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史书一笔(1/1)
赵盏说:“岳将军是说的太多,管得太多了,超过了那个界限。他可能天生性格如此,擅于带兵征战,不擅于处理君臣关系。但您仔细想想,他没有表现出反意,所作所为也是为国家好。在民族大义上,仍是值得信任的将帅。”赵构说:“我刚跟你讲过,只要是武臣,我谁都不信。”赵盏说:“难道在朱仙镇,兵临城下,岳将军接受您的十二道金牌退兵后,您还是不信任他吗?”赵构说:“不信任。”赵盏说:“假若岳将军不接受您的旨意,执意收复了汴梁,您会杀他吗?”赵构说:“功过相抵,我未必会杀他。但抗旨大罪,我全记在心上,将来说不定要算总账。”赵盏问:“要是岳将军如您所担忧的,不管什么朝廷的旨意,索性反了,您当如何?”赵构略略想想。“我当如何?我能如何呢?若是岳飞当真反了,国家沦丧,天灭大宋。可我知道岳飞不会反,至少在汴梁城下不会反。”不等赵盏问,赵构接着道:“那时岳家军远在汴梁,相距千里之遥,想要直接回师入京不那么容易。不能尽快入主京城,取而代之,稳定大局,则一路难免血战。何况我始终防备武将谋反,不让武将手中军权太重。岳家军十万人,如何与朝廷数十万军队抗衡?想要进兵京城,根本不可能。在如此时局,若是反了,夹在宋金中间,怎样生存?”
他喝了一口茶。“更重要的是,谋反必须有个理由,有个让天下人都认可的理由。以此作为造反的大旗才能得到响应。岳飞拿得出这样的理由吗?”赵盏说:“历来诸多谋反的理由都是清君侧。”赵构说:“清君侧是个理由。清谁呢?秦桧吗?”赵盏说:“这个理由不行吗?”赵构说:“秦桧当时可没有那么多的骂名。算是兢兢业业,远没到祸乱朝纲的地步。要以杀秦桧作为理由,难以服众。我身边没许多奸佞,他清什么?”赵构倒是有些心虚,急忙加上一句:“至少,当时没有许多奸佞。”赵盏不与他争论。“既然清君这个理由不行。要是岳将军手中有钦宗皇帝,形势便不同了。”赵构说:“不错。然而岳飞手中不可能有钦宗皇帝。”赵盏说:“兵至五国城不现实,除非金国主动归还钦宗。完颜宗弼绝非寻常将帅,征战沙场,文韬武略,一代英杰。可性格强硬,相比谋略更喜欢动用武力。他在岳将军手下吃了大败仗,两人是死对头,他怎会将钦宗交给岳将军。”赵构说:“所以,那时候岳飞不敢反。纵然反了,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回到鄂州后,形势便不一样了。鄂州距离临安太近,我要小心防备。”赵盏暗说:“抛开其他的不谈,岳将军在朱仙镇只有接受旨意撤军一条路,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是违抗旨意攻打汴梁还是造反都是绝境。尤其造反最不可取。非但不能成功,还会导致名望尽失。如果岳将军造反,后世会怎么说他?我们敬重的不正是尽忠报国的那位岳飞吗?”
赵盏长长的叹了口气。“岳将军班师之后,您又担心距离临安城太近了。难道一定要杀他吗?”赵构说:“说不清了。要是让我再选一次,还是会杀他。”赵盏说:“您惧怕岳将军造反,收了岳将军兵权,他已无力谋反,为何还要杀他?”赵构问:“你想不出吗?”赵盏说:“难不成,杀岳飞是金人的要求?不杀了岳飞,金国就不肯和谈?”赵构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吧。赵盏的情绪有些激动:“您起初力主抗金,取得了许多胜利,为何还要以此屈辱和谈?大宋对金称臣,接受金国册封,金银绢帛纳贡,这会留下千古骂名,您没想过吗?”赵构说:“自太祖皇帝始,大宋重文轻武,重用文臣,不能信任武将。再打下去,武将军功累积,军权在手,实力愈加强大,难以节制。往轻了说,带兵割据一方,不听朝廷号令。往重了说,调转马头,废了我这个大宋皇帝。只有和平,不给武将军权,不让武将立大功,才能万无一失。”赵盏说:“升韩世忠和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明里提拔,实际上是收了他们的兵权。与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如出一辙。为了防备武将,宁可放弃了国家利益。不让武将立功,直接解散了大宋的军队岂不是更彻底?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武臣了。”赵构说:“你还想说,我为了皇位,可以放弃大宋丢了的江山。偏安一隅,不思故土。历朝历代,最软弱的君王,我算一个,是不是?”赵盏说:“不需要我说,后面会有很多人说。金人逼到了家门口,您不得不反抗,只要金人退一步,给留了余地,您就想着和谈。将华夏大地,炎黄子孙的尊严全丢在地上,任人践踏。您说,后世能不骂你吗?”
赵构剧烈的咳嗽,侍候的宫女跪在一旁轻轻拍他后背,半晌才缓解了些。赵盏也知道说的有些重,平复了下语气。“当时金国和大宋都没有能力消灭对方,那就和谈。和谈签署后,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很快金国完颜亮不是撕毁了协议,兵临长江了吗?这杯酒释兵权,明明太早了。”赵构说:“没有了岳飞,大宋就没人能带兵打胜仗了吗?你该知道虞允文指挥的采石矶大捷。一战使完颜亮损兵折将,进退不得。”赵盏问:“为什么后来您没杀了虞允文?还让他做了宰相?”赵构说:“虞允文是文臣。”赵盏苦笑。“文臣可以信任,武臣无论如何都不能信任。太祖皇帝自己就是武臣,给后人留下这么个训诫,他自己不觉得好笑吗?”赵构说:“手握重兵的武臣必要防备,不管有没有谋反的心思。以国为重,别的不算什么。”他将茶杯放下,还是咳嗽。“虞允文是文臣,是忠臣,没有用错。然赵昚非我亲生儿子,与我不同。禅让皇位后,我不问政事。他却疏于防备,让武臣做大。才有了今日之祸。”赵盏说:“您还是对我们父子有成见,我可以理解。若是孝宗掌权,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清算了秦桧。”赵构说:“我不是怪你。生也好,死也罢。清算秦桧早晚都会来,不会对后人的看法有影响。如今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免得到死仍耿耿于怀。我只是要提醒你,朝廷在外的四镇大军,节度使必须用心腹之人。一镇节度使谋反还有办法对付,要是两镇一同谋反,则千难万难了。”赵盏说:“如今在外四镇节度使,皆是心腹,除了仇不见。”赵构说:“你清算了秦桧,为岳飞修坟修庙,仇不见对你感恩戴德。大宋的军权尽在你父子手中了。”赵盏说:“仇将军为国为民,与岳将军一般,我很敬重他。”
赵构咳嗽了一会儿。“今天找你来,本是想说说秦桧,说说那些被你们称为奸佞的人。不想忍不住说了许多其他事。”赵盏说:“听您说说肺腑之言,大有所得。”赵构说:“还是讲讲秦桧吧。”赵盏问:“您怀疑过秦桧吗?”赵构问:“怀疑什么?”“怀疑过,秦桧是金人派回来的奸细吗?”赵构说:“不是没想过。他被金人捉走后,又逃了回来。此后许多做法,似乎都对金国有利。”赵盏问:“那您还这么相信他。”赵构说:“他是不是奸细,只是怀疑,没有确凿证据。”赵盏说:“对于秦桧便疑罪从无,对于武臣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真是太厚此薄彼了。”赵构说:“秦桧手中没有兵权。他事事顺从,绝不违抗。”赵盏说:“他的想法与您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才是关键所在。和谈对金国有利,您认为对大宋也有利。秦桧是不是奸细,根本不重要。”赵构说:“倒也不错。”赵盏心中说:“高宗本不愿打,想着和谈,秦桧不需花大力气,顺势吹吹风便能成事。秦桧这样的人,遇上了高宗这样的君王。一个奸臣,一个昏君,遗臭万年,名气大到尽人皆知,算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了。”
赵构说:“且不说秦桧是不是金国奸细,奸佞是绝对跑不掉了。我给了他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以表彰他为国立了大功。如今你褫夺了他所有的名爵封赏,追究死后责任,世人肯定要笑我昏庸了。”赵盏说:“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赵构说:“直言。”赵盏说:“英明君主的身边不会有奸佞。”赵构点点头。“秦桧是奸佞,我宠信秦桧,我一定是昏君。史书上会给我记上一笔,永远别想洗干净。”赵盏说:“您的争议很大。很多人说您是昏君,也有人说您是明君,还有人说您时而英明,时而昏庸。”赵构问:“你怎么看?”赵盏说:“我坚信这世上没有完完全全的好人,也没有完完全全的坏人。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要区别看待。好的地方赞扬,不好的地方批评,才能勉勉强强换来一个公允。您,我认为有功有过。是明君还是昏君,不好定义。”赵构说:“那你也认为我时而英明,时而昏庸了。甚好,至少不是所有人都骂我。还有人相信我做的一些事是对的。”赵构顿了顿。“你认为秦桧真的是罪大恶极吗?连死后都不得安生。”赵盏答道:“谁都明白,单单依靠秦桧,做不成这千古奇冤。这样的一口大黑锅背着,您给他补偿理所应当。他没替我背锅,我不欠他什么。冤案就是冤案,我褫夺了他所有的名爵也理所应当。秦桧作古,已成定局。至于他是不是罪大恶极,留给后人去评说吧,我不好乱说。”他不禁暗暗道:“还是皇帝好。皇帝是天子,天子怎会犯错?是奸佞蒙蔽君王,是美人祸国殃民。清了君侧,杀了美人,天子就不会昏庸无道了?”赵构明白赵盏话中的意思。他是皇帝,大权在握。皇帝不想杀岳飞,谁能杀得了?皇帝想杀岳飞,谁能救得下?秦桧算什么?赵构不愿解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秋风吹过。赵盏问:“您杀了岳将军,后悔不后悔?”赵构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杀岳飞,和谈无法达成。要说后悔不后悔...还是有些后悔。能不杀他,我自然不会杀。”赵盏说:“铁了心和谈称臣,的确没有别的办法。金国说什么是什么。”赵构问:“我老了,死后世人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此刻我只想听听,我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如何论功过?”赵盏低眉沉思。赵构问:“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赵盏说:“我认为您的功大于过。”赵构的背影仍很平静。“为何?”赵盏说:“靖康年,金人铁蹄肆虐华夏土地,大汉民族危在旦夕。您重整社稷,保住了半壁江山,就保住了收复故土的希望。”赵构的身影略微动动。“收复故土的希望?”赵盏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这江山留给子孙后代,待到会出现一位伟大的君王,纵横四海,并吞八荒,成就千秋霸业。这其中有您的功劳,很大的功劳。”赵构有些激动,身体微微发抖。“你,是那个人吗?”赵盏说:“但愿我是。如果我不是,我也会像您一样,想方设法保住江山社稷,将异族挡在门外。留给后代一个强盛的国家。只要民族延续,生生不息,总能等到那个人。由他洗刷这个民族受过所有的屈辱,看他君临天下。这是我能想到,我们能做到的,最伟大的一件事了。”赵构嘴里喃喃的念叨着什么,老泪纵横。
几日后,赵构突发中风。数日后崩逝。
历史本是一笔糊涂账。史官惜墨如金,史书上随便一笔,或许就是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历经千年,史书改了又改,删了又删,如何才能还原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