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勿武斋论兵法(下)(1/1)
孙武与孙膑谈论兵法,忽然见到书堂的学童在外嬉戏。孙武见此情形,赶紧说道:
“啊!我忘了要督促孩子念书,我太疏忽了。......膑!你叫孩童们回来吧!”
孙武召集孩童们返回书堂。但内心不禁苦笑。
(我抛弃兵法,开书堂教育子息。书堂名之曰“勿武斋’,此乃不谈兵法之意,如此坚固之决心,今日竟谈兵法而荒废半日,怠忽教书之职,是否我对兵法犹依恋不舍?)
( 这祥不行,今后要做书堂的教师,专心于孔学研究。)
孙武开书堂一事远近皆知,从远方来“勿武斋”之人,并非为求学而来,都是求兵法者。
孙武对这等人一概不收。一日,一名年约三十二、三岁之青年来访孙武。青年骨格硕壮,生着朝天鼻,一望而知是个性格冷漠之人。
他向我武双手着地,行磕头之礼。
“想请先生赐教。”
“你来自何方?”
“我生于卫,名吴起。”
孙武闻其名,大吃一惊。
“什么?......叫什么?”
“来自卫国,名吴起。”
“我听说卫有善兵术名为吴起之兵法家,是你吗?”
“是,就是我。小生名吴起。”
吴起点头答之。
(为了向孙武求教兵法而来的吴起,日后著有“吴子”即今日广为人知之吴起。)
孙武第一次与吴起会面。
这时为战国时代,想习武术者众,但欲研究兵学者寡,吴起是此类中之少数,孙武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虽如此,孙武对吴起抱着轻蔑之心。因为他曾风闻吴起杀妻一事。
吴起虽生于卫,年轻时即到鲁,进入孔子弟子曾子门下。彼时,齐犯鲁,鲁、齐交战,吴拜武将之职。当时大臣们都齐声反对。
“吴起之妻乃齐人,用彼为武将十分危险。”
吴起知此事,为了谋武将之职,便亲手杀妻。
曾子闻之,将他赶出师门。
吴起杀妻以示对鲁别无二心,结果被任用为武将,建立武功。
此为孙武自吴归齐一年之事,孙武归国后听到传闻,对吴起这青年十分轻蔑。
如今,这个人物来访欲为门下生,孙武哪会接受他呢?孙武答道:
“你身为武将,极富盛名,还想向我学什么?”
吴起回答:
“以武将扬名,此话过于褒奖。我本研究兵法,未熟之处甚多,慕先生高名,敬请赐教。”
孙武不答,欲细观吴起之面相。
吴起鼻尖上翘,头尖,乃妒心强十分残忍之相,而且目露杀机。
(为谋立身扬名而杀其妻,这种无情寡义之人,无法教以兵法,教之亦无益处。)
孙武如此想着。
“你为何想习兵法?”
他以挖苦之语调询问。
吴起毫不犹豫地回答:
“今乃战国时代,欲立身扬名,除为武将以建功之外,别无他法,故请先生教我以兵法。
听完吴起之言,知他并非为研究兵学而来,不过欲以研究兵法为立身扬名之手段。
“你并非为研究兵学而来,你只要学兵法罢了。”
“兵学、兵法不相同么?”
“若想以武将立身扬名,只要磨练武术即可,还要研究什么?
“只磨练武术虽然可成为平凡之将领,却无法成为名将。欲为天下之名将,非精通兵法不可。敬请先生教在下以兵法。”
吴起所言不差,欲为天下名将,虽要擅武术,对兵法之研究亦要精通。
但吴起却遗漏了极重要之处,身为名将非具备圆满的人格不可。
为立身扬名而杀妻者,不论武术如何超群,岂可成为精通兵法之天下名将?
“天下名将?”
孙武喃喃自语,而后问道:
“欲为天下名将,当始于人格之陶冶,你以为如何?”
他如此问吴起。
吴起答道:
“为名将与人格陶冶有何关系?战场高手树立大武功,人格自然高超。”
孙武摇了摇头。
“非也。欲为名将需备德,欲备德则非习兵学不可。不备德而研究武术与兵法,犹如年轻小子执名剑乱挥一般,十分危险,我所言你可懂?”
然而吴起习兵法之念十分强烈。
“人格可慢慢陶冶,请先教兵法。”
“那不行!”
孙武一口回绝,说:
“你对兵法比他人才能加倍,但目前最急需非兵法之研究,而为人格陶冶。若你执意如此,就回去吧!”
但是吴起十分执拗。
“请示兵法,我立身扬名时,决不忘您大恩。”
习兵法立身扬名,如吴起者欲以此回报,不禁令孙武发呆。天下哪有以回报为目的,而教授弟子之师者。师授徒乃师之本务,而非商业行为,若弟子侥幸得以立身扬名,虽不报师恩亦无妨,为师者何能以此为条件?师徒之谊,该是纯粹教与授罢了。
吴起以报恩为条件请教兵法,且自以为是。
此为冒师长之言行,任何事皆算计利害之吴起,一点也没感觉此语已辱及孙武。
(嗯......此人为立身扬名连妻子皆可杀。)
“若想习兵法则另请高明吧!我已放弃兵法之研究,将为书堂之先生而终老一生。”
如此干脆地答。
吴起仍不死心。
“先生不论于何国皆为受人欢迎之‘军师’,为何放弃兵法之研究?”
“不论如何,我只想教孩童们读书以终老。书堂名之‘勿武斋’,即今后一概不谈兵法之意。”
.“请破例收我为徒,授以兵法。如此,我便可立身扬名。”
吴起执念不改。
孙武怒言:
“我不是能教你兵法的兵法家,若有此资格也唯独不授你。
“为何独不授我?”
“因你为立身扬名,竟杀同苦乐之妻,若我将兵法授你,日后你扬名时,必视我为眼中钉,非除不可。故我无法授汝以兵法。”
忍怖,恶毒之说遂脱口而出。
吴起大概良心未泯,闻言而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嗯!今,厄日!”
孙武叹息,喃喃自语。
孙武赶走吴起,心中不悦。
他之主张,“兵学”与“研究兵法”截然不同。兵学乃所有将军该备之基本武士精神,而研究兵法不过只与敌战斗之法。故所有武人于研究兵法之前,需要学会兵学之基本精神。
吴起对此完全不解,一直要求学习兵法。
无法正确习得兵学者,无法授以兵法,就像将刀给没分辨能力之孩童,授以使刀之法,是十分危险的。传授他兵法,无异传授他任意杀人之法一般。
兵学之基本精神乃“尽量不杀人,而争取战争之胜利”由此而言,兵学之基本精神与孔子仁义精神相通。
近年,年轻人不管兵学之基本精神,只急功近利地想学兵法。
(不知兵学之基本精神而只学兵法者,何以能为名将?)
孙武思之,不免叹息。
(不思人性之修养,而只想学武术、兵法者日众,世界亦愈来愈纷乱。)
访孙武者皆为此类,皆被孙武严拒门外。
二日,其孙与庞涓连袂而至。
“祖父,庞涓乃我莫逆之友,正研习兵法,请收庞涓为弟子。”
孙武摇摇头。
“不行。今日我对谁都不授兵法。书堂名日‘勿武斋’之意,你当明白。”
“姑不论他人如何,至少要教孙儿,庞涓就与我一同学习。”
名为庞涓者不住的叩头。
“涓与膑为自幼玩伴,先生教膑,我在后面听即可,请收我为弟子。”
孙武闻言大吃一惊。
“什么?在后面学习?......你认为那样学兵法可以吗?”
庞涓一点也不觉得不好,不介意地答:
“在后面学就可以了,人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
孙武对庞涓不实之言,感到极失望。
“什么?人只要适应环境取巧活下去即可?......这种精神,何以能成为伟大之武将?”
孙武严厉的斥责,孙膑急忙为之遮掩。
“祖父!庞涓绝无恶意。因祖父刚才说不教兵法,他才会如此说,所以祖父您要教授我时就让庞涓一起跟着学习吧!”
“好吧!不过教授兵学之前,要先学武士之基本精神。凡事皆有先后之序,完全学会兵学之基本精神后,才可学兵法。”
“总之,庞涓是我唯一的好友,所以请让我俩一块儿学习吧!”
孙武对孙儿之要求,也不便断然拒绝,虽非本意,不过也不得不破例授之以兵学和兵法。
是日起两人每天一起学兵法与兵学,但庞涓与孙膑两人之性格却迥然而异。
孙膑憨直、勤勉、诚实可信,庞涓头脑聪明,但却性格奸恶、轻浮不可信任,所以将来定非名将之器。
(膑和这样的朋友交往会不会出事?)
孙武内心如此忧虑着,却也十分热心地教导两人兵学和兵法。
只当他们的知识到达相当的程度,意外地传来一则可怕的消息。
孙武的知己伍子胥自杀了。
曾到吴国去,名为登平的男子告知孙武这则消息的瞬间,给孙武相当大的冲击,一时眼前发黑。
过了一会儿才振作精神问登平。
“伍明辅自杀一事当真?”
“是的,一点也不假。”
但孙武激烈地摇摇头。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伍明辅,他决不是个会自杀的愚蠢男子,你是否听错了?”
“没错,他是奉王命自杀的。”
“什么?奉王命自杀?”
孙武昏厥过去。
孙武听到伍子胥因奉夫差之命自杀,泪流不止。
一时,啜泣的声音停止了。
(夫差啊! 你为何做这番傻事,伍明辅不在,要谁来守卫吴国呢?)
孙武叹息着喃喃自语。
“伍明辅以何罪被处死?你将事情的前后告诉我。”
“我将所听到的都告诉你。”
登平说道。伍子胥看夫差日益奢侈放荡,上谏遭憎,受奸臣伯嚭谄以逆贼之名而死。
“什么?......伍明辅被当为逆贼?”
“是的。着实是冠以逆贼的污名,夫差于夜里,赐以‘属镂’之名剑,伍子胥不得不自杀。”
孙武闻之,似狂人般仰天哀嚎。
“啊!老天爷为何如此无情?万古忠臣伍明辅竟成逆贼?”
登平见此光景,十分不忍,说:
“若国君赐我名剑叫我自杀,我一定赶快跳走,伍子胥为何不逃反而自杀,真叫人难以了解。”
孙武不觉对登平怒声斥骂。
“混蛋家伙!你竟敢冒渎伍明辅!你以为伍明辅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匹夫吗?”
“不论伍子胥如何地忠贞,如今丝毫都没有用处了。”
于是孙武在家中为伍子胥设立祭坛,在祭坛前尽情地哭泣,愈哭愈觉空虚悲切之情溢满胸怀。
百年知已不论相隔多远,都觉近在身边。因为有伍子胥,孙武纵使回到齐国也并不觉孤寂。如今伍子胥已不在人世,孙武却仿佛一人居于孤岛之中。
(吴今日之所以成为强国,皆归功于伍子胥。但那个万古忠臣,却死于吴王夫差之手,那么要做个忠臣还需慎思才可。夫差被奸臣所瞒骗而杀了伍子胥,吴今日只有走向灭亡一途了。)
孙武感慨万千,不想哭眼泪却也不住地流下来。
事实上,吴之所以成为今日之强国,都得力于伍子胥与孙武,所以孙武归国后,仍对伍子胥念念不忘。如今伍子胥已死,谁能引导吴国步入正途?
伍子胥死前曾对其家族交代如下的遗言:
“我死后,挖我的双眼悬挂于东门之上,我要以我的双眼来看吴国灭亡的景象。”
这是何等悲痛的遗言啊!
孙武想到,吴终难免灭亡。夫差很明显地无法防御勾践的报复。
(伍子胥实际上是位万古名将,而我亦以首屈一指的兵法家自许,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所建立的国家,竟因统治者的愚行而很快地灭亡,那名将,兵法家的辛劳对国家的兴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孙武对自己身为兵法家的价值,感到极大的怀疑。不觉地脑中便浮现孔子高远的政治理想。
孔子的政治理想为仁义,从没想过要以武力治国。所以当鲁国实力派政治家问及孔子政治时,他回答:
“政治者为纠正所有之事,正常地统治,人民哪里有不服从的。”
季康子又问:
“将无道者杀之,以建立正道,你以为如何?”
孔子答:
“应该从事政治,为何想要杀人民呢? 政治好,人民自然老实。统治者之德如风,人民如草,风吹草偃。”
将以上孔子所言详细品味,吴非灭亡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