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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小螺丝钉,是不是该拧在拖拉机上呢(1/1)

抽个空,雷正兴上街,奔县供销社门市部而去。这家商店门面大,货色也比较齐。雷正兴沿着玻璃柜台走到东面,又走到西面。

一个约莫二十岁的营业员姑娘注意到了他:“同志,想买啥?”

“手电筒。”雷正兴盯着柜台说。

三个型号,都在这儿。女营业员把货品取出来,让雷正兴仔细挑选。这时候她看见了这位年轻顾客胸前的徽章:“哟,小同志,还是县委的干部!”

不是干部,雷正兴更正说,我是通信员。

那也是县委的人啊。

反正我不是干部。

女营业员说,一个样!来,我给你挑,你告诉我,主要是干啥用的,走夜路?如果是走夜路,那就要加长的!

雷正兴小声地说,告诉你吧,看书用。

县委大院里没有电灯?

雷正兴更小声说,被窝里看书。大姐,你可别跟人说啊!

哈哈哈哈。姑娘捂嘴笑起来,甚至笑弯了腰。你跟我小时候一样,被窝里打手电看小儿书,有一次我爸发现了,我还挨了一顿打呢!

雷正兴被姑娘笑得很不好意思。

姑娘收了笑,说,我晓得,你是怕影响人家。那我告诉你,被窝里看书的手电筒最好不用这种金属壳的,太冰,冬天吃不消,握着手冻,这我有经验。接着,姑娘就推荐一种塑料外壳的,但是现在缺货,要他过三天再来看看。

雷正兴说那我三天后来。姑娘说,行,找我。我姓王,叫王佩琴。

雷正兴说我姓雷,叫我小雷就行了。

王佩琴说,喂,你有好书,也借我看看啊,我也很喜欢读书,你别一个人打手电躲在被窝里只管自己看啊!

雷正兴忍不住笑,说一定一定。他觉得这姑娘说话叫人心里挺暖和的。

王佩琴下班回到家里,就爬上凳子翻顶柜,她记得那里有些杂物,杂物里可能就有塑料壳手电筒。佩琴的母亲躺在里屋床上,听见响动就说,佩琴,回来啦?

回来啦,妈,今天好点儿了?女儿隔着房间问。母亲说也不好,还是那样啊。

母亲中风,床上躺很多年了。

父亲下班回家,见女儿爬得高高的,也奇怪,最后才明白女儿要找一支塑料壳加长手电筒送一位小伙子。这时候里屋又传来母亲的病恹恹的声音,问是哪个小伙子,得领来让妈看看啊!

王佩琴说,嗨嗨嗨,啥呀,看你们慌张的样子!他是县委大院的通信员,十七岁,比我都小三岁。他想买支手电,晚上读书用,店里缺那种塑料壳的,所以我想,爸爸有一支手电长期不用了,我就找一找,送给那小伙子。就这回事,你们呀,想女婿想疯了!

父亲明白了,说,我女儿是成人之美啊,送吧送吧!多读书是好事,不过,别在被窝里读书就是了!

女儿憋不住笑,说,他就是为了在被窝里读书哪!

父亲愕然。女儿说,爸爸,我就佩服他这种刻苦精神!

父亲说,小时候我白打你一顿屁股了?

我当然不在被窝里看了,可是人家要这么看啊!这叫求知欲,年轻人的求知欲要爱护!你就晓得打屁股,爸爸你封建!

里屋又传来声音:“佩琴啊,你过来!”

于是女儿握着手电筒走进里屋,坐到母亲床头,帮母亲掖掖被子。不出所料,母亲说的还是女婿的话题:“佩琴啊,有句老话,女大三,金银山。女大三没啥不好哩!佩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晓得你妈这几天都在想啥啊?”

王佩琴捂住耳朵跑了出去。她父亲见状,躲进厨房里笑,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挺可爱。而且他一贯认为男女大事全凭缘分,父母是急不来的。当然,妻子病久了,心里想外孙,也好理解。这时候王佩琴问父亲肯不肯献出这支手电筒来给女儿,父亲大声说肯肯肯。

等到第三天,县委那个小通信员还是没有出现,这就叫营业组长来逗王佩琴了。组长说,佩琴,干啥呀,心不在焉的?别老往东头看了,眼珠子掉出眼眶之后不太好捡哦!

别啰唆,等个顾客嘛!

小通信员?

晓得还问。

今天不会来了。

说好了的是三天,今天第三天了。他县委的人,还能失约?

偏偏就失约了。

雷正兴本来是准备出大院一趟的,可是刚走到门口,就被叫住,说是张书记临时决定下乡,他得随行。雷正兴二话不说就去换鞋,将布鞋换上球鞋,准备翻山。

果然是翻山越岭。两个小时后,张书记带着他气喘吁吁地走进了一个云遮雾盖的小山村。进村的时候张书记对雷正兴说,小雷啊,机关的同志,尤其是毕主任,对你要求严格一点儿,你要正确对待啊!

雷正兴马上说,张书记,对我严格要求,那就是对我爱护!

你来县委机关工作,时间不长,已经成熟不少了。但是对自己还是要一分为二,你要经得住考验。

张书记您放心,我知道我身上还有很多不足、很多缺点,同志们指出一件,我就要改正一件!同志们还没有指出的,我也要自己检查!毛主席不是说,为了人民大众的利益,我们身上难道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的吗?

张书记很高兴,说,小雷啊,我觉得,在朴素的阶级感情的基础上,你已经具有一定的理论水平了!

说到这里,张书记推开了一户残破的农舍大门,荆条子编的篱笆门叽叽嘎嘎响。

农民老刘刚出屋,猫腰一看,见是县委书记进了院子,急忙转身,对自己老婆挥手:“快!来客了!”

他的妻子慌忙上床,钻进破蚊帐,拉开被絮,躲入被窝。

县委书记弯腰进门说,老刘啊,半年不见喽,日子怎么样啦?老刘搓搓手,憨厚地笑,笑得很不自然。张书记问,老伴儿呢?

老刘朝破蚊帐努努嘴。张书记顿时明白了大半,心里不好受,说,老刘啊,是不是女儿出门了,衣裤不够穿,老伴儿又躲被窝里啦?

老刘不好意思,说,张书记啊,你鼓励我参加农业生产,说这话一晃半年了,这半年,我老刘没出息,见您没面子啊!

张书记对雷正兴说,小雷,每次到这边的几个村子来,尤其是到老刘家,我心里就堵,堵得慌啊!虽然新中国成立已经八年了,可是不少乡村仍然受穷,穷得很啊!

雷正兴点头,心里也难受。这种苦他是晓得的。张书记又对老刘说,老刘啊,作为书记我难受,我工作没有做到家啊!

不怪政府,怪我腿脚有病,我老婆也是天天抓药喝。

老刘,上次我就建议过,养头猪,你养过猪,你养猪还是在行的嘛!

也不怕您书记笑话,筹不起买猪崽的钱啊!

张书记立即把手伸进衣袋,说,我帮你一些吧!养猪是个办法!他拿出一张十元的纸钞,又加上一张五元的纸钞,往老刘手心按。老刘躲避不及,一双手哆嗦起来,泪水充盈了眼眶。他的老伴儿在蚊帐里呜咽着喊,使不得,使不得啊!

雷正兴掏口袋,摸出两张五元纸钞,说我也帮一份儿!

张书记把他拦到一边,说你收回去,全县委机关就数你的工资最低,你不要拿。

这就叫雷正兴急了,说,我工资低?张书记您工资高,可是您一家几口人?一口人平均多少钱?

这一道算术题倒是叫张书记愣了。雷正兴说,我工资虽然低,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按平均数,高于您呢!

好小子,行啊,你也帮吧!老刘啊,这些钱加起来,够买两头猪崽了。你把猪养起来,让闺女再养些鸡,相信你的日子会像竹子一样一天一天拔节高!

老刘不说话,眼角只是淌眼泪,淌得雷正兴心酸。这一天张书记一连跑了三个村子,这三个山村的贫穷让雷正兴也看得难受。在回县城的小路上,雷正兴一边走一边狠狠踢了好几颗路面上的小碎石子。他对张书记说,光对一家捐几块钱是不够的,不顶事,要组织大家伙儿发展生产才好,比如这山上出石头,这青石头好着呢,可以打成碎石子,卖给长沙去造房子,这比种番薯要好。这番话让张书记听得有滋味,说小雷你会动脑筋了。

可是只一会儿,张书记的脸上却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他看见雷正兴顺脚一踢,把路面的一颗螺丝钉踢到路边去了。张书记问,踢到什么了?

一颗螺丝钉,挡路呢!

你踢了?

踢了!雷正兴说,要是不踢掉,哪个拉车的老乡踩过,硌了脚,那可痛死了!

张书记弯腰,检视路边草丛问,踢到哪儿去了?

雷正兴说,别找了,张书记,我踢飞了呀!

张书记猫着腰,走了几步,还是被他找着了。这是一颗带有金属光泽的蓝莹莹的螺丝钉。张书记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雷正兴向张书记招手:“张书记,这沟渠里有水,干净着呢,您来洗个手!”

张书记应声走到沟渠边,蹲下洗手,洗得很干净。雷正兴心里纳闷儿,张书记干吗要捡那颗螺丝钉啊?

第二天,雷正兴的这个小小疑惑就有了答案。快近中午的时候,雷正兴把一个送交县领导看的上级文件流转完了,想抽空去街上的供销社营业部一趟。那个剪短发的名叫王佩琴的营业员大姐说三天后有货,让他去,这都四天了,他却一直抽不出时间去街上,人家可就要怪自己失约了。

于是他匆匆走进毕主任办公室,将身上背着的那只装有机密公文的褐色方形小皮包除下,交给毕主任,说,县里五位领导同志都看过了文件,李副县长在建筑工地上刚才也看了,都签了字,现在送还给您!

“很好,送得非常及时!”毕主任说。一边掏出身上的钥匙,打开公文皮包,取出文件,将空皮包还给雷正兴,说,“来了新文件,我会叫你的!”

雷正兴说,我现在能去县供销社营业部一趟吗?毕主任摇头说,刚才张书记找你呢,先去张书记那儿!

原来是张书记要他送封信,看来是一封急件。

“小雷啊,有封信,马上送到机械厂去,亲手交给厂长。”说到这里,张书记又递过一颗螺丝钉说,“这颗螺丝钉也带上,厂长要这颗螺丝钉。”

“厂长要?”雷正兴有点惊讶,说,“张书记,他们机械厂有的是螺丝钉!”

张书记说你快送去吧!

机械厂在县郊不远,自行车一踩就到。雷正兴进厂门后,直奔厂部办公楼。那个高个子厂长他见过,县里每次开干部会那厂长都来。

高个子厂长见了雷正兴很高兴,马上拆开信封,读信。

雷正兴又递上螺丝钉说:“张书记说,这颗螺丝钉也要带给您,说您需要。”

厂长接过螺丝钉,仔细看了看,又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事。雷正兴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厂长同志,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小雷同志!”厂长想了想,然后忽然冲窗外喊:“小李你通知一下,全厂职工大会提前半个钟头开!对,就现在,马上集中!赶快通知!”

然后厂长看定雷正兴说:“小雷同志,你今天送来的东西很重要,因此,我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全厂职工大会。”

雷正兴很惊讶:“我现在不能走吗?”

厂长说:“请你参加会议吧,十五分钟以后你就可以离开,不会耽误你。”

只一会儿,两百来个男女工人就挤满了机械厂的饭堂。这是一次全厂职工例会。厂长走上台,手举螺丝钉,问台下:“同志们,这是么子?”

工人们奇怪,一起喊:“螺丝钉!”

“这颗螺丝钉,我们厂能不能用?”

厂长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台下一时都不明白。厂长又说:“看清楚了吗?能不能再使用?你们发料车间说说!”

有几个工人就喊:“能用!”

厂长说:“是啊,能用!同志们,我们都晓得,现在,原材料的供应比较紧张,我们厂呢,目前正在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全厂职工都很努力,节约每一滴机油,节约每一颗钉子!现在,就是县委机关的这位小雷同志,把在路上捡到的这颗螺丝钉送到了我们厂里。虽然说,这是颗很不起眼的螺丝钉,但是我想说,我感谢他,我们全厂工人同志都感谢他,小雷同志给我们上了一课,这一课的题目就是勤俭节约!同志们,我们饱经磨难的祖国现在正在加紧搞建设,我们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搞建设,一颗螺丝钉都不能浪费啊!大家看看,这可是一枚合格的闪闪发光的螺丝钉啊!”

饭堂里爆发出掌声。雷正兴听见掌声后,也忙不迭鼓掌。

“小雷同志,我说得对吧?”厂长转头问他。雷正兴赶紧点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雷同志,你说几句?”厂长这样说。

于是雷正兴走几步,走到了台中央。

面对全厂职工,他却突然哽咽了。

台下嗡嗡嗡一片,大家交头接耳起来。

雷正兴镇定了一下情绪,说:“工人同志们,这颗螺丝钉,其实,是在我脚下被踢走的。我随便一脚,就踢飞了它,是张书记捡了回来。张书记没有对我说为啥要捡回这颗螺丝钉,张书记只是说,小雷,你把它送到机械厂去,厂长同志需要这颗螺丝钉!”

饭堂很安静,雷正兴看下去,全场都是眼睛。雷正兴又大声说:“今天,张书记与工人老大哥们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了一颗小小螺丝钉的重要。”

厂长带头鼓掌,这就又引发了整个场子的掌声。雷正兴说:“我现在懂了,每一颗螺丝钉都是有用的,机器再大,缺了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也不行。以后,不管哪个角落里有被人遗忘的螺丝钉,我都要捡起来,要珍惜它,将它送到它应该有的岗位上去!”

这话说完,许多人喝彩。雷正兴转头说:“厂长同志,我还有个要求。”

厂长说:“你说吧。”

雷正兴说:“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对我教育很大,能不能把这颗螺丝钉送给我?我想长久带在身边,经常提醒自己。”

厂长想一想,说:“这不行,这是一颗新的螺丝钉,它有用,它还能拧在机器上发挥作用。这样吧,我给你一颗使用过的滑牙的螺丝钉,你带上它吧,它一样会提醒你。”

回县委大院吃中饭的时候,雷正兴一边啃咸菜包子,一边还举着这颗滑牙的螺丝钉瞧,心里涌上很多想法。下午,他去见张书记的时候,张书记笑了,说,我知道,这一趟机械厂之行,对你会有帮助。而且,我甚至还猜到了,你会拿着一颗螺丝钉回来,作为一种纪念。

雷正兴很不好意思地说:“张书记,这颗螺丝钉给我的启发太多了,不仅仅是教育我要厉行节约,不浪费国家的资源,而且,它还证明了这么一个道理:在革命的大机器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缺一不可,正是因为有了我们每一个人,革命的大机器才能顺利地开动起来!”

张书记说:“说得好,小雷!”

“所以,我想,我们每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岗位上,每一天,都要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怕苦,不怕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

“对,”张书记点头,“你再说下去。”

雷正兴又说:“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党把我拧在哪儿,我就要在哪儿坚守岗位,哪怕是默默无闻,也要闪闪发光!”

张书记什么话也没说,拍拍他的肩,说,回去吧,很好,我都听见了!张书记心里想,这伢子,又上一个台阶了,这一趟机械厂可走得值。

黄昏的时候,赶在供销社门市部关门之前,雷正兴一溜烟地奔到了街上。王佩琴开始还没有看到他,营业组长开心地用手肘捅捅王佩琴:“哎,来了!”

王佩琴扭头一看,果然是年轻的县委通信员,于是她赶紧从柜子上取下手电筒:“哎呀,我以为你不来了!”

雷正兴感到抱歉,说,我连着几天有急事,等我晚上有空了,你们这店又关门了!

是啊,我想总是有原因的。不然,你可不会失约。

雷正兴抓抓头皮,说实在对不起,然后摸着塑料壳手电筒,左看右看,一试,光亮很足,于是心里高兴,问多少钱?

别提钱了,没见是旧的吗?我自己家里拿的,你先凑合着用吧。新的一直缺货,也不晓得啥时候能有!

总还得给你钱嘛!起码电池是你的吧?

你要付钱,那我以后问你借书看,要不要付租金?你这个县委大干部,看不起我们营业员还是怎么的?

雷正兴一听这话,认真了,说,你千万别这么说。第一,我说过了,我不是干部;第二,我的工作同你的工作其实完全一样,都是革命大机器上的小小螺丝钉!

王佩琴笑着说,嘿,小小螺丝钉,这比喻不错!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们要在平凡的岗位上甘当一颗小小螺丝钉,这可不容易呢!首先,思想上就要有螺丝钉的认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认识的!

啊,听县委领导同志作工作报告了!

这可是我的真实想法啊!

我信,我信!姑娘赶紧说。

雷正兴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保尔·柯察金也是一颗螺丝钉。

王佩琴听不明白保尔·柯察金是啥。雷正兴从挎包里掏出一册厚厚的书说,这就是我要借给你看的书,这书就是讲保尔·柯察金的。

王佩琴读书名,显出恍悟的样子,说早听人讲起过这本书,说写得很好看哟!真要谢谢你了,小雷同志!

我也谢谢你的手电筒!

你在被窝里读的书,要是能借,也都借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能借的,我一定借!

在被窝里读书也不要太久,太久了对眼睛不好!姑娘这句话透出了关心,雷正兴连说晓得晓得。

王佩琴当晚就挑灯夜读了,读得津津有味。父亲弄明白这本厚厚的书的来历后,告诉了妻子。卧床已久的妻子对丈夫说,我有感觉呢。

老王眼里都是笑意,他知道妻子要说什么话。他说你说吧。妻子说,佩琴是不是在谈朋友了?

不会吧?老王双眼含笑说。其实在老王心里也很高兴。

我看佩琴的眼睛不对,那眼睛里有光。

老王说,谁眼睛里没光?你眼睛里也有光。

妻子说,我告诉你,我眼睛里有过那样的光,那就是我跟你处对象那一年。我现在没这光了。妻子又接着说,啥时候领到家里看看?

急啥急啊,丈夫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倒当真了!

门忽然开了,女儿出现在门口,一脸不满意,说你们叽叽咕咕说啥话啊?

父母亲紧张得一起说,我们没说啥啊!女儿又说,爸爸,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得真好!父亲慌忙说,是啊,真好,真好,真是好极了!

得了手电筒的雷正兴也是感觉好极了。开水大爷对他一声抱怨也没了,还说,小年轻应该多睡点儿,你看你眼下工作劲头那么大,那就是这些天多睡的缘故!

雷正兴很开心,说是啊是啊。他开心的原因是开水大爷没有一次能看出他眼圈周围的青色。

然而毕主任还是发现了,那一夜他也没料到毕主任如此夜深了还没离开县委大院,而且那一天他房间小门闩也没插上,毕主任直接推门进来。

他那一夜读的是《纪念白求恩》,也不知第几遍读了,几乎能背了,每读一遍他脑海里就会浮起那个戴白帽子的洋大夫形象,会听见手术盘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自西半球的加拿大,为了另一个民族的利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真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啊!我能事事处处都像这位近五十岁的加拿大共产党员吗?雷正兴的手电光久久地落在“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这几个字上,似乎一瞬间出现了幻觉,每个字都放得很大,占据了整个视野。

忽然这视野起了奇怪的变化,似乎是一份白纸忽然伸了进来,挡住了一切,眼前一片白色。雷正兴惊得跳了起来,他向黑暗射出了手电光。手电光落在黑暗中的一个人身上,那人正是毕主任。

“主任?”雷正兴惊着说,“对不起!”

毕主任笑嘻嘻拉开电灯,说你啊,门也不插!是不是创造了被窝里看书的条件,兴奋了?

雷正兴这才看清楚毕主任递来的一叠白色的纸,原来是表格,是印制庄严的表格: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入团志愿书。

入团志愿书?!是要我填写?

雷正兴突然兴奋了。他在给团县委办公室送开水瓶的时候见过空白入团志愿书的样式,他好几次都在梦中梦到过用双手接过这种白色表格的场面。

毕主任说,机关团支部研究了,认为你来县委机关工作以后,学习努力,工作勤奋,思想觉悟提高比较快,已初步具备一名共青团员的条件,所以一致同意请你填写入团志愿书。组织委员下午没见到你,托我转交了。

雷正兴紧紧抓住了毕主任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隔墙的后面,又传来了开水大爷的声音。

毕主任啊!我不是青年团员,我是老头子了,小雷要进青年团了,我也想举个手啊,行不行啊?

开水大爷这话叫毕主任心里也开心。他说行啊,怎么不行,你现在就举手吧,我记上你这一票!

1957年2月8日,县机关团支部召开支部大会的时候,开水大爷一遍又一遍地把滚烫的开水瓶送进会议室,他瞅着刚刚读完入团志愿书的雷正兴,头一次打破了他从来不对任何会议多嘴的习惯,笑呵呵地对大伙儿咕哝了一句话:“可把我这一票记上啊,毕主任亲口答应的!”

雷正兴很守信用,经过自己手里的好书,只要是不紧着还的,他都拿给供销社门市部那个女营业员看几天。

那一天,雷正兴送去的是《青年近卫军》,他告诉她这本书里的人物可勇敢了,王佩琴却盯着他的新衣服。王佩琴说,怎么穿上崭新的列宁装了?这么漂亮,干吗去啊?

不告诉你!雷正兴卖关子。

果然有喜事!能说吗?

我走了!你这本书只能看三天啊,别忘了。

嗨,不再聊会儿?不是星期天吗?

雷正兴说不聊了。王佩琴追问到底:“到底去办啥喜事儿啊?”

告诉你吧,我赶着去照相馆拍张照!明天统一办团员证。

啊,入团了?

雷正兴满面笑容,说,刚入的。

那我这个老团员可要祝贺你啊!王佩琴说,怪不得一身新衣服,原来是照相,好神气啊!雷正兴告诉她,新团员明天一早必须交一张个人证件照,所以他才急着赶去照相馆。王佩琴不敢再耽搁他,连连催他快去快去。

人民照相馆就在前面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雷正兴拉拉衣襟,刚要往照相馆的石头台阶上走,忽听得街对面有人大喊,原来是一个拉钢丝车的农民因为麻袋装载量太高,在车身逐渐歪斜的时候失声尖叫起来。雷正兴像箭一样蹿了过去。山一样的麻袋倾斜得快要倒下来,甚至钢丝车也将翻倒。雷正兴拼出吃奶的气力,用自己的肩膀死死顶住麻袋。“再来一个人!”他急喊。很快,第二个肩膀、第三个肩膀顶了上来。

钢丝车终于平稳,束缚得松垮的麻袋被一只一只卸下来。

雷正兴一边卸麻袋一边呼哧呼哧喘气,说老伯啊,这车要重新装过了!

拉车的老伯向四面八方拱手,说谢谢,谢谢大家啊!

雷正兴穿过街直奔照相馆,可是往照相馆门厅的大镜子前一站,就觉得自己无法照相了,脸上、脖子上、新的列宁装上全是黄沙与灰土。

胖胖的照相师招呼他赶快坐下照相,后来又说你这小同志这么不干净怎么照?瞧你这身衣服。

雷正兴说对不起啊,我得赶快回去洗一洗。于是他立马赶回县委大院。

刚进门,就碰上毕主任。主任说怎么了,黑包公似的?

雷正兴笑。

毕主任说,你不是说去照相馆吗?怎么还不去,明天一早交照片啊!

团县委明天要统一下发团员证,团员证上照片要盖骑缝章,要有个授予团员证的仪式,全县有七十多个新团员都要集中到县城来。雷正兴很明白自己今天必须要拍好照片,今天拍了明天中午前才能取到,不会误下午的事。

他在后院打了井水,用湿毛巾把列宁装擦了又擦,然后又仔细地洗脸,把额前的刘海重新理整齐。开水大爷走过,喊,洗干净点儿!相片拍得漂亮点儿!

雷正兴说,哎!

十八啦,该说媳妇儿啦!

雷正兴不好意思,说,啥子话呀,开水大爷!

开水大爷乐得一颠一颠走了。

雷正兴本想上午再走一趟照相馆,时间上来得及,可是没想到他的健姐趁着星期天赶县城来了,硬是扯着他说要见张书记,她有急事。

方健进县委大院前,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一本日记本,但她在柜台里没发现有中意的。王佩琴说,这里只有三种,我拿出来你挑挑。咦,怎么这么面熟啊?你是方健?省劳动模范啊!去年,在县礼堂,我听过你一次报告!

方健说我们互相学习!有没有金黄缎子面的?

柜组长也走过来了,说真是方健呢!劳动模范呢!

王佩琴说后面仓库可能有。一会儿她就去找来了,这一本方健一翻就满意了。王佩琴见顾客满意了就趁机说,方健同志,我们供销社团支部开会,您能来给我们讲讲话吗?

方健感到抱歉,说,这件事以后再商量,行不?我今天要去县委办一件急事,实在没空,真是很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王佩琴一边收钱一边说,您记得我们供销社就行了!

方健是在走进县委大院时迎头碰上匆匆走出办公楼的雷正兴的。她一把抓住雷正兴就说:“雷弟,快帮姐姐,姐有急事要找张书记!”

雷正兴迟疑半天,说,他……不在办公室。

雷弟啊,你是给他打掩护是不是?刚才传达室大伯都告诉我,张书记今天在县委大院!

健姐,不是这个意思。张书记呢,确实不在办公室,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书呢。他跟我说了,今天不要去打搅他。

可我非得打搅他不可了,我急坏了!

从来没见你这么着急,健姐!

你想想,那么多农业社都要组织青年突击队上沩河,名单上就没有我们西塘农业社,这公平吗?我们社的共青团员都炸了!

雷正兴迟疑了,说,健姐能不能先到我宿舍休息一下,喝口茶?我先去照相馆照张相,因为明天要做团员证,要有个颁证仪式,就缺我一张相片了!

方健说,我还急着赶回去呢!大家都等着我的口信呢!

雷正兴说好吧,我带你去见张书记。不过,我得事先通报一下。

方健递过日记本说,晓得你每天都记日记,本子肯定缺了。

雷正兴一见就惊喜地说,呀!这么好的日记本,还缎子面儿呢!本来我也正想买一个日记本呢!健姐,这几天,我在日记上写了不少诗歌呢,还有文章。我想只要我多想多写,笔写熟了,兴许往后我能成为作家呢!

当作家?方健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的人生理想。

健姐,你别以为我说梦话!我虽然只有高小毕业,可是你想,高玉宝书都没念过,不照样当了作家?健姐,你听听我写的诗歌:青春,闪烁着共产主义火花的青春,在火花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不会下沉!——好吗?

诗里有两个火花,重复了!

健姐的意见对,我还要改!我正在研究诗歌,我已经在日记本上抄下了诗歌理论!你看!——诗歌包括骚、赋、民歌、古诗、绝句、律诗、词、散曲。民歌的特点是:语言精练,含义深远,内容丰富,押韵,易于上口,易于流传。

雷弟,你倒是快一点儿去报告张书记呀,你看我汗都急出来了!

雷正兴一拍脑瓜,赶快往后院跑。

后院的大樟树底下,张书记捧着一册厚书在读,雷正兴见过这本书的书名,叫《自然辩证法》,好像是恩格斯写的,是会议室里并排挂着的五幅领袖像的第二幅,也是一嘴大胡子。雷正兴本来也想借这册书,张书记说这本书你还读不懂,先读毛主席的吧。雷正兴现在看着张书记这么专心致志的样子,实在不敢打扰他,但是健姐来了,雷正兴又觉得不能不报。

谁来了啊?倒是张书记先发声了。

雷正兴马上说,张书记,其实不应该打搅您,可是方健姐姐从西塘赶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你的这位方健姐姐呀,昨天就打了半个钟头的长途了,今天又来!好吧,你带她来吧。

方健一见张书记就说,这太不公平,凭啥我们社就不能派出青年突击队?我们社团员都嗷嗷叫呢,我根本压不住他们!

张书记让雷正兴搬来凳子让姑娘坐下,然后耐心地说,小方啊,你们西塘社的特色农业生产、畜牧业生产都走在全县的前列。你看,你们山冈上的南橘,你们的茶园,你们水塘的鱼和莲藕,都这么有名;还有你的那些养得滚壮的猪,连外省都来取经。所以呢,考虑到这些情况,团县委做方案的时候,就提出你们社就不再多派力量上水利工地了,我也同意了。小方啊,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呢?

我也不是说县上的考虑没有道理,县上看得高,看得远,这是大局,我懂。

这就好!小雷,你要向你的方健姐姐学习,这就是全局观念啊。

雷正兴笑着应声。这时候方健却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治理沩河,是个大工程,县委下了那么大决心,县上的广播匣子连着动员,要调动千军万马,现在大家都上去了,只剩少数合作社不派青年队伍,这在大家的心理上,是不是也会成为个问题?张书记您仔细想想。

张书记说,你说到的这个心理层面,我倒没有很好想过。这样吧,我再与团县委的同志商量一下吧!

“太好了!”方健跳起来说,“谢谢张书记!我们西塘社的共青团员一定在治理沩河的战役中为全县人民建功!”

张书记点着姑娘的鼻子说,你看你这个小方,才说风,你就雨了,激动成这个样子!

星期天,干部在县委机关食堂吃饭的不多,雷正兴拉着健姐进食堂吃饭,不忍心让她饿肚子回西塘。食堂只供应烤红薯,雷正兴说抱歉,方健说没关系,她在村里也常吃红薯,现在全国都是生产“大跃进”形势,心思都得花在“大跃进”上,吃穿无所谓。

方健一边啃红薯一边说,年轻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做时代先锋!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要去!治理沩河,变害为利,多好的一件事,我们能缺席么?我能不让张书记答应么?

雷正兴说,是啊,我也要报名去水利工地!

你会去的!张书记在那边当总指挥,他能少得了你?

雷正兴开始遐想:我不仅要当好张书记的传令兵,我还要到第一线去,去扛、去抬,出大力、流大汗,跟你们一起,为人民建功立业,当个治水英雄!

你把传令兵当好也就是英雄了!

这倒也对。雷正兴说,健姐,我下午不能送你回村了,我得去拍照片,要是下午拍不成明天就取不到了!

雷正兴在大门口辞别了他的健姐,然后又回院子仔细洗了脸,梳了头,再出门,直奔人民照相馆。

路过供销社门市部的时候,他朝站在柜台里的王佩琴挥挥手。

王佩琴喊,走这么快,去哪儿啊?

照相馆!

王佩琴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说,上午拍一张,下午又拍一张?敢情他那团员证跟我们的不一样?

雷正兴走近照相馆,却见一位头戴一顶绒线帽的看门大爷在照相馆门口扫地。绒线帽大爷停了扫帚说,照相?明天吧。

雷正兴愣了,说,离下班不是还有三个钟头吗?

照相师说家里有个客,请个假早早走了。

哎呀那怎么办?我今天一定要照的,明天洗出来我要用,要用在证件上的!还开大会呢,大会上要用这证件呢!

绒线帽大爷仔细瞅着顾客胸前的徽章,念:“中共望城县委员会!——哦,县衙里的!那,这样吧,小同志你在这里候着,我去照相师家看看,他家就在前头巷子里,不远。要是他有空,我就把他拉来给你照一张,行不行啊?县衙的事耽误不得呀!”

雷正兴再三感谢,又说,您把门锁上吧。

大爷锁上门,说,对不住你了小同志,就站这块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绒线帽大爷走远,雷正兴不敢动弹。风大起来,雷正兴怕头发乱了,赶紧护住头,又冲着窗玻璃仔细看自己的脸。

这时候,一阵呜咽声惊动了雷正兴。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雷正兴回头,见是一个四五岁的男伢子沿街走,边走边哭,一脸的眼泪鼻涕:“妈妈……呜呜呜……妈妈……”

雷正兴拉住男伢子,蹲下来问,细伢子,怎么了?

妈妈……我要妈妈……

扫街的大嫂走过来说,这伢子走了半里路了,从百货商店一直走到这里,看来是迷路了。

一听这话,男伢子哭得更凶,直叫妈妈。雷正兴急忙抱起伢子,掏出手帕给他揩去眼泪鼻涕,说,告诉叔叔,家住在哪里?叔叔送你回家!

伢子大哭,说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抱!

扫街的大嫂说,你这细伢子,这叔叔可是好人,他是县委里头的干部,他能抱你去见妈妈啊!

伢子听着这话,渐渐地不哭了,看着雷正兴。雷正兴说,对了,细伢子乖,不哭。现在告诉叔叔,家住在哪里?你好好说,叔叔听着。

伢子抽泣着说,大洼……大洼……

大洼是哪里?雷正兴没听说过这个地名。扫街的大嫂插嘴说,敢情是大洼村啊?

伢子又抽泣着说,大洼,大洼……

扫街大嫂说,大洼村哪,说远也不远,县城西头,沿这路一直下去,七八里地,就在路边上!

雷正兴说,那我送他去,他父母丢了伢子肯定急坏了!

扫街大嫂说,咳,县委里的干部真是好啊!

嫂子,麻烦你跟照相馆的人说一声,我送个迷路的伢子回家之后就回来,我还要照相呢,让他们等等我!就那个戴绒线帽的大爷,他叫照相师去了!

扫街大嫂见小伙子这么热心,心里感动,说,你放心吧,那老头我认识,我告诉他就得了。

雷正兴抱着孩子,大步流星就往西头走。走出二里地外,小男孩显然高兴起来了,趴在雷正兴肩头叽里呱啦叫唤:“一只癞蛤蟆,四条腿,一张大嘴巴!两只癞蛤蟆,八条腿,两张大嘴巴……”

雷正兴问他快到家没有?伢子摇头,说不晓得。就在这时候,胖胖的照相师却在照相馆门口大声埋怨拍照人的失约。他真是不理解为什么硬把他拖来照相馆却又不见顾客。

照相师怒气冲冲地朝绒线帽大爷摊摊手:“人呢?我家里可是来了亲舅舅呀,新疆回来的啊!”

大爷说,那也是解人之难助人为乐啊,那小同志是做好事啊,你就定住神儿等一等吧!

扫街大嫂在街对面喊,人家不容易啊!那细伢子哭得伤心,谁都没送他回家,就这小伙子,二话不说抱起细伢子就走啊!师傅你就行行好等等他吧!

照相师冲对街吼一声,谁说不等他了?我这不是眼巴巴等着吗?!

雷正兴其实也想走快一点儿,他也牵挂着照相的事儿,可是半途中他又遇到一件尴尬事——他感觉到衣袖湿了,热乎乎的一直湿到手肘并且闻到淡淡的臊臭气。于是他把伢子放下来,整理了半天,伢子却说我还要拉屎。雷正兴想,幸好他没有直接拉屎。于是他把着伢子在土路边上拉屎。他小时候曾帮妈妈把着弟弟小金满拉过屎,所以干这事还挺熟练。

走了快一个钟头的路,才折到路南,再沿一条小路,泥泥泞泞往前走,便进了大洼村。一走下石桥,伢子就挣脱了汗淋淋的雷正兴,扑向一间低矮的屋檐下挂着红辣椒的瓦屋,大喊“妈妈”。

丢失了伢子的母亲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孩子,母子俩一起呜呜大哭。伢子的父亲是一位戴着一顶旧军帽的中年农民,死活拉住雷正兴不放:“哎呀小同志,你不肯吃饭也得喝一口茶再走嘛!我们可怎么谢你啊!”

雷正兴说不客气不客气,你家伢子送到了我就放心了。我真有急事,我要走了,有人等着我哪!

无论如何你坐一下嘛!哎呀你们两个也别只顾着哭了,得谢谢恩人啊!……哎呀小同志啊,你啥单位的?留个姓名啊!

送个迷路的伢子又算啥呀,我这就走了,同志再见!雷正兴一边说,一边就跑着离开。

“哎,同志,同志!”戴旧军帽的中年农民追了几步,眼看做好事的人就这么跑远了,不由得回身对妻子发火了:“就你们号!号!号!伢子回来了还号啥?人家一口水都没喝,这么来回十几里路地奔,你们就只顾自己号!”

雷正兴回县城的路上可是一路小跑,他只担心照相师等他不及。他跑得快,没半个钟头就已经气喘吁吁入了城。

照相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照相的人迟迟不来,便放下二郎腿,从照相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不等了!等一个半钟头了,这算啥子名堂啊!哪有这么等一个顾客的?为人民服务也不是这么个为法啊!——走了走了!”

绒线帽大爷拉住他说:“到西天了,快见佛了,就这么回去,也犯不着啊!”

“不能傻等了!谁知他还来不来!我舅舅可要骂死我了,人家可是从昆仑山下赶来的啊!”

照相师正要离开照相馆,忽然就从门外飞进一个人来,大喊对不起同志,我来了!

绒线帽大爷拍腿笑:“你送到了,小同志?”

“送到家了!伢子果真是大洼村的,家里人正在着急哪!”

照相师说,快照相,快照相!

绒线帽大爷说,让人家洗个脸吧!你看,一脸的汗呢。来,小伙子,这里是水池,快洗把脸!

雷正兴匆匆洗了把脸,用手帕一擦,立马就坐上了照相椅,让照相师打出光来。

胸再挺一点儿。照相师说。

雷正兴昂头,说,同志,可要把徽章照进去,徽章上面的字要照得清楚。

照相师莫名其妙,说啥徽章啊?雷正兴说县委的徽章啊。照相师说在哪儿啊?

雷正兴疑惑了,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哎呀我的徽章呢?我的徽章怎么没了?”

照相师说,没有徽章不能照吗?

那不能照啊!这是我的单位徽章,很重要的啊!大爷,我第一次进门的时候,你是见我戴徽章的吧,圆圆的?

绒线帽大爷说,是啊,我仔细瞧过的,所以我才说你是县衙里工作的嘛!

雷正兴急得要哭:“我怎么会那么糊涂呀?一定是掉在路上了。啊呀,那有七八里地啊,这可怎么找呢?”

绒线帽大爷也急了,说一里地一里地去找啊!照相师说天快黑了怎么找?七八里地,早给人捡跑了!

一听“给人捡跑”的话,可把雷正兴脸急白了。他说这可是天大的事啊!如果叫坏人拿走了,借这个做坏事,那可是有大麻烦啦!哎呀,我可怎么去跟领导讲啊?!

不能讲也得讲了,遗失工作徽章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雷正兴火速奔回县委大院,迎头就碰上毕主任,他马上报告了自己的粗心,以及由这份粗心带来的后果。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

刚入团,就犯这么个错误,能不揪心么?

毕主任心里也揪,烦躁得走来走去,踩得水泥地嚓嚓响。他说你这么细心的人,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小雷呀小雷,你想想,这徽章,当初我是怎么戴到你胸前的?你呀你,入团才两个来月,就这么不争气!你说,你到底干啥去了?仔细想想,自己到过哪些地方!难得一个星期天,拍个照就完了嘛,到处晃悠干啥呀?!

雷正兴低垂着头,想说什么,但又没解释。后来他说,我到城外走了一趟。这话更把毕主任惹毛了,说城外?你去城外转悠做啥?难道又是去送你的方健姐姐回西塘?你这小鬼平时不乱跑的嘛!

正当恼火的毕主任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大门外却走进来了张书记,他身后跟着一个戴旧军帽的农民。这农民一见雷正兴便眼里发光,一步上前,紧紧抓住雷正兴的手,说,哎呀我的小恩人啊,你也走得太快了啊!你瞧,这是你的徽章吗?我就晓得是你的,钩在我儿子的裤腿上啦!

雷正兴喜得跳起来,说是我的!是我掉的!哎呀我这颗心可放下啦!

戴旧军帽的农民说,你抱我儿子,抱了八里地,徽章很容易沾到我儿子的裤腿上嘛!

毕主任感到茫然,忙问怎么回事。张书记笑眯眯地对毕主任说,小毕啊,别再批评小雷啦,他掉了徽章是他粗心,可是他倒是在实心实意为老百姓做好事啊!一个迷路的伢子被小雷送到了八里路外的大洼村,找到了父母。

性格直爽的毕主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小雷啊,我怎么能批评你瞎转悠呢!是我没有调查就乱发言了,我犯了自由主义!

大门外又出现了几张人脸,原来是传达室大伯把人民照相馆的照相师和那位绒线帽大爷带进来了。

照相师说,小同志,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把你这照片拍了!你为了送迷途伢子,走了十几里地,我还怕晚上加个班?这不,徽章找到了吧?快戴上走吧!

毕主任也揍了雷正兴一拳,说谁照相都没你小雷这么麻烦,快跟照相师走吧!

照相师特别用心,给雷正兴拍了一张挺神气的证件照。这照片后来叫秋生看了,秋生也说好,说他自己都没戴县委的徽章拍过这么神气的照片。

向秋生这一天是代表红旗乡青年突击队来向县委表决心的。他拿了一张大红纸,红纸最后密密麻麻地签了五十多个名字。张书记亲手收下了这份决心在治理沩河中勇夺先锋的决心书,连声表扬红旗乡的青年有志气。

向秋生这一天特别兴奋,跑进雷正兴的寝室走来走去一刻不曾稍停。

我一定要把这支突击队带好,而且,我也一定能够把这支队伍带好!向秋生挥动右拳说,庚伢子,你信不信?

雷正兴为这位小哥哥高兴,说我当然信!

你听见张书记刚才表扬我了吧?张书记夸我有志气啊!庚伢子,这一次我向秋生可要名扬全县,成为英雄了!你要记住,一个人不能当老鼠而要当老虎,一定要干大事,干轰轰烈烈的事才能成为英雄!

雷正兴说,秋生哥,其实,大事都是小事堆起来的,每一件小事干好了,也就是干成革命的大事了。这是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讲的道理。

说到这里,雷正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螺丝钉,说,秋生哥,我自从那天踢飞了一颗螺丝钉之后,就一直想着螺丝钉的道理。每一颗平凡的螺丝钉,在革命机器中都有大作用。你说是不是?

向秋生大皱眉头,啧啧了半天,说,我可不做螺丝钉!你要做你做!做人,至少要做齿轮,齿轮也太小,我要争取做方向盘,能握方向盘的,才算得上革命英雄!

雷正兴忽然跳起来,他听见有摇铃的声音从开水间传来,马上说,水开了!我要去送水了!他抓起房间里的六只空热水瓶,一手三只。

向秋生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这么每天拎开水吧,你做螺丝钉吧,你也真是傻子!

雷正兴转身,认真地说,秋生哥呀,做一个革命的傻子,没啥子不好。

向秋生顿足说,喂,喂,你啥时候开窍啊?你这个庚伢子!我不叫你庚伢子了,我要叫你“梗”伢子了!你太梗!

这可是雷正兴头一回顶撞秋生哥。他后来想想不对,秋生哥也是为自己好,再说,秋生哥愿意轰轰烈烈也不错。他这一回兴许真能扬名全县,成为英雄模范呢,他们红旗乡的青年突击队可是第一个把决心书送进县委大院的。

望城县治理沩河的战役打响之时,雷正兴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行动预想。他一方面跟随总指挥张书记在夏天的烈日下奔东奔西,不停地把公文和命令送到各位副总指挥手里,另一方面又抽空到工地上帮着挖泥挑石,还扯着他高亢的嗓门儿唱歌唱曲,为大家鼓劲。雷正兴成了红旗飘飘的治沩工程现场最受欢迎的年轻人。

汗流浃背的方健一看见雷正兴那顶蹦跳不已的草帽就高兴。有一次她拉住他,回身朝她带领的那帮生龙活虎的男女青年喊,西塘青年突击队的队友们,大家歇会儿!现在我们欢迎县委通信员小雷同志给大家唱一支歌!

锄头和土箕一下子都停了,小伙子和姑娘们吼着说好。雷正兴马上唱起来,一边还夹带着表演。他唱的是刚学来不久的一首新歌,专门为“治沩”谱写的:

月儿弯弯照屋檐, 娘在房中把线穿, 油灯一盏燃过了, 儿要治沩娘也忙啊! 娘老做鞋眼发花, 几番起身拨灯花。 鞋底纳出胡椒眼儿, 面上镶出滚动边儿。 儿哎! 娘夸你治沩不贪眠, 娘夸你不惜力气干!

雷正兴有声有色的表演激起一片喝彩,西塘村的小伙子甚至把这个有表演天分的小矮个儿抬了起来,抛向空中,心疼得方健大喊“住手”。她生怕摔坏了她的雷弟。

而雷正兴路过土坝前头的红旗乡青年突击队时,则昂起头为他们朗诵了一首诗,他是感受到了这支突击队“誓夺第一”的豪气时才临时编了这首诗的。当时向秋生一见着雷正兴,就放下锄头挥拳头:“庚伢子,你是晓得的,今天我们队的进度是最快的了!”

向秋生黑油油的脸上都是汗水,手上虎口也震裂了。雷正兴看了感动,于是说,红旗乡真的是厉害呀,不过,方健姐姐那儿也干得很欢哪!

向秋生跨上土坡,右手高举,挥几下,说,谁也超不过我们红旗乡!谁也不行!对不对,伙伴们?

对!他的同伴像打雷一样叫,叫得雷正兴热血沸腾。

向秋生跳下土坡,对雷正兴说,我们红旗乡青年突击队凭数字说话!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庚伢子,现在你看出来我向秋生有多大能耐了吧?

于是雷正兴说,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

这首小诗是他刚才想出来的,他仰脸朗诵:“沩水发威成汪洋,英雄筑堤日夜忙!请问英雄哪一个?英雄出在红旗乡!英雄模范齐上阵,活活气死老龙王!”

众人喝彩欢呼,向秋生却一把拉住了雷正兴,说,庚伢子,我奇怪啊!这首诗歌是你编的?

是啊!

你是诗人了?

秋生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想当个作家!

向秋生跳起来,用满是烂泥的手狂拍雷正兴肩膀说,这话就说对了啊!你当作家,我以后当将军,一文一武,这才是正经事啊!

雷正兴说,当作家归当作家,生活中还要从平凡的小事做起。

向秋生脸色顿时阴了,说,庚伢子呀庚伢子,你脑壳里的螺丝钉还没拔掉!

雷正兴笑笑,赶紧跑了。他向大堤方向跑去,那里的简易板房上挂着“望城县治沩前沿指挥部”的木牌。雷正兴向张复赵报告:“报告张书记,请阅文件!”

张书记正与几个工程技术人员蹲在地上会商技术问题,地上摊着一张草图。张书记掏出别在自己裤腰上的一把钥匙,打开雷正兴递过的褐色牛皮公文包,取出文件看一看,签上字,说,快送李副总指挥!

雷正兴应一声“是”,张书记又说,告诉李副总,气象台紧急预报,暴风雨提前了一天,大堤上沙包还是不够,请他紧急调运!

雷正兴又马不停蹄往县物资局赶,把一辆浑身泥巴的自行车踩得咣当咣当响。

暴风雨一直续持了三天,工地上的千军万马都累成了泥猴子。好不容易加固的大坝总算保住了,没坍,几处管涌也及时堵上了。张书记三天三夜没合眼,雷正兴很为他心疼。

他在日记里记下了治沩斗争的日日夜夜。方健姐姐送给他的那本缎子面日记本泥斑点点,他的字也歪歪扭扭,有一天他甚至记了一半就睡过去了,渗漏的墨水把日记本污了好几页。但是这些日子雷正兴在精神上仍然很兴奋,他很喜欢这种高昂的战斗气氛,他觉得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就得有这种热气腾腾的感觉,这有点像保尔·柯察金的炼钢过程,为此他写了不少诗。

这一天晚上,他为了写诗还特地跑出了那幢睡觉的板房,不忍打搅在屋角和衣而睡的张书记。

暴风雨过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夏日的风迎面吹拂。堤上有一队巡夜的队伍踏踏踏走过,手电光闪成一片。

雷正兴在堤上边走边吟:“洪水扑来如猛虎,勇士……勇士迎战……擂战鼓……不对,两个‘战’字在一起不行。”

忽然,雷正兴站住了。他侧起耳朵,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这种流水的声音是如此的奇怪,以至他瞪大了眼珠,并且表情越来越惊愕。

他低头循声而去,走了几步,果然在堤坝底部发现了一处“管涌”,可怕的细流在星光下正逐渐变得清晰。

“管涌!”他大喊一声,立即跳下泥堤,用手去堵,可是根本不行,情急之下,他用后背紧紧堵住管涌,“来人哪!发现管涌啦!”

但是没人听见。他的后背感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很明显,洞在扩大,速度在加快。“来人啊!快啊!危险啦!来人啊!!”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用自己两只脚的前脚掌死命顶住下面的一块石头,把全身的力量传到后背上。

可怕的是他的后背抵不住水流,水继续在渗透。

雷正兴在黑暗中看见了麻袋,就在不远处,散落着几只装满黄沙的麻袋。于是他冲过去,咬紧牙关搬起麻袋,使劲挪到管涌之处,压住管涌,然后拼尽自己全身的气力,用后背抵住麻袋。水流的力量和麻袋的力量很快就使他的后背受不了了,他的双脚剧烈地打抖,像抽搐一样。

“管涌啦!大堤危险啦!”他用双脚抵住地面,全身打抖,“快来人啊!!抢救大堤啊!!”

还是无人应答,唯听风急了起来,在浓郁的夜色里呼呼直响。雷正兴双脚几乎抵不住地面了。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说话听着像是一个女声:“出啥事啦?”

“管涌啦!”雷正兴拼尽全力呼喊,筋疲力尽,“快堵啊!……”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姑娘的身影,这身影毫不犹豫就跳了下来,也用自己的脊背死命顶住沉重的沙袋。为了增强以脚抵地的力量,姑娘与雷正兴的手臂紧紧挽在一起。

雷正兴继续嘶哑地喊:“来人啊……”姑娘也冲着夜空声嘶力竭地喊:“来人啊!大堤漏水啦!”四只脚死死地抵住地面,都在剧烈地打抖。

要不是那种极度紧张的时刻,雷正兴也许会一下子听出身边这个声嘶力竭的姑娘就是女营业员王佩琴,但是在那样的紧咬牙关的殊死抗争中,雷正兴的感觉无法细腻。

“快——来——人——哪——”雷正兴虚弱的声音被越来越大的夜风刮得断断续续。

终于,大堤上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这里有情况!这里有情况!”许多声音在叫。接着,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在黑暗中跳下来:“真是管涌!这里有管涌!!”

“快把他送医院!”姑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尖厉,“他昏过去了!他不行了!快抱住他!他是小雷!他是县委通信员!”

雷正兴在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躺了一星期。他出逃过一次,但被护士抓了回来。院长传达张书记的命令,必须休息一星期。这对好动的雷正兴来说,简直是煎熬。他在医院里帮护士推车、分饭、打扫病房,啥事都抢着干。护士说,你是病人呀你这是干吗?雷正兴苦恼地说,人家在轰轰烈烈治沩,我在冷冷清清住院,这算啥名堂啊!

雷正兴出院的前一天,治沩前线召开了祝捷大会,雷正兴急着让护士把病房里的广播匣子打开。他在广播匣子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吃惊不小。他是在鞭炮和锣鼓声之后听会议主持人这样宣布的:“下面,请县委书记张复赵同志宣布沩河治理工程积极分子名单。共二十五位,请点到名字的同志上台接受光荣花和奖状。”

然后他就听见张书记的嗓音,那嗓音还是沙哑:“县水利局:李利民同志!东风农业社:徐东庆同志!西塘农业社:方健同志!县委办公室:雷正兴同志!噢,这里我解释一下,雷正兴同志今天还在医院里,无法到会,他就是那位发现了大坝管涌并且用身体和沙包制住管涌并及时报警的同志!现在,由县委办公室主任代他上台领奖!”

雷正兴坐在雪白的床单上,低着头,不停搓手,心里很不安。这可是巨大的荣誉啊,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就排进了二十五个名字之内呢?他听着广播匣子里炒豆般的掌声,想象着毕主任这会儿一定是满面笑容地走上台去代他领奖。毕主任可不是轻易能笑的。

雷正兴正这么想着,有人推门进来了。这人似乎也是个伤员,缠着白绷带的左手臂悬在胸前。雷正兴一见他,失声惊叫:“秋生哥!——你怎么了?”

向秋生勉强咧嘴笑一笑,问,你好点儿了吗?

“好啦!”雷正兴说,“你的手怎么了?”

护坝的时候,跳到水里,扭了一下。没啥,过几天就好了。

雷正兴忽然感到了奇怪:“秋生哥,你怎么没参加祝捷大会呢?”

“是啊,”向秋生挥挥手坐下来说,“不想去参加。”

雷正兴更觉着奇怪了:“怎么个人先进名单里,没听见有你啊?集体先进名单里,也没有你们红旗乡啊?”

“甭说了!”向秋生叹口气,忽然就朝正在另一张空病床前忙碌的护士说,“嗨,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们哥儿俩聊聊天!”

护士笑笑,走了。这时候,向秋生站起来,挥动拳头说,庚伢子,你秋生哥栽了个大筋斗,栽啦,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你手扭了!雷正兴说。

哪里是手扭了,手扭了算什么?心扭了!庚伢子啊,我这个人,好胜,求胜心切!我出发点是好的,就是结果坏了!我们红旗乡青年突击队的挖土方数量,我多报了百分之三十,结果被县水利局的技术员查了出来!其实,我也是为了我们红旗乡的集体荣誉,可是这么一来,反而全砸了!

雷正兴明白了,说有个成语叫拔苗助长。

你别像个作家一样来挖苦我了!向秋生坐下,说这个筋斗我可跌惨了!张书记都刮我鼻子了,你说我还有脸去参加祝捷大会?

秋生哥,这回没做好,下回做好就是了。

向秋生不停摇头,走了几步,又恢复到了情绪昂扬的状态,说这回没做上英雄做了一回狗熊。但是,我向秋生会站起来的,我会接受教训的!庚伢子你相信我,我理想的烈火并没有熄灭,我会照亮大地的!

先把手上的伤养好!

你晓得吗?我现在正在联系当兵的事情!想当将军、元帅就必须去部队,在乡村根本不行!

雷正兴一听说当兵,立刻就两眼放光,说,秋生哥,我也想当兵啊!我现在还保存着解放军送给我的一顶军帽呢,你见过那顶军帽!

向秋生说见过。雷正兴说,我真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啊!秋生哥你去当兵的话,要带上我!

嘿嘿,你还是当你的通信员吧,你现在要做的是打开水而不是打机关枪!你永远做你的小螺丝钉去吧!

小螺丝钉也重要啊!

好好,又来了,我可不跟你争。向秋生说,等我出息了,当上营长、团长了,再来带你!

雷正兴忽然指着广播匣子说:“嗨!——你听!”

广播匣子里传来张书记的讲话:“同志们,我现在代表县委,宣布一项有关我县农业生产发展的重大决定!为了让这条沩水河更好地为人民造福,县委决定,在沩水河与曲河之间的湖沼地上,创办一个‘团山湖农场’!这个新办的农场,一定要创造出农业高产的最好成绩!”

然后雷正兴就听见了会场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而下面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的眼珠子瞪圆了。下面的这句话是大会主持人说的:“下面,由团县委的负责同志宣读倡议书,向全县青少年发出为农场捐献一台拖拉机的倡议!”

拖拉机?雷正兴仰起头,死死地盯着方形的广播匣子。

广播匣子说,为了支援即将诞生的团山湖农场,我们团县委决定向全县青少年发出倡议,号召青少年同志们捐出自己的零花钱,积少成多,为团山湖农场添置一台现代化的拖拉机!我们辽阔的农场特别需要现代化的拖拉机,我们望城县要结束没有现代化拖拉机的历史!

雷正兴听得热血沸腾,说秋生哥,你听见没有?我们望城县要有自己的第一台拖拉机了!

向秋生说这我晓得,用拖拉机犁田,那可是快啊。拖拉机哗哗哗向前开,后面的土呼呼呼翻起来,快得不得了!

我哥小时候,用肩膀帮我妈妈拉犁呢!

那是什么年代了!祖国在“大跃进”啊,这就叫现代化!

我捐钱!雷正兴下定决心,喊,嗨,护士同志!

护士进门说啥事儿啊?雷正兴说:“你得把我的外衣找来啊,那衣袋里,我有一个小本子!对,就这,你拿给我。”

护士将小本子递过来,雷正兴一边翻动一边说:“我每个月存三元,已经积攒二十元钱了!——护士同志,请你帮我打个电话,我捐钱买拖拉机,我捐二十元!”

向秋生说,你疯了?是号召捐零花钱啊!人家捐一毛钱两毛钱,最多也是一元钱两元钱,你怎么一捐就是二十元?这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啦!你一星期了热度还没退?

雷正兴说,反正我捐二十元!我全捐了!拖拉机对于我们县太重要了,对团山湖农场也太重要了!

向秋生想一想,摸出一张一元纸钞,接着又摸出一张,说,我捐两元吧,加在你那份上!庚伢子,我不泼你冷水,不过说实话,我的兴趣根本不在拖拉机上。拖拉机算啥,能比坦克么?至少我要开坦克车,当然最好是开飞机。我要是能当空军就好了,飞翔在祖国的蓝天,那就是一个空中英雄啊!——庚伢子,你怎么了?

只见雷正兴盯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说,拖拉机……拖拉机……拖拉机……向秋生拍对方肩膀,说,你哪根傻筋又绷上啦?

要说雷正兴有傻筋,他也真有一根傻筋,现在他绷上的就是拖拉机。国家的农业需要现代化,拖拉机就是现代的大机器,嘎嘎嘎一响,土地就翻开了,十几头老牛都赶不上。如果能成为一个拖拉机手,为县上的农业现代化作贡献,那可是一个有志青年的理想啊!雷正兴出了医院三天之后就开始写申请报告,要求调到正在组建中的团山湖农场去,争取当一名光荣的拖拉机手。

开水大爷敲板墙,笃笃笃,提醒他关灯睡觉,但一听说他写的是请调报告,蹦了起来,奔到他房子,扳过他肩,说你这伢子疯了不是,好好的县衙不待,日晒雨淋种地去?

毕主任第二天也大吃一惊,看着雷正兴像是不认识似的,说你真是姓雷叫雷正兴不是?雷正兴说是啊。毕主任说你真是中共望城县委的机要通信员不是?雷正兴说是啊。他反问毕主任您这是怎么啦?

“我怎么啦?!”毕主任哗哗地抖着雷正兴亲笔写的请调报告,嘴唇都打起了哆嗦,说,“我怎么啦还是你怎么啦?真是你写的?——调团山湖农场,当一名农场职工?当拖拉机手?你真的发傻了?你再说一遍,你要离开望城县委,离开张书记?你要去当普通农场职工?你是不是住医院住傻了,你高烧还没退?你给我再说一遍,你想做啥?”

雷正兴说,我请求调往农场当拖拉机手。

“啊,你还这么说?!”毕主任气得脸都歪了,说,“你入团才一年,不思进取,反而倒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毕主任扬起手,就把雷正兴递给他的报告哧哧哧地撕了。

“糊涂!糊涂!糊涂!”他跺脚说。

然而他又听见雷正兴清晰地说,毕主任,我还是请求调往农场。

毕主任瞪大眼睛,真的不认识雷正兴了。毕主任整整想了两天,琢磨着要不要把雷正兴思想不稳定的情况向张书记汇报。他感到汇报这种事情挺丧气的,这说明他缺乏做好县机关青年人思想政治工作的能力。

但他还是在黄昏时分走进了张书记那间地板褪了色的办公室,刚提起“小雷”二字,张书记就指着桌上的一张纸请他看。原来这是雷正兴写的第二份请调报告,他在当天清早连同刚打满的开水瓶一起搁在了张书记的办公桌上。

这么说我白撕他的报告了?毕主任说。

看来,小雷是真的动心了。小毕啊,你也不要光撕他的报告,你先找他聊聊,了解一下小雷真实的想法,然后我再找他聊。

方健听说她的雷弟要去农场,也是打了个愣。那天她进城办事,回村的时候主动要求雷正兴送送她,她肚子里有话。她说,雷弟,我们都互相勉励过,要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党和人民把我们拧在哪里,我们就要在哪里闪光,是不是?

雷正兴沿着河边走,说是啊是啊。方健说,那么,既然毕主任认为你应该留在县委机关工作,你为啥要这么强烈地要求调动呢?雷弟啊,别说毕主任想不通,你健姐也想不通!

健姐,我是这样想,做革命的螺丝钉,当然应该听党的话,党和人民说:“你应该拧在这里,我当然就应该服从革命需要!”

方健笑着说,这就对了嘛!

可是螺丝钉也可以提出请求啊,请求到最适合自己去的位置啊!

这是么子道理?

健姐,我是个孤儿,我的一家子都给旧社会折磨死了,要不是党救了我,解放军救了我,我自己也可能早死了。

这我晓得呀。

我想,县里新建一个农场,各方面条件肯定更艰苦,又要新买拖拉机,要年轻人去学会驾驶,带头搞现代化,这都是最紧要的岗位啊!所以我就想提要求,到最有挑战性的工作岗位去。你说,螺丝钉该不该出个声?

方健一下子没拐过弯来,她说螺丝钉对锤子出声合适吗?锤子是飘扬在党旗上的,那是党啊,神圣啊,螺丝钉该对锤子提要求吗?雷正兴说怎么不该呢?共青团是党的助手,既是助手就得出主意啊,而且哪儿艰苦就往哪儿冲啊!当然,最后,我还是听党的安排。

方健叹一声,说雷弟,你真的长大了!她停下来,仔细地看着雷正兴。

健姐,你考上了中学,最后又决定留在乡村养猪,你说说,你这颗螺丝钉有没有发过声?

方健说,你倒是将了健姐一军!

健姐,真的,我这几天都在找拖拉机的书。因为那天我碰上团县委谢书记了,谢书记说我捐献了二十元,是全县青少年中捐得最多的,所以他说如果我愿意,他一定推荐我去当拖拉机手!我这才愿望越来越强烈呢!健姐,我真的想迎接这个挑战,掌握拖拉机的驾驶本领,好好地为团山湖农场的大农业服务!我觉得我年轻,爱动脑筋,我一定能担当起这个任务!所以我才请求领导上能把我这颗小小的螺丝钉拧到拖拉机上去。毕主任他撕了我一份申请书,我又写一份,健姐,我不对吗?

雷正兴说到这里,脸都激动得红了。方健说,雷弟,你这么一说,把你健姐也说得激动起来了!我也肯动脑子,我也想着参加现代化,我也年轻啊!

对!你也报名!谢书记老夸你,他也会支持你的!健姐,我跟你都打报告,都去学开拖拉机,我们共同成为望城县第一代拖拉机手!我们要驾驶铁牛,犁啊犁,犁啊犁,犁出丰收,让祖国大地一片金黄,稻浪滚滚,麦浪滚滚!

你又写诗了!

你不相信革命青年就应该这样豪迈吗?

我今天回去就向县委打报告!肉猪很重要,铁牛也很重要,我应该报名到最有挑战性的地方去。我也要出声,最后嘛,让党挑选!

方健的这个态度让雷正兴惊喜万分,他更加坚定了去农场的决心。当夜,他在台灯下铺开信笺,又开始写第三份报告。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毕主任悄然地站在他面前,这叫他吓一跳。

毕主任满脸的和蔼,在雷正兴的床铺边沿坐下来,把木板床坐得嘎嘎乱叫:“小雷啊,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把你打的报告撕了!撕报告,算啥呀!我这个人啊,就是性子躁。我还老夸自己直爽,啥直爽啊,就是工作作风粗暴!这真要不得!”

雷正兴马上说,那是毕主任爱护我。

毕主任扬起手中的一份报告,说这是你放在张书记桌上的第二份报告吧?雷正兴说是啊,这是我写的,放书记桌上了。我怕这份报告也被撕了,所以我现在写第三份报告呢!

毕主任颇感意外,从床沿上跳起,把头埋到台灯底下,仔细瞅那份报告。他越瞅脸越阴,说你还在要求?七要求八要求的,你还是没完?

毕主任,我想,一个革命青年,就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党的号召,到最紧迫最有挑战性的工作岗位上去!

“别说了别说了,大道理我比你懂!”毕主任连连摆手,说,“小雷啊,我老毕比你年长十岁,今天可得跟你掏一句心窝子话,你愿意听不愿意听?”

雷正兴说当然愿意听。毕主任说,小雷啊,全县青年人当中,有谁能比你幸运,在县委书记身边工作?有句老话说:宰相身边七品官。这当然是老话,共产党的书记不是封建社会的宰相,张书记嘛,自己也才是个七品。但是,一个道理是明摆着的,你会比别人更多地得到县委的关心,得到县委书记的关心。是不是这个理?

雷正兴点头,说是这个理。于是毕主任又说,你去年入了团,现在组织上还在加紧培养你,今后还会考虑你入党,提拔干部。你是苦伢子出身,有政治觉悟,工作勤勉,虚心好学,待人真诚,党的事业真是需要你这样的好苗子啊!你今年才十八,政治前途大得很哪!

雷正兴小声说,毕主任,我有个问题。

尽管提,尽管提!

拖拉机的前途大不大?

毕主任深感意外,瞪起了牛眼。雷正兴说,我想,拖拉机,它在祖国实现农业现代化的事业中,前途会很大很大!

我刚才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我听懂了啊!

毕主任气呼呼说,那你说,组织上是不是在花大力气培养你?

是啊,毕主任您很培养我。还有张书记,像父亲一样培养我。我是个孤儿,谁对我亲、对我好,我特别晓得。现在县委不是号召建设团山湖农场,发展现代化农业吗?所以我就日日夜夜想着要当一名光荣的拖拉机手,为我们县的现代化农业立功!开拖拉机不光荣吗?团县委谢书记也说我合适呢!

你脑子怎么会有这么一种思路呢?!毕主任非常不解,真是恨铁不成钢。

说实话,我舍不得离开县委大院,也舍不得离开张书记,但是我还是想,如果县委把我这颗螺丝钉拧在我们县的第一台拖拉机上,我一定能做出成绩。我年轻,我能吃苦,我能立功,能让张书记高兴,让毕主任高兴,让县委办公室的同志都高兴!

毕主任顿足说,小雷啊小雷,你怎么这样不成器呢?!这时候门声吱呀一响,却是张书记推门进来了。张书记以手势拦住毕主任,说,小雷的心思,我听明白了。一个青年人能有这样的革命热情,我倒是很感动!

毕主任瞪着张书记,有点莫名其妙。张书记说,小毕啊,你不必做工作了,我理解小雷的心,他考虑的不是自己,是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给了小雷生命。小雷,你这颗螺丝钉,拧在革命大机器的哪一个部位合适,县委会认真考虑的。

雷正兴说,张书记,那我就不写这第三份报告了。

不用写了!张书记说,我刚才还收到养猪模范方健的报告了,她也想从生猪的事业转到铁牛的事业。我不晓得这是不是你们两个串通的,两份申请报告上都是几十个惊叹号,你们决心大啊!好吧,年轻人的要求,我们都会认真考虑的。

这时候隔壁传来开水大爷的苍老的声音,张书记啊!毕主任啊!

张书记说,谁?是大爷啊,你说!

开水大爷坐在被窝里,冲着板壁上方的灯光说,我老头子从来不对县衙里的事说三道四啊,可是我舍不得小雷同志去种地啊!他是个好伢子,再怎么着也不该离了县衙去种地呀!啥拖拉机,那就是一头牛啊,是做牛的活计呀!

开水大爷以手掩面,竟然抽泣起来。

雷正兴笑着冲屋顶说,开水大爷,你说对了,我就是想干牛的活计!鲁迅先生就说“俯首甘为孺子牛”嘛!再说,这不是黄牛、水牛,是铁牛,是现代化的牛,能驾这样的铁牛,可是为我们县添光彩哪!

雷正兴这句话张书记很欣赏,他在半个月后召开的县委常委会上,也引述了雷正兴的这段黄牛水牛铁牛孺子牛说,惹得会议室一片笑声。

这是1958年的春天,弥漫的花粉把望城人弄得鼻孔痒痒的时候,雷正兴又蹦又跳地办妥了工作调动的手续,行政调动介绍信、工资介绍信、粮油关系介绍信、团员关系接转证明一应俱全。离别开水大爷的时候,心酸的大爷抱住他抽了好一会儿鼻子,说以后来的通信员可不会听我摇铃了。

方健的岗位也变化了,原先也是考虑她去团山湖农场学拖拉机的,但就在这节骨儿眼上,另一桩好事降临了。湖南农学院有保送名额,对劳动模范倾斜,所以县委决定推荐省级养猪模范方健进大学深造。方健高高兴兴地办妥了去长沙读书的一应手续,特意赶到县城,与她的雷弟告别。这一刻,两人蹲在哗哗的河边,都有点依依不舍。

雷弟,分别的时刻,姐姐也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就送你一句话吧!

雷正兴立即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日记本,说写在日记本上吧。

方健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掏出笔,想了一下,一笔一画认真地写。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雷弟,这是保尔的话,也是你经常引用的话,让我俩永远铭记!”写完,她把日记本郑重地交到雷正兴手里。

健姐,我记在心里了,我不会让姐姐失望的!雷正兴说,我也要送健姐一句话!

方健掏出自己的笔记本,说你也写这里。雷正兴写下这样一句话:方健姐姐,我永远向你学习,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方健很感动,说雷弟呀,我们互相学习!雷弟身上有非常值得我学习的东西!

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我们要互相勉励啊!

“当然!”方健说,“学会开拖拉机了,一定给我来封信报喜!”

拉钩!雷正兴说,于是姐弟俩快活地拉了钩。说他们快活,是说他们脸上一直荡漾着笑容,而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

但当雷正兴与张书记告别的时候,却大颗大颗地掉了眼泪。那天,张书记伸出手,按着他硬实的肩膀说,你要走,说真的,我舍不得。但是,我想,确实,你也应该到基层去锻炼一下了。小雷啊,相信你是会干出成绩来的!

雷正兴从衣袋里摸索出一颗螺丝钉,轻声说,张书记,你放心,我晓得我在新的革命岗位怎么干,这颗螺丝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

张书记不吱声,忽然有点热泪盈盈。这时候,雷正兴就落下了眼泪。

张书记一把搂过雷正兴的肩,两个人像父子似的拥抱,雷正兴突然间呜咽出声。

毕主任一直站在书记办公室的门口,等到雷正兴出门,他小声地喊了一声“小雷”,便也忍不住张开臂膀拥抱了他。

毕主任在他耳边说,我平时好几次吼你,上回电灯泡烤煳毛巾那件事,我还对你拍桌子,还向张书记汇报……这些事儿,想起来我很惭愧。

雷正兴泪汪汪地说,毕主任你批评我是爱护我,这两年你一直为我的思想进步操心,你是我的大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

毕主任忍不住落了泪,接着他就拿出一册皮面子日记本,爽朗地说,日记本,送给你,好好记吧,它是你的翅膀。记住,你会飞得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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