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朝无道藩王觊皇位 国有难百官判忠奸(1/1)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三日,是宸濠的生辰,照例举行盛大宴会。江西巡抚孙燧以次文武各官都应邀赴宴。正在举觞祝寿、丝竹并奏之间,忽见一个侍卫官急急走近宸濠身旁,附耳密语,宸濠显得神色有异,但还是勉为欢笑,将寿宴照旧完毕,送客如仪。等客人出府,宸濠快步走进偏殿,惊见刘养正、李士实两人扶着一个衣履不整、气息微弱的年轻汉子,给他喂药。听到有人入殿,汉子知道是宸濠本人,竟然一跃而起,翻身下地:“大事不好!北京要派人抓捕王爷哩!”
未等宸濠等人细问,他便撕破夹层裤裆,从里面掏出一份沾满血渍的文件,挣扎着亲手呈交,但未待宸濠接到手,便惨叫一声,倒毙在地。
汉子姓林名华,是宁王府的家生娃、世代奴才,自少受到宸濠宠养,待如心腹,他也甘心卖力。他是宁王府派到北京的密探,和其他人组成谍报组织;他又负责和钱宁单线联系。六月初七日深夜,林华已歇息,忽闻钱宁急召。见面后,钱宁也不多说话,只是将一份文件交给他并叮嘱说,皇帝要派人到南昌传达严命,准备公开制裁宁王,着他立即赶在前头去报告,早做准备。
林华奉命,来不及回住处,也未与其他谍报人员通消息,便骑快马直奔南昌。按照平常计程,从北京沿驿路南下,需要二十日才能到达,如果加急间道疾走,也要十二天,但林华日夜不歇,换马不换人。冒着溽暑高温,只用六天的时间,在六月十三日抵达。为了及时传送这份机密文件,林华以生命为代价,对主子尽了愚忠。
这份文件反映出正德与他的小“叔祖”宸濠的关系已从缓和转为严峻。
在对待宁王宸濠的问题上,正德身边的近臣分为两派,一派是以钱宁为主,陆完为辅。他们不但收受了重贿,而且在政治上早为“变天”搭上了钩,总想暗结强藩以自固,将这个野心毕露的王爷看作后备的主子。为此,几年来一直尽力为宸濠帮腔,对弹劾揭发的言论尽可能捂着瞒着,窥测形势,焦灼待变。
另一派则以边军将领江彬、许泰等为首,他们认为依靠正德是谋取富贵的上选,不愿和宸濠鬼混在一起而丢掉本钱,甚至还极力侦察钱、陆等人和宸濠的诡秘关系,千方百计觅证据,作为扳倒对方的手段。
此时,以钱、江为首的两派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边帅江彬利用扈从宣府等地大献殷勤,受宠的程度逐渐超过钱宁,面觐的机会日多,进言的分量日重,更便于乘隙而入,借题发挥,逐步揭出钱宁实是包藏祸心。原来和钱宁结盟的贴身大太监张忠也看准了风势,转到拥江倒钱的一方,经常向正德吹风,还乘间送上江西地方官和朝中御史等反映宸濠在江西招兵买马、图谋不轨的情报。一次张忠向正德透露,宸濠仅在南昌郊区就收养了数千匹战马,在南康又打造了一千多艘战船,还收编了上十万的绿林武装,等等。这些情况顿时引起正德大惊,急问:“他搞这么多军马战船干什么?这样重大的军机,为什么未向朕奏报?”
张忠回答:“爷爷问一下钱宁大人和陆完尚书就明白了。”
这实际上就是揭明这些重要情报都被钱、陆阻不上闻,甚至私自销毁了。不仅是漏报军情,而且是暗通异己,用心叵测。正德自此提高了对宸濠和钱、陆的警觉。
可是钱宁并未察觉到这样微妙的变化,还是继续吹嘘宸濠忠君孝亲的德行,致力扩大他的声誉和权益,力图为他猎取到“贤王”的美名,好为不日接承皇统大造舆论。一日,他又将一份保举宸濠孝行的奏疏亲自送上来,正欲乘便进言,想不到正德冷笑一声,出其不意地说:“这份奏章是宁王让你送来的吗?”
钱宁吓得失魂落魄,只好强颜辩解,狼狈退出,他悚然醒悟,形势已经大变。不但宁王危殆,自己的阴谋也露出马脚了。
钱宁送上这份充满谀词的奏章,触发了正德更大的疑心。他问张忠道:“近来有人为宁王说好话,盛赞他品行优良,德望高逸,今天皇儿朱宁又来请求对他加恩表彰。通常保举官员的德行,是为了升官,而宁王身为亲藩,已是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已极,为什么还要请加表彰呢?”
张忠知道捅出要害时机已到,冷不丁地说:“是为了要当皇帝啊!”
正德又惊又怒,连说:“什么?要当皇帝?岂有此理!天下还有第二个皇帝吗?”
张忠不慌不忙说道:“爷爷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没有看清楚奏疏里的隐语吗?连续称颂宁王孝行,实际上就是讽刺皇上长期不入觐孤寂住在坤宁宫的张太后,孝行有亏啊!称赞宁王勤于藩政,就是讥笑皇上荒怠不上朝啊!颂扬宁王德望高逸,就是反说皇上缺德无行啊!”
此番话狠狠戳中了正德的痛处,激起他莫大的愤怒惊惶。事关帝位,皇脉懿亲、宗室情谊,霎时转化为不共戴天的仇恨。正德立即下谕,将全部揭发宁王不臣不道野心的奏疏,都交给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等人严加审查。他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朕奉天承运,天命有归,巍峨宝座,岂容贼子夺位?宸濠辜恩负德,罪不容诛,应该立即撤藩,擒拿治罪,依照皇族族规和国法处理!”
杨廷和等奉到圣旨后,一再研究应怎样着手查究。梁储认为,对宸濠的反叛势力必须铲除,但又必须慎重进行:“宁王割据江西多年,已经盘根错节,蓄养了十多万的武力,而且在朝廷中又潜埋有得力党羽,要解决他的问题,不宜操之过急,鲁莽动手,以免招致反弹,狗急跳墙,造成生灵涂炭。似应采用计取,外缓内急、先礼后兵之策。”
杨廷和和蒋冕、毛纪完全同意梁储的意见,便向正德建言,不如先派遣勋戚和太监、大臣各一人,带着皇上亲笔谕旨,向宁王宣谕保存宗室至亲的厚意,切望宁王改过自新。谕旨的文词要宽容亲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在实质问题上,必须提出严正的要求,那就是限令交出全部护卫,退回侵占的屯田和民田,遣散已收编的绿林部队,将所有战马战船和军火装备一律交给地方官验收,还要驱赶一切挑拨君臣关系的人员,不得再兴风作浪,等等。
另一方面,杨廷和等又将这份谕旨全文抄送给在江西任职、拒绝伪命的可靠官员,诸如巡抚孙燧、按察使许逵,以及南赣巡抚王守仁、吉安知府伍文定等人,让他们了解形势严峻,着令他们早为戒备。
消息传扬,从北京到南昌以至江西全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剑拔弦张,暴戾之气已经喷薄而出了。
宸濠和刘养正、李士实接读了林华冒死送来的谕旨抄稿,都极度震撼,想不到风云剧变,原本打算等正德短命寿夭,由自己儿子僭当司香之职和平接班;或买通左右近臣,采取政变形式,从内部废黜昏君,然后取而代之,种种设想全部落空。宸濠看出,这道谕旨来意非善,绵里藏针,佛口蛇心,诱使自己走上缴械投降的绝路,再下狠手剁除。他神色沮丧,双手颤抖,将抄稿递给刘、李二人,急切问计。
李士实低头思索,沉吟未语。刘养正先说话:“形势紧迫,已经没有犹豫进退的余地了。退此一步,即无死所。试想,缴回了屯田和民田,主公还有什么财政资源可用?交出了护卫,遣散了军伍,收缴了战船战马和一切兵器,还有什么实力可恃?只要朝廷一抹脸,派来几员锦衣校尉,就可以将我们君臣押入囚车,枷锁治罪。华山狭路只一条,如果不愿束手就擒,就只有提前发难,兴兵伐罪了!”
李士实也赞同刘养正的意见,与其同归于尽,不如死里求生,舍命一搏。为了鼓起斗志,他说:“昨夜,两位李姓方士前来面告,他们最近步罡踏斗,求神问偈,玉帝诸神显圣,都指明我宁王府光澄万虚,景合妙玄,有大吉之兆,是实现宏图、安澜天下之机。昭告主公,必须当机立断。”
宸濠信心顿时振作起来,握拳说道:“两卿所言极是。孤今得两卿同心辅佐,即日挥师北伐,荡涤乾坤,锄灭瘟神。这是顺天应人的伟业,岂有不成之理?孤意已决,立即宣布革除正德年号,逆取顺受,缔建新朝!”
三人彻夜商议,八月十四日一早,便通知巡抚和三司各官来王府议事,企图强迫这些官员表态,一方面为了招降纳叛,另一方面也为了清洗异己,建立起巩固的基地。为此,特别在王府内外,埋伏三百刀斧手,另有披甲露刃的武装侍卫戒严拱护,气象森严。
巡抚孙燧和按察使许逵等三十余名官员应命而入,刚就座,就见到非同寻常的戒备,心知有异,都在静观变化。
好一会儿,宸濠昂然入殿,面容严肃,环视各官一遍,再慷慨演说道:“今天邀请各位大人前来,是为宣布一件关系君国颠危,皇统失序,奉谕平叛讨贼,以正纲常的大事。”
众官闻言大惊,错愕相视,不敢开言。
宸濠端出底牌,攻击正德皇帝,首先将矛头对准他的身世血统问题:“各位还不知道,现在僭号正德、名叫朱厚照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朱氏皇家的后裔,他是被先皇错误收养的孤儿,冒充为皇子,窃据了大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野崽贱种!”
说到这里,宸濠突然放声大哭:“可恨我朱家皇脉,竟然被野种斩断,我列祖诸宗不食香火已经十四年了,凡我忠臣义士,无不痛心疾首,吁求扶正锄奸,恢复一脉相承的神圣血统。”
宸濠接着转移焦点,义正词严地指斥正德失德违纪、伤风败俗的种种恶行。这些丑事本来已经是举国皆知,算不得新鲜事,加以刚才已提出了皇帝得位是否正当,血统有无异议,皇位是否鸠占的天大题目,丑德恶行就必然退居到次要位置,难以发挥煽动力,在座众官都没有答话。
宸濠亮出撒手锏,面东拱手,庄重宣布:“孤家刚接到皇太后密诏,责令克难扶倾,立即起兵讨贼,锄除枭獐,恢复庙堂。皇皇密诏,谁敢不遵?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各位忠爱皇室,一定会义切同仇,襄助孤家共成大业。”
他虽然言之凿凿,但众官员却感觉突然,而且荒诞离奇,疑点很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孙燧心中有数,离座道:“王爷说皇太后有密诏,何不将密诏宣示于众,以昭人信?”
宸濠变色道:“这是专给孤王的密诏,事关机要,怎能公开宣示?”
“这就奇怪了,圣母命众兴兵,是头等大事,焉有不能公开宣示之理?事关顺逆大节,臣下等不便凭王爷一言便决定去从,告辞了!”
孙燧话毕反身要出殿离府,按察使许逵以及一批司道官员也紧随其后。
宸濠窘急,大喝:“慢走!孤的大军即将启行,先攻略南京,再北伐燕京,誓必革废昏君,扫荡悖逆。孤要向你等问清楚,你等是弃暗投明,赴义护驾,还是怙恶不悛,助纣为虐?”
喝声未罢,殿前侍卫都露械拔刀,等待号令。埋伏四周的刀斧手也蜂拥入殿,杀气腾腾。
孙燧回身,瞪视宸濠,正色斥道:“你诈传密诏,煽动叛乱,犯的是十不赦的死罪,我等决不从逆!”
许逵等二十多个官员也同声相应。
宸濠恼羞成怒,喝令侍卫:“立即将这些抗命逆贼绑送刑场斩首,以儆效尤!”
众侍卫如狼似虎冲上前来,两人夹持一官,先剥去冠冕官袍,然后反绑双手,逐一交给手持杀人斩刀等候在旁的刀斧手,拖押出殿。不待半个时辰,监刑的侍卫官手捧孙燧、许逵等人的头颅上殿,高声唱报:“禀告王爷,已将犯官等人斩决完毕,呈上头颅,请加检验。”
刀斧手的头目也跟着进来,躬身请功:“奴才等斩决了二十八个逆犯,恭候王爷谕示。”
众官员不少人惊慌失色,遍身发抖。
宸濠挥手让侍卫和刀斧手退下,改变颜色说道:“正邪决胜之间,不能不用辣手,祖宗神灵以及官民士庶等,必谅孤的苦心。各位大人亦请早决定。”
众官员由布政副使丁金钟、参政王纶和按察副使杨璋三人带头,战栗惶恐地排跪在宸濠阶前,说:“臣等恭听王爷伟论,深感王爷再造之恩。良臣择主而事,臣等甘愿归顺王爷,效忠麾下,共建大业!”
宸濠大喜,下阶亲手搀扶丁金钟等人起立归座,亲切说道:“众人同心,力可断金。朕对各位寄予厚望,愿意共安危、同富贵。”
丁金钟等听到宸濠从自称的“孤”转为“朕”,心中一怔,知道这位王爷已经自升为皇帝了。事情变化太快,吉凶难料,可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既然上了贼船,只好卖身投靠了。
宸濠集团揭开了造反的帷幕,立即宣布革除正德年号,自立为帝,颁行新的年号,叫作顺德。他们一方面以皇帝名义向省内外传布声讨朱厚照的檄文,宣告肇设新朝,派人到各地夺印起兵,企图造成声势,首先取得江西省内各州县,建立巩固的后方;另一方面,又任命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李兼为国师,刘是军师,以宁王府原有的护卫兵为基干,再委任绿林枭雄凌十三、闵廿四等为都督大将军、指挥使等职,作为主要的武装力量,号称拥有十八万雄兵。
宸濠决定先集中全力攻占南京。他对李、刘等人畅论自己的战略意图:“南京龙蟠虎踞,位处长江天堑,尽得山川形势之利,是帝业兴起之地。我朝太祖高皇帝就选定它作为首都,永乐北迁以后,仍然立为陪都,又叫留都,一直设有依照中枢各部门的官衙和职官,人才和资源都厚积于此。朕率师东下攻占南京,一切都可取为我有,据大江南北,进可北伐幽燕,退可割据东南半壁,与正德伪朝对峙,立于不败之地。”
六月十四日当天,宸濠就颁发了出师令,然后带着王妃、世子等亲眷以及亲信官员,率领五万人马,乘载舟船千余艘,沿途抢占了南康、九江等地,企图以闪击突袭的战术,迅速攻下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