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阁（1/1）

青奴定定看着眼前女子。

这个年长自己两岁，却从小就爱追在自己屁股后面，鬼灵精怪喜欢调皮捣蛋的姑娘。

原本圆润饱满颇有肉感的双颊，已经变得瘦削尖锐线条分明。

少时怕疼怕累最讨厌练功，如今掌心也有了长年握持硬物发力而致的一层薄茧。

向来灵动剔透无忧无虑，尽显天真烂漫的一双杏眼中，更是沉淀出了几分抑郁深沉。

她让那提去大柳村，本意只是想报个平安，留个联络方式，日后若有需要方便互相关照。

可他们扭头便来城中赁了院子，根本从未想过置身事外。

青奴从不是忸怩的性子，既如此再多推辞便是矫情不识好歹。

“莹儿，你们查到了哪步？”

“前任大理寺卿高坤喜。”刘萤声音显而易见地雀跃，为她的妥协与接纳，接着将详情一一告知。

“此人不必再往下查。”

这么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反倒说明真凶并非是他。本就是嫌疑人之一，若真弄出这番贼喊捉贼的戏码，岂不蠢哉。

而这些权贵惯会衡量得失。既然父亲已死，落井下石毫无意义，倒不如大公无私尽心尽力，既得皇帝赏识，也得民心支持。

他却并未如此，一种可能是，确实查无可查，只得草率结案。一种可能则是迫于压力——或威胁或收买，只得拿官位做赌。

三品大员，何至于此？

且关键在于，朝廷命官遇害身亡这种大案要案，必然经由三司会审，怎会允许这等荒唐结论昭示于众？

换言之，上头有人促成此事，高坤喜不过是入局者的其中之一。

“那人会是谁？”

刘萤不自觉压低声音，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麻痹，心跳砰砰，似乎比之前慢了几拍。

青奴眸中戾色一闪而逝。她大概知晓幕后人是谁，却无确切证据，便没必要说出来徒生焦虑。

“不得而知。总之莫要再查。”她面色肃然，“若是要我同意协作，此事必须依我所言。”

“好。”

“可还查出其他？”

其他情报？并无。刘萤一时沮丧，正欲摇头，心头却是猛地一颤。

不，还有。他们还查出来了暗阁之内种种暴行，以及她所受的累累苦难。

当初郑府灭门的消息传到大柳村，刘二爷并不在洛城，而是回了祖地。

刘举人亲自带人进城，发现郑府落锁商铺关门，便着人四处寻找阿灿的下落。

奔波多天，终于查到事发后一日，东郊曾有一群蒙面黑衣人策马经过，其中一人身前夹着个孩子，难辨雌雄。

刘举人当即带人到附近搜寻，一无所获，只在一片密林之后发现一座宅子，守备森严。

之后刘二爷回府，独身又去详探，发现距离那宅子半里之外，有个乱坟岗。说是乱坟岗，实则更像是个万尸坑。

他心里一沉，跳进坑底翻找许久，发现死者几乎都是半大孩童。他直觉其中有鬼，于是之后时常过去查看。

那一日，他照例又去，却在距离尸坑不远处捡到一名受伤昏迷的男童。

那男童便是阿礼。

阿礼本是街上乞儿，被人骗进马车带来洛城，关进了尸坑边上那宅子里。

宅子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童。

一开始那些人还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可等他们长回力气，便被分批关入不同的铁牢之中。

铁牢阴冷潮湿暗无天日，每日只提供极少的吃食，隔几日才有一碗清水。为了填补肚子，渐渐的，开始有人大打出手互相撕咬。

陆续饿死一些人之后，固定的吃食便彻底没了，只有打败一定数目的人，才能得到一个杂面馒头续命。

人越来越少，铁牢里却多了匕首短刀之类的杀器。那些人说，想活命就得与人争，生死不论。

阿礼从小犬口夺食，虽矮小瘦弱却异常抗揍，即便被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也能咬定食物不放松。

他侥幸没有饿死，他以为他能继续这般死乞白赖地熬下去。可是锋利的刀刃砍在身上实在太痛，他扛不住。

濒死之际，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拖到角落，将水滴在他的唇齿之间。他努力睁开眼，只能看到眼前之人模糊的轮廓。

他缓过来了。因为那人如同天神将他护在身后，打退了所有试图上前攻击的人，让他得以苟活一隅。

可厮杀一直在升级，那人的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招架，有人趁其不备绕到背后偷袭。

他拼尽全力扑过去挡下了那一刀，右肩被砍得见骨，湿热的鲜血喷溅在他的颈上脸上，如同噬人的虫蚁。

天旋地转人间昏暗，他只觉头脑混沌神志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到了地府，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他听不清那声音是在说甚，只能听出是个女声。原来，救他护她的人竟是个小姑娘。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那人开口，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想，该道别了。

可是那道声音一直一直在响，他只好强打精神去听，“活下去，活下去”，那声音不断地重复，重复。

他想说他活够了，他不想再活了，看在这辈子吃苦受罪的份儿上，也许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可他甚至没有力气张开嘴巴。

“别怪我。”

那声音终于换了内容。他想，他怎么会怪自己的恩人呢。

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人牵起，又被放在地上，之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好疼啊，终于可以解脱了罢。彻底陷入晕厥之前，他只有这一个想法。

再醒来时，他发现头顶竟是蓝天，鸟雀啁啾阳光刺眼，恍若仙境，转过头却见尸山血海，白骨森森。

他被扔进了尸坑。

不为腐烂，而为迎接新生。那一刻，他神思清明。

尸坑每日都有新尸，恶臭冲天，无人看守，他必须在被人掩埋之前离开。

他咬牙翻过身子，伸出双手开始往上攀爬，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左手只剩半掌。

残手当弃，原来如此。

天将黑时，他终于踩着尸骸回了地面。筋疲力尽，他勉强起身复又摔倒，再起身再摔倒，如此周而复始。

直到被刘二爷救回家。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他们陆续从尸坑救回十二人。

这十二人，要么身体有所残缺，要么身上遍布伤口，但终归是活下来了，皆因那人的庇佑从虎口下逃生，在人间真正活下来了。

而在他们口中，那人也从一开始的善良热血变得冷厉干练说一不二。

这变化背后，是日复一日的浴血鏖战生死存殁，是罄竹难书的血泪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