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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东阳辞世长留遗憾 老夫本色只是诗人(1/1)

东阳在正德七年年底退休,直到十一年七月去世,是他生命中最后三年半的岁月。

罢政家居,是他人生历程中最后一次转折。退休,是他几年来苦苦以求的,但真正退下来,却面临许多困惑:生计的安排,诗文聚会的恢复,一生文稿的选编,后事的处理,特别是关切对本人功过的评论。真是人闲心未闲,身怀百岁忧啊!

对于生计,东阳入仕五十年,未有聚敛积蓄,操守廉洁是人所公认的。退休后,正德批示发给他每月食米八石,每年拨给人夫十名服役,这是对退休官员最优惠的礼遇,可谓皇恩浩荡。但是,其他达官一般都已宦囊饱满,不在乎政府每月供给的食米,仅将皇家的恩赐作为象征性的荣耀,并不作为维持生计的正项。可是,东阳除此之外别无入息。旧府邸空架子还在,除了吃饭,还有仆从礼仪、医疗应酬等各种开支,八石米是断断不敷的。东阳首先辞免了拨来的人夫,因为供应不起不菲的食宿节赏,又削减了轿班仆从,从八人抬的大官轿改为二人抬的小便轿,只留下老仆李贵一人应付门户,老妻入厨房负责三餐烹饪。还我书生本色,倒也怡然自得。平常,因为东阳名满天下,请求书写诗文书篆的人络绎不断,可以靠润笔费来补充日用。一天,老妻为他准备了纸张笔墨,他恰好感到疲倦,不想再写。老妻笑道:“相公今日有客,能使食桌无鱼菜吗?”东阳闻言,只好打起精神,勉强执笔挥毫。又一天,两个门生来谒见,带来了一束鱼干和鲜笋,吃午饭时,恰好就只有刚送来的两色菜肴,一时传为佳话。

东阳恢复了以诗文引后进的活动,不时邀请门生文士等来宅雅集,扺掌谈文学。但是,衰病余生,到底年老体弱了,才思显得迟钝,论文谈诗不再敏捷。有时,众人正讲得兴高采烈,老人却眼目眩昏,打起瞌睡来。

门生文士们都为此感到忧感,为了减少干扰,参加雅集的人也逐渐疏少,李阁老胡同寂静多了。

东阳的重大心事,是在有生之年,将自己一生的诗作文稿选编成集。他把这本集子取名为《怀麓堂稿》。麓,是坐落在他的原籍湖南长沙的麓山,这是青山翠谷、风景绝胜的所在。怀麓,就是怀念这座名山,体现恋恋故乡之情。其实,东阳“楚人而燕产”,他的籍贯虽然是湖南,但已经数代生养在北京,本人亦是在北京出生。文集取名怀麓,无非是仰念“华容文献地,多奇才伟器”,既可以仰望炎、黄、舜、禹的遗迹,又更铭记屈原、羊叔子、周公瑾等人物的丰功伟业。他一直以作为湖南人而自豪。怀麓,既寄托着对层峦叠峰名山的向往,又是对功业不朽的前贤们的景仰。

但是,他在选编《怀麓堂稿》的时候,却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既不敢过分触及现实的复杂政局,也为自己过去某些言行怀忧抱愧,是全部披露自己一生撰写的手稿呢,还是有所隐讳和取舍?一再权衡,实在为难,总是拿捏不出准儿,十分揪心。

一日,门弟子程浩来看望老师。他意外看到,书房里放置着一个大火盆,东阳神情亢奋专注,正颤颤巍巍地将一摞摞的文件投入火盆焚烧,一时火焰飞扬,烟雾缭绕,呛人眼鼻。程浩疾步上前,先扶东阳入座,又抢步向前,伸手要扑灭盆火,但东阳焦急摆手,厉声命他不要多管。程浩不明原因,问道:“老师要烧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命李贵去做?何必自己操劳呢?”

东阳盯着自己的门生,一时不说话。

程浩注意到,东阳的眼睛由于烟火燎熏显得红肿,泪水充盈,额头上青筋暴突,可见他是十分认真,下了最大决心才亲自焚烧这些文件的,是作为自己辞世前必须了结的大事。

稍过一会儿,东阳叹气说:“这些文件的弃留,别人是不好代我作主的。只能由我自己逐一审阅和决定,只有把不必保留的亲自付火,眼见它化为灰烬,才放心啊!”

“这些是什么东西?”

“是我的文稿,是选编《怀麓堂稿》未收载的剩稿。”

程浩一下子想起,关于编辑《怀麓堂稿》的问题,众门生曾一再主张,要收集东阳的全部著作,包括诗赋、信札、杂著、箴、铭、赞、引、墓表、传记等文章,特别要保留历年的题奏,不加甄选,不留遗佚,由门人负责编纂成全集。但意外的是,老人坚决不同意,而且一定要在内容上有删节,有勾除,并且要由自己选辑,不容别人插手。门人们未解深意,但都不敢认同。今天,看到老师竟固执地将未收文稿付之一炬,他焦急起来,来不及细说,便要将未烧的文件抢夺回来,可惜绝大多数都已经烧透了,盆中只剩一堆纸灰。

“老师,您是何必呢?”

东阳喘着气解释道:“我已经将历年的诗赋诗论,以及所有杂著文章都编入《怀麓堂稿》了,没有什么遗漏的。”

“那么,您烧毁的是什么文稿?”

“是我入仕之后,特别是在当今皇上即位以来上的题奏本章。”

程浩大吃一惊,忍不住大声叫道:“这些文稿是最不应该烧毁的!”

东阳皱眉,闭目,摇头。

程浩又说:“这是因为,老师在任时和退休之后,仍有些人不明底细,不分是非,不体念近年朝政复杂,不知道老师以仁者之心,甘受垢辱,委曲其间,为保存国家元气,艰难撑持的苦心,对老师苛责丑诋。这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只有披露出老师历年手撰的全部题奏,才是最有力澄清淆乱、去伪存真的证据,才能够给当代臣民和后代史家留下反映事关大局和荣辱的真情实况,怎能销毁实迹,更怎能由老师自行烧毁呢?”

这一段话猛然击中了东阳的最痛处,东阳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沉痛地说:“我是有错误的,这也是本人平生最大的遗憾,最大的悔恨。我一直自受谴责,内疚不遑,日前对有关张芹问题上的处理,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难道像我为刘瑾父亲撰写的吹捧诰封,以及惑众听闻的《玄明宫记》等污秽文字,还能厚着脸皮,让它再遗臭人间吗?”

程浩不假思索地反驳说:“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肮脏文字,是老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违心写出来的,为了换取黑狱和屠刀底下的忠义之士保存性命,为了营救尚宝卿崔璿、副使姚祥、郎中张玮、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等众多正人,为了求免百官跪伏在承天门外受辱,特别是为了保存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等朝廷柱石。难道这些正气凛然的文字,也不应保留吗?”

东阳说:“你刚才所说大批臣僚受迫害,都是以皇上名义发布敕旨,强制执行的,如果披露实情,就难免触及皇威。对皇上某些逾规犯矩的言行,上奏劝谏是应该的,但公之于世就很不相宜,不彰君失,为君王讳,是儒家本分啊!

“至于我自编文集,除几封求退的奏章外,未收在内阁十九年。特别是正德以来的奏疏,因为它牵涉许多微妙的关系,对先帝和当今皇上,以及一些同僚师友都有不便,更不愿为自己处于非常时期的异常举止再作辩白。我有意避嫌,宁可自咽苦果,自背骂名,也不敢有负君父,不肯有愧师友。是非曲直,留给后代史家评判吧!”

程浩并不信服东阳的解释,认为自己的老师实在过分怯懦,过分窝囊。有哀其不幸、怨其不争、悯其愚诚的情绪,于是负气而言:

“那么,《怀麓堂稿》的内容,主要只是您的诗文集了。”

东阳点头回答:“是这样!我就是要编一本诗集、诗论集。”又自言自语道:“老夫本色是诗人,入仕做官真是误入歧途啊!”

程浩想再说话,却都咽了下去,他感觉老人执拗,说也无益。师生相对无言,氛围凝重。

东阳看出了程浩的不满和失望,深为这个弟子的关爱而感动,但又认为他对自己的衷情并不够理解。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让程浩体会自己的忧伤和创痛,便细翻已编成的稿件,从中拣出一页,亲切地说:“子明,你细看这首诗吧!”

程浩双手接过,见纸面上写着“寄彭民望”四个字。

对于彭民望其人其事,程浩素有了解,知道彭民望也是湖南人,是东阳的同乡和亲密诗友。民望成为进士后一直在北京任官,先后当过御史、给事中,为人不善结交,耿直敢言,曾多次单衔上疏弹劾刘瑾并谏劝正德改恶从善,受过杖责和入狱,经东阳力救才脱险。他淹滞官场,以任给事中一职终其身。刘瑾败后,他坚决求退,入仕二十余年,仅以六品官衔退休回家。东阳对他屡经蹭蹬而怀才未得用,一直抱着特别的同情,但又羡慕他急流勇退,得以脱身混浊官场,为他庆幸。诗道:

斫地哀歌兴未阑,

归来长铗尚须弹。

秋风布褐衣犹短,

夜雨江湖梦亦寒。

木叶下时惊岁晚,

人情阅尽见交难。

长安旅食淹留地,

惭愧先生苜蓿盘。

东阳写这首诗时,还在内阁之位,但已明显透露出对官场的厌倦,对布衣蔬食生活的神往,而且,从几十年的阅历中,他对人、人性、人际关系的本质都有了痛切的体会。据说,彭民望读到这首诗,曾感动而哭,悲歌数十遍不止,反复念诵“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两句,连说:“西涯的处境就真是这样艰难吗?他真是有自知,也是最知我的。有友如此,夫复何憾!”

程浩细读这首诗,渐而体会到东阳的深意。他省悟到,老师多经世变,屡历艰难,品性人格和心理都受到严重扭曲,内心常怀悲怆彷徨,既缺乏回顾的勇气,也失去了前瞻的信心。但是,在审时、对人、处事各方面,老师还是严格遵循一定之理,恪守一定之规的。他要避嫌,但从未昧良诛心,追随恶势力,从未炫耀自己在极端艰难处境中的善举,反而时时事事严以自责,内疚不已。时到今日,仍然不肯触犯君父尊严,不愿攀连同僚师友,可以说是愚忠,是蠢念,但用心还是出于诚挚。老师在正邪激斗的夹缝中,身心俱受重创,这真是人生的大悲剧。他深深同情恩师确实生非其时、处非其位、行非其愿,未能以诗人终老。看来老师在选编《怀麓堂稿》时多加删削,并不完全出于老年性的执拗,只是依其本性,遂其意愿而已。思想到此,程浩就不想再多说话了。他郑重地把诗稿还给东阳,泪珠不觉洒滴在诗笺上。

正德十一年春夏之交,东阳的身体愈加衰弱。他经常昏厥,寒热不常,打不起精神,有时又思绪颠倒,语无伦次,似乎言难尽意,表达不了满腔的心事。

到炎夏六月底,东阳已经起不了床,长日昏睡,面色苍白,脸容浮肿,显得已是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京的达官和好友如杨一清、杨廷和、梁储、蒋冕等,以及众多门弟子不断来问候,他本人也不知答话,只由老夫人陪同,临床一见,各人悲伤不已。东阳本人亦自知不起。一日清晨,突然显得神清气朗,喝了半碗粥,问夫人:“邃庵来过吗?”

邃庵是杨一清的别号,当时杨一清已回朝任吏部尚书。夫人答道:“几乎每天都要来问疾,因为相公瞌睡,所以未叫醒说话。”

东阳急忙说:“我要见邃庵!”

夫人怕他过累,劝说:“等相公身体好一点,再见面,好吗?”

东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行,一定要见邃庵!”

两个曾经共度艰危的至交,在七月初的一天见面了,时在东阳去世前数日。

一清走近病榻,看到重病缠身的东阳瘦骨嶙峋,只剩得以皮包骨,双颊下陷,呼吸短促微弱。看到一清来了,东阳勉力支撑,想坐起来说话,但体力不支,只好再躺卧下来。他伸出干瘪枯瘦的手紧握一清,有气无力地说:“邃庵,我有话要和您说呢!”

一清坐下,轻声回答:“西涯,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好了。”

东阳却没有力气说出整句,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要……防止……钱和江啊!”

一清知道,东阳叮嘱的是要防范钱宁和江彬,连忙点头:“您就放心吧,我和介夫都会密切注意的。”

东阳点头。过一会儿,他好像体力略有恢复,睁开双眼说:“要请皇上快回北京为好……一定要迎请圣驾回来……”

谈话间,一清看到东阳脸颊突泛晕红,神色抖擞,这是一个多月来未见的神采。他知道人的生命临将终结之前,会突然焕发精神,似乎健康已有起色,但其实不过像火焰将熄灭前一闪而过的灿烂,是终生精力的最后迸发,俗称回光返照。一清不由得感到一阵椎心的疼痛,他知道已经到了诀别的时刻,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又看到东阳临将弃世,仍然以皇上和国事为念,更觉怆然。他强忍眼泪劝慰道:“西涯,一切放心吧!我要告辞了。”

他刚起身,却听到东阳呼唤:“先别走,先别走!”

一清回身:“西涯还有何心事?”

东阳伤感地说:“我去世后,千秋百代,一定还会有人指着我的坟头和枯骨斥骂的!”

原来他放下了生前事,却忘不了身后评啊!本已枯竭的眼睛里泛出催人心碎的焦虑。

一清胸有成竹地说:“您放心。历史有情,公道自在人心。您的苦心危行,忍人不能忍之辱,成人不能成之事,是人所共知的,切不要过分自责才好!”

东阳嘴角抽搐,说不出话来。

一清又说:“我还要告诉您,内阁和吏、礼两部已经议定,在您百年以后。要奏请颁赐的谥号是‘文正’两字。您知道,只有文章道义俱全,正色立朝而有大勋劳的人才能称为‘文正’。我朝还未有先例!还有什么可抱憾的呢?”

东阳闻言,微露笑容,目送一清离去。

几天之后,东阳去世了。他是带着错综复杂的心情,既欣慰又内疚,既执着又无奈,既厌倦又不舍而离开人世的。历史总是如此吊诡,东阳去世后,仍然给后世留下了一系列的疑问、争论和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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