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孤君 001（1/1）

“各位，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但请大家和我一起坚持到底。”医生的声音在手术室中响起，让所有人的心情变得沉重。

“任务内容很艰巨……”

……

“病人状况良好，心率正常。”护士的声音打破了手术室的沉默。

……

“注射器给我，开始局部麻醉。”

平静而稳重的声音和金属器械的摩擦声透过无形的屏障传来，显得格外空灵。

一时之间，郑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既飘在半空中，远离手术台，俯瞰着无菌室里按部就班进行着的脑瘤手术现场。

“把手术刀递给我。”

“雷尼夹。”

“给我手术巾。”

她又躺在手术台上，闭着双眼，但仍能感受到冷色调的无影灯下，大型医疗设备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医生们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郑恬感受到他们手中的工具在她的头骨上穿梭。

她“眼睁睁”看着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握着冰冷的手术刀冷静地切开她的头皮，穿孔钻头在颅骨上钻洞。

“心率开始下降。”

她在做梦吗？

郑恬仿佛才发现自己正悬浮在空中，身体无法控制，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颅内有些出血……”

发生了什么？

出问题了……

*

恍惚间，郑恬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如溺深潭，如坠火海，冷热交织，又似乎与世隔绝，麻木无感。

“恒音，醒醒！”陌生少女的呼唤声穿破了厚重潮水般的屏障，在耳边突兀响起。

肩膀似乎被推了推。

郑恬终于从近似于沉在水底的空洞静谧中得到拯救。

她猛地睁开双眼，想要起身却头晕眼花，手软腰酸，只好继续躺着，重获新生般喘着气。她感到自己的头脑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些奇怪的记忆碎片，但是短时间内无法将其拼凑起来。

“终于醒啦，感觉怎么样？”来人关切地问道。

郑恬从眩晕中逐渐恢复下来，映入眼帘的出声者是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女，她半蹲在床前，穿着黑金色的校园制服，蓬松的金色卷发被她拂到耳后，披散着，如同一朵绚丽的花朵。

他们身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房间布置简洁而雅致。

少女神情担忧地望着自己，她的蓝眼里透着一股温暖和关怀，被她注视着的自己似乎是一个于她而言很重要的存在。

尤菲。

郑恬一眼辨别出少女的名字。

可是，她怎么知道？郑恬以前从未遇见过名为尤菲的女孩。

“我……”郑恬再次试图起身，却发现浑身肌肉酸痛，使不上力气，这是身体生病的征兆。如此一联想，她鼻息间的温度似乎也过于灼热了，难道发烧了么？

我这是怎么了？

她一思考，头就发晕，身体无力，试图撑着床面的手肘一滑，只能自然地倒回床上。

“你应该是发烧了，别着急起来，躺着休息吧。”

尤菲连忙扶住她，缓和了她倒下的速度，然而，郑恬的头砸回柔软的枕头上，更加疼痛昏沉，就像有人用锤子在她的脑袋里敲来打去一样！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放在郑恬的额头上，冰冰凉凉。

出于对陌生人的警惕，她忍住了下意识摇晃脑袋的冲动——这样可以让对方的手能够均匀地触碰到额头两侧。郑恬没有发出高温得到解救的叹息，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金发少女心生不忍，水盈盈的蓝眸凝视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年人：“恒音，要不要去找认识的贵族生帮忙啊。”

郑恬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回忆起一些片段。

深海一样的水中，奋力挣扎到脱力平静的四肢，快要窒息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中……

嘶。

头疼欲裂。

郑恬完全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意识还只勉强接收了几个关键词：“贵族生”、“帮忙”。她咳嗽了几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自然地给出回答：“不用了。”

她声音有些含糊，不想在晕晕乎乎的情况下多生事端，哪怕等她状态好一点，理下思路呢？

这个答案也在尤菲的意料之中。毕竟，和很多目标明确识时务的借读生不同，林恒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如果不是这样，在上周五正式拥有了执事身份认证，前途无限的他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被贵族为难的处境。

当然，这一次她还是有一些不解：对方做得太过分了，林恒音完全有理由去向关系好的贵族生求助啊，去靖敏学院当交换生的王鸣岐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还有学生会长饶黎？

众所周知，饶会长很欣赏林恒音。

但尤菲也不再劝，这是林恒音的坚持，她尊重他的选择：“好吧……你这里有药吗？”

“在抽屉里。”闭了闭眼，郑恬开口，呼吸间都是灼热的气息，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疯狂尖叫的热水壶——朝外冒着热气，但是尖叫声只充斥在她自己的脑袋里。

在尤菲给她拿药、倒温水，辅助她吃药的过程中，郑恬渐渐从脑海里“挖掘”出了这一份详细的事情经过。

林恒音，一个在青夜学院里地位偏低的借读生，惹了学院里某个贵族学生的不满。那人名为顾呈明，是祖籍北定9区的贵族。对方屡次三番找茬，试图将林恒音打压在地。但是，林恒音并不愿意低头求饶，因为他本来就没做错什么，被带头整治完全是无妄之灾。

他坚定地捍卫自己的尊严，不屈服于对方的欺凌。然而，对方并没有因此而罢休，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让林恒音陷入了困境。

这一次，林恒音正在为游泳馆工读任务忙碌，却被另一个借读生“失手”撞入游泳池中。监控无情地记录下了这一幕，印证了他的确是“失手”，甚至故意让自己也摔了一个大马趴。

那里刚好是成人区的池子，深不见底，无情地吞噬着没有点亮游泳技能的的少年。他完全没有挣扎的机会，只能被深深地吞没。

然而，始作俑者——那个拥有特权的贵族学生也并没有想要搞出人命。他只是想给林恒音一个教训，或者说是想让他在这种霸凌下暴露出丑态。

“没有分寸的恶毒。”郑恬在心里冷漠地评价。

发现林恒音浮不起来后，撞他下去的借读生开始慌慌张张地把受害者从深水区里捞起来。

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深黑色的校服吸了水变得沉重，扑腾了好一会儿的林恒音差点溺死在泳池中。

溺水的惊慌，湿透的衣服，水珠蒸发带走身体的热量，体温急速下降，刻骨的阴冷在梦境中也挥之不去，……一夜过去，林恒音发起了高烧，也在情理之中。

啊，我现在就是“林恒音”啊——郑恬想到。

真正的林恒音去哪儿了呢？

她没有仔细思考，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已经在心间呼之欲出。

尤菲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今天下午有国画课，恒音，你是助教，还起得来吗？”

国画课，助教，学生，顾呈明……乱七八糟的，我管他们去死！

郑恬平时并不是脾气暴躁、行为冲动的人，但身体的哀鸣让叫嚣着毁灭一切的精神愈发狂躁。

她难以控制自己。

头疼得厉害，郑恬实在是难以忍受了，哪怕对现在的情况仍旧一头雾水，她也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尤菲，你能帮我请一天的假吗？”

她实在没有心力去研究现状。

她需要休息，立刻，马上。

*

郑恬态度坚定，三言两语拜托了尤菲去帮她请假——她现在的情况真的非常糟糕。

想请假休息是真的，身体不适也是真的。

落水受惊，又穿着湿漉漉的校服独自回到寝室，半夜发起烧……现在没烧成傻子真是上天保佑了。

身体酸痛其次，主要是脑子昏沉沉间还疼得要爆炸。

通常情况下，普通的药物都会有一定的催眠效果，但即便吃了退烧药，郑恬还是觉得无法入眠：头疼，头疼，还是头疼！

头痛欲裂，令人难以忍受。

她实在渴望透过沉睡来逃避这种疼痛，于是在尤菲离开后，郑恬凭借着直觉从床头柜的内侧翻出了两个维生素B1片药瓶，分别来自于天问科技和康星生物医药技术。

旋开天问科技的蓝色药瓶，却也没力气去倒杯水，只得干咽了一片白色药片，像海獭一样又丝滑地缩回了被子里。

陷入梦魇之中。

*

“真是太恶心了。”

“这人怎么不自觉呢？真是无耻至极。”

“见过贪财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

“别生气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像攀高枝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刚巧被咱们碰上了一个最不要脸的而已。”

“离昱霏远一点。”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满是轻蔑之意，“别忘了你的身份，看清自己的位置。”

“你不知道？”女声嘲弄道，“这借口也太假了吧，谁会信啊。”

“你这样我很为难。”说话的人叹了口气，“离开这里吧，她很生气，你在青夜不会好过的。”

她眼前出现了一个逆光的青年。

“仇恨的结局无非两种，报复或者宽恕。”青年轮廓模糊，关于他的记忆似乎并不清晰，他的声音也像是来自遥远而不可朝圣的殿堂，“无意义的宽恕是对过去的背叛。”

郑恬感知到铺天盖地的情绪。

艳羡、向往、好奇，又掺杂着……反感、抗拒、厌恶。

就像鸟儿躲避会打湿羽毛的海浪，郑恬下意识地开始排斥向她扑面而来的负面情绪。

但只是无用功。

她独自站立在人群中，就像孤军奋战的士兵，独自面对满怀恶意的敌寇，心情激荡不安，愤怒中夹带着恐惧。

郑恬抬起头。

一些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男女皆有，与之相伴而来的则是森森恶意。

来自幻想中的他们，也来自自己。

这些人中，无论是言语讥讽的看客，还是漠然忽视离开的过客，都让郑恬的排斥愈发强烈了：没有快乐一点的事吗？

场景切换了。

铁盒子里的彩色玻璃糖纸。

喜悦。

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排排而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安宁。

下一秒，又是静止不动的天花板。

带着吸顶灯的纯色天花板，总是与夜色为伍。

挂着精致水晶吊灯的壁画天花板，那些繁复到令人目眩神迷的花纹、图画镌刻着苏贝人瑰丽的传说故事。

听诊器探头贴在肌肤上带来醒神的刺激。

骨头断裂的疼痛难眠。

灌入喉咙的药水苦涩到心间。

医生的微笑、长者的微笑、师生的微笑……全部汇成一张丑陋而畸形的大脸，遮天蔽日！

她感觉到，这些零碎的片段大部分都是属于“林恒音”的记忆。

*

深夜时分，郑恬从被窝里爬起，只见床单已被汗水浸透，一片湿润。

她有些步履蹒跚地扶着墙来到卫生间，随手开启照明灯，惯性地走到了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

冰凉的水流顺着她的双手流淌，令人烦躁的热意沿着指缝被它带走，久违的心旷神怡。

哪怕是对于郑恬本人而言，她也许久没有感受到过这种舒爽了。

她是一个病人。

郑恬捧起一把水，将发热的脸埋进手中，凉水润湿她的脸颊，物理降温，如此重复三次，方才舒缓地长出一口气。

此时，她终于有了精力看向镜子。

那个疲倦不堪的少年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和郑恬一样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苏贝人。

沾染了水汽的白衬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

因为发烧闷汗而发根汗湿，黝黑的短发柔软乖巧地贴着额头、脸颊、脖颈。

五官清丽俊秀，皮肤白皙中透出不正常的绯色，整个人潮湿而干燥。因为少年在被子中忍疼故意咬唇，唇上留下一抹红，反而有一番艳丽风情。

美少年。

林恒音，是一个美少年。

他是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