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逢鬼魅赵燧成梦魇 对知心倾怀诉隐衷(1/1)
最令良女惊心的,是正德和她同寝的时候,不止一次在睡梦中陡然大叫,手脚抽搐,神态失常,甚至将枕被踢翻在地。每次发作的状况也不一样,有时惊慌失措,神色惨沮;有时积恨难消,愤愤不平;有时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其中有狂欢笑乐,也有凄伤呜咽。正德在发作之间,会紧搂良女,不自觉地亲昵呼唤她为“娘”。良女睁眼,见到正德脸上的激情并未消退,眼角留有泪痕。她小心地为正德揩干眼泪,轻轻抚拍他的项背,为他擦汗,理顺乱发,像是为儿女催眠。正德则翻身蜷缩到御榻的另一边,继续酣睡。原来真龙天子皇帝的睡相,和平常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更多的时候,是梦醒兴奋,急于倾吐,抱着良女诉说扑朔迷离的梦境。
近来,正德皇帝经常做噩梦,是充满恐怖、危险、抑郁、伤痛和愤怒的噩梦。
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深蕴内心的积怨恐惧和被压抑的欲望,在他的梦中若隐若现。
在一个暮冬寒夜,正德酒后酩酊,在良女住室就寝,渐入梦乡,幻觉自己单身一人,未带侍卫,行走在峭壁峻岭的狭道间,忽见一个修长的黑影跳跃冲蹽而来,正德以为不过是山魈野兽,自恃勇武,拔出佩剑准备击杀。想不到这个黑影在相距百步之遥停下来,发出啐啐的啸叫声。正德定神一看,这个黑影实为人形,面部额骨高突,两眼漆黑深陷,头颈有斑斑血污。他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知道皇上驾到,特地前来鸣冤。自己身居帝位,鸿运齐天,自有诸神保佑,岂有惧怕野外幽冥之理,于是大声喝叫:“朕是当今天子,野鬼不得挡道!”
可是,连喝了三声,鬼魂不但未有遁逃,反而步步逼近,不断发出嗥吼斥骂之声,最后竟然振臂挥拳扑杀过来。正德退后几步,慌忙挥剑吓阻,声音沙哑地大喝:“野鬼不许近前,不得触犯朕躬,立即退归地府,若有沉冤,准向阎罗王投诉!”
岂知鬼魂并无去意,冷笑而道:“俺不找那不顶事的阎罗王。冤有头,债有主,俺捉的就是你这个昏君!”
正德见这个鬼魂非同寻常,头裹黑巾,身穿黑战袍,腰横宝剑,加以身材魁梧雄壮,步武不离方寸,端的是一员久临战阵的勇将。特别是,他右手执着利刃,左手端着一件宽长各为一尺又半,涂有赤赭颜色的物件,不觉胆怯,问道:“你是何方鬼蜮?姓甚名谁?为什么专和朕过不去?”
话未说毕,鬼魂抢着回话:“俺乃是被你处死,再剥揭人皮,为你这暴虐之君制作人皮马鞍的赵燧!”
正德陡然一惊,感觉脊背发冷,结结巴巴地说:“你犯了谋反大罪,已经伏法多年,受刑本是申张皇法,理所应当,还不速速退去!”
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诡辩,直如火上浇油,更激起赵燧鬼魂的震怒。只见在他身后,突然簇拥了一群黑白无常、夜叉鬼卒等,高呼索命。赵燧高举左手物件,厉声叫道:“这就是用俺的人皮制作的马鞍,是你滔天罪恶的物证。今天俺要将你弹压在马鞍之下,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马鞍,朝着正德猛掷过来。
正德大惊,转身奔逃,但只觉得人皮马鞍像有灵性一样,总是不快不慢地贴身追赶,发出嘹唳的恐怖之声,不断戳击他的后脑壳,掴打他的脸颊。赵燧的鬼魂又在背后高声呐喊:“还我命来!还我皮来!”
正德慌不择路,狼狈闪躲,不断呼救求饶,慌乱间一步踏空,在险隘间摔了一跤,猛地跌入悬崖,骇然惊醒。
良女被正德的叫声惊醒,听见他连续喊叫:“饶命!饶命啊!朕不敢了!马鞍要压死朕啦!赵燧鬼魂,还有索命无常,都快要追上朕啦!快来救驾呀!”
良女紧紧搂着正德,为他抹汗,摇晃他的身体:“皇上醒醒,皇上醒醒,您是在做梦呢!”
正德睁眼,看到良女在旁,寝宫内依然灯火明亮,静谧如常,才算定了神,对良女说:“朕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好像全身被压在那具马鞍之下,赵燧等贼人手持凶器,追赶着朕,喊着要报仇,要伤害朕躬。”
良女听罢,忧戚进言:“奴婢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人便是饶己。不如就把马鞍焚掉,再请法师做一台法事,诵念《往生咒》,上点香烛,解冤除孽,让赵燧等人也早日轮回超生,岂不是好!”
想不到,这一片肺腑之言竟大大触怒了正德,他严词申斥道:“这是什么话?对反贼岂能轻赦,岂能做法事,念经咒,再酬以香烛?不论谁触犯皇威,都绝不能宽恕,任何经朕处死的反贼,一律不准轮回超生!生前不赦,死后也不赦,都要打下十八层地狱,阴曹地府也要畏惧朕的权威!人革马鞍是惩恶旌忠的极品,朕今后还要多多仿造,日夕乘骑!”
良女又大胆说了一句:“奴婢是看到皇上刚才说的求饶梦话,才想出息事宁人的办法。”
正德悍然回答:“梦魇怎当得了真?朕是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庇佑。以后勿再多言!”
良女不敢再说话,伺候正德安寝。
又一次,正德由钱宁陪同,在京军腾骧卫中精选了一百名擅长马术和箭法的弓手,呼鹰唤犬,到南苑狩猎,闹腾到半夜,才回到豹房,在良女居室歇宿。
夜半,正德恍惚进入梦境,而且人物和情节特别清晰。
他清楚记得,自己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衮龙袍,正在主持郊祀仪注。礼毕,乘坐玉辂回宫,但在通过午门,正要进入奉天门的时候,忽闻一声霹雳,从奉天门里冲出一簇品流复杂,似文似武,似官似民,奇装异服而且手执兵仗的团伙,带头的是一个头戴莲花冠,身穿法衣,手执塵尾拂子,慈眉善目,酷似九天玄女的老妪。随侍的太监和锦衣卫等上前吆喝清道,要冲散这伙不明来处胆敢阻道的乌合之众。想不到这个老妪却是装聋作哑,毫不理会,并不肯移避半步。锦衣校尉们拔刀扑向前来,要揪捕这个触犯皇威的老太婆。岂知她似有定身之术,刀刃不入。校尉等持弓放箭要将她当场射杀,但她还是不慌不忙,跳跃闪躲,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使得箭箭落空,伤不了丝毫发肤。
正德听到前队喧闹打斗之声,走下玉辂,老妪迎面傲立,屹然不动,用深邃阴沉的眼光盯视着自己,似有难言的失望和哀伤。正德喝令校尉再冲,务必擒拿。但老妪似有法力无边,长袖轻拂,校尉们便动弹不得,刀枪落地。而她仍然泰然自若,镇静安详,继续向正德颔首示意,正德不寒而栗,知道一时难以斩杀驱除,壮胆挺立在奉天门夹道正中,怒目瞪视。两方僵持好一会儿,老妪冷笑几声,率众悄然退去。正德无可奈何,顿足大骂:“老妖精,不要猖狂,不要欺人太甚!”
他在睡梦中吼骂,乱蹬乱踢,惊醒了旁边的良女,连忙使劲推他。
正德睁开眼睛,愤恨未消,仍在詈骂那个“老妖精”。
良女不明所以,忍不住问:“是什么妖魔鬼怪惹得皇上生气?”
正德没有答理她,却屈肘仰首,入神地盯着房顶,仔细回忆梦中情景,那个可恶的老妪到底是什么人呢?她背后团伙又是些什么角色呢?她凭什么拥有这样出奇的神功法力呢?自己为什么像受到箍咒一样无法动弹呢?他思潮起伏,似乎看到一片补不完的离恨之天,又似乎看穿那个老妪不过是人面兽心,转身便变为吸人血、啃人骨的蛇蝎,在自己面前埋设重重魔障,迫使自己永陷沉沦。想到这里,正德恶念横生,猛拍御榻,一跃而起,狠狠地大声叫嚷:“什么九天玄女,什么化难为祥,都是鬼话!为祸作灾,制造苦难的,就是这个老妖精,朕饶不了她!”
良女以为正德中了邪,也怕他的骂骂咧咧传到室外,有失体统,遂起身扶正德坐下,端上茶汤,婉言劝说:“皇威震慑天神,哪怕小鬼画符?大人有大量,还是多多保重龙体!”
正德驳道:“不是朕招惹她,而是她折辱朕,陷害朕。朕和这个老妖精有血海的深仇呀!”
良女愈听愈糊涂:“一个老妖精哪有这样了不起的功力,她是何方神圣呀?”
正德冲口而出:“就是坤宁宫里那个老不死的婆娘!”
良女虽然不太了解宫闱内情,但也知道住在坤宁宫内的是当今最尊贵的皇太后。听到正德口无遮拦地冒出这样无法无天的悖语,失魂丧胆,遍身哆嗦,本想上前捂住正德的嘴,但又不敢冒犯君上尊严。
正德反而更加激动,再也无法入睡,对良女毫无顾忌地倾诉心底的恩怨情仇。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将本来还是疑案的生母被迫害而死,本人险遭夺嫡的情节,说成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也把自己绝步不进坤宁宫参觐“圣母”的原因,故意冷落名义上的母子关系等隐私,坦率告知,毫不掩饰对张太后的切齿憎恨。
作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乐籍妇女,良女哪里想象过,原来在皇室之内,竟然有这样关系君国大位的惊天阴谋,存在这样血腥诡谲的丑恶;更惊讶发觉,面前的“天子”,也有着如同草芥凡人一样的七情六欲。良女懵懵懂懂,觉得正德所言在理,他原来还是一个饱受委屈损害的倒霉皇帝哩!油然生出同情和怜悯,紧搂着正德的身体,伏在他肩上哽咽流泪。在正德眼里,良女是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亲人。良女的善良和质朴,对正德是一服具有特殊疗效的安慰剂。
为什么总是在和良女同寝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噩梦呢?正德本人并不知道,良女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