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毒刑滥施尸横天街 囚禁拷拶朝士黑狱(1/1)
刘瑾掌握大权之后,采取了两大措施:一是紧紧控制行政系统,改组和架空内阁,驱逐刘健和谢迁,留用李东阳,但插入焦芳来钳制他。当时群臣奏事,不分巨细,必须先关白上报刘瑾,然后奏闻。特别是矫旨命吏、兵二部,凡进退文武官,在外边关镇将有关军情机密,六部有关主管的政事,都要写成两份,先用红纸写成揭本送呈刘瑾,叫作红本;知道无碍后,再照常规用白纸写成奏疏,交由通政使司转内阁的渠道送奏,叫作白本。所以,不论内阁还是皇帝所收到的讯息,其实都是过滤后的第二手材料,都是经过刘瑾裁定了的成案。人们暗底下称呼朱厚照为“朱皇帝”,又称“坐着的皇帝”;而称呼刘瑾为“刘皇帝”,又称“站着的皇帝”。
刘瑾深知,光抓住行政系统的权柄是很不够的,还必须牢牢掌握作为特种缉捕系统的厂卫。
什么叫厂卫?它是由皇宫内廷直接指挥,负责侦缉逮捕和刑狱的部门。起源于明朝第三个皇帝太宗朱棣在位时期。朱棣借“靖难”“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抢夺了自己侄儿建文帝朱允炆的帝位,建立永乐年号。但是,臣民们明里暗里反对他杀侄篡位的呼声甚高,抨击之声不断,也有结成盟党,组织武装以谋颠覆的。朱棣为了镇压这些异端势力,防范外朝官僚互相纵容包庇,在政府系属特务镇压机关锦衣卫之外,另委任亲信宦官主管名为东厂的特种缉捕机关,设在东安门北边。东厂有权监视一切衙门的运作和自藩王之下所有朝野人士的活动,可以随时就近密送情报,有权随时奉旨拘捕囚禁甚至杀戮被认为可疑的人物,凶狠地扑灭一切反对势力。朱棣为了保住自己的“永乐”,特别颁给主持人以“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这是一颗凌驾于一切文武衙门之上具有极大权威的印章,拥有侦查、密告、监视、拘捕、施刑等凌辱文武官僚士庶、决定他们生死荣辱的权限。
东厂内部有自己特殊的等级森严的组织系列,被任命为总督校事太监的人,多由司礼太监担任,是最受皇帝宠信、关系最密切的宦官,厂内称他为督主,或称厂公。在督主底下设有掌刑千户一员,理刑百户一员,这两个人被称为“贴刑”,都是从锦衣卫精选而来,被认为是最阴狠狡黠、精于办案的人物。在贴刑底下,又分别有“掌班”“领班”“司房”等四五十人,这些中级头目头戴圆帽,脚蹬皂靴,身穿束袖过膝长袍。实际在京内外和官民各界担任侦查缉访的人叫作“役长”和“番役”。役长又叫“档头”,共有一百余人,分为十多班办案。这些人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着青色或灰色带褶贴身衣服,腰束布带,便于随时执行缉捕。每一役长的手下,又各有番役数名至十数名,这些人被称为“番子”,又叫“干事”,是随同该管役长属下的“马仔”,也都是从锦衣卫中“最轻黠狷巧”的兵痞中挑选充当的。有些番子还在社会中招徕一些流氓恶棍,充当自己的线人狗腿,遇有破灭大案或讹索得财,分一些余润喂养他们。由东厂组成的特务网络遍及社会各部门、各行业、各阶层,官民无不受到震慑。
每日辰时,自校事太监至役长以上的大中小头目都聚会于厂,按级分配当日工作,有时也在庭中按事项抽签以分定任务。他们分别前往各个官府,而又特别注意政府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所谓“三法司”的会审大案,以及锦衣卫北镇抚司拷讯重犯的情况,对审讯过程进行认真监督和记录,名叫“听记”;对于其他官府或各城门的访缉,则称为“坐记”;对一些部门和官员以及某一城门发生什么事,由担任坐记的人一一登录,立即上报给厂,称为“打事件”。
所谓听记,实质上是对重大刑狱案件的司法监督,记的是负责审讯部门和官员的执法态度,刑讯拶打的数目,犯人的口供。坐记的重点内容是兵部的军机信息和户部的财政收支,以及皇城、京城的安全,士人的活动等情报。明朝的皇帝认为,只要通过东厂抓住军事、司法、财政和京畿治安的要害,皇权便可巩同,皇位便可安稳。
但是,实际上东厂的各级特务却恃势要挟官民,挟仇诓财,炮制各种假案冤案。特务们的嗅觉最灵敏,采用的诬陷手段亦最狠恶。他们广布线索,搜罗情报,不惜以重金收买社会中的流氓无赖密报,以奖励告发。有人侦得或伪造某一事件告密,档头们便称此一事件为“起数”,花的奖金称为“买起数”。有了这样的由头,他们便可以率领番子们到被控告有犯事嫌疑的人家监视侦查,名叫“打桩”。打桩之后,往往进行抄家搜捕,不必有什么证人证物,也无须正式的衙符官牒等文件,便可以将有关人员拘捕入东厂狱。对已入狱的囚徒,更是可以随意讹诈勒索。如果贿款得偿所欲,也可以不动重刑,或予释放结案;如果未满所欲,便对之施用毒刑,名叫“干酢酒”,也叫“搬冒儿”,其惨毒痛楚十倍于官府采用的笞、杖等刑。更恶毒的是,在刑讯之下,迫令牵连有地位或有财力的人物,广事株连。受株连的人又再被迫牵引其他人,一案翻成数案,小案变成大案,一人牵及数十人、数百人。有关人之中能付出重金的便可以赎命;如不肯纳贿或纳贿未足的,便以刑讯所得的口供作为证据奏报给皇帝,从严法办,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皇权专制需要依靠特务,但又不会完全相信单一的特务部门和人员,因此往往另设特种侦查缉捕机关,以牵制原有的特务部门。正德皇帝登极,刘瑾任司礼监后,便怂恿朱厚照将早已停闭、原设在北京西城灰厂,被称为西厂的特务机关恢复过来,并请委派“八虎”中的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西厂的内部人员架构略同于东厂。由于职能和权责并没有划分清楚,有油水的案件,两厂都抢着插手;因受贿多少不同,对案件的评估和对犯人的处置也各有不同意见。由于权力利益冲突,争执倾轧不休,丘聚和谷大用也分别向刘瑾和正德皇帝告状,指斥对方纳贿徇私、卖放重囚。狗咬狗,一嘴毛。刘瑾对丘、谷二人和东、西两厂的运作都不放心,于是又奏请在两厂之上再设立一个内厂,亦称内行厂,由自己亲领,连东、西两厂亦列入内行厂的伺察范围,在两厂任职宦官的活动也归由内行厂侦缉,这是以特治特,在特字号之上再加上权势更大的特字号。刘瑾擅政时期,三厂并立,既反映着由宫廷宦官主持特务机关的极盛,又反映出其内在的严重矛盾。
除了集三厂大权于一身外,刘瑾也紧密控制着负责皇帝安全的贴身警卫,在政府系统内本来已没有主管对全国官民进行缉捕的特种监狱——诏狱,以及重要特务机关——锦衣指挥卫。他奏请任用自己“内相府”中“四大金刚”之一的田文义为锦衣卫指挥使。于是,厂卫两大系列的特务机关都紧攥在手中,刘瑾沾沾自喜,自认为宠不会替,权不会倾,势不会移了。
正德元年十二月底,正是急景残年,岁聿云暮,又正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寒气袭人。连日下了大雪,雪后刮起凛冽的北风,吹得积雪飞扬,扑人脸面。北京承天门外的天街路上,结起厚厚的一层冰。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今日天未曙明,顺天府的府尹、府丞等地方官便一律冒着严寒,亲自来到午门广场前,下轿步行,率领着两百多个夫役,手持铁铲和扫帚、箩筐,赶着一队各在车架上围着荆条蒲席的骡马车,有些就是平日在北京各城载运渣土的车子。夫役们先沿街遍洒盐水,再一路铲除冰碴,清扫积雪,将冰碴堆雪满满盛放在骡马车上,吆喝着牲口朝西口运卸。府尹和府丞等人忙碌地涨红着脖子指挥检查,生怕遗留一点残碴剩雪。这些官老爷们不辞辛苦,不怕官靴湿透,喉咙因大声叫嚷变得沙哑,额头上也渗出了层层汗珠。
辰时刚过,午门外广场已经被打扫得光洁干净,最后一班骡马车被驱赶撤出广场。一匹黄色的公马迈蹄前行,边走边喘着粗气,打着响鼻,突然仰首长啸一声,划破了阴冷凝重的长空。
今日的午门外广场,难道要出现什么特别事件吗?
辰末巳初,便见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亲自率领五百名锦衣卫卒,列队进入广场。卫卒都是侍卫亲军,又称为缇骑,是从京军精壮的士兵中挑选入卫的,是明军中地位最高、装备最好的特种卫队。兵卒们戴着镂金头巾,外罩杏黄色头盔,身披飞鱼胸服,甲胄齐全,脚蹬黑色皮靴。骑兵先导,步卒紧随,随身俱佩带着斧钺刀枪。他们入场后便迅速分列队形,其中骠骑六十人高举旌旗,手持长枪巨斧拱列在金水桥两侧。其余的卫卒身佩绣春刀,沿着东西长安街,在正阳门以里设岗立哨,真是百步一岗,五十步一哨,宣布戒严,不准路人通过。田文义更是耀武扬威,披戴着只特许锦衣卫官才准穿用的绣有麒麟的二品武官公服,腰缠犀带,金盔银甲,骑着白色骏马,从东到西,又由西到东巡视一周,锦衣卫众副指挥、佥指挥等人亦骑马相随。所到之处,岗哨的官兵无不持械握刀高声敬礼。田文义认为警戒已经森严,于是飞骑回到承天门前,在金水桥旁滚鞍下马,领着副指挥、佥指挥等七八人正步进入午门。
原来在午门内五凤楼前,已临时垒起一座横宽六丈、纵深三丈的高台,台前台后俱由内行厂番役部署警戒,最内端有四品衔太监一员,六品衔太监两员,领着十余个小内侍恭立伺候,负责传宣谕命。高台之上,摆放着三把虎皮大交椅,端坐当中的便是司礼监太监兼领钦差总督内行厂官校的刘瑾,左边是东厂提督太监丘聚,右边是西厂提督太监谷大用。三个相貌猥琐,下巴光秃的半老头儿,内着官服,外披狐裘大氅,在寒风中仍然闪缩,但神情严峻,眼闪凶光。
田文义正步走到台前,躬身抱拳向上行了军礼,稍息,放开嗓门禀告:“钦派锦衣卫指挥使,刘太监门下沐恩小的田文义敬谨向刘公公及丘公公、谷公公三位厂公禀告:天街广场内外戒严严密,午门之内施刑场所以及人手刑具等俱已安排妥当,经小的等检查并无疏虞,恭候钧旨!”
刘瑾点头,左右看了丘聚和谷大用一眼,也不等二人反应,便高声命令说:“传谕六部尚书、侍郎以下,各寺正卿以下各官、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翰林院等众官员一概进入午门内观刑。”
田文义闻命,立即转身出午门,站在金水桥上,高声传呼:“奉司礼监刘太监钧旨,命众官员进入午门内观刑!”
明代中央政府各部门,大多设在承天门对面,即天街南侧,坐南向北。吏、户、礼、兵、工五部在东边;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等所谓三法司,以及太常、光禄、鸿胪各寺、翰林院等衙署在西边。田文义传达命令后,锦衣卫各官校立即分赴各衙门传令催促,不得有违,不许借故规避。各衙门的官吏们无可奈何地放下公事,走出办公值房。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不测的事,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
随后,又有一小队由一名锦衣卫百户率领的卫卒开进各衙门,凶神恶煞般地遍查各办公值房,喝令所有官员一律到本衙门门前集中,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驱赶出去,再按官阶大小分别整队,通过广场进入午门。众官员看到广场内外戒备森严,又听到锦衣卫卒们擂起的军鼓轰鸣,声声震撼心弦;吹奏的唢呐和长柄宽口喇叭声更显得音调悲凉,气氛恐怖,令人心惊胆战。“百官观刑”的说法,是过去从未听说过的新名词,不知道这句黑话里卖的是什么毒药。大多数官员蹙眉垂头地挪动脚步,少数人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面有怒容。
百官齐集后,田文义又昂头大步走向高台前,大声禀告:“各衙署官员俱已齐集场内,列队肃立,听候刘公公钧旨!”
刘瑾起立,用眼光横扫了一遍寒风中瑟缩的百官,然后面向田文义,一字一顿地吩咐:“先将荷戴立枷的罪犯押解入场示众!”
枷本来就是一种残酷的刑具,它以特定的硬木制成,分左右两半,中留一孔,宽窄仅容犯人颈脖,将两半枷具锁合在犯人头颈之间,让犯人承荷着重大的压力。按照法律常规,枷作为刑具的重量是有限制的,仅分为十五斤、二十斤、三十斤数种;处罚荷戴枷具的人一般限于十日以内。犯人戴着这样的枷具勉强可以在室内起坐跪卧、饮食便溺。但由宦官掌管的厂卫,往往大大加重枷的重量,无限期延长犯人荷戴枷锁的日期,用以折磨罪犯,达到恫吓、取供、勒索重贿或宣泄宿怨的目的。
刘瑾掌权后,更创立了重量达一百斤、一百五十斤的大枷,专门施用于自己的政敌。犯人们以血肉之躯,承受着这样大枷的重压,往往在三数日内便告死亡。当时,对那些激切弹劾刘瑾等“八虎”或因索贿不足的官员,被判荷戴重枷的人为数众多。
内行厂还创立了一种更为残酷的刑具,叫作立枷,即将披戴枷锁的人圈禁在一个仅容挺直站立,不得屈伸的囚笼内,笼的四周,皆倒插有尖钉荆棘,更逼使犯人丝毫不能动弹,这是一种变相死刑。刘瑾经常命将戴枷的犯人锁置在所属衙门门前或三法司牌楼下,不论炎暑烈日、寒冬风雪,听任这些犯人呻吟哀号,以致僵死在囚笼内,还规定三日内不许收尸。当时,大多数官员出入衙门,莫不战栗丧气,疾步闪过,不敢近视。
今天,他命令将判处荷戴立枷的人押入午门内,在百官面前示众,是震撼京华官民的一件大暴行。起因是,自罢免刘健、谢迁两位顾命重臣后,群臣仍然上疏,请挽留弹劾刘瑾等人的舆论竟然一浪高于一浪,足见朝局大变而人心未变。刘瑾与丘聚、谷大用以及“内相府”的张文冕、徐正等私党密议,认为若非采取更残暴更血腥的措施,实难遏止这样一股风潮,“百官观刑”,立枷不众,无非是一系列迫害举措的序幕。
只听田文义一声号令,厂卫校尉以八人为一拨,从午门外推入上置囚笼的囚车四辆,笼内装着锁戴立枷的犯人。这是从众多人犯中挑选出来的抨击刘瑾等“八虎”最激烈的四人:湖广按察副使姚祥、尚宝卿崔璇、工部郎中张玮、给事中吉时。每辆囚车左右,各有手持出鞘绣春刀的校尉八人随车警戒。田文义命将四辆囚车一字排开停放在高台之下,距离三丈以外。又传刘瑾钧旨,命百官列队绕行囚车一周,好让这些官员们亲眼看到囚笼内戴着立枷的犯官们所身受的惨毒痛楚。
囚笼内披戴立枷的崔璇、姚祥等四人,显然在锦衣卫主管的诏狱中已受过拶打毒刑,躯体发鬓和衣裳冠履都沾染着大量血渍,头脸臃肿,伤痕斑斑,两眼半开半闭,喘着粗气,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其实他们四个人都已是无力再站立起来了,只能躺靠着囚笼的侧壁,对刺进体内的铁钉和荆棘,好像也失去痛感。只有崔璇似乎还有一点感觉,当百官队伍绕经他的囚笼时,居然还能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挣扎着搜寻这些昔日的同僚,偶然点头惨然一笑,口角颤动,想要说话,却又无力表达。囚车旁边一个锦衣校尉看到他异样的表情和直透人肺腑的眼神,壮着胆子高声喝骂:“崔璇,你死到临头,还看什么?”这一声喝骂,却又唤醒了崔璇的感觉和意志,他像回光返照一样,双目圆瞪,突然青筋暴裂,怒不可遏地鼓起毕生的力量作最后一搏,大“呸”一声吐出一口带着黑血的浓痰,透过囚笼的柱隙,直喷到校尉的脸上。校尉勃然大怒,挥刀刺向囚笼,却见崔璇口吐鲜血,已经瘫死在囚笼之内。
官员们似已木然,克制着极度的悲痛,不敢有丝毫表露。待恢复原来队列肃立之后,四辆囚车被推出午门,送回诏狱。众官员以为事毕,可以回衙署喘息一口气,想不到田文义又疾步走到队前,再次厉声宣布刘瑾的钧旨:“各衙署官员现在一律不许回转,仍要继续观刑!有不遵照钧旨者,校尉们督察拘办!”
众官员愕然,不知道勒令观看的又是什么刑?又有什么人要受到花样翻新的迫害?
午门外鼓声又起,唢呐和喇叭声勾魂摄魄。厂卫的校尉们在队前队后巡逻,密切监视着官员们的动态。众官员却如雕像般静默,似乎已忘了寒冷和恐惧。
忽然间,从午门外开进一长列奇特的队伍,先由锦衣卫卒三十人,内行厂宦官三十人前导和负责警戒,然后是每两个锦衣卫卒挟持着一个身穿赤色囚服,被指称为犯官的人,鱼贯入场。这些犯官有些还能在挟持中踉跄前行,有些人已是遍体鳞伤,是被拖拽着入场的。众官员偷眼一看,大多是认识的,原来是南京给事中戴铣、李光翰、徐蕃、杜相、任惠、徐逻,御史薄彦徽、陆昆、葛浩、贡安、王蕃、史良佐、李熙、任诺、姚学礼、张鸣凤、蒋钦、曹闵、黄昭道、王弘、萧干元等二十一人。这些人的身份都是给事中或御史,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之间。
按照明朝的规章,给事中和御史的职责之一就是遇到皇帝有荒政失德时,可以上奏劝谏,还有权弹劾奸邪腐恶,可以闻风奏事、监察朝政。他们的官秩只有六、七品,但可以超越职级评议天下事,纠举天下官,所以被称为言官、察官、风宪之官。明朝设立这种职官的原意,是企图采用以小制大,以轻驭重的办法来维持君德臣纲官纪,监督国政。有些给事中和御史也视自己的职责为神圣,不惜冒犯君上和权势,不惜丢官殉身以直言,实践着儒家官僚以社稷安危为己任,有志“致君尧舜上”的素养。
戴铣等二十一人正是这类典型。他们每个人在正德元年以后,都曾单独或联衔,先后上过奏章,或切谏皇帝朱厚照不要“宠幸阉寺,颠复典型”,要求“广开言路,摒绝佚游放荡”;或指名弹劾刘瑾、马永成、谷大用等“八虎”“蒙蔽左右,有干天和”,要求“概予斥退,以绝祸端”。在刘健、谢迁被罢官后,这些人又连章挽留,极言“顾命元臣不可去,巨恶大憝不可用”,甚至声言,宁可“伏阙死谏”,不屑做权奸门前的走狗。所有这些言论和活动,不但严重开罪了刘瑾等人,也引起正德皇帝的极端憎恶。
今天要在午门内,在众官员面前狠狠整治戴铣等人,是由刘瑾等怂恿,又得到正德皇帝许可的。
整治的方法,是对他们每个人,都公开施用廷杖。
廷杖,就是在宫殿廷阶之上,对忤犯皇帝或权贵阉宦的官员施用杖刑。这样的杖刑一般是在午门外施行。这一次,由于刘瑾要亲自设台监督,也因为正德皇帝谕示要亲临午门以内的五凤楼上观看行刑的情况,故此破例改在午门之内举行。
戴铣等人被带入后,左边由内行厂,右边由锦衣卫人员持械森严警戒。一时,鼓声停顿,唢呐声竭,广场上鸦雀无声。刘瑾从虎皮大椅上徐徐站起,阔步走到台前,尖声宣布:“钦奉皇上圣旨,着将犯官戴铣等二十一员杖于阙下,人各三十,即刻用刑!”
田文义以下的旗校禁卒等齐声应诺,高呼“遵旨”,声震大内。
田文义转身下令:“押上犯官戴铣受刑!”
只见几个锦衣卫卒如狼似虎地将戴铣揪出,掀翻在地,一人手持麻布兜,将戴铣自肩脊以下用绳索捆绑,使他左右不能动弹;另一人则缚住他的两足,四面牵拽,俯卧场中,头面触地,扯下衣裤,只露出屁股受刑。
六个壮健卫卒手持木棍,等待动手。
一个内行厂的管事太监负责号令和监刑。他上前验明正身,踢了戴铣一脚,下令:“动刑,与俺着实打!”
第一个卫卒抡棍便打,有小宦官高声唱报数目。打了五棍,便换上第二个卫卒接着打,三十棍共换了六人。
戴铣受杖,开始时还能发出呼号,每一呼号,地上的尘土却扑满他的口鼻。十棍以后,呼号的声音渐渐低沉微弱,只听到短促的喘息声;最后几棍,竟然听不到声息,原来他已经气绝身亡了。施刑的卫卒目视监刑的宦官,请示如何处置。只听这员司礼监管事太监怒吼:“不管死活,必须按照圣旨规定数目足额施刑,再给俺着实打!”于是,重棍又落在戴铣的尸体上。
三十棍打毕,管事太监喝令卫卒将戴铣的尸体拖下去,将轮次的李光翰押上来受杖。
李光翰在刚受杖时,还奋力连声呼喊:“臣子忠诚,皇上明鉴!”他竟不知道被他认为神圣的皇上,正站在楼阁上兴高采烈欣赏他们如何受刑呢!
随即便连续听到行刑人的吼喝声和计算行杖的数目声,目睹这样的人间惨剧,众官员皆面如死灰,有的难以承受,昏倒在地。
将近两个时辰,总算将二十一人轮杖完毕,已死的被拖尸而下,还活着的仍由卫卒抬回诏狱。
忽听高台之上的刘瑾向台下的田文义发话,命令众官仍不可退,又尖声吼叫:“蒋钦还活着吗?把他带过来,俺要当众见识见识他!”
蒋钦字子修,南直隶常熟人,弘治九年进士,先在翰林院充庶吉士,再转为南京御史。
蒋钦为人性格刚直,疾恶如仇。早在弘治时期,即一再奏弹国舅爷张延龄、鹤龄兄弟不法,要求查办。当正德皇帝登极,刘瑾等当权以后,他偕同南京多位御史如薄彦徽等人联衔上疏劝谏,声讨阉宦祸国罪行,被刘瑾派人到南京逮捕,押解到北京下诏狱,廷杖后革职为民。刘瑾本以为,经过这样的惩创,蒋钦大概会屈服,不敢再和自己过不去了。却未料到,蒋钦是一个宁折不弯,认理不认势的硬汉。仅在三天之后,他便独自具衔再上了一道进一步弹劾刘瑾多方面罪行的疏文,文中的主题更集中,态度更鲜明,措词更激切,要求立即处死刘瑾以谢天下。这份奏疏铿锵有力,在当时反阉宦斗争的舆论中是最坚决和定调最高的,一时传诵京内外。疏中痛切指出:“刘瑾,小竖耳。陛下亲以腹心,倚以耳目,待以股肱,殊不知瑾悖逆之徒,蠹国之贼也。忿臣等奏留刘健、谢迁二辅,抑诸权奸,矫旨逮问,予杖削职。然臣思畎亩犹不忘君,况待命衽席,目击时弊,乌忍不言?
“刘瑾要索天下三司官贿,人千金,甚至有五千金者。不与则贬斥,与之则迁擢。通国皆寒心,一贼弄权,万民失望,愁叹之声动彻天地。陛下顾懵然不闻,纵之使坏天下事,乱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乎?幸听臣言,急诛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使朝廷一正,万邪不能入;君心一正,万欲不能侵,臣之愿也。”
蒋钦这一道疏文,无疑是全面声讨刘瑾的檄文,而且锋芒所向,不仅是对着台前作恶的刘瑾,而且还指责作为刘瑾总后台的正德皇帝。请杀刘瑾,无疑符合绝大多数官民的心愿,言人之不敢言,正是蒋钦为人的气节。
那一天,刘瑾正在内相府书房内和徐正密谈,忽见司礼监一名秉笔太监神色张皇地手拿着一封疏文疾步进来,未打招呼便抢着说话:“禀告刘公公,蒋钦这厮又上疏捣乱了!”
刘瑾接过疏文急忙,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从冷笑藐视转而紧张恼怒。当读到“急诛瑾以谢天下”一句时,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两眼圆睁,猛一拍桌,几案上茶盅翻滚在地,又将手上的疏文狠狠掷在地上,尖声叫嚷:“斗胆蒋钦,公然要杀害俺,满朝文武还未有人敢这样猖狂的,俺倒要看看是谁能杀谁!”
徐正一直密切注视着自己恩主的表情,忖量该怎样伺候和影响刘瑾对这一突发事件的处理。他躬身将疏文捡起,用衣袖轻轻擦去溅落在疏文上的茶渍,目示那名秉笔太监退出,语调平静地说:“请公公息怒,蒋钦以蝼蚁之微,焉能摧撼泰山之重,皇上是绝不会听他的话的。依属下之见,这封疏文干脆不必转奏,在这里便给沉没算了。”
刘瑾仍然满脸怒容,愤愤地说:“这个狗杂种挨杖后又胡言,是个不怕打的,着田文义派人将他收拾掉!”
徐正进言:“对于蒋钦这样的人,似不宜鲁莽行事。他在科道官中是带头的人物,影响很大;此人文笔又犀利,很具有煽惑能力。据说,他写好这篇疏文后便交给自己的学生,由他们连夜刻板印成单张,分发京内外。属下这里也收集到一份。这个人和他新近写的疏文,当前都成为朝野议论的热门题目,如果简单地收拾掉他,必会引起更大的风潮,不能不慎重考虑。”
刘瑾问:“丰凡的意思是……”
徐正献议:“属下的浅见:第一,不宜放任他再在庙廊左右放肆活动蛊惑人心,可命锦衣卫秘密将他逮捕,单独囚禁在深室之内,隔绝他与狱内外任何人的来往。有人询问,则以对已革职为民的人,官府无法亦无责任了解行踪,对他的失踪无可奉告。”
“然后呢?”刘瑾紧问。
徐正眨了眨眼睛,卖了一个关子:“依属下之见,对蒋钦这样的人,还有可变通利用之处。”
刘瑾惊诧地瞪着徐正。徐正靠近刘瑾,在他耳边放低声调说:“蒋钦经过重杖折磨之后,仍敢于再放肆上言,不过是行险侥幸,哗众取宠,博取更大声名而已。此亦文人之常态,公公不必过分重视。
“人皆爱生畏死,羡慕富贵,蒋钦岂能例外?孱弱书生,意气用事,总是不能持久的。严刑之后,再将他隔离囚禁,促使他在痛楚与孤寂之中产生动摇,再进以甘言,饵以高官厚爵,未尝不可能使他迷途知返,悔悟前非……”
刘瑾听出了一点意思,半信半疑地问:“要使蒋钦改口,恐怕不容易吧?而且,有什么必要呢?”
“意义实在重大。公公须知,事在人为。蒋钦终究是血肉之躯,总还是有着五官七窍之人,总还是攻科名求显达的人,岂能无妻孥老小之恋,岂能无功名爵禄之念?只要动之以情,喻之以理,辩之以利害,决之以生死,也是有可能转为刘公公所用的。而且此人素被北南两京科道官奉为首领,作为捣乱人物的旗帜,愍不畏死的典型。如果能劝导他归诚效顺,能够撰写一篇文章为当前政局辩解,申张皇上朝乾夕惕,习武是为了自强,周游是为了深入民间,了解黎民疾苦;剖明刘公公等殚精竭虑以斡旋国事的苦心,它的效果将胜于焦芳、刘宇等人的千言万语,时局或可因此得到澄清,乱党抑或因此闻风瓦解。善用叛人,诸葛早有明训,招降纳叛,攻心为上啊!”
徐正巧舌如簧,竟把奸险老辣的刘瑾说动了:“丰凡,就由你试办此事,如何?”
稍过片刻,刘瑾又叮嘱道:“如果他死硬不悔,怙恶不悛,也不能姑息,该用刑还得用刑。撬开他的嘴,说不定还能挖出一窝虫蚁呢!我就等你的佳音了。”
徐正一躬到地:“属下甘愿效力。”
蒋钦上了这道奏疏后,颇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对于再次被逮捕入诏狱,本来是意料中事,当锦衣卫官校来锁拿的时候,他强忍伤痛,从容入狱的态度,让那些如狼似虎,已习惯于以侦伺和拘捕人犯为职业的官校们也感到意外。
蒋钦被关押在狱中最后院的单人重犯囚室,与他上次被捕时能与难友们同关在大囚室,彼此可以低声言谈、互相关照的情况完全不同。这次一入狱,他还立即被钉了脚镣,戴上了手铐。
蒋钦定下神来,环顾了一下关锁自己的囚室。身后和左右三面是粗厚的石壁,前面朝北是用粗大木柱搭建而成加以重锁的坚固围栏。三九隆冬的寒风从围栏外猛刮进来,使囚室内像一座冰窖。从木围栏朝外,可以仰望到围墙外一棵高大国槐树,树尖上的秃枝正在风中摇晃,哗哗作响,和怒号的风声交鸣。囚室的左壁,架设有一铺柴草垛,上面盖着一领破席;右边放置着一张小几,几上居然置有笔墨纸张,显然是便于犯人撰写供词。
时已入夜,狱卒抛进来一个带糠的馊窝头,放一碗在做窝头时留下来的蒸锅水,吆喝说:“吃饭!”
为防止重犯自戕,便于检查巡视,狱卒们还在囚栏外悬挂着一个防风的灯笼,阴森的光时明时暗,随风摇曳。
蒋钦无意吃饭,只喝了几口水,闭目躺在柴草铺上,可以清晰地听到巡逻狱卒敲打的报时梆鼓,还有不时传来的被拷打犯人撕肝裂肺的惨叫声。蒋钦心潮起伏,不禁回溯自己的平生。自入学中举成进士,进入宦途以来,从未辱志阿世,巴结权贵,一直持正执言,热切盼望当今皇上“受谏则圣”,本人则坚决奉行古圣贤有关忠信明辨、不辞斧钺、勉为直臣的教诲,这是最值得安慰的。年将半百,遭遇到史所罕见的昏聩浊乱,焉能视而不见,焉能怕受廷杖牢狱之灾而放弃信念和操守?自己受杖后再次上疏,无非是为了坚持一士之谔谔,耻于做一个屈服于严刑,从此钳口结舌,坐视世道沉沦,国运土崩,黎民遭受劫难的孬种。再次上疏必然会面临更严酷的折磨迫害,这是自己早有估计,而且甘之如饴的。
人大凡到了这样的思想境界,心已放横,便无畏惧,安之若素了。蒋钦思想至此,心平气静,杂念不兴,倦极而睡。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几阵鸦声入耳,蒋钦仰望木栏外的上空,大槐树秃枝上停有两只大乌鸦,朝着诏狱的囚室放声喧叫,好像是为人间申诉冤酷和悲情;又似在质问:人类为什么总是喜欢自相残杀,专门制造如此多的不公不平,还不如自然界的鸣禽可以自由喧叫呢!
忽然,一个狱卒走来开了锁,递给他一份拜帖,上书:“子修仁兄珍摄,后学年弟徐正拜谒。”
蒋钦记不起徐正是什么人,但对拜帖上写着“后学年弟”的称谓感觉不伦不类:既是同年,怎么又带上“后学”;既是“后学”,怎么又是同年?正在寻思间,未及表示是否接受来访,便见另一狱卒领着一个身材颀长瘦削、脸庞清癯、行动斯文的中年汉子进入囚室。此人头戴青布头巾,外加一顶狗皮冬帽,穿着一身直裰灰棉长袍,黑布棉鞋白袜,装束朴素,俨然一介书生。他手里提着两瓶细瓷药酒,刚进入囚室,便闻到刺鼻的霉臭腥味,不觉眉头一皱,但迅速恢复常态,一边呵着寒气,一边脱下皮帽,将酒瓶放在几案上,朝着蒋钦亲切地说:“子修兄受苦了,怪我来迟,怪我来迟了!”
蒋钦愕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未待发问,来人便自我介绍:“子修兄,兄弟名徐正。去年春季,在李阁老召开的诗文会上,曾与兄台幸会,得以瞻仰风采。我对子修兄的学问人品,清风亮节,都是极为景仰的……”
看到蒋钦还拿着那张拜帖沉吟,徐正又急忙解释道:“子修兄是弘治八年在南直隶乡试取中的举人,兄弟这一年也在福建乡试中举,所以我们确实有同年之谊。但际运不同,兄台在第二年便春闱告捷,高中进士,而兄弟则科场失意,屡战屡败,只好远走陕西,在州县混饭吃,去年才来北京谋事,不论在学问或在仕途,都是兄台的后学啊!”
听到徐正这样乱扯关系,蒋钦觉得很腻烦,默不答言。他蓦然忆起,去年在李东阳府上议论诗文会中,此人确实在座。而且给众人留下了特殊的印象:每当李东阳出到堂上,此人便急急趋前问候,点头哈腰,以表恭敬;东阳说话时,又频频谀笑称颂,表示赞佩,却又极为注意参加李府聚会人士的言论动止。当时便有人底下对蒋钦提醒,此人可能是刘瑾派来的侦探。蒋钦警觉起来,觉得徐正来意不善。
徐正自觉尴尬,转口道:“日前便已听说子修兄和南京的科道联衔上奏,触发皇上之怒,受到廷杖之苦,遭受无妄之灾,兄弟难过已极。昨天又知道兄台再次上疏,被捕入诏狱,所以赶来探视,聊表慰问之意。”
蒋钦冷眼看着徐正的亲热态度,仍然沉默无言。徐正也意识到,这是一个不易应付的对手,便绕过弯子,借自己带来的瓶酒作为话题:“这是兄弟专门从大栅栏赵家老药铺买来的蟾蜍跌打驱风酒,是专门采用蟾蜍、麝香、雄黄、防风、当归、肉桂等药材酿制的,最能舒筋活络,止痛去瘀。对于受过杖刑的人有疗治创伤,更新肌肤的特效,对子修兄是最合用的。”
蒋钦淡淡回答:“谢谢你的好意,这些药酒,我是再也用不着的了。”
“何以见得?”
“我是不敢奢想再活着走出这座监狱的。”
徐正以为抓住时机,急忙进言:“这又何必呢!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贪生。子修兄弘扬忠爱,朝野钦佩;但世事复杂,善未易察,道未易明,有时当道的人亦不能不委曲求全,徐图匡救。譬如,司礼监太监刘瑾亦常遭到误解,他实有为难之处……”
蒋钦一听到徐正为刘瑾辩解,便清楚是来说降的。他怒气填膺,走前两步,铁镣拖在地阶上当当作响,举起戴枷的右手指着徐正,厉声说:“你不必在我面前再提起刘瑾两字,他是当前局面的罪魁祸首,本人上的第二疏就是请求皇上立即将他绑赴法场,开刀问斩。世有谄谀巴结阉贼的斯文败类,但亦有誓不与奸宦同生于天地的硬汉。你请回吧!”
徐正还不死心,再劝道:“子修兄,我是纯出于敬贤爱才的考虑,而且看在同年之雅,才甘冒风险来到囚室拜候兄台,一尽肺腑之言的……”
蒋钦布满伤痕的脸庞蓦然严肃起来,充满血丝的双眼闪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他发出一阵令人战栗的冷笑,随手将徐正的拜帖撕得粉碎,掷到地上。一阵风将这些碎纸片吹得旋转飘动。
徐正因为还未开篇,便被兜头喝止,昨晚花了半宵准备的说词根本无法表达,自觉懊丧无趣,但他还要尽最后的努力:“朋友处于生死关头,本人不能不尽朋友之义,不能见死不救,子修兄,还请三思。”
蒋钦喝止他,手指狱门:“你给我滚出去!”
徐正一边往外走,一边收敛了和蔼关切的态度,骂骂咧咧地说:“死到临头,不识好歹,有你好看的!”他的话未说完,只听到砰然一声,原来蒋钦已将蟾蜍跌打酒猛掷在他的脚下。
徐正气急败坏地走进诏狱的门厅。原来他预先作了布置,暗带锦衣卫一员校尉、八名卫卒前来守在门厅,听候差遣。他刚进入门厅,校尉迎上前来:“徐老爷,一切还好吗?”
“不必多问了,立即对蒋钦这厮行杖!”
校尉又请示:“怎样打法,打多少?”
徐正凶狠地吩咐说:“打门杖!”
什么叫门杖?这是厂卫内部的黑道行话。廷杖是在午门外施刑,动手前还要卸脱镣铐,事先宣布杖打之数;门杖则是在诏狱内用刑,是不卸脱镣铐刑具,不必计算数目的更酷烈的杖刑。
校尉和卫卒们得令,高声答应:“是!”
徐正低头思索了一下,又对校尉说:“用门杖,但不要将这厮立毙于杖下,要留着活口。这个案件还要禀告刘公公,由他作出最后决断。”
锦衣卫的校尉领着卫卒们闯入囚室,把蒋钦拖到诏狱大院,按倒在地上乱棍齐下。蒋钦旧伤之后又添新创,一阵剧烈痛楚之后晕死过去,只在口鼻中喘着粗气。待打了一阵之后,喘气的声音也逐渐转弱,几乎听不出来,校尉怕一下打死,违背上头的意图,便下令停手,端来半桶凉水,照蒋钦的头脑猛泼下去。等听到恢复了呼吸,又把他拖回囚室,抛在柴垛上,又令狱丁们勤中巡逻,加强灯火照明,以便于随时监视,防止出事。
时至中夜,蒋钦辗转醒来,但觉口干唇燥,头颅剧痛,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便高声呼唤狱卒,要求给喝一口水,狱卒不理。蒋钦强忍疼痛,撑持着爬起来,摸索到破席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他急于小解,艰难地拖着伤腿,扶着墙壁挪到囚室角落的便桶前,一撒尿便觉得剧痛难忍,灯光下一看,撒出来的全是血水。尿未撒完,突然感觉一阵晕眩,力气已尽,一下子瘫倒在便桶旁边。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蒋钦才从晕死中逐渐清醒过来。囚室外面朔风怒号,细听梆鼓,已是四更时分。蒋钦回忆起今天徐正劝降的丑态,以及再次受杖的情景,反而觉得心明力定。他深知,除非肯背叛节操,向刘瑾、焦芳、徐正这些奸佞低头服软,是绝对不会有生路的了,刘瑾这一伙是什么毒手都会施展的,而自己又绝不屑做甘从狗洞中爬出去的软骨头。但只要留得残生,口诛笔伐便不能停止,一定要拼战到底。一疏受杖,再疏再杖,他决定更上第三疏。
蒋钦主意已定,他拖着伤腿,爬到几桌之前,人是坐不起来了,只能俯身就案,借助用来监视自己的光,还可以勉强写字。他刚要提笔,发觉砚台的墨汁已经结冰,他干脆将砚台放入衣襟内,借体温将墨汁化冻。他的构思早已成熟,正要挥毫撰写,忽听到一个狱卒在木栏外大声喝问:“蒋钦,你在写什么?”
蒋钦大声道:“我要给皇上撰写奏章,你敢阻挡吗?”
狱卒不敢再问,低头自去。
蒋钦凝聚精神,正要着笔,却仿佛在耳际间听到几声啾啾鬼哭,柱门之外好像又有几个鬼魂在左右徘徊,不时瞩望着自己,似有所诉,但因阴阳隔阻,言不能达,情难自已,因而哀号痛哭。蒋钦的精神愈紧张,这样的幻觉愈加重,他知道第三道疏文一送上,必立招奇祸,不只亡身,而且还会毁家灭族,先人的坟茔亦将不保。声声鬼哭和若隐若现的鬼魂,莫非列祖列宗在地下急灼难禁,故此发声现形以示哀劝,以保全身命和家族的平安?蒋钦搁笔沉思,自知本人和全家阖族正处在存亡断续的关头。他理解祖先显灵的苦心,但自己亦有不能屈从的隐痛。为此,他用尽全力扶几起立,将衣服稍加整理,面向柱栏之外的冥空,肃穆而言:“如是先人显灵,请以大声昭示。”
言未毕,便听到哭声更加凄怆,柱栏外的鬼影跳跃更急。蒋钦的心情极端矛盾,为人子孙,焉能无宗族坟茔之思?为人夫为人父,又焉能无伦理之爱?若非万不得已,岂肯贻累祖先,株连妻孥?但既已许身于国,苍生为重,又岂能只顾及一人一家一族的安危?他再次整理衣服,忍住创痛肃立敬礼,热泪盈眶地颤抖祷告:“蒋门列祖诸宗在上,恭请垂听陈告:钦幼承庭训,长读诗书,深知缄默负国最为先人羞耻,是最大的不孝。今日三度上疏以死谏,秉笔直书以锄奸,甘冒刀锯斧钺,知必死而不辞,实在是为君国尽大忠,对祖先尽大孝。不论如何惨烈,这份奏稿不能中止,敬请先人鉴谅。”
祷告毕,鬼声渐停,鬼影渐散。蒋钦重新俯身案前,奋笔而书:“臣与贼瑾势不两立。愿借尚方剑斩之……
“陛下试将臣较瑾,瑾忠乎?臣忠乎?忠与不忠,天下皆知,陛下亦洞知之,何仇于臣,而信任此逆贼耶?臣骨肉都销,涕泪交作,七十二岁老父,不顾养矣。臣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国失位之祸起于朝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臣钦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逄、比干同游地下……”
奏稿写毕,蒋钦重读一遍,觉得言犹未尽,又咬破手指,再加血书一句:“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他掷笔躺卧,但觉对国事朝政,对草野黎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一生言行无负于天地,无愧于鬼神。
他知道这一道疏文,必将引致更大的厄运。他心如止水,静待风暴的到来。
刘瑾本人并未与蒋钦直接打过交道,但蒋钦连上三道奏疏,竟然要将自己枭首正法,令他既十分惊惶,又极端愤恨。在勒令百官观刑之当天,他下令将蒋钦和其他科道官共二十一人破例在午门内廷杖示众,之后,又命留下蒋钦,正是为了发泄刻骨的仇恨。
等锦衣卫的官校架着蒋钦拖到高台下面时,刘瑾在一群内侍和厂卫官校簇拥下,从台上走下来,他想当面认识和羞辱这个顽强的对手。
蒋钦受到三度重刑,两腿已经折断,面目全非,头颅肿胀得像一个充血的大斗,双目紧闭,已经无力睁开眼睛,只有微微的呻吟和喘息。他已经被折磨得将近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刘瑾并不以羞辱这样一个接近死亡、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的对手为可耻,他狞笑着走近蒋钦,嘶叫着说:“好个蒋御史,你不是一再要斫我的头吗?看看今天是谁斫谁的头!哈哈!”
处在弥留状况的蒋钦,对刘瑾的狂笑,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刘瑾看到接近死亡的蒋钦未能领受自己的侮辱,心有不甘,随手从身旁的校尉手上夺过一把马鞭,狠狠地向蒋钦的头部抽打。想不到刹那间,蒋钦巨大的充血的头颅突然抬起来,口角挂着轻蔑的冷笑,两眼圆睁,逼视着面前的刘瑾,锐利的目光凝聚着愤怒、轻蔑、不屈和战斗到底的意志,恍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猛士就义,死不瞑目。刘瑾大惊失色,马鞭失手坠地,倒退了两步,慌忙吩咐说:“快,快,把他拖下去,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