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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土地热热的,所以才留在土地上(1/1)

雷正兴一直记得他在安庆乡政府大院前坪坝上的一次演出,他那天可累坏了。全乡有三个小学校参加演出,这可是一场不是比赛的比赛啊。第一个节目就是黄荷坝小学的开场锣鼓,他率领腰鼓队龙腾虎跃,一开场就博了个全场喝彩。

来自简家塘村的喝彩声特别响,雷正兴甚至听见了六叔公、六叔奶奶、三叔、三婶、九斤大妈、磨豆腐的老吴开心的笑声,似乎震得坪坝上拉着的那条大红横幅“庆祝安庆乡解放四周年联欢会”抖个不停。

腰鼓队结束节目退回到乡政府大院里的时候,宁小琍忽然把雷正兴叫到屋后的一株桂花树旁边,说有话要说。

宁小琍脸上搽着红红的胭脂,所以看不出此时她的脸是否涨得通红。她低头说,雷正兴,我这两年来一直想跟你说啊,我想道歉。是我不会说话,我不好,你不要对我生气。

我怎么生你气啊?雷正兴感到奇怪。

腰鼓队建立的时候,我不是反对你参加吗?

雷正兴记起来了,说是啊。宁小琍说,想不到你打得那么好,比我还好,比谁都好!雷正兴,我说错了,我对不起你!

宁小琍,你当初这样说也对啊,你的目的也是为了我们学校的荣誉嘛!你能这么说,我还很佩服你呢!

吃中饭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没见你吃中饭。

我吃了。

有人说你没有午饭吃,是不是真的?

我吃了饭的呀!

屋墙的转弯处,突然伸出了喜宝的鬼脸。喜宝用很有节奏的声音说,庚伢子,细又细,一下配上个宁小琍!

宁小琍愣了。

远处的同学们都探过头来看,看了就笑,许多人刮脸,说,没羞,没羞!

宁小琍掉头就跑开了。雷正兴说你别走啊,话说完了?

李老师走来,说你们在这里聚堆干什么?联欢会节目不够,我们黄荷坝小学还要上一个!谁上?

同学们顿时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李老师大声说:“谁能上?快呀!”

雷正兴举手:“我上!我和宁小琍在班上表演过《小锯子》,双人舞蹈,李老师你不记得了?是你踩的风琴,大家看了都拍手呢!”

李老师说是好主意。然后喊,宁小琍,快过来!

宁小琍低头说,我不演。李老师问为什么?

喜宝怪腔怪调说,我晓得原因啊,因为是——庚伢子,细又细,一下子配了个宁小琍!

同学们忍不住笑,因为李老师在场,只能偷偷笑。

宁小琍气得要哭:“他们乱说!我不演,我不演!”

雷正兴拉起宁小琍的手,把她拉到桂花树下:“宁小琍,我也要找你说句话。”

然后他就说了,说得很老练。他说闲话算什么?闲话既然不好听,我们不要去听就是了。演节目,是学校的荣誉,大家的事,我们一定得认真做!

李老师隐约听见了这番话,一声不吭,心里在说:“这伢子行!”十分钟后,李老师就在舞台上踩动了风琴,一对脸上搽满胭脂的舞蹈者跳起了配合默契的《小锯子》:

小锯子,亮光光, 咔嚓咔嚓亮光光。 你来我往忙又忙, 我来你往忙又忙。

舞台下都是笑声,笑呵呵的雷明义忽然扭头问老婆,今天的中饭,庚伢子带上了没有?

他老婆不回答,面无表情。丈夫有所感觉,恼了:“你这个人啊!”

妻子反驳说,他不吃饭,哪有那么大气力?又是打腰鼓扭秧歌,又是《小锯子》!他这么卖力地锯,还会饿?

这么一说,雷明义又放心了。

双人舞表演很成功。李老师牵了两个小演员的手回到乡政府大院,对自己学校的同学们说,大家注意了,以后再也不要传什么“庚伢子细又细”这样的话,大家都看见了,这两位同学为我们学校争光了!

喜宝笑嘻嘻地响应:“不说了,不说了!”

李老师说,最后一个节目,是我们黄荷坝小学的《小渔夫》。这是个哑剧,描写日本鬼子欺负我们渔民的,我们排演了好几回了,应该有把握。我们学校一定要演好这个压轴戏,请小演员们尽快化妆!宁小琍,你是演“小姑娘”的,你快换衣服去!

宁小琍突然涨红脸说,李老师,我能不能不演了?我……我……我跳舞跳累了!

李老师说这怎么行呢?“小姑娘”的角色很重要啊!听老师话,快去换装!

宁小琍一时却哭起来,说,我……我怕嘛!……

李老师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时候联欢会总导演又跑过来,一个劲儿催:“你们黄荷坝小学的《小渔夫》赶快准备了!”

李老师有点手足无措,拉着宁小琍说,你怎么节骨眼儿上出洋相啊?!

戴眼镜的校长跑进乡政府大院,问出啥事了?李老师说宁小琍不能演了!

雷正兴拉住宁小琍说,刚才你跳得很好嘛,《小渔夫》你照样会演得很好的!你不是说要争取学校的荣誉吗?

宁小琍双手捂脸,抽泣得更厉害了。李老师尽量耐住性子说,宁小琍,到底为啥啊?

喜宝在一旁嘻嘻笑,说,我可晓得喽!

李老师说,喜宝说!

喜宝说,日本鬼子要抱走花姑娘,要亲花姑娘啊!嘻嘻,花姑娘难为情啊!宁小琍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姑姑、婶婶、外公外婆都坐在下面,宁小琍今天怎么敢演“小姑娘”啊?

这一来,宁小琍就哭得更起劲。喜宝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

联欢会总导演又过来催:“黄荷坝小学!准备好了没有?要快啊!器乐合奏马上就要完了,你们要快啊!”这时候雷正兴就喊,李老师!我来演“小姑娘”!

见李老师发愣,雷正兴就说,你不是说我长得像小姑娘吗?我能演!那天我看过宁小琍的排练,反正是哑剧,没台词的,我能演!

那就临阵换将。李老师果断决策,快给雷正兴换服装!

雷正兴换上渔家小姑娘服装的时候,宁小琍却呜咽着走向李老师,说,快给他吃点儿东西……他会演不动的……

李老师没听清楚。宁小琍又说,雷正兴没吃中饭。

“雷正兴!”李老师奇怪地问,“你没吃中饭?”

雷正兴顾不上回答,他已经在舞台监督的催促下冲出大院,跳上了舞台。

观众看见的是一个标致的“渔家小姑娘”。只见这个“渔家小姑娘”挥舞竹篙,跟着“老渔夫”在湖面捕鱼,一抬腿,一转身,活泼得很。

坐在台下的六叔公揉揉眼睛,对老伴儿说,这演员有点像庚伢子哩。老伴儿说,人家是小姑娘,你老糊涂了。

舞台上响起咔咔咔的军靴声,“鬼子”举着绑有太阳旗的刺刀枪大摇大摆来了。汉奸手指“小姑娘”,摇头晃脑地朝“太君”报告着什么。

“鬼子”嘿嘿笑着来到“小姑娘”面前,却被苦苦哀求的“老渔夫”迎面挡住。很快“老渔夫”被推倒在地,“鬼子”如狼似虎地扑向“小姑娘”。

全场观众看得屏住了气,许多乡亲的脑海里都浮起了七八年前的悲惨场面,甚至有人这时候站起来大喊:“快跑!”

谁知舞台上的剧情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霎时间变得怒不可遏,挥起竹篙拼命打“鬼子”,根本不让“鬼子”近身,甚至打得“鬼子”摔了一跤。

摔跤后还继续被打,“小姑娘”蹦跳得像发了疯一样。“鬼子”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这已经分明不是“哑剧”了,李老师大惊失色,奔上舞台,试图抓住情绪失控的“小姑娘”。

“小姑娘”还是用竹篙追打“鬼子”,哭着喊:“打!打死你!”

“鬼子”跳到台下,“小姑娘”也追到台下。“鬼子”对眼睛发红的“小姑娘”害怕极了,抱头冲入观众席。乡亲们不明所以,以为还在演戏,站起来一起喊:“打!打!打鬼子!”

“小姑娘”扔了竹篙,双手扭住“鬼子”拼命擂。

李老师好不容易才抱住泪雨滂沱的雷正兴。

雷正兴挣扎:“打日本鬼子啊!日本鬼子打死了爸爸啊!”

他喊了几句,忽然嘴唇发白,瘫软了下去。“雷正兴!雷正兴!”李老师急呼。

“庚伢子?!”六叔公终于断定这是自己的堂侄孙子了,他赶快站起来,冲向那个混乱不堪的旋涡。

雷正兴被抬进了乡政府,平躺在一张裂了缝的乒乓球桌上。

坪坝上的混乱结束了,彭乡长跳上舞台,向乡亲们解释刚才的一幕:刚才演这个“小姑娘”的,其实是个男伢子,简家塘村的,他叫雷正兴,也就是庚伢子!

“庚伢子!”好多乡亲叫起来,他们认识这个苦伢子。

“他刚才的戏演得很好,但是他后来没有按照戏里规定的那样表演。他追打日本鬼子,因为日本鬼子在当年打死了他爸爸。他爸爸是我的好朋友!后来,他的哥哥,他的弟弟,他的妈妈,都被旧社会折磨死了,他成了孤儿!请大家原谅这个小演员的冲动,他是个苦伢子,他太苦了!”

彭乡长的话叫大家很感动,也挺理解,都问这伢子这会儿怎么样了,醒来了没有。

庚伢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乡政府的那张掉了漆的乒乓球桌上。他看见六叔公就站在旁边,摸着他的手。还有校长,还有李老师,还有很多同学。他还听见宁小琍在说,他醒了,快给他吃点儿东西,他是饿的。

“我有个鸡蛋!”喜宝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

宁小琍说,他没吃中饭!他没有中饭!六叔公吃一惊,说庚伢子你真的没吃饭?

宁小琍说,他经常不吃中饭的!

六叔公说,不会,不会!庚伢子每天带饭的!

雷正兴坐起来大口大口吃喜宝给的鸡蛋,他果然饿坏了。

六叔公凑到庚伢子耳边问,庚伢子啊,你是吃过中饭的,是吧?

庚伢子不说话,只顾嚼鸡蛋。李老师对六叔公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们家里要待他好一点啊!

六叔公听着这话显然有点儿迷惑不解,但又有些震惊,似乎悟着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六叔公就起身,披上一件旧夹袄,直接走到灶房。“庚伢子上学了?”他问灶房里的儿媳妇。

一老早就走了,说是今天戴红领巾!

六叔公回走几步,想了一下,又不放心:“带午饭了吧?”

爸爸你想啥呀,这伢子精神好着哪!他饿不着!

雷正兴这一天真的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一天他戴上了红领巾。他一个,宁小琍一个,还有另外六个,整整齐齐站在教室的前面,挂上了红领巾,向正在鼓掌的全班同学行少先队礼。

李老师说,同学们!雷正兴等八位同学,现在成为我们班第一批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队员,戴上了光荣的红领巾。希望全班同学向这八位同学看齐,争取早日戴上红领巾!

喜宝从屋角站起来说,我想第二批参加!

李老师说,有这个决心就好。喜宝坐下去又站起来,说,赵小贵说我不能戴红领巾,说我爸爸是恶霸地主,在坐监牢!

李老师说,只要你自己努力学习,注意改正缺点,各方面先进了,也能戴上红领巾。喜宝放心了,坐下,挺直腰板,双臂交叉放在桌上。他平生第一次坐得那么规矩。

李老师说,上午的课就到这里,放学了,大家吃午饭吧!一听吃饭,大家高兴,闹哄哄打开各自的饭盒。

喜宝喊,我有一个鸡蛋,给谁半个?宁小琍你要不要?

雷正兴一手拿起自己的饭盒,一手又拿起一本书,趁同学们闹哄哄着,悄悄离开了教室。他出校门之后,就一路走到山坡上,走向一处山壁。那山壁上有一缕清泉,细如发丝。

雷正兴打开饭盒,用空饭盒接了半盒泉水,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他喝凉水填肚皮的时候,没有想到有同学会悄悄地寻找他。寻找他的是宁小琍,她很担心雷正兴又饿肚子。

宁小琍到操场上仔细寻,一圈圈一簇簇都是同学们在吃饭,或站,或坐,或蹲,吃得津津有味,但是没有雷正兴。

宁小琍看见向秋生:“秋生哥哥,看见雷正兴没有?”

向秋生蹲在墙角,在阳光下嚼着一个玉米棒,说没有。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去寻。校园里没有,那就肯定在校外。宁小琍断定雷正兴又是饿肚皮了,他的失踪是为了逃避大家的追问。秋生说有这可能,这个事情要管,不能不管。

两人在校园里搜寻了一圈儿,没见人,就往外走。他们一边喊“雷正兴”,一边走上山坡。

雷正兴听见了同学的喊声,急忙把正在看的语文书往怀里一塞,就地爬上了一棵大樟树,将自己隐身在繁茂的树叶中。显然,关于吃饭问题,他不想给同伴增加负担。

“咦,”向秋生东张西望,“庚伢子会躲到哪儿去?”

宁小琍也心生奇怪,这山坡上没见一个人影。

秋生忽然在草丛中踢着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两只布鞋,心里霎时间便明白了。他弯腰捡起布鞋,拉起宁小琍就走,边走边说,算了,不找人了,只捡到两只旧鞋子,送给谁去,换一粒糖吃!

树上的人急了,哧溜溜就下了树:“哎,哎!鞋子还我!”

宁小琍一把扯住下树者:“雷正兴你怎么躲这儿啊!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雷正兴边回答边扑往向秋生,从大笑着的秋生手中夺回自己的布鞋,赶紧穿上。宁小琍说:“你给我看饭盒!”

“有啥好看的!”雷正兴捂住饭盒。向秋生抢过饭盒,打开,鼻子一嗅,说,啊,今天没装过饭嘛!庚伢子,你真的饿肚子啊?

雷正兴哑口无言,搔搔头皮。在他搔头皮的时候,宁小琍的眼睛却红了起来。

两个人连忙把雷正兴“押”回教室,一瞬间雷正兴便被热情的同学围住了。

“吃我的!吃我的!”有的要给他一只糕团,有的要给他半块麦饼,有的要把饭和咸菜扒到他饭盒里。

宁小琍说,雷正兴,你一定要吃我的饭,我今天带了两条小咸鱼!

喜宝说,我的团子是甜的,里头有芝麻,我两个都给你!

雷正兴伸手挡住四面八方,大声说,我不饿,我不能吃你们的!

正在推挡的时候,李老师走过来了。李老师说,雷正兴,你这话不对,你今天没带饭,同学们匀给你,你就要吃!今天老师带了一张大饼,也分给你半张!

雷正兴拼命往后缩,说,不行,不行……

李老师严肃起来,认真地说,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好好读书,才能健康成长,长大了为祖国服务。所以雷正兴同学,你今天必须吃下去!

雷正兴看着一桌的食品,说太多了呀。李老师说,你慢慢吃吧!

雷正兴听话了,开始低头吃饭。向秋生冲大家说,你们班的雷正兴为啥没午饭带,我晓得!就是他三婶小心眼儿,是他的三婶故意不给他带饭!

雷正兴边吃边摇头说,不是不是。

“啥不是,就是!”向秋生愤愤然说,“雷正兴住他六叔公家,他六叔公家里三婶是管饭的,她最小气了!”

提着竹篮气喘吁吁走到教室门口的六叔公闻言一愣,站住了。六叔公是特意来送饭的。在一个钟头前,他第二次盘问了儿媳妇有没有给庚伢子带饭,因为他心里总是悬着。儿媳妇被公公逼急了,才承认今早上没昨日的冷饭,所以来不及给庚伢子带。

六叔公差一点儿操起灶房里的柴火棍打儿媳妇,还是儿媳妇马上讨了饶,赶紧盛了一碗热饭给六叔公,六叔公这才按下怒气,火急火燎地上了去黄荷坝小学的山路。

这时候他就听见教室里面的向秋生在喊:“就是他三婶小气,所以雷正兴老是没饭带,老是一个人躲到外面去,饿肚子!今天他还躲到树上去了呢!他躲大家就是怕大家分给他饭,他怕大家吃不饱啊!我说你们班的同学,你们以后还得查他有没有吃饭,他饿肚子总是不行!”

宁小琍说,我以后叫我爸爸每天给我带两份饭,一份给你!

雷正兴急了,说,那不行,那我就一粒饭也不吃你的了!

喜宝说,庚伢子,你三婶,怎么像我爸爸一样坏啊?

雷正兴说,我三婶可不坏啊!

许多同学异口同声说,我们就看你家三婶很坏啊!

雷正兴急了,停了饭,说,我三婶可是个好人,三婶不小气。我三婶每天要下地,还要喂猪,还要烧饭,有时候太忙,给我带饭的事就忘了。有时候,家里米不够,饭烧少了,我想我又不下地干农活儿,那就让下地干活儿的哥哥们吃吧。我是自己不带饭,不怨我三婶!

秋生鼻子里哼一声,他根本不相信。

雷正兴继续为他的三婶辩解:“其实我三婶可好了。我六叔奶奶一到下雨天就腿痛,我三婶每一回都去帮她捶腿!我三叔有一次上山,伤了脚,我三婶连夜上山,也不怕狼,也不怕野猪,摸黑到处找,硬是把我三叔背回家!我三婶对我也可好了,上次分玉米棒,她就把很大的一根玉米棒给我。”雷正兴刚说到这里,忽然就听一阵呜呜的哭泣声传来。大家一回头,只见六叔公老泪纵横地奔进教室,一把搂住雷正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叔公,你怎么来了?你别哭啊!”雷正兴急忙给六叔公擦泪。

六叔公说,好伢子!庚伢子真是好伢子啊!六叔公来,是给你送饭来了!

“我有!”雷正兴说,“六叔公你看,这都是同学给我吃的,堆得像小山一样呢!”

六叔公看看李老师,看看围着的小学生,说,你们放心,我的庚伢子以后再不会不带午饭了!

李老师说,这就好,应该这样。六叔公说,刚才庚伢子说她三婶好,其实庚伢子说谁都好,见谁都亲。庚伢子放学回家不单单是帮三婶打猪草,见哪家有困难就帮哪家。老师啊,不是我夸我这侄孙子,庚伢子真是个好伢子啊!

向秋生老里老气地拍拍六叔公的肩,说,六叔公你不用说,你干脆唱。六叔公会唱皮影戏呢!

六叔公说唱就唱,他就打起手势唱道:

庚伢子回家就忙着打猪草呀, 又给他六叔奶奶把腿敲。 出了门,又给九斤大妈送柴火, 又去孙奶奶菜园把水浇。 那一天,村口豆腐大伯丢了猪, 庚伢子,他跑了三里路把猪找; 那一天,李二婶的儿子发高烧, 庚伢子,背着他一直往乡里医院跑!

六叔公唱完,李老师就赶紧因势利导,对大家说,同学们啊,我们刚才听到了六叔公唱,晓得了雷正兴同学不仅是我们学校品行好成绩好的优秀少先队员,而且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我现在想让雷正兴同学告诉我们,他这样乐于助人,帮助大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向秋生大声说,六叔公刚才不是说了嘛,他见谁都亲。李老师说,向秋生你别插嘴,你回你班里去。

雷正兴说,其实,李老师,我想得很简单。我是个孤儿,共产党救了我,解放军救了我,我热爱新社会。新社会是个大家庭,我只想着怎么为新社会多做点儿事。在新社会,我看到谁都是我的亲人,老师像我的妈妈,同学们,都是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老年人都是我的爷爷奶奶!大家待我这么好,我每天就想着怎么样帮助大家。李老师,我年纪还小,力气也太小,有许多事我帮不上忙,所以我心里常常着急,盼望自己早点儿长大,好做更多的事!

雷正兴这么一说,同学们就啪啪啪鼓掌。宁小琍目不转睛看着他,心里想他真会说话。不过他每天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喜宝的眼睛看着雷正兴,一会儿又溜着宁小琍,心里想你庚伢子嘴皮子厉害啊,你是一条浮头鱼,一举一动总是吸引全班的目光,你看宁小琍的眼珠子都凸得快掉到地上了。

六叔公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里,他下山的时候就生气,踏进屋门更生气,他想再对儿媳妇好好吼一通。儿媳妇没找着,就踏进儿子房里对儿子吼开了,你老婆该管管了!人要有良心,做事不能过分,过分良心给狗叼!你想想,庚伢子哪一点对不住她?

雷明义小声说,我问过她,她说是忘了。

哪有三天两头都忘的?庚伢子死了妈以后,出门讨饭,差点儿死在外头,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揪!如今解放都四年了,庚伢子还饿肚子,像话吗?她忘了?她上年岁了?忘性大?难得忘一次,我信,三天两头忘,那就是心里有邪火!

唉,家里嘛,吃口也多。儿子一直在父亲面前垂着脑瓜。

吃口再多,也不能让这个没爹没妈的伢子饿肚子!要饿饿你饿我、饿你妈,不要饿他!明义,我告诉你,你要是管不了你老婆,我来管!

你咋管?

我该说啥说啥,若是说了她不听,我编戏段子坐在坪坝上唱!我唱它一天一夜!

儿媳妇低头走了进来。刚才的话她全听到了。

爸爸,你也别去坪坝上唱戏了,我也不是杨门女将,你唱我啥呀!我对你们说呀,我不是故意饿庚伢子的,都是雷家一个祖宗,一条藤结的瓜,我饿伢子算啥名堂啊?就是有几回家里米粮接不上了,也匀不出冷饭过夜,我一时急,没顾上!

丈夫马上接腔说,对,给爸爸说清楚就好。爸,她这家,也难当,全家八张嘴,加庚伢子九张嘴,一日三餐,够她张罗的。

六叔公怒气冲冲说,你们知道庚伢子在学校里怎么夸他三婶的吗?他说三婶没有备饭那是三婶忘了,他三婶可好了,三婶给六叔奶奶捶腿,三叔脚伤了三婶连夜上山把三叔背下来。庚伢子还说,我可不准你们大家说我家三婶不好啊!

雷明义的老婆垂了头,说,爸爸,你放心,打今天起,我再不敢忘记给庚伢子带饭了。

你就每天把我的那碗给他!

儿媳妇说,两只碗我都要顾上,不然我还当啥家呢!

这时候门外传来雷正兴响亮的声音:“三婶,你在哪儿?我放学回来了,你快来灶房啊!”

雷正兴一边喊,一边往灶台上搁一个竹篮,高高兴兴地将篮里的花花绿绿的食品一件一件拿出来。

“三婶!给你吃的,糯米团子!”雷正兴看见三婶走进灶房,声音更快乐了,“我晓得你最喜欢吃糯米了,这是甜的!这是饼,大哥哥爱吃的,上面有黑芝麻!这是给二哥哥吃的,是咸饼,他最喜欢吃了!这馍给大妹妹吃,也是甜的,我撕了半个吃过,可好吃了!这里有咸鱼,三叔爱吃。三婶,这里还有一个糯米粽子,你快吃,里面有红豆,你最喜欢吃的!”

看着满脸快乐的孩子,三婶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抱住雷正兴的头,大恸起来,眼泪落在孩子打有补丁的肩膀上:“庚伢子啊,三婶对不住你,三婶老是忘记给你带饭,让你挨饿了。三婶心里难受啊!”

雷正兴说,三婶别哭啊,三婶待庚伢子可好呢!

庚伢子啊,哪怕三婶以后自己不吃饭,也得把饭给你备足了!你妈在世的时候,见我一口一个弟媳妇,叫得可亲热了,我这会儿想起来难受啊!

一提到母亲,雷正兴就敛了笑容,泪汪汪的,不作声了。

三婶说,庚伢子,三婶以后都要早点儿起来,不仅给你一日三餐备好备足,每年还要给你置一身新衣服!你看你这衣服又掉线了!你三年级了,戴红领巾了,三婶不能让你穿得破破烂烂的!来,你站好,三婶给你量一量!三婶要给你扯布做衣服!

先给大哥二哥做衣服吧!

不,得先给你做!你是少先队员,可了不得!

雷正兴马上站规矩了,说,谢谢三婶!

三婶取出一根布尺子,为雷正兴上上下下地量身材,一边量一边絮叨说,三婶可不让你过年才穿新衣服,三婶让你明天就穿新衣服,三婶每年要给你做一套新衣服!

雷明义的老婆没食言,果然每年都给雷正兴置一套新衣服,直到雷正兴读到六年级。哪怕自己的四个孩子为了这份偏心哇哇叫,她也不为所动,她说你们吼啥?你们都是我肚皮里滚出来的,我穿补丁衣服,你们也穿补丁衣服!你们越过娘你们就是不孝!这话一说,六叔公眼睛就湿了,他对儿子说,你老婆识大义啊,巾帼啊!

穿得整整洁洁的雷正兴快读到小学毕业了,他心里想去的中学是望城一中。那是望城最有名的中学,雷正兴当年讨饭的时候就路过过那所中学的大门。他那时在铁栅大门口望了好一阵子,还被一些拎书包穿皮鞋的少爷踢过几脚。他现在有资格报考这所中学了,宁小琍帮他分析过,凭他的语文、算术、历史、地理这四门主课的成绩,还有品德、图画、体育、劳动课的良好记录,他跨望城一中的门槛是绊不住脚的。宁小琍甚至说进了望城一中以后还想跟他一个班,这样两个人还有机会继续表演双人舞蹈《小锯子》。

已经在县委机关工作的向秋生也支持雷正兴上中学,说他自己也多么盼望继续深造啊,要不是县委大院正缺一名机要通信员,要不是县委办主任在黄荷坝小学的应届毕业生中正好就挑中了他,他无论如何是要当一名中学生的,将来还要上大学,当技术员,当工程师。这是一条多么诱人的人生大道啊!或者进军校,当连长、团长、将军,肩章上有金色的星星,那样也好。

听秋生哥这么说,雷正兴的心更痒痒了。当个中学生,学习到几何、物理、化学的课程,掌握更多的知识,这多么好啊!那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劳动者了,就更像社会主义社会的主人翁了。然后到了服役年龄后就去当兵,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军人,更好地保卫祖国、保卫新生活。这真是伟大的人生理想啊!

所以他答应宁小琍说,行,我们一起报考望城一中。

喜宝说我也要考望城一中。雷正兴说行,我们大家一齐努力!

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黄荷坝小学山坡下面的油菜花就大片大片地开了,金灿灿的,像他们每天的心境。

而就在雷正兴憧憬着上县里就读中学的日子里,彭乡长的那辆叮叮当当的自行车进了黄荷坝小学,瘪气的轮胎上粘着泥浆和花瓣。

这天,刚下过雨,校长和李老师摇着手铃,临时把六年级的两个班集中到了简陋的大屋顶学校礼堂,说是乡长特意要来讲一课,专门针对毕业班的同学的。

“黄荷坝小学毕业班的同学们!”彭乡长的嗓门儿总是很大,“作为乡长,我祝贺你们即将高小毕业!同时,作为乡长,我今天也想讲一句我很难出口但是也不能不出口的话!”

这话说得很突兀,两个班的毕业生一时间都睁圆了眼睛。校长和李老师也有些坐立不安,他们大体上能猜到乡长下面要抛出来的话。

彭乡长堆着笑容说,哪个乡的乡长不希望自己乡里多送出一些优秀的高小生去县里上中学,中学毕业再上大学呢?何况我知道,你们这两个班里,成绩优秀的同学很多。但是,我同时也想讲一句,我们安庆乡,也真希望有一部分同学高小毕业后能留在乡村,参加农业生产,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效力!

李老师皱起了眉。果然是这样的话,她可不太愿意听见这样的号召。这可是一盆凉水,很大的一盆。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李老师皱眉头,只有宁小琍注意到了。

乡长又说,为什么我乡长要这么要求呢?同学们,你们也看到,这些年,我们国家的农业生产虽然发展很快,可是我们的乡村啊,目前还是落后,生产一时也赶不上去,而且很大的一个落后是文化落后!就拿我们安庆乡说吧,农民普遍不识字,全乡五个生产队,只有两个人能读报纸。庚伢子,像你的六叔公,皮影戏唱那么好,也没认识多少字!我们的乡村,现在连找一个记工员也难,找一个会计更难。所以,我呢,一方面希望有更多的同学走上县城读中学,另一方面呢,也真心希望有一部分同学能留下来!留在乡里,做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带领大家搞好农业生产!

礼堂一时间很安静。微风拂过大屋顶的黑瓦,把一块脱落的洋铁皮摇得嗡嗡响。窗外飘进花粉的香味,李老师咳嗽起来。

彭乡长抽出一份报纸,说,我今天带来了一份《新湖南报》,头版上的头条新闻,是讲一位高小毕业生,自愿放弃考中学而愿意留在乡村养猪的事迹。这位毕业生是个姑娘,叫方健,她现在被评上了我们湖南省的省级养猪模范!哪位同学帮助念一下?还是庚伢子念吧!对了,应该叫你大名雷正兴!你看我这个乡长,人还没怎么老,脑子越来越不管用了。好,请雷正兴同学念!

喜宝咧开嘴笑,咕噜一句,当然又是浮头鱼的事儿喽,他可喜欢念报纸了!

坐在他身旁的宁小琍用胳膊肘顶一下他,还斜他一眼,他就委屈地说,小琍啊,我的意思是说庚伢子的普通话没你说得好啊!

雷正兴走上台,先举手向彭乡长行个队礼,再向校长和李老师行个队礼,又向全体同学行个队礼,中规中矩。然后,他开始念:“题目:《向方健同志学习》。近来,一个考上了中学而又自愿留在乡村养猪的姑娘,引起了人们广泛的注意和赞扬,她就是望城县西塘农业社的全省养猪模范方健同志!……”

雷正兴刚读了个开头,李老师就用眼色示意了一下校长,于是两人一起悄悄走出会场。

“校长,”李老师一出门就很不满意,“怎么回事啊?如果优秀的高小生都不去考望城一中,那我们学校的录取名次可就大大地排后头了!你说这是好事不?”

“有些话,我校长不好说,人家是乡长啊!”校长皱紧眉头说,“不过,李老师,你倒可以找乡长反映反映,让他不要鼓动太多的学生留下来。”

我去说?我越级反映?

怕啥?你还怕他吃了你?

两人发了一会儿呆,都觉得是个难办的事儿。他们回到礼堂的时候,雷正兴已经慷慨激昂地在念最后一段:

“……所以,我们号召,全省有志于农业生产和乡村建设的高小毕业生,大家都来向方健同志学习,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雷正兴读完了,有人鼓掌,掌声稀稀拉拉。彭乡长抓抓头皮说,同学们啊,我听出来了,掌声不多嘛!

刚回到自己座位的雷正兴想坐下,一时又没有坐下,对着主席台说,乡长同志,我有一个问题!

彭乡长说,啊,你问!

李老师心里惊了,担心地注视着雷正兴。

我们高小毕业生报考中学,继续读书,学习更多的文化知识,是不是国家号召?雷正兴这样问。

是啊,新中国建设急需人才啊!

那么,现在报纸上登的,希望高小毕业生参加乡村农业生产,建设新农村,是不是也是国家号召?

对啊,都是啊!所以我今天特地拿了报纸来你们学校动员啊!

这两个都是国家对我们的号召,那么,哪个更重要呢?

会场顿时嗡嗡嗡地吵成一片——雷正兴把一个包裹着的问题抖开了。

喜宝激动地搓着手说,这个浮头鱼,这个浮头鱼!

彭乡长好生想了一想,说,这么说吧,两个号召都重要!是啊,同学们,我只能这么说。但是,从最近几年的情况看,农村普遍建立了合作社,农民生产积极性都提高了。但是,卡了,卡壳了。卡啥子壳呢?有文化的年轻人特别缺乏,农民想了解国家大事,不能读报,农民想科学种植,没有念书,农民想识几个字,没人教他们。所以啊,我想,高小毕业生直接参加乡村建设的号召,就显得更加紧迫!

“我明白了!”雷正兴说,“我愿意响应国家号召,向方健大姐姐学习,留在乡村工作,做一个新中国的有文化的新农民!”

话音刚落,坐在他前排的宁小琍就突然起立,回身大声说,雷正兴,你成绩那么好,为么子要当农民啊?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宁小琍身上,宁小琍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冲动了,急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大声喊。可是,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我觉得我有责任提醒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同学,不应该放弃报考中学的机会,尤其是望城一中,这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对不起!

她坐下,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汪汪起来。喜宝对她俯耳说,漂亮的校花别哭别哭。我告诉你,人各有志,鱼也各有志嘛,有的鱼喜欢浮上面,有的鱼喜欢潜深水嘛!

宁小琍伸手就推开了他那油腻腻的嘴巴。

这时候,彭乡长在台上说,这位学习委员的意见,也对!各位同学对于自己前途的选择,都要仔细考虑,我们采取的是自愿的原则,这是前提!毕竟是大事啊,对不对?大家都要自己想一想,还要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

雷正兴说,彭乡长,你晓得的,我没有父母了,我就自己决定了。

喜宝带头鼓掌,一秒钟后就引发了整个会场的掌声,还夹杂着喜宝的喝彩声:“好!好!”

“啊,雷正兴同学能响应乡政府的动员,立刻作出了决定,这是好事啊!大家都鼓掌呢,是不是?不过,雷正兴啊,你自己也要好好想一想,还有一两个月嘛,对不对?大家都不要匆忙作决定。”彭乡长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这堂动员课结束以后,请雷正兴同学留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想跟雷正兴同学商量一下。”

彭茂林谈的是扫盲班的事。他想在简家塘村做个试点,利用在校小学生的资源,办个扫盲班,最大限度地摘掉乡亲们的文盲帽子。哪怕让乡亲们识一百个字两百个字也好,这社会的发展这么快,农民一字不识当睁眼瞎实在过不去。

这想法一出,雷正兴就蹦了起来:“彭大叔,我愿意为乡亲们做事,村里人不识字,我看了也难过!”

彭茂林放心了,说,庚伢子啊,你能接受任务,彭大叔心里高兴啊!我刚才还在想,请谁办扫盲班呢,谁肯办呢?谁读书都很忙,再说,又没工钱,谁肯为乡亲们免费服务呢?大叔想来想去,还就想着庚伢子了!不过,光你一个小老师还不够,还得再请一个!请个女同学也好,心细一点儿。

那就请学习委员,姓宁,叫宁小琍!

彭茂林一怔:“就是那个反对你毕业留乡村的学习委员?”

她这么说,是她关心我!其实她也很喜欢为乡亲们做好事,上次还主动去孤寡老人家里慰问唱歌呢!

那也好,你邀请就是了,她同意的话,到乡政府备个案!

喜滋滋的彭茂林走出学校会场,刚推起自行车跨上要走,李老师就急急追上来喊,彭乡长!

彭乡长赶紧跨下自行车,说哎哟李老师啊!

李老师单刀直入说,像雷正兴那样品学兼优的高小学生,应当升入初中读书!彭乡长,你不能鼓励他留乡务农!

彭乡长说李老师是怕埋没人才?李老师说就这意思。

只要是人才,不管啥岗位,都能有作为嘛!你看报纸上说的方健小姑娘,养猪也照样养出名堂,都评上省级模范了!

政治理论是你乡长好,我不能反驳你。不过,我总觉得,雷正兴这样的孩子,应当读书。我不是望城人,但我说的是公道话!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呢,也没有说一定希望雷正兴留在农村,让他自己作选择吧!

李老师放心了,说那就行。彭乡长骑车而去,才踩了几脚,忽又刹车,回身说,李老师啊,其实,我心里也打架啊,打得凶啊!

李老师愣了,怔怔地看着自行车慢慢远去。

黄昏时分,雷正兴在学校门口截住宁小琍,说有话要说。宁小琍说正好,我也有话要说。

雷正兴谈的是扫盲班的事,眉飞色舞,说这是乡政府对高小生的重视,而宁小琍对雷正兴的请求一口应承:“我同意做扫盲班的小老师!”

我就知道,小琍愿意为乡亲们服务!雷正兴挺高兴。

宁小琍说:“这样的服务,我们是应该做的。雷正兴,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当小老师,为乡亲们服务,这就够了,尽到我们高小生的责任了!我想对你说的话是:班上就我们俩是全优生,我们应该报考望城一中!你说你愿意一辈子当农民,这就太不值当,你说值当吗?雷正兴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我们先来合计一下扫盲班的第一课怎么上,好不好?

别东扯葫芦西扯瓢!你告诉我,你到底考不考望城一中?

宁小琍,其实,我愿意留在农村工作,还有另外一种考虑,只不过我没有明说。

么子考虑?

乡政府出钱供我上了六年学,我要是再去读中学,乡政府还得出钱,而且到县上读书还要住校,费用更高。我不能再让政府供我上学了,我要工作,我要报答政府的恩情!

乡政府出这点儿钱算啥呀?你这么优秀,他们继续供你上学也是很情愿的,彭乡长能心疼这几个钱么?他不心疼!

第一课,你说,教最简单的字好,还是可以教笔画多一点儿的字?

宁小琍生气了,头一扭就跑下了山坡。雷正兴喊:“哎,哎,宁小琍!”

宁小琍没回村,一路小跑,直接跑到了乡里。她在乡邮电所给县委大院挂电话。向秋生曾经告诉过她自己的分机号码,但宁小琍从来没打过这个电话。

向秋生接了来自安庆乡的电话,显然恼了,他在电话里说,庚伢子太傻!他脑瓜里有一根傻筋你知道吗?他太不开窍了!我现在忙,在收办公室的空水瓶呢!我这个星期天就回村子一趟!

县委办公室的毕主任走过走廊,走到办公室门口,严肃地指指正在打电话的向秋生,意思是你上班的时候怎么能为私事打电话呢?

向秋生急对着电话说,就这样吧,我忙着呢,星期天见!

星期天,戴着一顶印有“中共望城县委”六个红字的圆边草帽、骑着一辆沾满灰土的自行车的向秋生回村时,在九斤大妈家的堂屋,简家塘村扫盲班刚刚开班。

“安静!安静!”雷正兴拍拍手。

两位小老师出现在一块高悬的小黑板前。叽叽喳喳的学员们安静下来。在高高低低坐着的学员中,雷正兴的六叔公、三叔,三婶,还有九斤大妈,磨豆腐的老伯、赵家的、田家的、沈家的,都不停地左右谈笑,显得特别兴奋。

雷正兴说:“大伯,大叔,大妈,大姐,同学们,你们好,我是简家塘村扫盲班老师,我叫雷正兴。”

众人笑,笑毕,一齐认真地喊:“雷先生好!”

雷正兴说,她姓宁,叫宁小琍,隔壁村的,教算术和珠算。

众同学喊,宁先生好!

九斤大妈说,叫错了!女伢子怎么能叫先生?

六叔公说,这你就不懂了,当了先生,那就是先生了,女伢子也是先生!

雷正兴用教鞭打打黑板,众人复又安静。雷正兴说,同学们!第一堂课,我想了好久,教什么字呢?教笔画最简单的字呢,还是教笔画多一点儿的字呢?

九斤大妈忍不住插言:“笔画最简单的字是一,一根扁担!”

三婶说,一字,我们都认得!

众人都笑,都说认得。雷正兴说,安静,安静!是啊,笔画最简单的,一、二、三,大家可能都认识,所以我想,我第一堂课就教五个笔画多的字。这五个字可能比较难写、大家要慢慢写、慢慢认。这五个笔画多的字大家认识了,以后,再教大家笔画简单的,那就容易了!同学们说,好不好?

众人说要得,要得。六叔公说,这叫先难后易,古人有这说法!

在雷正兴说话的时候,宁小琍已经在黑板上写下了“共产党万岁”五个大字。那个年头繁体字还没简化,笔画拐来拐去挺复杂。

雷正兴说,五个字,就是:“共,产,党,万,岁!”

学生们一齐念,共,产,党,万,岁!

九斤大妈说,哎呀,雷先生啊,笔画这么多,这笔怎么抓得住啊?

雷正兴说,同学们,记得六年前,我头一天上学,就求老师教我这五个字。笔画是多了一点儿,写起来不容易,但是我想,这五个字很要紧啊,要是没有共产党解放军来救我们,我们现在还在过苦日子,吃谷糠,挖野菜,讨饭,村里不停地饿死人,不停地受地主的压迫,所以我们要时时记得共产党的恩情。我最早学的五个字就是“共产党万岁”,今天,我也先教大家认这五个字,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说要得要得。向秋生就是这时候进门的,他看见了扫盲班的盛景,于是脸上露出了豪迈的表情。他说我来说几句话,雷正兴忙说欢迎欢迎。

向秋生走到讲台上,像个大人物似的挥挥手,高声说,你们村的扫盲班办得好啊!我代表中共望城县委机关的干部,祝贺简家塘村扫盲班胜利开学!

一番鼓舞人心的“干部腔”,引动一片掌声。九斤大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外甥,手掌都拍红了,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外甥真的是当大官了。而宁小琍自从看见向秋生进门后,一颗心也就踏实了下来。

简家塘村外的大池塘边,几只蜻蜓飞来又飞去。初夏时节,塘边的水草丰茂得很,向秋生陡地扔块儿石子进去,池塘就一声响,声音荡漾开来。

“你这叫胸无大志!”向秋生拍拍手,对身边的雷正兴说,“你说党救了我们,是啊,党救了我们,党越是救了我们旧社会的苦伢子,我们就越是要在新社会里成就伟大事业。存大志,做大事,成为大英雄,这才叫报答党的恩情!”

宁小琍激动地说,对,对,秋生哥说得对!

向秋生说,庚伢子你说啊,你难道就想一辈子都做个农民?做个记工员?做个会计?

雷正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说,我要向这位方健大姐姐学习。学了文化,留乡务农,帮助乡亲,这也是光荣的。秋生哥你在县委当通信员,你是最晓得省委、县委号召的,你说,县委现在不是有这样的号召吗?我留在乡里,要让乡亲们都识字,新中国的农民一定要是有文化的农民!方健大姐姐已经考上了中学,还留在乡里养猪,还做出了成绩,当上了养猪模范,她太了不起了!

向秋生怒气冲冲说,她方健太亏!方健根本没出息!养再多的猪,也只能是个猪司令!猪司令连个小组长都不如,小组长还有十个兵呢!猪司令呢?只有一群猪!庚伢子你不懂这个道理:为人民服务,有大事,也有小事,年轻人要干就干大事!

宁小琍说,秋生哥到底是县上的干部,一说话就见着志气。

雷正兴有点犯困惑了,是啊,同样为人民服务,么子有大小之分?

向秋生说,那当然!你说,一个是喂猪,一个是当将军当元帅,哪个干大事?不明摆的嘛!我以后就是要当将军当元帅!

宁小琍说,秋生哥当上了将军,也要让雷正兴当个团长。

向秋生做沉思状,然后表态说,他可以当个师长。你小琍,可以当个医院院长,在后勤部门工作。

宁小琍说,真好,我就喜欢当医生!

雷正兴说,秋生哥,你的话,我还要好好想一想。

向秋生又扔石头,池塘一声大哗。他说,对,你想一想,你一定能长出志气来的!你想通了,这一趟我就不算白跑了!别想着方健,我老见她,她每次到县上找张书记汇报工作我都能见到她,我当她面也对她说过:“你亏了,方健同志!”

雷正兴好奇了,问方健怎么回答,秋生说她像你一样,脑子里有根傻筋。凡有傻筋的脑壳子,都不容易开窍,就像我手里的石头疙瘩一样,只配扔池塘,跟烂泥待一块儿!

关于秋生哥讲的道理,雷正兴琢磨了好几天,也没完全想明白。他觉得党和国家有新的号召,这号召必定就是要紧的,就是新社会最需要的,就是希望大家都去做的。要是谁都不响应,这工作又怎么做呢?所以宁小琍好几回问他想通没有,他都说还得想想,又说这段时间一定得把扫盲班的教学搞好,那么多的大伯大妈今天认了字明天又认不准了,这可是个麻烦事。

雷正兴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叫作“顺口溜教法”,宁小琍拍手,说这能行。

于是雷正兴边移教鞭边念黑板上的字:“三叔打车子,一车二百斤。”

大家不念,光笑。

三叔站起来说,我打车子,能打三百斤呢,庚伢子说少了!

雷正兴说,好,我把二改成三!大家念一遍。

众学员不笑了,都念一遍。雷正兴说,这样能记住吗?

九斤大妈说,这样好多了!唉,这认字还真难!

雷正兴说,念下面一行:“九斤大妈生下是九斤!”

众人哄笑。九斤大妈说,念我啦?成啊成啊,我就让你们念吧!

雷正兴说,昨天我跟宁小琍老师商量了一下,宁老师特意拿来一件漂亮的褂子,要送给九斤大妈穿!

九斤大妈惊讶:“么子褂子?呦,这么漂亮啊!还绣花边的啊!”

雷正兴说,只不过背面写有四个字:九,斤,大,妈!宁老师说,这件褂子只要九斤大妈天天穿,穿上一个月,就送给九斤大妈了!

那好啊,九斤大妈接着说,我穿两个月也行啊!这会儿就穿上!

九斤大妈在笑声中穿上了这件褂子,身子左旋右旋,让大家看个够。

“九,斤,大,妈!”男女老少指指点点,一齐念。

雷正兴说,同学们,这样认字,是不是容易一点儿?

雷正兴的三婶和妇女们一起拍手:“这样对着念,就记脑壳里了!”

雷明义站起来说,我取件褂子来,让庚伢子写上“雷明义”三个字,我穿着,好不好?只要大家多识字,我愿意跟九斤大妈一样,也当一块黑板!

众人大拍巴掌。第二天,雷正兴又出了个点子。他在三叔的鼎力帮助下,满头大汗地按住一头猪,猪嗷嗷叫,宁小琍马上跳过来,试图把一块写有“猪”字的手帕用细绳子绑在猪身上。

雷明义喊:“快一些嘛!按不住了!这猪犟!”

猪一个滚地,将帕子弄黑了,溅得宁小琍一脸泥土。

雷正兴,给猪穿衣服!宁小琍忽然这么喊。

雷正兴不明白,宁小琍比画说,就是用硬纸板做一件衣服,也就是一个圆筒,包起来就掉不下了!

这办法很吸引人,雷正兴动作很快地就剪出了两个硬纸板圆筒,一只套在猪身上,一只套在羊身上,当然硬纸板两侧分别写了两个“猪”字和两个“羊”字。

雷明义拍手说,这两块黑板好啊,有八只脚啊,一走就走到老百姓心窝里去啦!

果然村民都出来看稀罕了,看一头穿“衣服”的猪和一只穿“衣服”的羊,看它们分别被雷正兴赶着和被宁小琍牵着,来来回回走过村街。

“猪!”“猪!”大伙儿一齐指指点点,“羊!”“羊!”

雷正兴当道大喊:“同学们记住了没有?”

九斤大妈乐哈哈嚷:“雷先生,记住啦!我身上的字大家也都记住啦?”

九斤大妈穿着那件写有“九斤大妈”四个字的褂子,左转右旋,逗得大伙儿一齐喊:“记住猪了!记住羊了!记住九斤大妈了!”

这时候一辆叮叮当当的破自行车迎面骑来,差一点儿撞到了猪,跳下车的彭乡长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咧嘴哈哈大笑。

“庚伢子!”他冲着赶猪者叫,“真有你的啊!”

雷正兴说,彭大叔啊,我正急着找你呢!

雷正兴这些天的困惑,正要找彭大叔给解一解。彭大叔挺理解他,带他到了村公所,也就是过去的谭家大院客厅。他给这位尽心尽职的小教师泡了一杯茶。彭大叔说,他晓得庚伢子脑袋里这些天肯定在打架。

雷正兴说,我也想立个大志向,干成大事业。彭大叔,留在乡村参加农业生产,是不是就是干小事业呢?我这两天就想这个问题!

彭茂林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天下的事,有大事,也有小事。大事,其实是许多小事加起来的。譬如说打仗吧,共产党解放军一仗一仗都打赢了,整个国家就解放了。

雷正兴说,方健大姐姐把一只猪一只猪全给喂好了,办成大养猪场了,她就成了我们省上的劳动模范了!

“就是这个理。”彭乡长说,“你看,你和小宁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乡亲们念,再这么教下去,不出几个月,乡亲们都能看懂标语了,有的还能看报纸了,这文盲的帽子,就算是摘掉了!”

雷正兴说,九斤大妈已经认识五十多个字了!

“是啊!”彭乡长说,“庚伢子你记住,一个人,不管在么子岗位上,只要踏踏实实做事,都是能做出成绩来的,能干成大事业的!”

这会儿,雷正兴就明白在接下来的毕业生大会上,他将怎样正式表态了。只要哪些地方国家急需,他雷正兴就得上,别人都不上他也得上,因为他是这个社会从另一个社会里捞出来的,他感谢这个社会,他应该为这个社会补漏。

雷正兴作这个表态之前没有跟李老师也没有跟宁小琍通气,他知道她们不会同意他的想法。直到他走到台上去之前宁小琍紧张地咬他耳朵问他要表什么态,他也只是笑笑,说了句“响应国家号召”。

响应国家号召没错,会场上方的红色横幅也写着这样的大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听候祖国召唤!

“亲爱的校长,老师,同学们!”雷正兴面对即将分手的六年级同学,嗓音明亮地说,“我现在要正式表示我的毕业决心。我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有文化的高小毕业生留在乡村参加农业生产!”

宁小琍的目光抽搐了一下。她想,秋生哥的说法是对的,雷正兴脑瓜子里绝对有一根傻筋。

这时候,她听见雷正兴的嗓音越来越响亮。

因为我想,我的生命是党救活的,我穿衣、吃饭、学文化,都是党和人民供给和培养的。我已经十六岁了,应该自力更生了,我不能要政府再出钱让我升学。同时,我也明白了,建设新农村急需一批有文化的人才,我可以适应目前农村的需要,我会像方健大姐姐一样,在平凡的岗位作出不平凡的贡献!最后,我祝同学们升学考试取得优异成绩,升入初中!我在农村边劳动边学习,让我们在不同的大学校里,来一个学习竞赛!

台上的校长鼓掌了,副校长鼓掌了,应邀前来参加会议的彭乡长也鼓掌了。台下也有许多同学鼓掌了,但是台下有两个人明显地僵着,没有拍手,也没有笑容,一个是李老师,一个是宁小琍。

宁小琍心里想,好啦,再见了,我的雷先生!

她心里真是有点儿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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