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衡二十三年 三月初六 惊蛰(1/1)
大衡二十三年 三月初六(农历二月初四) 惊蛰前 暴雨
今年安茜姐早早便知会过,说是今年清明她要去祭奠家人,立夏后还要陪着媛媛姐去一趟城北的公主坟。看看那两个小公主。
于是在清明前,我便自告奋勇的拉上了金莲,说可以帮忙跑腿,帮二位姐姐买祭品。
安茜姐不可思议道:“朗月如今怎么这么体贴懂事了?”我但笑不语,不太好意思告诉她,只是因为卖祭品街边的不远处,就是大郎饼记,我想吃这口很久了。
公费吃喝,岂不美哉?
至于为何拉上金莲,那是因为可以多个当苦力的选手。
我秉承着思思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教条,一门只顾心思的吃喝玩乐,却让我差点坏了一桩美好的姻缘。
说来也是老天帮忙,就像那话本里写的一样,我们出门时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等我刚买完东西走到转角大郎饼记那里,突然就晴空霹大雳,哗啦啦就开始落起了雨。
我无奈的对金莲说:“八成有男人在发誓。”
金莲笑了笑,转身熟练的买了一袋子烧饼,又指了指旁边立着的油纸伞,她掏出钱,比划着自己要买这把油纸伞。
小摊贩好心道:“不卖了姑娘,借给你。得空来还就是。”
金莲手里抱着东西,不得空。我便赶紧连连道谢,接过油纸伞撑了起来,挽过她得手,准备趁雨不算太大便赶紧回去。
谁知道刚走了两步,一块饼便不听使唤的从袋子里滚了出去。
金莲忙回头矮身去捡。哪知道那块饼就像是长了腿似的,一骨碌滚到了别人脚边。
那人也撑着与我们相同的纸伞,他弯腰捡起了脚边那块饼,雨水顺着纸伞淌了一地,接着他起身,冲着金莲一笑。
此情此景。
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提醒着我,他下句话应当说的是——姑娘,你的珠钗掉了?
果不其然,他开口道“姑娘,你掉的饼吗?”
啧,话本诚不欺我。
就像喝酒必须有花生搭酒,这暴雨自然也随着狂风伴奏。
只听得那人话刚落地,一阵大风便立刻刮过,哐当一声。一旁酒楼上的窗户被大风吹了开,里头的丝竹管弦之声就顺着风的飘了出来。
我一愣,好家伙,这怕不是老天爷嫌剧情不够精彩,还硬给伴奏背景乐。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突然平地一声惊雷,我吓得一哆嗦。
然后下一刻,听见有乐声夹雨传来。
唱的是:莫非前世那一眼,只为今生见一面。啊~~~~,啊~~~
我瞪大双眼,被这只能在书中读到过的场景震的不轻。
在这雨中,伞下,歌声里。金莲羞怯的比划道,谢谢。然后伸手去接。
那人却不松手,而是说这饼是大郎饼记的,是经过九九八一道工序手工揉制而成,甚是宝贵。
二人捏着同一块饼对视,又分开,在对视,在分开。
雨下个不停,那楼上的曲子也响个没完没了。
待到楼上的歌女,已经从西湖的水我的泪唱到了千年等一回,而他俩还在情意绵绵一眼万年。
完犊子,好像……这还是出爱情戏。
我抽了抽嘴角,努力干咳一声,二人触电一般迅速分开。
我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他们之间的尴尬,我却更是替他们尴尬。
我觉得自己现在分外像个正发熊熊火焰的蜡烛。耀眼到令天边的电母都黯然失色。
眼见着二人眼神又开始拉丝。仿佛无声胜有声的喊着“官人。”
“娘子。”
“官人。”
“娘子。”
楼上歌女唱“渡我素贞出凡尘。”
白……《白蛇传》???
我被自己强大的想象力砸的里焦外嫩,觉得再这样下去非疯不可,于是我忍无可忍的说:“别看了!要不然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吧。”
就这样,我们又回了大郎饼记屋檐下躲雨,小伙计说店家您可算来了,今日生意好,饼都卖光了。
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传闻中的饼店大郎。
雨停后,在我再三沉痛万分的拒绝下,大郎才绝了要护送金莲回家的心。
大郎十分不情愿的由得我和金莲走了。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舍不得。让我莫名充满了负罪感。
回去的路上,我分担了金莲手上的东西,问她是怎么认识这个大郎的。她比划说常常来买饼吃,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我停住脚步噗呲一笑,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一比划大郎,我总觉得你要叫他喝药了。
金莲脸一红,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气鼓鼓的往前跑了。
我被满满当当的祭品压的透不过气,我忙说:“金莲你回来!你做什么要跑这么快?是西门庆在后头撵你了还是前面武松在等着你了??又或者还是你忙着去找于大夫开药熬啊?啊?!”
只见前方金莲背影一个趔趄,平地摔了个狗吃屎。
而我这支史上最亮的蜡烛总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舒坦了。
大衡二十三年 三月二十一(农历二月十九) 春分 晴暖
春日晴好,许久不曾出现的南宫长史,踏着午后春阳施施然而来。
出我意料的,她既没有消瘦低沉也没有兴高采烈,整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思思姐问她,大忙人怎么今日得闲前来光顾。
南宫长史说给太子守孝,不好出门。她今日专程是来找婉儿姐的。婉儿姐呢?
婉儿姐啊,她在房里小憩,她近来身体越发不济。清醒的时间和昏睡的时间平分秋色,只是还能靠药撑着,多忙些事情。
南宫长史应该是真有急事,她听思思姐讲完后,便迫不及待的去了后院,推门进了婉儿姐的屋子。只是刚进屋就觉得一股子浓郁的药味直冲脑门,四周窗门紧闭,热,太热了。
可是婉儿姐却包的严严实实,气息奄奄,似乎还很冷。
南宫长史虽然从她人那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婉儿身体不好,但是亲眼得见才知道,她真的算是病入膏肓。
南宫长史微微皱眉,然后坐在了榻边,温声对她说皇帝已经起了疑,多次试探。
幸亏太后身边人警觉这才没露馅,太后摸不准是谁给皇帝出的主意,便不敢让白朴姬在贸然进宫,只好让我来你这拿东西。
婉儿姐捂着嘴咳了一阵,摸索着从枕边暗盒里拿出了一份名单,她交给南宫长史,虚虚的说道:“花了好几年时间,这是一部分梁都大小官员的情报,只要齐王一拿下,便万事俱备。”
南宫长史不可思议道:“你们竟还没拿下齐王?”
婉儿摇头说,大衡二十一年诸侯朝见天子,太后便向他表露了心迹,许诺他只要肯发兵,日后便一定会推他为帝。
可不想齐王万般推辞,说自己断然不敢有非分之想。到齐王走后,本就此作罢。
只是,没过多久发生了件事,齐王最敬重的姨妈死了。齐王母妃死的早,全靠姨妈一手拉大,不是母亲胜似母亲。之前也是她不愿生事,齐王这才畏畏缩缩,不敢行动的。
她这一死,齐王便再没顾虑。竟主动派亲信来言,言辞恳切表明自己孤身一生,不在瞻前顾后,愿借出封地给太后屯兵。
太后不疑有他,将各地兵马集结前往齐王封地,谁知等兵马都临城了,齐王这无赖竟敢胡闹耍横,说他不管什么兵马不兵马,他要宫中美人,太后若不给他送这梁都城里的美人,不仅不让进,还要即刻禀告皇上。
南宫长史唾弃道:“毫无君子行径,此等无赖,真是让人恶心。”
婉儿姐叹气道:“太后只得上书皇帝,说是为了防止诸侯有二心,让皇帝给诸侯都挨个送了美女去当眼线。皇帝倒是同意了。可惜,那些姑娘去了没几日,俱都禁不住齐王那变态折磨,自尽了。”
……那些个姑娘死后,齐王便倒打一耙:“其他封地的美人各个身强力壮,陛下为何独独送些病秧子与我?是故意败坏我胃口,还是看不起我?”
他要讨个说法。
皇帝知道他一向混账,不愿为这等小事烦心,便说让他自己来梁都挑个够。
南宫长史摇头道:“怨不得你们拿不住他,此不讲道理的人,真是秀才遇到兵。”
“此次齐王来梁都,最重要的就是让他愿意出兵夺位。”婉儿姐说完又开始咳起来,这一阵咳的有些急,竟见了血。
南宫长史赶忙替她拍背,并问道:“需要叫大夫来看看吗?”
婉儿姐撰紧衣领,摆摆手说这病是治不好的,喝药就是了,自己心里有数。
南宫长史让她别这样说,她还没看到太后称帝改制修法哪天,这样断了气岂不是可惜?
婉儿姐身子一晃一仰,喘着粗气靠在了床头上,她说自己恐怕是没那个命看到哪一天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替我看,要是真能修法改制,千万别忘了烧个临摹的给我。
南宫长史皱眉,说让她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婉儿姐笑语盈盈:“不是我想太多,是我的时间太少了,我怕我死了以后,这一屋子的姊姊妹妹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还望我死以后,太子妃您可以多多帮衬着些。”
她虽是以开玩笑似的口吻说的这话,但是南宫长史知道,她是情真意切的在担心,担心这一屋子女人。
大衡二十三年 四月初五(农历三月初四) 清明 小雨
此间正值那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
安茜与程胥媛两人踏着迷蒙的细雨去了城外的公主坟,祭奠了程胥媛那没能平安长大的两个可怜女儿,当然还有安茜那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家子。
回来的路上“偶遇”撞上了齐王。
齐王架子不是一般的大,十二人开路十二人抬轿,连服侍的仆人都整整齐齐列了两队,金顶玉帘,奢侈的让人发指。
齐王一眼就认出了街边的安茜和程胥媛。
他忙呼一声,慢。
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
齐王从轿子里下来,踱着四方步换乘到了前方的汗血宝马上,他骑着马小跑两步停在了两人身侧,然后刻意伏身拔高声音说:“哟这不是安郡主和程淑妃吗?你俩怎么成这模样了?”
梁都其实没多少人是真正见过养在深闺的安郡主和久居深宫的程淑妃的,但他这一嗓子,又响又亮。就不得不引起众人围观驻足了。
安茜与程胥媛挽紧了手臂。
齐王讥讽道二位这是去祭祖了?哦,忘了,您二位同病相怜,都死了九族,没了至亲。也是可怜。哎,没关系,你们可以来找哥哥我啊,哥哥别的什么没有,疼疼你们还是够劲的。
安茜被他一番话侮辱的当即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低声咒骂一句死肥猪,然后转身就要走。
程胥媛赶紧一把拽住了安茜,她对着齐王低头俯身唤了句:“齐王。”
程胥媛在宫里呆了多年,对能屈能伸这四个字是理解的非常透彻的。
她整理好了心情,不疾不徐的走到齐王的跟前,低头从挎篮里抽出一支月季花递过去,不卑不亢的说道“不知齐王来梁都做客,有失远迎,这花就当给齐王陪个不是吧……人生风水轮流转,如今落魄,齐王也不用笑。”
谁知道齐王不接茬,他只是抬了头哈哈大笑。接着极为自信的说:“本王如此风流倜傥,你一个小小的落魄庶人还妄想配得上本王?”
程胥媛极其无语,她努力保持微笑,此刻也只能无奈的抽了抽,接着手指自动就要将那支花收回来。谁知道齐王那厮却抢先一步从她手里抽走了那朵月季,他道:“但是,谁叫本王也是怜香惜玉的人呢?就给你这个机会。”
程胥媛默默地放下手,梗直了脖子僵硬的站着。
她的确是不知道,该对这位狂妄自大自信到离谱的齐王说些什么话好的。
可是她这一举动在齐王眼里就成了欲拒还迎,他自认帅气的一甩头发,开始滔滔不绝的说道,你也知道本王是有多优秀的,家财万贯,身份高贵,貌比潘安,多少女人排着队的想得到本垂青,本王发善心给你这个机会,你要好好珍惜。
安茜捏着蓝子的手指关节渐渐泛白,她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她上前一步大声问道:“这么繁华的一条街上怎么没有卖镜子的呢?不然我就买一块来送给齐王爷了,也好让您日日夜夜揽镜自赏这绝世容颜啊,这样您都不用去找其他姑娘了,岂不是美哉。”
路人稀稀拉拉的笑了起来。
齐王脸色一黑,大叱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他瞪着安茜,安茜也瞪了回去。
忽然下一秒,他又笑了起来,她说女人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已经喜欢上了本王,却还要嘴硬。你不就是想引起本王的注意吗?!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本王的注意了。
安茜欲哭无泪,心道我要是有您一般自信,这天下第一美女就是我了。
然而齐王是完全听不见的,他大肆渲扬道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能获得本王的垂青,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是荣耀这是恩赐。不信你看……
说完他往后一瞥,那两队侍女立刻用最快速度,熟练的摆出西子捧心,满心满眼都是你,我爱王爷,最爱王爷,爱到痛心疾首的各种动作。
安茜浑身无力,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望过去,并真诚的说“真是苦了你们。”
安茜忍不住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
程胥媛却是怕安茜再作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她果断回头,两三步走到安茜身边,拉起她的手往下一摁,退了半步。
程胥媛说“是安茜不懂事。希望齐王莫和我等一般见识。”
齐王对着安茜啧啧两声,似乎也没了兴趣纠缠,辱了一句听不清的词语,哼哼唧唧的扬长而去。
程胥媛和安茜二人携手回了楼里直奔着婉儿姐房去,我正端着药喂给婉儿姐,药尚有半碗,二人却是不等婉儿姐喝完,便迫不及待的说了起来。
婉儿姐越听皱眉越皱的很,讲到后面些时候,她一把推开了汤药,对着程胥媛说,坏了,坏事了。
程胥媛停下来,有些不明白所以的看着婉儿姐。
婉儿姐喘着气说,如今齐王才刚进梁都,那大街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茫茫人海怎么就偏偏碰上了你二人?
话未说完,婉儿姐又开始咳起来,咳了好一会这才继续说道,你干嘛非急这一刻……真是……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后要拉拢这位齐王。
程胥媛跌坐在榻上,她面色有些青,木然道:“我今日去见了我两个女儿,心里就只揣的下报仇两个字了,我一着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婉儿姐半阖眼睛,自暴自弃一般往后一靠,温声道:“只希望这齐王聪明点,万不要来找你……不行,小寡妇,你去叫朝酒晚舞过来!”
我见这事不小,应声而起,赶紧冲出房门,急忙去寻了朝酒晚舞来。
两姐妹放了手中的活,快步随着我来了,气还没喘匀,婉儿姐便一指门口,让我们其余人等一概出去,只留下朝酒晚舞。
虽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婉儿姐发了话,我们只能照做。
屋外的回廊里,安茜与程胥媛皆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想着她俩一天还没吃饭,就转头去了厨房,弄了两碟子点心。想让他们垫垫底,不至于饿着。
然而我拿来东西才刚落了她二人手心,就听婉儿姐的房门“啪”的一下被重重打了开,朝酒沉着一张脸拽着晚舞往外走,她说:“不行,绝对不行,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
屋子里的婉儿姐一边喊着回来,一边咳的撕心裂肺。
我从来没见过朝酒脸黑成如此模样,安茜姐与媛媛姐也没见过。
朝酒不顾我们震惊,只拽着晚舞说句“让开”然后撞开我,快速从我们身侧而过。
我们面面相觑热又无人敢多问,恍惚间,我又听见屋里婉儿姐的咳嗽声,于是回神,赶紧进得屋子去。
婉儿姐从榻上跌落在地,我急忙将她扶了起来,媛媛姐反手关门问道:“说了什么,朝酒这么大反应?”
婉儿姐额头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水,她说:“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带着她俩去齐王下塌处晃一圈,齐王见到她俩估摸着会大发雷霆,皇帝便会以为你接近齐王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羞辱齐王而已,这怀疑也就解了。”
媛媛姐奇道:“为什么见到朝酒晚舞就会大发雷霆?两姐妹是和齐王有什么恩怨?”
安茜亦是点头,满脸疑惑。
婉儿姐却是摇摇头抵死不说了,她拽着安茜说:“别问了,是我考虑不周。你叫他们都将东西收拾好,夜里警惕着点,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先离开。”
天边一道闪电劈来,接着一声好大一声闷雷,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我起身,忙去把支开的窗延往回拉,我探头瞥一眼窗外,狭风斜雨遍布眼帘,整个梁都竟是毫无征兆的下起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