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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正德风云(全两册) > 第二十章 游兔窟醉听霓裳曲 逛勾栏荡漾采花心

第二十章 游兔窟醉听霓裳曲 逛勾栏荡漾采花心(1/1)

正德元年三月初,京城正是早春气候,玉簪花偷偷摸摸地在墙根冒出尖尖,显露出久违的充满生机的碧翠;宫墙外的老柳树,树梢上微微吐出嫩黄色的叶芽,北京的文人雅士,赋诗称颂柳枝鹅黄隐约,新绿初绽。

这是春意盎然,又是春情萌动的季节。

年刚十五岁,但情欲亢奋非常的正德皇帝,在饱览春宫画,了解宫外有着极其繁荣绚丽的花花世界后,大受吸引,心痒难禁,迫切想要冲出紫禁城,享受到世俗所有的声色玩乐。他对随侍太监罗祥说道,自己打算化装“微行”,令罗祥内外妥为准备。

罗祥及时将正德的动态向刘瑾、马永成报告,刘、马都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是鼓励正德纵欲,更便于控驭的无上机会。他们一再密议导游的布置,并嘱咐罗祥落实安排。

罗祥净身入宫十年,与北京的风月场所一度疏离。为了摸清近情和妥善准备正德“微行”,他几次乔装打扮,回到当年厮混过的娼寮集中地本司胡同,和密集歌郎相公堂子的韩家潭一带窥察情况。十年人事几番新,当年的红姑娘、红相公已经换了几茬,当年的主家韩蕙儿、孙棠二人亦已告老迁出,已经没有什么熟络的人能认出这个当年的龟奴了。他发觉京城这些著名的烟花脂粉地区,近年来更加繁荣兴旺了。他经过仔细观看和打听,为正德选好了最奢靡的相公堂子和最豪华的妓院,以便引领他在“微行”中获得最大的佳趣。

其他方面也都准备妥当。

那天傍晚,天色刚昏黑,正德皇帝没戴冠冕,只用一个金色头箍笼住头发,让它披散在肩,身穿鸭绿过膝长袍,鹅黄绸裤,黑缎软靴,活脱脱一个风流浮荡的京华贵族子弟。他偕同罗祥从西华门走出紫禁城,禁卫护军等既不敢索看腰牌凭证,也不敢诘问,眼送这两个民间打扮的人物施施然步出禁城,原来这都是刘瑾事先给锦衣卫的头目打过招呼的,禁军们不准拦阻,不准诘问,更不准将此事传扬,有违反的,一律处以极刑。

君臣二人出了西华门,沿着红墙往左边一拐,在岔口边已停着两乘二人抬的小轿,轿夫都是由精选的锦衣卫卒改装扮任的。罗祥也不说话,躬身推正德乘上头一顶轿子,自己上了第二顶,直奔南城韩家潭。

韩家潭和附近的百顺胡同、胭脂胡同一带,数十年来艳声远播,集中了级别不等的相公堂子。有些相公堂子,是挂着戏班、歌寮的幌子,兼营唱戏、歌舞和男娼的勾当。北京人有一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离山,兔儿爷离不开百顺韩家潭。”

原来自殷周以来,便有嗜好男风,即男子间同性恋的习惯,但逐渐演变过来,主要的内容已不是同性之间相恋,而变成为权贵豪富们狎昵少男、亵玩娈童的风气。明初一度禁止官吏嫖娼,相公堂子便蓬勃发展起来,当时被称为“销魂之桥,飘香之洞”。正德自逼奸了小太监五儿之后,像尝到腥味的馋猫,对这方面的要求愈加炽热,罗祥看在眼中,所以首先导引他到韩家潭来。

北京人最早称呼男娼之类人物,名之为“象姑”,意即他们不男不女,是男人而又酷似姑娘,以后又借“象姑”的谐音转称他们为“相公”。

相公堂子既然演变为京城重要的风月场所,便必然注意对相公的挑选和培养,以便把他们当作招牌,变成摇钱树。当时一些相公堂子的老板,大都在南方苏、杭、皖、鄂等地发生涝旱灾荒的时机,乘人之危,到这些地区以贱价从贫苦人户中选买五官端正、眉目美俏、皮色洁白的男孩子,带到北京来,一般称呼他们为“优童”。对这些优童,从幼年起就施以特殊的训练,严格要求他们“学语、学步、学视”,就是说言语务求斯文,行走务求婀娜多姿,目光务求脉脉含情。每日早晨,还专用淡肉汁洗脸,饮以蛋清,节制饮食,夜晚睡眠时则用特制药液敷搽肢体,极力培养出粉妆玉琢,宛如美女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延聘老歌郎教授他们舞姿歌技,舞蹈中的声情姿态,乐曲中的腔调板眼,都由师傅口传指授,一定要极妍尽俏声调悠扬,才准转入新的课程。日常除了学习弹唱外,概不让这些优童们参加粗重劳役,偏引导他们描眉画眼,施朱敷粉,穿戴靓装。经过若干时日的“调教”,这些男孩子便逐渐迷失了本性,被塑造成妍媸娇俏、能歌善舞的尤物,实际上是专门准备供达官豪绅富商们狎亵的玩物。一些红相公便告脱胎而出,可以高张艳帜,出堂应客了。

罗祥今天领着正德,就是要在韩家潭里最宏丽的相公堂子,会见最红牌的相公。

两乘小轿在韩家潭东口停下,罗祥前头引路,正德紧步相随。只见这个地方不比寻常,大多数住户的门口都挂着点燃红烛的纱灯,大门上贴着红帖,上面分别写着诸如春和、三喜、和风、怡乐、兰圃等名字的标志,每家门前都有头戴圆帽,身穿蓝布长袍,腰束革带的门房,也就是另一种“兔儿爷”,或叫“兔儿爷的跟班”在笑脸迎人,鞠躬行礼,客人一进门,即大声唱道:“贵客到!”并且在前引路,领入院内。正德君臣到达时,不少门前已停有香车骏马,传出阵阵笙箫弦索和调情卖俏的声音。

罗祥领着正德进入一家挂着“春和社”招幌的大宅院。春和社是两进的四合院,两进之间有一个宽阔的大天井,种有一棵大槐树,另有一树夹竹桃,摆设大金鱼缸和太湖假山石,显得清静幽雅,与大街上的尘嚣间隔开来。但今天并不接他客,原来是罗祥事先吩咐过的。正德被领入后进大厅,厅内陈设华丽,摆放着一式八张阔大的紫檀木太师椅,还配套有几案,都是为贵客设的上座;厅的右后角,另设有两条枣木长凳,是为调琴击鼓的乐手准备的;地上铺着大红猩猩厚地毡,显然是为了便于歌郎们就地演出歌舞。

正德放眼一看,忽然发现在大厅正中的长桌上,供奉着一个用檀香木雕刻成宫殿式的佛龛,龛内交椅上端坐一个头戴九龙皇冠,身穿杏黄绣金龙袍,形态潇洒的老头儿。桌上点有长明灯,供有鲜花水果,铜制香炉和蜡扦都擦抹得锃亮,龛前香烟缭绕。正德不解,便顾问罗祥:“为什么供奉着这个像皇帝老倌模样的老汉,他是谁呀?”

罗祥答:“这是大唐朝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又是鼎鼎有名被称为唐明皇的大人物。这位玄宗皇帝禀性风流,妙解音律,又最宠爱美貌的妙龄男女,他挑选了几百个歌坛子弟和宫女在宫内梨园里演习歌舞,自己还亲自为之击羊皮鼓伴奏定调,真可说是两千年帝王中第一人。他皇思广布,历代的歌郎舞女都由此得沐皇恩,薪火承传不断,故此家家社社,都为他塑像供香,奉他为祖师爷,称他为老郎神。”

正德听说,虽然是闻所未闻的古代故事,但他却特别雀跃兴奋,对唐明皇十分敬佩,似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旨趣相投的前辈皇帝。因而再问罗祥:“玄宗皇帝有啥功业?”

罗祥于是截头去尾,胡扯一通,有意为这个八百年前的风流天子夸功颂德,大力渲染:“那可是一个得道明君,开元全盛,天宝风情,是历代史家赞扬不已的。”

正德闻言,更是高兴:“这样说来,当皇帝的,既可以尽情享受声色风流,又可以坐致天下升平了,是吗?”

“正是,正是。”

正德忘形,大肆发挥道:“看来,什么尧、舜、文、武,什么周公、孔子,什么秦皇、汉武,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位唐明皇,这才是真皇帝,好皇帝啊!应该为他建立一座大庙才对呀!”

正德一边大发狂言,一边恭敬地走近神龛,双手抱拳,一躬到地,向唐玄宗的偶像执礼甚恭:“明皇老倌,朕要拜您为师哩!”

忽然,正德听到一片笑哗,原来是这座相公堂子的老板郭仁衍领着一群穿红着绿、俏声娇气的小相公们从后堂走出来。这些小相公,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秀色可餐,明眸皓齿。他们都盯着这位年轻而富贵的稀客,不断用勾人魂魄的眼神向他献媚示好,引得正德心痒难禁,目不转睛地挨次欣赏这些尤物。

郭仁衍年过四十,但脸膛柔白,眼角略现皱纹,仍然目光明亮,加以衣饰整齐,出言雅致,是相公堂子领班的上好人才。原来他也是相公出身,年华渐老后才转为堂子老板。他仪容大方地恭请正德和罗祥当中就座,示意那群俏丽郎君列队上前行礼。

郭仁衍坐在下首,众歌郎分站两旁。

郭仁衍拉开话门,仰视坐在上首的正德君臣:“这两天敝院内槐树上的喜鹊噪叫不停,原来是因为两位贵客今天光临,真是欢喜不尽!”

随后他又恭敬地向罗祥询问:“未知两位贵姓,在哪一行当得意?”

罗祥早已编好一套,随即回答:“在下姓罗,名在贵,做些盐业买卖;这位少爷姓洪,名二冠,山西太原隆泰盐行的少掌柜。”

“盐业是商业中的首富,隆泰宝号更是闻名遐迩的大财东,久仰久仰了。”

郭仁衍说完几句应酬话,便命众歌郎暂且退下,让听差先送上茶果点心桌。

不一会儿,送上名茶碧螺春和龙井,还有用山楂、果仁、瓜子、枣泥为馅的各种精细饼点。郭仁衍举着茶杯,殷勤地说:“南方天暖,春茶刚下来,请两位品尝。点心都是从前门外大街一品居买来的,也请赏用。”

一品居虽是京师点心第一家,但它烤造的饼点焉能与御厨相比。正德取来一小块,咬了一口,觉得粗劣难咽,就放下了;持杯呷了一口新茶,也觉得苦涩无香味。他拿着杯子精神恍惚,若有所思。

罗祥知道,真正令这位小皇帝神不守舍的是刚退下去的歌郎小相公们,便对郭仁衍说:“我们今天来贵社,是因为素仰贵社久执歌坛牛耳,培养出一批艺貌双馨的小郎君,特来领教的。”

郭仁衍忙说:“二位精通音律,必能指出他们的谬误。曲误周郎顾,不是三国时期的佳话吗?正好让他们献丑呢!”

他说话未毕,呈献一部《剧目曲谱》,说:“敝社的曲谱齐全,歌郎们又都是经过名师教习,色艺俱佳,百中挑一的俊俏子弟,能分扮生、旦、净、末、丑等角色,可以清唱,又擅长合演全套完整戏文,小锣、角鼓、胡琴、笙笛等,一应齐备。请二位贵客过目随点。”

正德示意让罗祥点曲。

罗祥本以为正德一向崇尚武功,从幼年时就幻想亲自领军征战,驰骋疆场,因此先点了一首称颂军威祝捷的歌曲:《高君保把南唐下》。郭仁衍转到厅后,带进一个圆脸宽额浓眉大眼的歌郎,介绍说他叫小平儿,学的是净角,擅演黑头角色。只见小平儿先向客人举手过额,然后抱拳行礼,颇有赳赳雄风。他手持檀木鼓板,自击自唱,一开腔便如听到瓦釜雷鸣,铜钟大吕,声调威严雄壮,这是一首逐一叙说自古以来多位名将赫赫战功的曲子,唱词是:“高君保他把南唐下,提兵调将,樊梨花、杨六郎独把三关人人怕,尉迟公匹马单鞭去救驾,薛仁贵白袍征东转回家,小燕青打擂把梁山下,因为打擂把梁山下……”

忽然转调,声音更为高亢:“众将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忠心赤胆把烟尘扫,加鞭纵辔,齐乐升平,盛世兴隆。”

一阵密击鼓板声过后,小平儿收了腔,走上前来,向正德和罗祥磕头。

罗祥看在眼里,正德今天似乎对军事武功的故事不太感兴趣。

罗祥掏出三枚崭新的各重一两的小元宝,赏给小平儿,小平儿谢赏退下。

郭仁衍看到客人出手阔绰,更加巴结道:“不知洪、罗二位客官,还要点唱什么曲艺?”

罗祥答道:“我们洪少爷最爱观赏有剧情有曲调有美人角色的戏文,不知贵社是否有备?”

郭仁衍连声答应:“敝社最擅长上演全套《西厢记》等著名戏剧,听任客官点选。”

又说:“扮演《西厢记》主要角色的,都是敝社最俏丽的小郎们。”

正德抢先说:“就演《西厢记》吧!”

便见几个身穿一式红袄裤,手中分别拿着笙、笛、琵琶、鼓板、弦子、箫等乐器的乐手鱼贯而入,先向上座的客人躬身施礼,然后排列有序地坐在大厅右后角的长枣木椅上,稍作调弦,演奏出短短一曲《升平乐》。

奏罢,出场四个分别扮相为老夫人、书生、小姐、丫鬟角色剧中人。男角朝上座揖折腰,女角半跪万福。郭仁衍低声向正德和罗祥介绍道:“饰演崔府老夫人的小郎叫小英;饰演书生张君瑞的小郎叫小凤;饰演小姐的小郎叫小兰;饰演丫鬟红娘的叫小茶,都是敝社的拔尖儿。”

只见饰演小姐的小兰走前一步,在笙、笛伴奏声中,唱出几句定场诗:“娟娟月亮照黄昏,你做张生,我做崔家里的莺莺,花前月下,吟诗寄情,千秋万载也要留个风流好声名。客官若弗信,请看古人留下这本《西厢记》,惹得诗人说到今,惹得诗人说到今。”

定场诗唱罢,四个小郎都按角色身份分别道白,自我介绍,便转入剧情。

《西厢记》一剧,本来是元朝大德年间著名戏曲家王实甫编写的。本剧的情节是书生张君瑞赴试长安,路过洛阳,在普救寺游玩时,偶遇崔相国家里的小姐莺莺,被莺莺的美貌风姿强烈吸引,至于神魂颠倒,故此拉着关系借住在崔府西厢里,希望能够亲近莺莺。两个年轻人得到接近的机会,后花园见面,月下联诗,互倾爱慕之意。正当此时,贼将张飞虎领着五千军马前来围困崔府,要强娶莺莺,崔老夫人逼于无奈,公开宣布,不论何人,只要能将贼兵击退,便将莺莺许配于他。

张君瑞的好友白马将军拥有强大军力,他为抢救并娶得莺莺,便急派僧人惠明下书求援。白马将军发兵前来,果然一战便将张飞虎贼军击溃,张君瑞以为姻缘必可成就,想不到老夫人赖婚,改命他与莺莺以兄妹相称。张生气愤得疾,而且病势日趋沉重,病中鼓琴自叹福薄缘悭,不能与莺莺共结连理,而且自己今日命将不保,但痴情不移,不会改变对莺莺铭心刻骨的爱情。莺莺小姐闻琴心碎,绕室彷徨,对张生的关爱更切,也怨恨娘亲背信,生生拆散一段好姻缘。正在此时,聪明俏丽的丫鬟红娘,既可怜张生委屈,又同情小姐的痴情,竟冒着危险,瞒着老夫人,暗领莺莺夜入书院,成就了怨男痴女的密约幽会,同床共枕,成就了好事。

但是,鸡卵虽密也有隙缝,老夫人不久就知道了张生和莺莺偷欢的事,特别是知道了小红娘撮合而成的情节,将一腔怒火发泄到红娘身上,严加拷问。想不到,红娘伶牙俐齿,并不屈服,还敢于对老夫人针锋相对地答辩说理,细言是非,又论说利害,使得老夫人窘态百出,狼狈不堪,只好放下拷打红娘的鞭子,收回食言,答应将莺莺许配给张生,终于让才子佳人结合良缘。

《西厢记》从元朝大德到明朝正德二百年间,经历了多少代骚人雅士的吟哦,名优红伶的演出,热情歌颂敢于冲破礼教樊篱的真挚爱情。特别是小红娘善良、勇敢、机智而刁钻的可爱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正德今天点演这出名剧,在意的却不仅是跌宕起伏的曲折剧情和优雅的词曲,他注目的是那几个粉脸桃腮、体态娇娆、眉眼传情,不是女人又胜似女人的小相公们。

特别是扮演红娘的小茶。他在演出中丰姿绰约,娇态结合着憨态,温婉糅合着坚强,双耳佩戴珠玉耳环,在脸腮间轻轻晃动,更增添了煽情的媚妍。莲步乍移,舞蹈旋转中律,时而如春风轻柔,时而像一江春水暖流曲折,使正德心神荡漾,不能自持。小茶唇启榴齿,倾吐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诸多心事,既有对张生和莺莺的同情和关爱,也有对老夫人凶焰愤激、言而无信的不屑,个性鲜明可爱。更令正德醉心的是,小茶在表演中不但流露出对张生和莺莺得结连理的羡慕,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还流露出自己难以耐止春心荡漾的迷人神态。他在弦索配乐中边舞边唱:“约定佳期,倒把我红娘关在门儿外,禁不住自叹自揣。几番推门推不开,几番偷视无缝隙。只听到房间内二人颤声柔气,哼哼唧唧。小红娘两颊现红霞,口咬衣襟,无端春兴难描画……

“细思量,小姐小姐多风采,君瑞济川才,红娘我领引她到书斋。想他两个:一个是风流才子,一个是美貌佳人,才貌世无双。一个是又惊又爱,一个是姣羞满面,一个是春意满怀,倒入罗祎,倒入罗祎。花心摘,柳腰摆,露滴牡丹花开,襄王神女会阳台。口对香腮,揉散乌云,坠失宝钗,旋播锦被,冻却酥胸,今宵勾却相思债。只是全不顾,全不顾,我红娘冷阶呆立窗楹下,冷阶呆立窗楹下,我亦自有相思债。……”

正德听到这段动人唱词,看到小茶表演出少女怀春百般幽怨和追求情爱的炽热,不觉目瞪口呆,全身都酥软了,只觉得欲火焚心,恨不得立即将小茶拥在怀里。只见他双眼瞪圆,神经绷紧,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跃起,一步跨入红地毡当中,将正在演唱的小茶紧抱过来,转回身扯坐在自己怀中,一边狂嗅他的发鬓和脸腮,一边轻咬他的耳朵,喘着急气说:“好红娘,好亲亲,我来还你的相思债呢!”

众乐工一时停下鼓弦,而小茶本人也有点扭捏,又不敢挣扎,只好低声对正德说:“奴家还要接着唱下去呢!”

这样当众的狂热举动,即使在相公堂子也是很少见到的。但正德在宫闱内久已养成无所忌惮的纵欲习惯,并不当是什么事。郭仁衍拉着笑脸不说话,罗祥明白,上前谄笑道:“洪少爷放心,小茶得到您的青睐,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的相思债也只有您才够资格来还!他早晚还不是您的人?我们再听他唱下去也不迟呀!”

正德稍为放松了小茶,柔声细气地在他耳畔说:“也好,你就再接唱下去,我喜欢听哩!”

小茶重新走进红地毡当中,乐手们弹奏又起,只见小茶搔首弄姿,靠拢到正德座前,加意演唱《拷红》一段:“我劝夫人您休打吧!慢动家法,听小红言陈:你言而无信,怨不得人家。是您自己行的差。既不与他成婚配,就不该留他歇宿在西厢下。仔细端详,仔细端详:一片柔情,两人热恋,谁肯轻丢下?男爱美姿容,女爱真典雅,婚缘是天假。老夫人,您忘记了在两廊之下,自己说的是什么话。您亲口许过他,又怎能弄虚作假,不如依我红娘说,叫他们成就了吧!”

他又唱:“小红娘不认罪,紧蹙双蛾。尊一声老夫人,您要拷打奴,还要听奴回话。想当初,兵围普救何人退?写书求援亏了谁?原许下莺莺小姐配君瑞,理难反悔。到而今,兵退身安就把婚姻昧,是您老夫人的理短,谁是谁非,您还能有什么话?”

红娘舌战老夫人的唱词刚罢,《拷红》一曲仍绕梁不绝,小茶脸上似乎也沾有胜诉的骄矜,轻盈地走近正德的座前。正德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抱坐在膝前。

罗祥吩咐,《拷红》之后的《饯别》等折子不必再演唱了。他拿出一封五十两的银子,故意卖弄,拆开,都是十两一锭的官银,松纹足色,摆放在几案上,铿锵有声,吸引众人注目。他将其中的三十两递给郭仁衍,说:“这是洪少爷赏给堂子各位的。”

郭仁衍和几位演员、乐工等齐齐上前谢赏。小茶本要从正德的怀抱中站起来一起谢赏,但被正德死劲抱住,起不来。罗祥又将剩下的二十两银子递给郭仁衍,说:“这是洪少爷专赏给小茶郎君的。”

小茶又要起立谢赏,却被正德搂抱得更紧了。小茶久经相公堂子的调教,熟擅卖俏,他趁势柔媚地坐在正德怀中,贴着脸,对着耳根,半似娇嗔半似感谢,柔情万种地低声说:“洪少爷对我真太好了。我就在您怀中道谢吧!”

正德嬉皮笑脸地咬着耳根回答:“这样谢还不够呢……”小茶搂着他的颈脖,笑着呸了一声。

罗祥看到火候已到,便对郭仁衍招呼说:“我看,今晚就让洪少爷到小茶房间歇宿,让他们好好说说话吧!”

郭仁衍连忙答应:“正是,正是,让小茶好好伺候洪少爷。”

等小茶领着正德到他住房以后,郭仁衍又讨好地询问罗祥:“罗大官人也有看中哪一位小郎的吗?”

罗祥正在踌躇之间,郭仁衍主动推荐:“我看扮演莺莺的小兰,一直用眼睛瞅着您呢!”

话声未落,小兰已经过来甜蜜招呼,亲热地挽着罗祥的手臂,领他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原来已净身为太监的人,虽然失去了性功能,但仍然对异性有着微妙的心理追求,需要从异性那里取得关怀和精神安慰。明代宫廷中的太监和宫女,大都和特定对象半公开地盟订终身,同饮同食,同床共枕,情同夫妇,宫中称之为“对食”,也有人把这种情爱生活称为“意淫”。罗祥更是这样,他是从北京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从熟谙嫖经的脂粉油子变性为太监。身虽阉割,春情犹在,春心未死。今天,他还必须守护着正德,绝不可能单独回宫,郭仁衍主动送上来的温柔让他欢喜不已。他随着小兰入室,虽然没有能力真正颠凤倒凰,但对小兰又搂又抱又掐又拧,摆弄了一夜,充分满足了自己的变态情欲。可怜小兰被他折腾得遍身青紫,哭叫不得,心中叫苦。罗祥自知短处,塞给小兰二十两银子,小兰见钱眼开,转嗔为喜。

罗祥不敢熟睡,留心听着更鼓。刚交五更,他就轻轻踱到小茶的闺房,拍门招呼正德:“洪少爷,该起床了,乘早出城,要谈生意呢!”

正德赖着不起,小茶缠着不放,罗祥迫不得已:“洪少爷,来日方长呢!天亮才出门,必误了大生意,您还是起来吧!”

正德无奈,睡眼蒙眬,起身由小茶伺候着稍作梳理,随着罗祥走出春和社大门。一阵早春的晨风吹拂而来,似乎清爽了一些。

不远处,两乘特备的轿子已在等候。

其实,正德早在元年八月便已举行了“大婚”典礼,册立了夏氏为皇后,同时还册封沈氏为贤妃,吴氏为德妃。父丧未满周年,便匆促立后,原来是根据弘治皇帝临将前的遗嘱,正式写在《遗诏》之内的。老皇帝大概希望独生子能早日繁衍子息。知子莫若父,也大概想让他早日成亲,约束他放荡不羁的野性。

可是,正德对于自己的“大婚”,却是非常无奈和厌恶。把洞房花烛夜看作一场劫难:按照礼制的册封皇后仪式,皇帝婚前要斋戒三日,还要派遣官员祭告天地、宗庙;前一日,又要设册宝于奉天殿、行礼;结婚当日,列卤簿、陈甲士、奏嘉乐、立香案,皇帝要穿上全套衮冕袍服上殿受百官祝贺,宣布立后;婚后次日,皇帝又要御殿再受贺;卜定日期,再到太庙谒告祖宗。叩拜太后册妃亦有一定的礼仪。这一套繁文缛礼,使正德懊丧不堪,几次示意减简,均被张太后驳回,才勉强当上了新郎。

更主要的是,选立皇后,必须在良家淑女中,挑选性格温婉端恭,体型方正宜男,以所谓贤、淑、庄、敬、惠、顺、康、宁为条件,将这些所谓“妇德”放在首要的地位,甚至认为不可挑选姿色过于美艳的女人,以免君王迷溺女色,认为只有容貌端庄,举止敦厚庄重、不苟言笑的女子才能“谨夫妇之道”,“有正家之仪”,才能“母仪天下”。皇后夏氏,妃子沈氏、吴氏,在受册立前又受到礼官和父母的一再教导,必须谨言容,识妇道,笑不露齿,步履必应端缓。正德一看到她们呆头呆脑的苦瓜脸,就丝毫引不起情爱的意趣。在殿上册封时,正德对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彩褶皇后吉服的夏氏,态度极为冷漠,不愿意多瞧一眼。

按照规定,皇帝举行大婚后,应和皇后同住宫中一个月。而对于正德来说,这个传统的皇家洞房真是满布荆棘的囚笼。三天之后,他便赌气搬回乾清宫,从此,再未和夏皇后同宿过。年方十三岁的夏皇后从此寂寞无聊地苦守冷宫,一直到正德去世,再未有过夫妇之爱、人伦之欢,一片痴心,从未得到应有的报偿。这个身世可怜的国母,“梦中正待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这一声黄鹂啼叫,使她的生命变成一场充满悲情的噩梦。

紫禁城内殿宇恢宏,御花园里朝晖夕阴,宫闱之内气象万千。但是大内的崇楼垒阁、五彩飞檐和环绕的汉白玉雕栏,还有那几位固守冷宫的后妃,都拴不住少年天子的野性,不能遏止他日益频繁的“微行”,韩家潭和本司胡同才是他神往的欢场,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自此之后,正德便成为韩家潭一带相公堂子的常客。

差不多同时,他又成为本司胡同一带娼寮的豪客。

正德是在去韩家潭之后半个月就来到本司胡同的。本司胡同东口有一座古庙,立有一个女人铜像,高四尺,脸容清秀俊美,头向左偏,顶盘一髻,髻上插有两朵鲜花,身穿短袄,盘着右腿,露出不足三寸的莲钩,左腿伸出,左手握着脚尖,唇角微翘而轻笑,情态妖冶。正德进入庙内,对这位美艳煽情的女神像久久凝视,人间真有这样俏美而风情的女子吗?问罗祥,回答说,这是妓行的祖奶奶马娘娘。

来到勾栏之地,正德已经摆脱了刚进入韩家潭时的一点拘谨,虽然罗祥还是每次随侍在侧,但洪少爷已经能够来去自如,日日追欢,朝朝逐色,一日两头眠妓馆,三番五次入章台,识风尘之意趣,赏丝竹之佳音,恣意选嫖勾栏里的红粉了。

最遗憾的只有一点,就是要在天亮前赶回宫内。

作为一个年轻的嫖客,正德不久就在本司胡同名噪一时。

首先,是他骇人听闻的豪奢,挥金如土,由此成为众娼寮的特别贵客,倾城名妓争先延接。姐儿爱俏,姐儿爱金,正德都够份儿。正是皇帝逛窑子,不问时价。

当时北京的青楼妓院是分等级的,最上等的小班,都有自己的院落房屋,是整齐的四合院,或两进或三四进,灰墙明瓦,门框上贴有红漆书写的本班字号;门楣上挂有红绿彩绸,晚上则改挂精致灯笼,点燃红烛,进门标有本小班红妓的名牌;门外恭立着笑脸相迎的小龟奴,一般也叫这种伙计为“站院子的”,或者戏谑为“大茶壶”。

这里的红牌妓女如同相公堂子的红牌相公一样,也多是由鸨母们早年从南方拐买来的俏丽女童,从小便教授她们练习笙管丝弦琵琶书画对弈,训练她们熟习雍容高雅的仪容礼节。北京人指鸨母们是“养瘦马”,意思是,等瘦马养育成骠肥体俊的名驹时,再高价待沽。为了提高规格和价码,北京的小班子中有一些妓女能略谙水墨丹青、书法或诗词,以适应不同嫖客的要求。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仿效南京的秦淮河风月。正德闯进这些小班,像饿牛进了百草园,任意嚼食和践踏,神魂颠荡,乐而忘返。他有时乘兴召各小班的名妓聚集一堂,摆设华筵,左拥右抱,以为最乐;筵席临散,每人及随来的鸨母龟奴等各赏三钱到五钱重的金锞子两枚到数枚不等;得留宿一宵的妓女,缠头钱是不计数量的一大把金锞子,或者是数以百两计的银票。

正德的情欲要求是多方面的,是尽情占有,他并没有专门钟情于娈童,也没有偏爱于美女,对于相公或妓女,都是一体欣赏,但求随意寻欢,尽情泄欲,可谓无所不爱。在当时,也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的相公或妓女,能够得到他较为持久的爱宠。对于这些人物,只如同对待时新玩物一样,乘兴狎玩,再随手抛弃,一经得手,给予厚赏,打发过去,便视同敝履,没有任何眷恋和忆念,随后另寻新欢。

正德以阔少爷的身份出现,但有时连伪装的身份也从不顾惜。既是头等相公堂子和高级妓女小班的常客,也不介意到二等、三等,甚至土娼窑子去闯荡。一旦性起,不管什么已经年华渐老,比自己还年长数岁的“男娼”,或者久经风尘,已沦落在“小下处”倚门卖笑的土娼,也去招引留宿。京师人称这种行径,叫作“滥嫖”,或叫“虎狼嫖”,视为欢场人物中的呆头和浪子。罗祥偶有示意,但正德不管不顾,仍然我行我素。罗祥只好赶紧向刘瑾和马永成禀告。

由于正德的行径过分奇特和招眼,也引起了负责京师治安,专门逮治游民奸宄的五城兵马司探子们的注意。他们对于这个出奇富有而且挥霍无度,无所忌惮地放肆闯荡于脂粉圈的年轻人大起疑心,准备将他拘捕讯问,汇报到兵马司指挥使何志诚处。何志诚本来也是锦衣卫中人,连忙求谒田文义请示,岂知说话未毕,便挨了田文义啪的一记大耳光,打得何志诚两眼金星直冒,田文义气急败坏地严词申斥:“你狗胆包天,敢过问这样的事?告诉你的手下人,谁捅了娄子,立斩不赦!”

何志诚邀功未逞,反吃了耳光,招来一顿臭骂,只好唯唯而退。他是一个特务出身,久在江湖,实际上也受锦衣卫控驭的人,心中自然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来头大。回到兵马司,立即召集探子、巡卫们严加训斥,不但不许追查,反而敕令手下暗中保护。

可是,正德的异常行径,也引起了妓馆中人的特别注意。在本司胡同占顶尖地位的延春小班,拥有人数最多的红牌妓女,是正德经常光临的地方。这个延春小班的老鸨毕氏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她在几十年间阅历过多少官商嫖客,自认为洞晓世情,具有知人之明。她仔细观察这位号称为洪少爷的阔客,发觉他的言谈举止,有特别的矜贵气象,绝不似市侩中人。她又特别留意偕同洪少爷而来的盐商罗大先生,发觉此人声线如同公鹅,尖短无底气,步履又酷似妇人形状。细问曾给罗祥陪宿的妓女,更知道这个家伙原来是一个没有把子的半男人,不过是假凤虚鸾,并不能干人伦之事,于是判定所谓罗姓盐商,实际上只是宫中一个“老公”。由这个老公侍奉来的阔少爷是什么人物,便朗然清楚了。特别是京师市井已有“游龙”嬉游于烟花风月场所的传闻。毕氏经过仔细估量和算度,计上心头。她幻想如果能巴结好这个名为商家阔少,实为真龙天子的年轻人,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富贵;本小班里如果有人被赏识纳入宫内,成为贵妃,自己也可以糊弄一个皇亲的身份。为了进一步摸清底细,她把当红妓女佩兰召到房间密议,如此这般。

一日,正德果然又来到延春小班,毕氏当然殷勤接待,奉上茶果席后,便主动介绍:“我们小班的佩兰姑娘,日间曾专为洪少爷度唱了一曲,未知能否再献清听?”

正德无可无不可地说:“听听也好。”

毕氏又说:“此曲高雅,以清唱为好。”

正德和罗祥都点头同意。

佩兰盛装入堂,只见雾鬓云发,楚楚动人,她先向座上客躬身敬礼:“奴家今天唱的曲子,名叫《皇恩浩荡》,请洪少爷、罗大官人垂听,多多指教。”

佩兰轻启朱唇,音色非凡,词曰:“万岁庆无疆,奇花铺锦开放,祥云瑞彩,纷纭灿烂飞扬。尧天舜日,际会昌期,率土民欢畅,欣欢歌。海晏河清,齐仰君圣臣良。”

佩兰边唱,边含情瞅望端坐上首的洪少爷:“庆吾皇,世无双,供奉蟠桃万载扬,愿福如东海,寿与山长。臣妾表虔诚,祝愿国运兴隆,吾皇龙体安康。”

歌罢,佩兰倒身便拜,退下。罗祥听到这样的唱词,怔然警觉身份已经暴露,有点儿惊惶。他瞪了毕氏一眼,又斜眼看正德,这位“游龙”却似浑然无觉。

次日一早,罗祥便赶到石大人胡同刘瑾的府邸,紧急求见。

想不到,马永成、田文义二人已经在座。

罗祥将在延春小班,老鸨毕氏命妓女佩兰试探性奉唱《皇恩浩荡》的情况报告。刘瑾显然对正德在宫外活动的情况已有所闻,他和马、田二人似乎正在琢磨这事。

刘瑾命罗祥坐下,缓缓说道:“皇上出宫散心,陆续发生了一些情况,田指挥使已来谒报。最近,御史单宇等人也公然上疏,说什么皇上‘以万乘之尊,微行于外,日游不足,继之以夜,狎奸寝亵,无复礼体’等语。看来,官民内外,都已注意此事,是会引起大风潮的。而凡出事故,必有人指斥我等兄弟,不能不加防堵。”

马永成接着说:“皇上多次指示我等,要建立一处可以随意收纳俊男美女,以及一切珍宝玩物,顺意玩乐演武的所在。这样既拥有至尊至贵,尽善尽美,又不再为宫闱礼仪体统所限。如果建成这样的场所,一切在内里都已妥备,而且可以随时随意指引中意的人入侍,皇上就无须再乔装出宫了。”

刘瑾点头,说:“这是最上之策,既可以更周到地满足皇上的要求,又可以堵住奸人犯上的借口,遏止市井的流言。这样的场所,更便于我等窥测颜色,亲近侍奉,必须立即开工,刻不容缓,由马哥全力督造好了。”

马永成连声答应。

刘瑾得意,不觉话多:“其实,皇上多次在底下对俺说过,他非常讨厌宫廷内和朝议中的虚文缛节。还说,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乾清、坤宁两宫,好像是专门为囚禁他而建的围城,是阴森的大牢狱。每天清晨要向太后娘娘问安,更是腻烦极了……”

马永成听到刘瑾的话出了格,以目示意,让他打住。罗祥也噤声不语。只有田文义到底是宫外的武人,冒失发问:“觐见太后,尽母子之情,行国制之礼,为什么会腻烦呢?”

此语一出,刘瑾蓦然醒觉,突然变脸,紧张地喝道:“此事不许再提及,明白吗?”

田文义赶忙告罪,连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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