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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外篇(1/1)

卷二·外篇

骈拇

【题解】

《骈拇》以篇首二字名篇。外、杂篇的题目大多如此。本篇主旨阐扬人的行为应当合乎自然,顺应天性。而滥用聪明、矫饰仁义的做法,都如同生理上的“骈拇枝指”一样,并非出乎自然,而是道德上的邪门歪道。在作者看来,所谓的仁义智辩以及为名、为利、为家、为天下,虽然名目不同,却都是违反和伤害人的本性的,不但无益于人类社会,反而是有害的。人类应该摒弃仁智,回复自然,这样才能停止纷争和罪恶,从而实现老子自然无为、返朴归真的社会理想。

【原文】

骈拇枝指【1】,出乎性哉【2】,而侈于德【3】。附赘悬疣【4】,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5】,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于五藏之情者【6】,淫僻于仁义之行【7】,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8】,淫文章【9】,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10】?而离朱是已【11】。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12】,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13】?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14】,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15】?而曾、史是已【16】。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棰辞【17】,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18】,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19】?而杨、墨是已【20】。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1】骈(pián)拇:脚的大拇指与第二指连生。骈,并。枝指:手的大拇指旁歧生的一指。【2】出乎性哉:出于自然本性吗?【3】侈:多,多余。德:通“得”,指人所固有。【4】附赘悬疣:附悬的赘疣。赘疣,是长在身上的肉瘤毒疮。《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5】多方:多端。【6】骈枝于五藏之情者:“骈枝”前原本有“多方”两字,焦竑、宣颖等皆以为衍文,故删去。【7】淫僻:过于邪辟。过度为淫,过偏为僻。【8】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古人以此五色为正色,其余为间色。【9】淫文章:耽溺于文采。文章,青与赤相交为文;赤与白相交为章。【10】黼黻(fǔ fú):已见《大宗师》篇注,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煌煌:光耀眩目。【11】而:古与“如”通用。下文“而师旷”等并同。离朱:相传为黄帝时人,视力极佳,能在百步以外看清秋天野兽绒毛的末梢。【12】五声:古乐中的五音,即宫、商、角、徵(zhǐ)、羽。六律:律,定音器。相传黄帝时的乐宫伶伦,截竹为管,以管的长短,分别声音的高低。乐律有十二种,阴阳各六,阴为吕,阳为律。六律为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13】金石丝竹:指以这些材料做成的乐器。黄钟大吕:分别为六律和六吕中的第一音,以代表全部乐音。【14】擢德塞性:标举德行和蔽塞本性。【15】簧鼓:簧,是乐器中振动发声的簧片。簧鼓用作动词表示笙簧鼓动,意指喧嚷。【16】曾、史:曾参和史。曾指孔子弟子曾参,字子舆。史指史,卫灵公臣子,字子鱼,二人皆以仁孝忠义闻名于世。【17】累瓦:比喻砌词之巧妙。结绳:比喻串说之工巧。窜句:穿凿文句。此处指辩者多言,连牵不已,累叠无穷却无意味。【18】游心:游荡心思。坚白同异:为当时著名的辩论命题,战国名家公孙龙的“离坚白”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可参阅《齐物论》有关注释。【19】跬(kuǐ)誉:一时的声誉。跬,半步为跬。【20】杨、墨:杨为杨朱,战国宋人,主张为我;墨为墨翟,主张兼爱,《墨经》中有“坚白同异”之说。

【译文】

并生的脚趾和歧长的六指,是出于自然本性,却超出了人体所固有。附生的肉瘤,是在形体上长出来的,却超过了自然本性。多方造作仁义来施行,比列于人的五脏,却不是道德的本然。因而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联结着一块无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骈拇枝指地把仁义与五脏相比列而超出了五脏的实情,这种过于邪僻的施行仁义的行为,则是多方地滥用了聪明。

因而纵情视觉的人,会被五色所迷,耽溺文彩,彩色华丽花纹的服饰不就是光耀炫目的吗?离朱就是这类人的代表。纵情听觉的人,会被五声混淆,滥用六律,岂不像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等的音调吗?师旷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余地施行仁义,高举德行和闭塞本性来沽名钓誉,不是使天下人喧嚷着去奉守不可企及的礼法吗?曾参和史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言善辩的,犹如累瓦、结绳般堆砌词语,穿凿文句,游荡心思于“离坚白”“合同异”的争论上,岂不是疲敝精神求一时的声誉而争执无用的言论吗?杨朱、墨翟就是这类人的代表。所以这些都是旁门之道,不是天下的至道正理。

【原文】

彼至正者【1】,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2】;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3】,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4】。意仁义其非人情乎【5】!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1】至正:通行本误作“正正”,依据褚伯秀、宣颖等说改正。【2】跂:同“歧”,多生的六指。【3】凫(fú)胫:野鸭小腿。【4】无所去忧:没有什么可忧虑的。【5】意:同“噫”,叹息的声音。人情:即前文所言“性命之情”,人的本性。

【译文】

那些至道正理,不失其性命的实情。故而结合的不为骈连,分枝的不为有余,长的不为多余,短的不为不足。所以野鸭的腿虽然短,接长一截便会痛苦;野鹤的腿虽然长,截断一节便会悲哀。所以原本腿长的不能截断,原本腿短的不必接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噫!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那些仁人为什么如此多忧(去追求)呢?

【原文】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1】。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2】;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3】。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4】?

【注释】

【1】龁(hé):咬。【2】蒿目:忧愁的目光,有独坐忧愁之意。【3】决:溃乱。饕(tāo):贪。【4】嚣嚣:喧哗的样子。

【译文】

况且,并生的脚趾,割开它就会哭泣;歧生的手指,咬去它便要哀啼。这两种情况,要么比应有之数多,要么少于应有之数,但其忧患却一样。如今的仁义之人,独坐忧虑世间的祸患;不仁义的人,溃乱生命实情贪图富贵。所以说,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否则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喧嚣多事呢?

【原文】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1】,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2】,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3】,呴俞仁义【4】,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5】,约束不以索【6】。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注释】

【1】钩绳规矩:古代木工工具。钩是用来画曲线的曲尺,绳用来划直线,规划圆,矩划方。【2】绳约:绳索。【3】屈折:曲身折体,行礼乐时的体态。【4】呴(xǔ)俞:爱抚。【5】附离:附丽,黏合。离,通“丽”,附着。【6】(mò):绳索。三股合成的绳曰。

【译文】

要待钩、绳、规、矩来加以修正的,是削损了事物的本性;需要绳索胶漆来进行加固的,是侵蚀事物的固然;用礼乐来周旋,用仁义来爱抚,以安慰天下人心的,这违背了事物的本然状态。天下万物各有本然状态。这本然状态就是,曲的不用钩,直的不靠绳,圆的不凭规,方的不需矩,黏合的不用胶漆,捆束的不必绳索。所以天下万物自然生长却不知怎样生长的,各得其所而不知怎样自选的。所以古今的道理一样,不能用外力去亏损(事物的本性)。那么仁义又何必连连不断地像胶漆绳索一样施加在道德之间,使天下人迷惑不解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1】,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2】,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3】,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4】,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5】,事业不同【6】,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7】,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8】。问臧奚事【9】,则挟读书【10】;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11】。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12】,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14】!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15】!

【注释】

【1】惑:迷惑。易方:改变方向,使东南西北错位。【2】有虞氏:即舜,传说为夏代以前的圣王之一。招仁义:以仁义作号召。挠:扰乱,搅乱。庄子认为,唐尧以前,即原始氏族时代社会民风还是比较朴质淳厚的,自虞舜开始推崇仁义,即进入夏、商、周三代以后,朴质纯厚的风气和民情受到人为的扰乱和残害,质朴之风逐渐泯灭。【3】小人:地位低下或品行低下之人,此处指前者,泛指地位低下,以技艺和劳动谋生的人。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4】家:这里指家族。【5】数子:指上述小人、士、大夫、圣人四种人。【6】事业:即从事的工作。【7】臧与谷:家奴和童仆。一说为庄子虚拟的两个人物。【8】亡:逃跑,丢失。【9】奚事:事奚,即做什么事情。【10】挟(cè):挟,用胳膊夹持。:“策”字的异体,这里指书简。一说为牧羊鞭。【11】博塞:亦作“簙簺”,古代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12】伯夷:商代未年孤竹君之长子。孤竹君爱次子叔齐,立之为君。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肯接受,于是二人一起逃位而去。听说周文王有贤德,善养老,便前往投奔,路遇武王伐纣,二人扣马而谏,不被听从,便避入首阳山中,采薇菜充饥,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山中。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市南。死名:为名而死。【13】盗跖(zhí):姓柳下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义领袖,先秦不少著作如《孟子》《商君书》《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中都提到过他。“盗”是诬蔑之词。死利:为利而死。东陵:山名,在今山东济南境内,一说即泰山。【14】是、非:这里引申为赞许和指责。【15】恶:何,从何。取:取舍,选择。其间:指在伯夷和盗跖两类人之间。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从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人便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而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为此,让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人没有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本性的。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舍弃生命,士人为了名声而舍弃生命,大夫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舍弃生命,圣人则为了求取天下人的幸福而舍弃生命。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也有各自的称谓,但他们为所求舍弃生命、损害人的本性这一点却是一样的。臧与谷两个人一块儿放羊,都丢失了羊。问臧做什么事情了,臧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做什么事情了,谷说是在和别人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却同样丢失了羊。伯夷为了求得贤名而饿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求得私利而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死的原因不同,但他们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相同的。为什么一定要称赞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都在为某种目的而舍弃生命,那些为仁义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小人。同样是为了某一目的而舍弃生命,有的被称为君子,有的却被叫作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1】,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2】;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3】,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4】;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5】。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6】,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7】,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1】属:从属,归向。一说“属”读zhǔ,接连、缀系的意思。二说皆可通。【2】臧:善,好的意思。【3】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4】聪:听觉灵敏。【5】明:视觉明晰、敏锐。【6】道德:这里指对宇宙万物本体和事物变化运动规律的认识。【7】操:节操,操守。庄子以为仁义之操与淫僻之行,伯夷与盗跖,在丧失本性上都一样,所谓上下之分是沿用习惯说法,并不是真把它们分为上下。对这两种作法,庄子皆不取,而是要抛开它们,遗忘它们,任运自性。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各有所得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于道德行为很感惭愧,所以于上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于下我不敢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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