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1/1)
光烈十三年的冬天,不仅仅是在外部,帝国在西北的战争即将进入尾声,在内部,也并不平静。
西征所引发的争论,只是帝国内部矛盾的冰山一角
十一月初九
西北报捷,战事进入收尾阶段,有关战争的舆论告一段落,但很多事情却依旧在持续发酵。
在此之前的朝会,礼部郎中王琦上书,以皇长子即将年过总角,请立太子并设东宫讲习。
这封奏疏,是当着大朝会时,群臣百官之面上的,而非是一般通过通政司和中书署的奏章,可谓石破天惊,影响比之前那些有关西征的风言风语来的厉害多了。
一日间消息传遍京城
金陵城内的普通百姓也许并未意识到什么,毕竟立不立太子,那是皇帝自家事。
但京中百官,尤其是那些从中兴以前就出仕的官员,对这玩意实在是太熟悉了......
有关太子问题,其实朱由榔和内阁宰执们之间,一直都有默契
一方面,皇长子朱慈煊作为朱由榔指定继承人的地位,几乎从来没有动摇过。
他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而以当朝帝后之间感情而言,几乎不可能会有庶出继位的机会。
朱慈煊刚满岁,就被敕封为燕王,虽然不是太子,但燕王封号整个大明,除了朱棣就没有第二人用过,意义不言自明。
而天子对于其他子嗣,虽然也不乏宠爱,但明显没有朝着继承人培养的意思。
次子朱慈爝上小学后表现出对数学和物理学的浓厚兴趣与天赋,朱由榔便专门从格物院请人教授,甚至托付于当代格物学大家方以智。
虽然宠溺异常,但也不难看出,天子对其的期望,也就是培养成一个海内闻名的学者。
毕竟老朱家在这方面也是有过先例的
可另一方面,天子在将自己的继承人选表露无疑同时,却并不急于立太子。
立储之事,从东征之时就已经有人提,但那时候朱由榔是直接否决,当时生死一线,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让一个不满两岁的孩童继位,简直是葬送仅剩的千里河山,何况这时候医疗条件落后,小儿惊厥时常发生,可以说未满八岁的孩童,都不算是一定能长大的。
但随着北伐胜利以后,朱慈煊也年岁渐长,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
尤其是内阁,以瞿式耜、陈子壮等老臣为首,必须要朱由榔给一个说法,毕竟在这些忠贞之士看来,其他都是虚的,大明帝国的稳定至关重要。
朱由榔这才不得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希望储君过早的进入东宫
纵观华夏历史,就会发现这样一个诡异的事实
所有大一统王朝,开国之君的继承人问题上,都是有隐患的,甚者还要刮起腥风血雨,即使当时能够平稳交接的,事后也要出问题。
而朱由榔,无论为人君,还是为人父,当然都不愿意步此后尘。
储君、太子,可不只是皇帝的继承人这么简单
笼统的说,在君主专制时代,君王的权力从法理上,是至高的。
其他权力,包括相权,即使能威胁皇权,都不敢轻易否定这种合法性
所以,在整个封建时代,唯一能够直接从法理上和皇权并列的,只有两种。
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就是太子
太后自不必说,北宋元祐更化就是典型
而太子的地位,却更加奇妙,什么叫太子?就是皇帝昭告天下,宣布只有xxx,可以继承自己的权力,那当一个皇帝这么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天子当政时期,由于各种原因,统治阶层的许多人都对其人实施的政策不满,但碍于君臣之义,又无法直接反对。
而恰巧此时皇帝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皇帝百年之后,这个继承人必然会掌握至高权力。
他们会怎么做呢?
储君,尤其是政治斗争激烈时代的储君,天然就是当朝反对派的集中处,和政治代言人。
西汉有巫蛊之乱,唐朝的神龙政变,大明,更是有嘉靖、万历两朝的国本之争。
为什么高拱、张居正这些“倒严派”都聚集在裕王周围?为什么万历坚持不立太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瞿式耜辞去首相之前,和朱由榔长谈彻夜,就是论及了储君问题
最终,这位经历过万历、泰昌、天启三朝那因为国本问题,争得头破血流的老臣,接受了天子的说法。
皇长子二十岁及冠以后,方册封太子
而在此之前,朱由榔希望他能接受完整的社会教育,能够有在青少年时期,和社会基层接触的空间,能够进入兵学苑锻炼,并拥有一段军旅经历。
而不是天天守在那空荡荡的春和宫,来给自己晨昏定省,听那些个大儒念经。
一个人的青少年,正是三观成型的时候,朱由榔希望自己的继承者,首先是一个具有丰富人生经历,知晓民生困苦,就算不能知兵,至少也不能像朱祁镇那样两眼一抹黑,而是亲身体会过军旅生活。
自古以纨绔少伟男,历史证明,所谓明君贤主,大多在早年都有一段游历于基层的岁月。
可这种不能明说的默契,也只局限于朱由榔和他的亲信大臣之间,但中下层的官僚们却很难理解。
或者说,其中某些人是理解明白的,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们才不能纵容天子这样做。
从肇庆起兵以来,朱由榔就在有意或无意的分解东林—复社官僚集团。
到了光烈八年以后,可以说朝中已经不存在东林党这个整体的利益集团了(确切言,其实崇祯以后,随着魏忠贤倒台,东林党内部就已经分裂了,东林复社只是一个临时政治口号,并非现代这种完备政党)
但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东林党消失了,可支撑东林-复社出现的经济基础并未消失,江南士绅阶层不会因此就放弃寻找自己的利益代言人,他们依旧是这个国家的“股东”。
尤其是天子逐渐对新兴工商资本集团的扶持与庇护,更是让他们如坐针毡。
在过去,他们从来不怕皇权的打压,因为他们知道,无论皇帝再怎么打压,但只要他想坐稳江山,想要从各地收取赋税,施行统治,就绕不开他们,就必须要和他们合作。
但现在,情况变了,他们惊恐地发现,天子似乎找到了他们的“替代品”。
新兴的资本家们,同样可以作为朝廷统治的延伸,他们产业扩张和升级所带来的利润和税收,远比士绅地主们要庞大。
不同于士绅的保守,他们乐于跟随朝廷扩张,甚至还要鼓动朝廷对外扩张,为此乐于提供一切帮助,甚至自己招兵买马带着武器,跟随朝廷大军一起行动。
这并非天方夜谭,在帝国刚开拓不久的南洋地区,海商们的炮舰就跟在海军后面,就像头狼背后的群狼,他们和海军一同进退,临战时都不需要军队招募,主动就会带着舰船和火炮参战。
尤其是挂着“大明海务公司”的商船,简直就是“大明海军预备队”
而没有大规模战事时,这些“民间海船”几乎就是西起印度,东至日本,这万里海疆,横行霸道,给各个小国当“太上皇”。
在内地,第一批资产阶级子弟,已经开始通过科考、大学等途径,与地主士绅阶层竞争参与政治的官僚员额。
明朝本来就不禁商籍参加科举,而朱由榔更是直接废除了商籍、军籍制度,再加上科举科目的改革,四书五经重要性直线下降,而新设立的数理学科,直接有实践经验的工商子弟,可比士绅们擅长多了。
故而,这些人明白,就算现在不能扭转局势,也必须要在下一代扭转过来,否则照这进程发展下去,最多两三代人,他们就真的玩完了。
当然,部分头脑活跃的,干脆开始将自己家族和产业转型,把目光从土地兼并和经营,挪向工商业投资,这当然也是朱由榔所支持的。
而剩下选择负隅顽抗的人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