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龙场驿冥思识心性 何陋轩养晦系苍生(1/1)
带着杖伤和怨愤,王守仁终于辗转到达了指定的戍所龙场驿。
龙场在贵州西北的宣州修文县,深山丛棘,十分闭塞。山高路险,蛇虺魍魉遍布,蛊毒瘴疠弥漫。居住在这里的主要是苗、瑶等族,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另有少数同样被谪贬而来的犯官;偶尔才有商贩领着马帮路过。刘瑾等人将王守仁困囚在这样的绝地,迫使他退出政坛。
龙场驿本来是从西南边陲北上的一站,规模很小。按照规定,本应设置驿丞一人,书吏一人,马二十三匹,铺陈二十三副,驿卒若干名。但是到了正德年间,由于官役商旅等先后寻找到另外捷径,大多绕过了这里,驿站早已废颓,房屋倒塌,马匹也多倒毙,驿卒纷纷亡故或者逃散,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空壳。
王守仁出身进士,屡任刑部和兵部主事,又升职为郎中,正五品官阶,现在急降为不入流的驿丞,却不计荣辱,仍然尽心职务,先后修复了房舍,招回逃散的驿卒,接待好过往的吏役,体恤被谪戍在这里的犯官,特别和当地苗、瑶等族人民保持十分良好的关系。苗瑶的土司头人,经常来驿站探访他,给他介绍当地的风俗民情,守仁也用浅白的语言,为他们讲解中原文化,教导他们的子弟学习一些文字礼仪。修文县和邻近州县一些士子,素仰他的声名,也经常前来求教,聆听他讲授知行合一的道理,“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
守仁的身体本来单薄,到龙场驿后,每年秋冬,都患严重的哮喘,时有盗汗昏厥。但每当病情消减,他便坚持读书办事,并不讳言有可能客死在龙场。当地多出石头,他初到时居住在石洞里,其后才由苗瑶人民帮助搭成一间草庵,不论石洞或者草庵都是潮湿阴冷。当地日用的器物都是用石块做成,守仁干脆准备好一口石棺,表示不计生死,决不改变反对邪恶的决心,说:“某之居盖瘴疠虫毒之与处,魃魅魍魉之与游,日有生死焉。”
刘瑾等人知道守仁在龙场仍然志坚行苦,动忍增益,总是放心不下,一再派出侦伺人员,化装成过路的马帮商贩,打听他的动向,又唆使当地的官吏爪牙,对他严密监视,而且无事生非,制造事端,对守仁寻衅找碴儿,意图采用欺侮凌辱的做法,迫使他心力交瘁。守仁心知肚明,在一首杂诗中自言:“危机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我足复荆棘,雨雪更纷骤。”又说:“贵州三年,百难备当,横逆之加,无月无有。”
其中有一桩事件却大出他的意外。
守仁在刑部任职时,曾被派往山西,会同当地巡抚、巡按御史审决重囚,处理过山西太谷县官吏书役串同贪赃枉法、共受贿赂、滥用酷刑、草菅人命的重大案件。守仁虽然官职不高,但具有朝廷刑部派出的身份,有判决之权。他秉公执法,判处知县死刑,佐贰和吏役等人分别下狱徒杖。当已初步定案,待报上司批准执刑之际,守仁注意到犯人中有左捷福其人,举人出身,职任八品县丞,本来也是受贿的要犯,按律可以处以徒刑。但此人知机,发觉案情将近告破,难再狡辩,便先行出首,揭破实情,当庭指证知县等人的罪行,按照法律,符合减刑免罪之条。守仁为慎重起见,在定案之前,传讯左捷福。
左被押入庭来,痛哭流涕,伏地不起,辩称经手受贿实因不敢违忤知县之命,而且从中并无私饱,还知道戴罪立功,揭发贪腐,等等。此人能言善辩,连声呼求:“犯官自知罪犯刑条,应受惩治,但请体念身为佐贰,情非得已,只能唯主官之命是从。似符合自首立功之条,恳求给犯官超生之路……”
王守仁细听陈诉,沉思未语,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之态略有表露。左捷福察言观色,借题发挥说:“犯官近年熟读王大人的著作,譬如在《陈言边务疏》中提请先帝和群臣注意‘遇灾能警,临事而惧’这样的卓识警句,确是精髓深湛之言;反思犯官罹犯国法,与知县等人同流合污,没有遵照王大人的教诲做人处世,痛悔不及。”
守仁申斥道:“今日传讯,是质询你犯法之事,不可涉及其他。”
左捷福继续说:“犯官记得,王大人前年被派到山东主持乡试,回京后在奏文中曾有几句话,就是‘官司评骘,送科复阅,各以虚心平心,从公从实’。这不但对科举选才是至理名言,也完全适用于问案决囚的原则,犯官笃信王大人必能公正处理本人案件的……”
守仁一方面认为此人放肆,但又觉得他年未三十,能够关心时务,博闻强记,似亦难得。于是打断他的辩诉之词,当庭严肃谕知:“你涉案甚深,虽有检举揭发之功,情况仍然复杂,下去写一份事实清楚的禀状送来,如有隐瞒歪曲、避重就轻之处,就是增加罪责,本官必然从重加刑。”
第二天,狱官转送左捷福新撰的诉状,其中缕分细析,力陈自己不能自拔之痛,又引律援例,哀求宽缓。守仁反复审读,觉得此案实处于可宽可严的中线,终于动了爱才之心,想留给此人一条自新之路,于是在上禀呈时,建议对左捷福仅是革去县丞之职,严加申斥后释放,恩免判刑,也未再咨告本省学政,没有革去他的举人功名。
结案之后,左捷福连续上书,称王守仁是他的“救命恩人”。守仁对左的来书一概置之不复。
左捷福幸得免狱,又保住了功名,离开了山西,却未稍有收敛。未及一年,他便前去北京,一方面捏造情节,打着王守仁的幌子,谎称自己清廉守法,因王守仁的明察,已经申雪冤狱,借以取得信任;另一方面,又用行贿手段买通吏部司官,让他复职,分发到贵州,又在贵州官场巧为逢迎,不二年,便由八品州丞擢升为七品恩州知州,居然做了正印官。而修文县龙场驿就是他管辖之地。
王守仁刚到龙场,也听到本州知州就是左捷福,认为各安职分,没有和他取得任何联系的必要,也从未念及曾经的渊源。
一日,守仁正在山间空旷之处,给来访的士子讲授儒学,区分“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界线,宣扬“万物皆备于我”的心学。师生正在热烈讨论,忽见山下走上来一队官差,大模大样地吆喝让路,径直走到守仁讲学的场所。守仁注意到,为首的是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竖领灰色直裰长袍,腰缠佩带的人,显然是书吏打扮;随行的是两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和两个轿夫。师徒并不理会他们,继续论学。
书吏突然自报家门:“我是恩州衙门的刑房总目韩道明,今奉州主左大人之命,前来了解王守仁以谪戍钦犯之身,作为驿丞,竟然继续招摇,引诱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搞什么讲学。奉左大人谕示,前来严加申饬。着立即散场罢讲,如敢不遵宪谕,讲者听者一律拘捕定罪!”
师生纳闷骇然。守仁不理会,继续宣讲。
韩吏目受窘,大声重复刚才的话。一个穿戴生员衣冠的年青人霍地站起,大步走到韩某的面前,指着他的脸驳斥道:“你休在这里耍威风,王老师讲的是圣贤之书,济世安民之学,有何不可?你还应该知道,王老师虽然现任驿丞,但他不是以驿丞身份讲学,而是以先帝钦点的进士身份讲学。太祖高皇帝有诏书明白告谕,中了进士的人,不论职位高低,都有宣讲圣道的资格和责任。你们的左州官,是不是要蔑视太祖高皇帝的皇皇教谕,对抗圣诏!你说清楚!”
“我是执行知州左大人的谕示,其他的事我管不着。来人,先把这个不法秀才抓起来!”
他不知利害,不晓得要抓捕秀才,必须经过主管生员的教谕学官,先褫夺其衣冠才能受刑责逮捕,未办此手续,便随便拘捕,显然是犯了规例。两衙役听命手执水火棍,要动手拘捕生员。在座听讲的士子们也愤然而起,挺身挡住衙役,保护同学。韩某站在旁边高喊:“有反对公务官差的,不论何人,一律抓起来!”
纠缠之间,忽听半山之上群声吼叫,几十个壮汉举着锄头镰铲,带头的土司头人还挥舞着一根狼牙大棒,冲向旷场而来。头人略懂汉语,高叫:“官崽们敢来欺负王先生,咱们断不依从,先把这些狗腿杂种宰了敬神!”
韩某壮着胆子喝道:“夷人不得阻碍公务,还知道有皇法吗?”
岂知话音未落,苗瑶群众已赶到现场,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年,挥棒打向韩某。他低头躲避,瓜皮帽落地,颈脖上已挨了一棒,再也抬不起头来。一个衙役挥舞水火棍要上前保护,但未近身前,拦腰就吃了一锹,负伤倒地。小轿子亦被砸得粉碎。守仁连忙出面劝阻,让大家住手,只对韩某等人申斥一顿,将他们赶下山去。韩某威风丧尽,不敢吱声,由轿夫搀扶着,狼狈逃窜。
左捷福得知自己派出的吏役受到驱逐,觉得大失颜面,遂气冲冲奔向省会贵阳,向主管官风法纪的按察副使毛应奎告状,给王守仁扣上私设讲座、蛊惑士子、鼓动反叛的帽子,更说他率众殴官逐吏,不服从地方官府的管制。但是,他却想不到自己告错了状。贵州按察副使毛应奎是浙江余姚县人,与王守仁同乡,熟知守仁的人品学识,十分景仰。他中了进士后,一度在京任职,为回避同乡关系,极少和守仁交往,但在许多政见上具有共识。
左捷福满有把握地进入按察使大堂,行礼就座后,急不可待地列举王守仁的不法罪状,请求省宪大力镇慑,并即向朝廷奏报,加重王守仁的罪名。
毛应奎闭目细听,不露声色。左捷福急等回示。好一会儿,毛应奎发问:“请问左知州,对钦案谪犯采取处置,为什么事先未有禀知本司,又不知会修文县官,径行派出差役,宣布散场罢讲,又要抓捕王守仁以及在场的举人秀才,不知是谁的授权?”
左捷福顿时发了蒙,离座喃喃回答:“卑职确有失误之处。只因王守仁谪戍本省,仍未知罪认罪,依旧讲学招摇。卑职深惧邪说滋漫,为祸地方,不得已采取紧急措置。”
毛应奎又问:“我似乎记得,贵知州被分发到本省,首次前来谒见本司时,当时王守仁还受刑部重用,而且在学术上卓有声名。你多次向我表白,王是你的私淑恩师、救命恩人,不知还记得否?”
左捷福如受雷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到底多经历练,沉住气回答说:“一是卑职误识非人,二是人心不易揣测。卑职当年的见解确实是浅陋短见。现在才知道他胆敢拂逆皇上之意,恶意攻击刘瑾公公,才激发起义愤的。”
左捷福的答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故意提到刘瑾,暗示自己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人授意,是有硬后台的,也是礼貌地向毛应奎提出警告,不要对此事追问深究。
毛应奎正色说道:“你这次派人到龙场驿闹事,指控的是王守仁一人,却得罪了全省的在籍缙绅,以及众多具有举人和生员身份的人物。他们已联衔具禀给本省巡抚黄景仁和提学副使席书,以及本司,认为你恣意闹事,侮辱斯文,恳求抚司呈禀吏部和都察院,同时也咨告给本省镇守太监何然,控告你嫁祸于刘瑾公公。黄巡抚和何公公都表态支持控诉之词,主张严肃处理。更严重的是,众人又搜罗了你在恩州任内贪渎不法之事,请本司严查定案。本司亦难违众意,你即回州候参便是。”
左捷福心烦意乱,勉强行了辞礼,狼狈退出。
类似事件使守仁对世道人心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痛切认识到:“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对此忧虑重重:“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自以为从事圣贤。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怎样才能正人心,摒弃虚佞,返璞还淳,挽回道德,建立健全的社会,更引发他深思知行合一的学说,探求“致良知”的道理和门径。他将自己居住的草房,戏称为何陋轩。草庵危立,寒风凛烈,却经常闪烁一盏读书灯。“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处蛮夷亦故山。”
当然,王守仁绝不是读死书的人,他深具儒者理想,学而优则仕,既致力于学术,又怀抱热切功业的志愿,“尚忆先朝多乐事,孝皇曾为两宫开”。对弘治的怀念,正出于对正德的痛愤,恨铁不成钢,害怕因他的荒荡而毁了江山。“思家有泪仍多病,报主无能合远投”,“畎田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
正因此,他还花费精力,苦心探讨军事兵学,试图对历代特别是明代的军事活动进行总结,撰成《历朝武经捷录》和《国朝武经捷录》,还评点了《武经七书》等古代军事经典。
真是闻鸡起舞,面壁功深,守仁是有志将自己淬砺成允文允武、学术有成,而又兼有韬略之才的大器哩!
有这样的机遇和肇建不世之功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