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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1/1)

大衡六年,我出生在了平江乡下的一户农家。由于我爹没什么文化,乡下也没什么讲究,他便没给我取什么正经名字,全家一直二丫头二丫头的叫着我。

我家中算不上富裕,但一家四口勉强也算能自给自足。

娘说,若不是我上头还有个哥哥,我原本生下来就是要被掐死的;六岁的我尚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只一脸天真的问我娘:“为什么要掐死我?”

我娘稀松平常的说:“因为丫头是赔钱货,嫁的越好陪的多,嫁的不好也得陪不老少。”

我寻思着,按照这逻辑;皇帝的女儿——那些皇城宫墙里头住着的公主。岂不是要赔的皇帝连裤衩都不剩?

于是我就又问:“那为啥皇帝生了公主不掐死?”

我娘举起门边的扫把就打,她笑骂道:“你个贱命还敢跟公主比?”

我哭着边跑边说:“比不得比不得……那为啥,镇上知府大人头胎生了姑娘,也不掐死?”

我娘这次没打我,她只是罚我一晚不准吃饭,我一向能吃又能喝,一顿不吃比挨打还难受数十倍。

于是六岁的我哭唧唧的摸着肚子,反思着管他什么赔钱、掐死、还是公主小姐的,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轻易问我娘为什么了。

秉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名言,我从来没正经读过书,只是在去田地里干活时,偶尔路过私塾学堂,多看了两眼多听了两句,也能背个三五句诗词,认一两个字。

但我不敢让爹娘知道。因为他们会说我是不务正业,不学好。

后来我长到了十三岁,因是流年不利,我爹上山采药时不慎摔断了腿,全家一齐去寻,终还是我去将我爹找着了,我跌跌撞撞的将我爹背回的家,因此我还受了伤在腿上留了疤。那时我哥哥还在念书,娘又只会种地。家中一时没了经济来源,于是我爹将心一横,泪眼婆娑道:“二丫头长的还算漂亮,就让她给林乡绅当小老婆吧。”

我想了想断然摇头,接着爬上床替我爹抹了泪,咂咂嘴十分老成的说:“爹,林乡绅太抠了,彩礼给的没有王大人多。”

我爹呼吸一窒“爹……爹,不是为了彩礼。”

我娘难过的摸摸我的脸,跟我爹哭诉道:“那王大人都快七十了,后院里一堆莺莺燕燕,他儿子比你年纪都大。”

我却摸摸头,嘿嘿一笑:“七十岂不是更好,等哪天一蹬腿,我就自由自在了。”

哥哥神色复杂的弹我脑门:“傻丫头。”

我不满别人说我傻,于是掷地有声问道:“王大人他对妻妾可好?”

哥哥皱眉“……还算好。”

“我嫁过去,是不是比现在过得好。”

“是。”

“那我哪里傻了?林乡绅,王大人不都一样?只不过王大人彩礼给的更多。”

本来我这辈子的命,就该是本本分分去守着王大人的后院吃吃喝喝,伏低做小的。这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坏就坏在,这个不争气的王大人竟然在我嫁给他那一日太过激动,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升了天。这原本也是没什么的,可惜他夫人是个狠角色,她怕我这个刚进门的妾室瓜分家产,竟然叫人击鼓鸣冤去状告,说我勾引她儿子。

县令收了她的钱,我便百口莫辩,有理无处说。

所以我有幸成了全乡第一个出嫁当天死丈夫,还勾引男人的坏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不容于世的,我被判了死刑。

被浸猪笼泅河哪天,乡里乡亲的都来看热闹。他们提着鸡蛋白菜往我身上砸,狠狠骂着我不守妇道。

河水激烈汹涌,一浪接着一浪。盖过了狠厉的骂声,我知道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但我没有哭,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哭?

我在岸边被堵着嘴,捆在笼子里。他们问我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我翻了个白眼,心想我还堵着嘴,要怎么说?

于是他们一脚将我踢下了河。

河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窒息,溺避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听说溺死的人是不能投胎的,要找到同样死法的替死鬼才能转世,而且溺死的样子十分丑陋不堪。

我生平头一次难过起来,我不想变丑,更不想害人。

我祈求着老天。下辈子可以让我投个富贵胎,不要那种一出生就被掐死,不要一天到晚吃不饱还不能读书,不要家里穷的要靠嫁女儿才能活命,更不要嫁给一个七十的老头,新婚当天老头还两腿一蹬升了天。

这样的命,太苦了。

我能活下来,兴许真的是求生的诚意感动了上天;我是个命大的,顺着河水泡了三天,竟然漂到了梁都城内的花柳河畔。

救我的是一对正在河畔浣衣的双胞胎姐妹——朝酒和晚舞。妹妹晚舞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儿,唤醒我的是姐姐朝酒。

她俩长的很是好看,特别是一双眼睛,清澈明镜不染凡尘。让我醒过来时一度以为自己去了天堂;见到了仙女。

可惜,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仙女是清楼的花姑娘。

在我短暂而朴素的十三年人生中,在我无知且封闭的五千一百一十多天的生命中,根本没见过青楼是何等玩意。只是偶然听村头爱抽焊烟的王二麻子提起过,那是一个坏女人待的地方。

于是当我的救命恩人伸手向我:“跟我回冠群芳吧。”我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两位救命恩人没有强求,只一笑了之。

直到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起来,我摸了摸肚子,因为无处可去,只好屈服低头,十分不要脸的跟在她们后面,回了那青楼。

朝酒告诉我,她家清楼名为冠群芳,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青楼。要想留下,还得过了当家鸨母那一关。

我顺着水漂了三天,又饿又困,根本没留意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有个地方能让我容身就行。

她们带我走的是后门,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进了其中一间的屋子。

我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鸨母。

我发誓,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生物。

这个鸨母很年轻,长得十分惊艳,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当我还沉浸在她过于出色的容貌中不能自拔时,朝酒突然推了我一把,把门关上了。

朝酒恭恭敬敬道“婉儿姐,我在河边捡回来个被浸猪笼的小寡妇。”说完朝酒又对我道:“这是冠群芳当家的姐姐,你还不快叫人。”

我呆呆的跟着朝酒唤了句:“婉儿姐好。”美人一笑:“小寡妇,过来给我梳头。”

美人一开口,我哪有不依的道理?我这便老老实实走过去给她梳头,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连头发丝都是美的。跟她一比,我顿时成了街边的乞丐。

朝酒也站了过来,递给了婉儿姐一个东西。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起话来:“婉儿姐,这是娘娘送来的东西。”

赵婉儿长睫一扫,念道:“四月初八,程家与安王爷,于午时在城南门刺杀。”

朝酒道:“娘娘说这是可靠消息。”

赵婉儿点头:“嗯,还有呢?”

朝酒想了想:“娘娘说要保淑妃……。”

赵婉儿皱眉:“淑妃?那个支持革新的程氏,程胥媛?”

朝酒回:“是,淑妃的母家怕她会心软坏事,故而并没有知会她此事。”

头梳好了,我还在欣赏赵婉儿的美貌,并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赵婉儿照了下镜子,起身道:“梳的不错,我要出门办事,朝酒你先带她洗漱吧。”

说完她就走了。

只是她刚走没一会,朝酒就挨过来问我道:“诶,刚刚婉儿姐说的是几月几号来着?”

我一懵,难道这就是考核?那可完了,我完全没有记住她说了什么。

于是只能傻傻的摇摇头。

朝酒一着急,前进一步逼问道:“说的是谁去来着?我也不记得了。”

我依旧茫然。

朝酒道:“你太没用了吧,一点都记不住?”

一听她说我没用,我顿时委屈得不行,直言道:“你不什么也不记得吗?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嘛。”

她只好把纸条打开让我看,我欲哭无泪道:“我不怎么识字。”

朝酒没好气:“你就不好奇?”

我义正言辞道:“我六岁那年因为好奇为什么生了女孩要被掐死,被我娘罚一个晚上不准吃饭,从此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好奇了。”

朝酒被我堵的哑口无言。

忽然门开了,我看到原本说要去办事的婉儿姐出现在门口,她挑眉道:“算了,留下吧。”

我尚且不明白为何我就能留下了,就听婉儿姐叫朝酒带我去洗澡,让我好好收拾一下。

我却哭了。

朝酒问我哭什么?我说我不想接客,不想跟男人睡觉。我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俩对视一眼,哈哈哈大笑起来。

朝酒逗我:“不想睡觉可以,那你有什么技能,过人之处吗?”

我一边抽泣一边磕磕巴巴反问道:“技能?”

她道:“吹拉弹唱跳舞,实在不行写诗画画会煮茶也行。”

我犹豫一会,怯懦道:“我会劈柴养鸡,会做饭……”

赵婉儿笑了:“罢了,就让她去后厨干些杂活吧。”

后来我才知道冠群芳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楼,就跟大街旁那些喝茶听曲的酒楼差不离,只是朝酒见我没文化,故意逗我耍罢了。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朝酒给我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和后院一间屋子的钥匙。正当我感动不已时,朝酒却跟我讲,这套衣服的钱是要从以后的工钱里扣的。

我顿时是既开心又难过起来,开心的是有容身之地了,难过的是还没开始新生活,就已负债累累。

冠群芳很大,住的地方和前院待客的地方是分开的。

夜里二更,冠群芳灯火阑珊,门庭若市,前堂喧嚣不已。朝酒抓着我,说要趁着这个空档,带我去认认人。

我诚惶诚恐,十分不安的随着她身后穿梭在这灯火酒绿间,待到我俩在前堂站定,这才发现前厅里头的姑娘其实并不多,只是胜在质量奇高。

朝酒指着圆场里一个身材火辣辣的美丽女人道:“那个跳舞的,乔不思。咱们冠群芳的头牌。”

接着又指了指边上给乔不思伴奏的女子:“弹琴那个,姓姚名卜字可及,我们叫她姚大家。至于为啥她一个青楼女子会有字,有些复杂,以后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姓姚名卜字可及,总觉得越念这个女人越遥不可及。

我并不想为难自己的榆木脑袋,故而只是似懂非懂的点头:“头牌?”

朝酒想了想,解释给我听:“就是最贵最值钱的。”

像是要印证给我看一般,我们二人还在言语时,那乔不思已然跳完一曲,底下的一群男人起着哄的抛金子上台。

她似乎是早已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感觉,完全不在乎那些男人对她的狂热,只是扯下面纱朝我们走来。

她长的很魅,凤眼微微上挑着,活像是捕猎中的一条蛇。整个人散发着迷人又危险的信号。

乔不思身材高挑,她懒散的低头看我,问道:“你捡回来的?就是这小寡妇?”

朝酒看我一眼,道了声:“嗯。”

乔不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离我远点。”

我寻思着自己已经洗过澡,怎么还会有味道?于是举起胳膊闻了闻自己,乔不思插着腰笑道:“真是个傻子,她还自己去闻?”

我羞赧道:“我……我不是傻子。”

乔不思风情万种的挥挥手“我还以为来了个能和我一较高低的,谁知道竟是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说罢转头就走。

朝酒摇摇头对我说:“她就是这样,人不坏……冠群芳一半的收入都指着她,你没事别招她就成。”

我默默在心里记下,乔不思=最能赚钱的。

我刚记住了乔不思三个字,忽然舞台那边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爆发了巨大的争吵声。

我一哆嗦,像一只受惊的猫,惊恐的缩到朝酒背后。

朝酒拍拍我的手,安抚道:“忘了给你介绍了,姚卜姚大家她不仅才高八斗,骂街赶人也是史上一绝。”

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青楼还有这等差事。

姚大家插着腰,撸起袖子指着一个男人臭骂:“君既荷包羞涩,又何必来这销金窟?若囊空恐羞涩,不如留得一钱看。还叫什么思思,你赶紧给我滚!”

姚大家骂街的音量可谓中气十足,且丝毫情面不留。那男人被指着鼻子一通抢白,面上实在挂不住,涨红着脸忍不住回骂道:“不过是个会写几首破酸诗的老女人,拽什么拽!”

今年不过二十有一的姚大家冷笑一声:“老女人?老女人我写诗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老女人我写的诗再破你都买不起一首!你算那根葱啊你!”

那男人涨红着脸转成猪肝紫,指着她哆哆嗦嗦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好气的一拍桌子。

我又一抖,诚心发问道:“……姚大家她就不怕被打吗?”

朝酒神秘一笑,微微侧身让出一丝空隙,指了指二楼上一个探出头来的女人:“介绍一下,上头这位呢,是白莲花,雅称白朴姬,平常跑跑腿,兼职是护院。”

我顺着她的手指,仰着头向上看去。

这又是另外一种风情的女子。白莲花长相很凉薄,眉眼间充斥着疏离和淡漠,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啊,冰雪美人,这是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朝酒并不想吓到我,眼珠子转了一圈,于是俯耳悄悄道:“她以前算是……江湖中人,唔,魔教圣女。”

我浑身一激灵,魔教……圣女白莲花,白朴姬?

这早已经超出了我这个良家妇女的认知范围,我惴惴不安的捏着衣角,上前一步同她打招呼道:“白姐姐好,我叫二丫头。”

她看我一眼,用江湖人的方式冷冷颔首,说了一句“幸会。”

我缩回朝酒背后,问道:“她是不是很厉害啊。”

朝酒笑道:“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很厉害。”

果不其然,那个男人抬头看到了白朴姬就蔫了。他弱弱的一边威胁:“给我等着。”一边拔腿就跑。

姚大家骂骂咧咧的转头,看到我,上下大量一番,拉近我:“小寡妇,你识不识字?”

我摇头回道:“我不叫小寡妇,我叫二丫头。”

姚大家皱眉:“什么破名?”

我不服气:“这是我爹给我取的。”

“得了吧,你爹都不要你了,还你爹你爹的。姐姐给你取个好听的。”

“我不要。”

姚大家像是听不到我的抗拒,她指着窗外自说自话“今晚月色极美……立若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你以后就叫朗月吧。”

“不要。”

“你多大了?”

“……十三。”

“叫我一声师傅,我教你读书写字。”

“不要。”

“啧,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太后娘娘亲封的女官,梁都城的第一个女官!多少人家请我,我都不去教。”

我不明白什么女官,什么亲封,虽然我不抗拒看书,但是也时刻谨记娘亲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我毅然决然的摇头。

她冷笑一声:“学不学?不学我叫婉儿姐扣你工钱。”

我一个哆嗦,赶忙道:“我学,我学!”

于是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就改了名字,从二丫头成了朗月。

姚大家执意要教我读书写字,我拗不过她,只能在每天忙完了厨房的事后,抱着纸笔乖乖去她住的葳蕤轩报道。

我不肯叫她先生,因为在我心里,夫子,先生只能是男人,所以只是跟着大家唤叫她姚大家。

我没有正经念过书,连字也不会写,但好在我十分惧怕棍棒,所以就这样,在棍棒的威逼下,歪七倒八的学了小半月,也能看懂几乎所有字了,但是我不敢说我都会了,我怕姚大家捏我脸,说我太过骄傲,要加作业。

我讨厌写作业。

渐渐地,我发现姚大家这个女人有个嗜好,她喜欢喝了酒以后作诗,虽然我大都不懂她写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偏偏听她读起来,又觉得十分厉害。

至于为什么她非要教我读书写字,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时冠群芳还没有专人负责账目,厨房负责采买吃食酒品,她只是想靠我蹭喝免费的美酒罢了。

真是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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