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张公子(2)(1/1)
那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过去,庄主原有的那个儿子却已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渐渐在老庄主眼里丧失所有价值,不再受到父亲任何形式的关注。
山庄很大,人很多。
每天都有几个人不厌其烦的围绕着他表示忠心,尽管老庄主已不正眼瞧他,可在下人们看来,他永远是最有资格在老庄主百年之后继承家业,所以他依旧能时刻被一些下人叽叽喳喳的阿谀奉承。
那些人轮流讲笑话给他听,连地上的青石板都听腻的笑话当然无法融化他冷如冰霜的表情。
他们竭力想逗他开心,他却反而越加忧郁。
他们不放弃,日复一日的喋喋不休,笑话没说完,他们先假装好笑,发出干巴的笑声。
他就日复一日魂不守舍的听着。
他并非完全置若罔闻,但他的心实在太空虚,一潭死水,怎么也激不起波澜。
他觉得自己废了,这辈子别想再活跃。
他在家里行走,一步步都像是濒临深渊,稍有不慎就要失足坠落,万劫不复。
他本就已是个万劫不复的人。
那时候他还没遇到爱情,支撑他生命的,是父爱。
是父亲往日的慈爱及地位荣誉,使他生出娘胎就做了人上人。
他很小很小就发自内心的为父亲自豪,很小很小就坚信,虎父无犬子,自己将来肯定也会大有作为,收获比父亲更高的地位荣誉,绝不给父亲丢脸,要为父亲一直争气。
不幸的是,燕归来突然到了山庄,突然夺走父亲所有的关怀。
他不甘心,可他不敢向父亲问清楚,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为什么。
他痛苦,愤怒,却又胆怯。
没有父亲的关怀,他做不了人生的勇者,他已经堕落成天底下最无可救药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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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六年另三个月,他熬受着,忍耐着,父亲即便是对面走来,也只有视若无睹的冷漠,漠然与他擦肩而过。
他还不如一个陌生路人。
看见路人,父亲都可能展现微笑,表示友善与热情。
可他呢?
父亲永远是爱答不理。
这么多年来,回头一想挺惊讶,自己的忍受力竟如此强。
但有一天他终于是再也受不了,连他一直视为铁哥们的男仆都没告诉就偷跑出庄,下山去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看着他,仍是年少壮志玉树临风的栖凤山庄少庄主,张海出张老庄主这辈子唯一的儿子,从未给他丢过脸的儿子。
老庄主虽认可燕归来,接纳燕归来,对其无限好,却绝不带燕归来离开山庄半步。
十几年来,燕归来基本是被软禁在山庄,老庄主不允许家人漏掉丝毫风声以致自己身败名裂,臭名远扬,再也休想翻身。
所以在外面,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只有他。
游侠浪客看见他就发出挑战,认为战胜他是一种莫大荣耀。
即使战败也是荣耀。
茶楼酒肆的老板看见他更是极尽谄媚之态,热情得快失控了。
张海出平生最喜欢品茗谈天,酕醄说地,错觉自己也有挥斥方遒运筹定胜的豪壮与智慧,所以方圆百里的茶楼酒肆,大大小小没有一家不曾被他光顾,没有一家的老板不熟识他。
他气度非凡,洒脱大方,毫无架子,在外口碑很好。
他走到哪里都是德高望重。
三十七岁他就做了中原武林正道的领袖之一,地位几乎与天绝崖的部分长老平齐。
他的儿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人敢怠慢。
在那个世界里,张公子陆续有了惹人羡慕的友情爱情,人生有了其他的支撑点,不再空虚烦恼,不再抑郁寡欢。
他活得日益充实,他逐渐恍悟到原来不需要父爱,自己的生命也照样可以充实。
他不想回去,懒得回去,一辈子沉迷在友情里花天酒地,一辈子痴醉在爱情里你侬我侬。
为什么要回去见一个根本就对他视若无睹的人呢?
他出来这么久,父亲没一次派人找寻他。
随便丢了一样东西,都该稍微在乎一下,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血浓于水的儿子。
他冷笑,他早就当做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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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决定,要使尽浑身解数去挣脱父与子的阴影。
也许挣脱之后,他就可以焕然一新,活得轻松愉快。
他逼迫自己忘了所有相关父亲的往事,一门心思沉浸在相关丫头的爱情里,日益美满而甜蜜,无忧无虑,和任何人都顺理成章的不计前嫌。
没有父亲,他终于昂首挺胸的顶天立地。
唯有那一夜的狂风暴雨,又使他承受了深不见底的空虚。
那一夜,不是在山庄,是在一家酒楼,先还细雨纷纷,万事万物都显得缠绵悱恻,突然细雨成了暴雨。
狂风大作。
那个自称是燕归来生母的疯女人随着狂风暴雨出现。
那一夜,只有他孤零零的面对疯女人。
闪电不断劈下,映亮疯女人半边脸,她的脸仍是黑白分明。
她那一夜的出现,和上次一样,是为了看看别人,为了让别人看看她。
仅此而已。
她除了神态和上次一样疯癫以外,其他地方已很正常。
头发梳理得顺滑如缎,披肩散着,脸上脂粉也浓淡相宜,衣着鲜艳整洁,走路时步子轻移,原本衰老的身躯竟能摇曳生姿,别具韵味。
她定定地看着张公子,看着仇人的另一个儿子,名正言顺的儿子,眼里有寒冷的火焰闪动。
张公子看不懂她的眼睛,却被吓得很惨,瘫软如泥的跌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那一夜过后,张公子日日夜夜感到胸口憋闷,压抑难受。
他以为自己挣脱父与子的阴影就可皆大欢喜。
然而他忘了还有燕归来,那小子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片阴影。
他闷闷不乐几个月,恍惚醒悟,那一夜疯女人来看他,来让他看,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报复父亲。
她不仅要父亲余生都活在痛苦自责的赎罪里,还要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永远憎恨父亲,永远没好日子过。
她不容许张公子逃避父亲的阴影,不容许张公子彻底遗忘自己有那么一个龌蹉丑恶残酷的父亲存在。
张公子必须一辈子时时刻刻牢记父亲,时时刻刻在对父亲的无穷憎恨里痛不欲生。
张公子再次空虚,再次因为父亲而每一天过得晨昏颠倒。
他每一天的白天睡觉,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睡觉,睡着了就必被各种怪梦缠扰,睡醒了和没睡一样无精打采,颓废沮丧。
他每一天的黑夜,精神亢奋,一刻不停地心烦意乱,心浮气躁,直到丫头再次离家出走,赶来与他密会。
丫头的真情陪伴,终于减轻了那段空虚给他造成的伤害。
他已能偶尔畅怀大笑,斟满美酒,共丫头交杯,倾吐比酒更醉人的甜言蜜语。
但他内心的空虚绝没有被任何东西填满,他成了个自欺欺人的懦夫。
当他对丫头甜言蜜语时,心中的失落迷茫反而深切,深切地掩埋了他所有的真实情感。
他支离破碎。
今天,日昳西山,残霞如血。
他早有了一种久违的不祥之兆。
安宁的日子不会长久。
现实的冷酷即将随着夜色席卷而来。
身侧紧紧依偎的丫头依旧是那么温柔娴静,却突以一句始料不及的话,焦雷般惊破他刚觉圆满的美梦。
这个白天,他终于好不容易遇见一场美梦,谁知醒来不久,美梦中缔造美好的恋人回归真实,竟立刻使美梦粉碎无痕。
为什么连丫头也不放过他?
上次用几年功夫才勉强挣脱父亲的阴影,结果被那个疯女人一下推回深渊。
现在用几个月功夫才勉强让那个女人给予的伤害稍有缓解,丫头又一下提醒他正视依旧冷酷的现实。
父亲就是他唯一的现实。
在这现实面前,一切都虚如泡影,包括丫头,尤其是丫头,瞬间薄得不可触摸。
丫头,别再逼我了。
张公子急欲大声疾呼,急欲叫天底下所有人知道,父亲的现实会使他多痛苦。
他渴望所有人的理解,不再只关注丫头一人的感受。
因为此刻的丫头,已经越来越薄了。
他痴呆地挨着一个薄如蝉翼的情人,
六十寿辰?
时光荏苒,太多悲喜交集,剪不断理还乱,转眼已过了漫长难熬的十年。
世间再漫长难熬的岁月总有尘封为记忆的时候。
面对那种岁月,心怀不甘的在其中浮浮沉沉,若决然选择勇往直前的活下去,不再做执迷的抗争,是没有人会认为你错的。
活下去本身就是坚强。
你还活着,不管你是什么心态,什么状态,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是懦夫遇事缩头,都一样坚强。
可现在,他又听到关于父亲的一些质问:六十寿辰,你也不回去?
他活着,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绝望里无数次崩溃,但他依然活着,好端端活着,并结交了许多朋友,拥抱了一个忠贞温顺的女人。
他为自己的坚强而骄傲,不是为父亲的名声地位,可现在,父亲终于再次回到他的命运里,他的坚强瞬间毁灭,毫无意义。
他以为,没有父亲的鼓励与关心,自己照样能活得万众瞩目飞黄腾达。
他不想父亲的任何一点痕迹再影响他的命运进程。
他不屑再追求父爱。
在父亲面前,他一辈子都是孤独陌生的,同时他也是最坚韧的。
他承受着失去父亲的痛苦。
失去人间的每种爱都很痛苦。
他专心诚意的爱丫头,让丫头逐渐取代父亲在他心中的位置。
当丫头问出那些关于父亲的问题时,他才知道,丫头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取代父亲。
这个因他要彻底忘记父亲而一直热爱的女人,不仅没达到预期效果,今天竟主动提醒他,在世上他还有父亲该孝敬。
儿子孝敬父亲,天经地义。
他到底回不回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
这十年,他时时刻刻都在尽力逃避,虽没逃到天涯海角,但他早就在父亲的阴影里解脱。
他不怕自己以后注定只能变成父亲,他不怕江湖人看见他只把他当成张海出的儿子来尊重讨好。
他除了还姓张,已经从头到脚的脱胎换骨,从里到外的焕然一新,是个全新的人,与张海出没任何关系。
可丫头干嘛又突兀的提醒他,质问他?
丫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知道他父亲快要六十寿辰?
他的笑僵住。
他非常空虚,连爱情的甜蜜温馨也填不满的空虚使他久久无所适从。
那种空虚,没有缝隙。
这次,他费尽心机,也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