番外 守陵(1/1)
君埋尘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今年,是武瑞安离开的第十年。
十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也无法让心中在意的人离开,但足以抚平大半故人离去的伤痛。
十夜消失之后,般若为他悲恸哀悼三百年,金身留在紫府底部再不肯出。
而武瑞安死后,狄姜则搬去了城西,在他的陵墓边搭了一间小木屋,一住就是十年。会住多久她不知道,只不过在钟旭回到太霄位,袭臣成杀生佛之后,她突然就没有任何目标了。像陀螺一样旋转而忐忑的人生终于得到休息,困扰内心多年的忧虑也消失无踪,如今她身边只剩下一根烧火棍,竹柴。
竹柴是跟闷棍,一巴掌下去也打不出一句话来。
狄姜耳边清净不少,却经常怀念有问药和书香斗嘴的日子。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狄姜放下一切之后,突然有了一个伟大的宏愿——自己五音不全这个毛病,多少年来没能改变,不如趁在这山清水秀还荒无人烟的地方,好好吊一吊自己的嗓子。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狄姜哼哼唧唧,竹柴听了撒盐的手一抖,倒了半罐子进去。
竹柴大惊失色,慌忙将盐巴捞起,但仍有一半已经融入汤里,只怕今晚吃的是西红柿盐汤了……
“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
“脸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
竹柴绿着一张脸,生不如死,强忍着吐意,将一锅汤盛了出来,自己匆匆忙忙化成烧火棍,躲在了柴堆的最深处。
从此以后,只要狄姜开始唱歌,他就缩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狄姜懒得管他,自顾自的唱了三年,但见皇陵四周花见花谢,万物不生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开始改练琴。
狄姜练琴的第二年,袭臣回来过一次。
从前皇陵四周树木葱郁,繁花似锦,但短短五年过去,别说是飞鸟走兽了,方圆数里,只有狄姜这一个会呼吸的——都是被她的歌声吓走的。
袭臣捂着耳朵,冷眼看着狄姜,啧啧道:“如果王爷还活着,也会被你的歌声恶心死。”
袭臣没待两刻,在武瑞安坟上放了一朵花就走了。
狄姜觉得自己的歌声既然能把袭臣都唱回来了,那一定得继续唱下去!
狄姜开始一边练琴一边唱,唱到太平府中流传了一个传说:传说武王瑞安死不瞑目,她的夫人因怨恨,灵魂不肯轮回,始终徘徊在坟冢四周,日日夜夜啼哭悲泣,誓言要用自己的歌声唱死全世界的人!
狄姜没有离开过,不知道世上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就算知道了,她也还是会我行我素,继续唱下去。
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无事可做了。
从袭臣回来过的那一年起,狄姜的木屋里访客渐渐多了起来。
天君来过几次,鬼君来过几次,这让狄姜着实惊讶。
这二人平时日理万机,怎会三不五时的跑来自己这里?
莫不是又有事情要她帮忙了?
狄姜问过太霄几次,他只说:“你只需过你想过的生活,别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狄姜当然听太霄的。
太霄帝君原本每月初一都会来看她,与她一同用膳,他成了这万物凋零的山里唯一不同的色彩。
狄姜心里还是暖暖的。
……
……
第十年,在狄姜经历了琴、筝、琵琶、二胡、笛子之后,她终于开始练回了老本行——敲木鱼。这是她唯一能熟练使用的击打乐器,配合经声,节奏感很强。
竹柴做饭的手艺终于恢复了。狄姜又吃上了美味的一日三餐。
她觉得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竹柴也觉得这个世界重新又有意思了。
一日,狄姜用了早饭之后,照例坐在皇陵边上敲木鱼。朗朗经声传出,在荒原中回荡。
不过三月,小兔子小猫小鸟什么的都陆陆续续搬回来了,荒原中有了些许生气,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狄姜又见到了问药,也就是杀生佛袭臣。
袭臣巨大的龙爪踩在地上,“轰隆”两声巨响,吓退了围观狄姜念经的小动物。
她化生成人,站在狄姜身前,唇边勾起一抹戏谑嘲讽的笑,居高临下地说道:“活着的时候我珍惜过,我能坦然正视己心,而你呢?死了才来假慈悲,做给谁看?王爷吗?可惜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如果我是他,连恨你都觉得多余,你怎么还有脸继续待在这里?”
“那我该去哪里?”
“哪里都好,哪里都无所谓,只是不要来碍王爷和王妃的眼!”袭臣满目鄙夷,放下一束花后,再次化身为龙,消失在天际。
狄姜看着天边远远的一颗黑点,心中除了再见问药的惊喜,更多了一分惊疑。
如果说问药对武瑞安有强烈的感情,她能理解。
但问药已经想起了身为袭臣时的一切,没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来看武瑞安。
是什么让她对武瑞安的执念这么深沉,竟会一次次的回到皇陵,只为送一束祭花?
狄姜总觉得是自己阴暗,虽然疑惑一直萦绕,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初一这日,太霄帝君照例来陪她用膳,狄姜将袭臣的再次出现和盘托出。
太霄帝君沉默了良久,道:“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今日便说与你听。”
“嗯。”狄姜眨了眨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须臾,太霄才接道:“小阎王在见过武瑞安后,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生死簿上没有武瑞安的名字。”
“嗯。”狄姜应了一声,说:“他早就死在剑冢了。”
“不,比那要早。”太霄摇头道:“当年阮青梅代武瑞安下地府,因他生前所作所为,被判入一狱,无法.轮回。但小阎王却说,除了阮青梅以外,地府里还曾有过一个生灵,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武王瑞安,只不过他的五官被人夺去,没有脸面,又加上武王之魂已经定下,所以那人成了孤魂野鬼,做了十方阴兵中的一个,如今已经寻不回来了。”
狄姜沉下脸,面色十分凝重:“你想说什么。”
太霄舒了一口气,叹道:“我想说的你明白,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狄姜一脸怔忪,不知道如何接话。
因为……她真的不明白啊……
太霄帝君接道:“这十年来,四方天柱之中的三根天柱接连被毁,在新柱没有铸造完毕之前,天君借用了翻天印撑起三十三天。”
翻天印,有着毁天彻地的能力,便是从前掌控梵天净土,撑起十方世界的上古法器。
此种印鉴统共有四块,其上分别雕刻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每一块都有自己的名字,颜色更对应了青红白玄四色,是自帝释天划分三十三天之前,与混沌世界里先人所铸的法器,用来撑起四方天地的天柱。虽然后来天帝划分了三十三天,此后这四枚翻天印便没有确切的作用,只被各路神仙拿去做了一枚收藏品,但它的法力仍是不能小觑。
“翻天印?”狄姜闻言,脑海里突然似是断了弦,明白了天君为何会几次三番来寻她。
因为,四块翻天印里,朱雀那一块在自己手里。
“然后呢?”狄姜道。
“然后两块翻天印被盗,下落不明。而得到四方天印的人,如果有野心有能力,甚至可以开辟另一个跟三十三天相抗衡的世界,成为一方天主。”
狄姜沉默了,蹙眉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这几年。”
“为什么我全不知情?”
“这些事情与你无关,我不希望你担心。但现在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了。”太霄帝君说完,顿了顿,接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问药认识了武瑞安,便一日日的狂躁,就连化龙最后的导火索,也是因为他。”
“……”
狄姜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他。
太霄帝君面不改色,接道:“如果武瑞安不是普通人,而是饿鬼道中人,他带着重建饿鬼道的目的而来,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狄姜,你要小心,如果第三块翻天印被盗,那么你这里的,就是最后一块了。”
……
……
第二年春,天柱已经督造完毕,翻天印的存在便不是那般重要了。
第三块翻天印被重兵把守,束在三十三天的顶重离恨天上,却仍是没有逃过被盗的命运。
翻天印被盗的当晚,狄姜见到了一个死去已久的人。
月落乌啼,人声沉寂。
皇陵外,狄姜收起木鱼,正准备回屋睡觉,却听身后沉重的石门升起。
皇陵大门从里打开,一人踏碎一室黑暗而出。
狄姜回头,便见他拢起黑发,露出眼角边的印记:左边是金色的流云,右边是血红的莲花。与此对应的狭长的双眼里,瞳孔亦是一只金色,一只血红。
他的脚下,开遍了血红的红莲,似是踏着地狱业火而来。
“般若,该说你对本王有情好呢,还是无情呢?你让本王该如何评断呢?”
男子嘴角带着一抹笑,眸子里是狄姜最为熟悉的戏谑。
“你是……”狄姜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人,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
不是做梦。
他有一张酷似武瑞安的脸,但他面上的印记却是属于十夜的。
狄姜认了许久,才终于能确认,或许这个武瑞安,根本就是十夜。
鬼子身上总会有赤色的胎记,不能磨灭。大部分鬼子的胎记都很丑陋,长在身上任何位置。只有十夜的是在眼角,一朵赤色红莲,美艳绝伦。
“你是……十夜。”
狄姜泪如泉涌,哽咽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那是他的名字。
她亡夫的名字。
亦是饿鬼道的鬼王。一个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的人。
狄姜愣愣的,双手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周身环绕着强大的戾气,笼罩了四周的空气。他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如果不是有意表露,她根本察觉不出的地步。
饿鬼道从前所有的怨气,都将成为他的利剑,为他所用。
“般若,本王带着记忆与你纠缠数年。如今已经不恨你了。”
十夜说完,在狄姜欣喜的眼神里,接着说出的一句却让她的心情瞬间再次沉到谷底: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所有的爱恨都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从此以后,我们将是敌人。我们之间不谈感情,没有私仇,只有饿鬼道千千万万条生命的怨恨。”
狄姜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天地不仁。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三界所有人知道,卑劣的神灵无论费劲多大的心思,最终还是会被我们踩在脚下。”
“黑暗,才是这个世上最原本的颜色。”
临走前,十夜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想说许久的话:
“还有,以后,你不要再唱歌了。那实在是太难听了。”
十夜走后,狄姜跌跌撞撞回到鬼域,手舞足蹈泪流满面激动不已地将十夜回归一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太霄帝君。
“我一直怀疑武瑞安的身份,却没想到他就是十夜。”太霄帝君听完狄姜的描述,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似乎已经猜到了大半。
他没有对十夜的挑衅作出回应,反而轻描淡写接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与十夜对立,我甚至不需要派兵,只需将你的歌声传于四海八荒。”
“那么,他就一定不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