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野猛虎(1/1)
山上滴起雨来,山风越发湿冷。
朱安世被冻醒,转头一看,驩儿还在熟睡,但皱着眉头,脸蛋潮红,伸手一摸,额上滚烫。不好,孩子生病了!
朱安世忙伸手轻轻摇动他:“驩儿,驩儿!”
驩儿迷迷糊糊呻吟着,却睁不开眼。朱安世四处望望,见不远处有块巨石,石下有个凹处可以避雨,便抱起驩儿走过去,先轻轻放到石下,然后捡了几抱尚未打湿的枯草黄叶,厚厚铺在石凹里,才让驩儿睡好,又折了些树枝遮挡住山风。昨夜渡水过来,两人身上衣服至今未干,身上火石在梓潼时已被搜走,没办法生火烘烤,只能用枯叶厚厚堆在驩儿身上。
他粗识一点草药,忙去采了些牛燥叶、葴、蒲公英,没有瓦罐,煎不成药,只能在石块上捣烂,一点一点喂给驩儿。忙了半晌,腹中饥饿,又去掘了几个山薯胡乱充饥。之后便坐在驩儿身边看护。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密,山上越来越冷。
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见驩儿缩成一团不住发抖,便躺下来,把驩儿抱在怀中,替他保暖。驩儿渐渐沉沉睡去,朱安世一动不敢动。
当年,儿子生病时,他就这样将儿子抱在怀中。分别几年,不知儿子现在是什么模样,是否照旧跟他亲。他笑着长叹一口气,望着雨幕,想象别后重逢的情形,妻子郦袖见到他,定会又装作生气,冷着脸不理睬他,等着他赔好话。这次不同以往,惹了这么大的祸,分别这么久,定得好好赔些不是才成。他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各种甜话、乖话、趣话、真心话……正眯着眼睛笑着浮想,驩儿忽然叫道:“娘!娘!娘!”
驩儿仍闭着眼、皱着眉,在梦里哭起来,眼角滚下泪珠。朱安世轻轻替他擦掉泪水,不由得深叹一口气。
一连两天,驩儿始终昏迷不醒,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惊叫,朱安世看着心疼,但没有火种和衣被,只能定时给他喂药,又把山薯捣成泥,喂他吃一些,然后一直守在他身边。心里不住念:孩子啊,你千万得好转过来,不然朱叔叔就白花这么多气力救你啦!
钳钛箍着手脚,实在碍事,他找了块硬石,想砸烂铁镣上的锁,但费尽气力也没能成功,倒是几次失手,砸到手脚,疼得他哇哇怒叫,只能恨恨作罢。
他攀上巨石,举目眺望,只见四周群山连绵、峰峦如波,根本望不到边。出入蜀地只有峡谷间一条驿道,沿路绝难避开盘查,只能翻山越岭。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论南下去成都,还是北上回长安,都得越过这重重山峰。他独自一人要走出去都艰难,何况还有驩儿!想了一阵,也没有他途,还是先医治好驩儿再说。
到第三天,驩儿才睁开眼睛,见朱安世正在给自己喂薯泥,有气无力地说:“谢谢朱叔叔……”
“你终于醒来啦,嘿嘿!”朱安世十分开心,“不要说话,乖乖吃!”
又过了两天,驩儿病势渐渐好转,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卷儿东西递给朱安世,朱安世一看,竟是那卷丝锯!那夜逃得急,全然忘了这东西,更没有跟驩儿说起,仓皇中他居然能留心,朱安世甚是纳罕:“哈哈,你什么时候把它拿着了!”
驩儿并不作声,只是微微一笑。能替朱安世做一点事,他显然十分开心。邴氏替他梳的小鬟已经散乱,头发披散着,恢复了男孩儿的模样,虽然身子还是虚弱,但圆圆的黑眼睛又闪出光亮。
朱安世接过卷丝锯,套在指头上转悠,感叹道:“这东西宝贵,丢不得。”
他想起韩嬉说这丝锯是精铁制成,连铁器都能锯断,便坐到石凹边的草地上,扯开丝锯,两手拽紧,试着锯脚上的铁链。锯了一阵,果然锯出一条细缝。他大喜,埋头加劲继续锯起来。正锯着,驩儿忽然低声叫道:“朱叔叔!”语气十分怪异。朱安世抬起头,见驩儿盯着石凹外,满眼惊恐,他顺着目光回头一看:一只猛虎!
那只老虎立在两丈外,浑身斑斓,身形强壮,双眼泛着黄光,定定盯着朱安世,一阵一阵发出低重鼻息。
朱安世头皮一麻,顿时呆住,一动不敢动。老虎盯了片刻,忽然抬腿奔了过来!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慌忙要站起身,却一头撞到顶上的岩石,一阵眩晕,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这时,老虎已经冲到眼前,两只巨爪扑向朱安世!朱安世吓得魂飞魄散,忙张开双腿,绷紧铁链,拦向虎爪,但哪里拦得住?铁链被老虎一爪摁到地上,一声咆哮,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至。老虎张开巨口,舌头血红、利齿森森,向朱安世咬来!
朱安世魂已不在,正好两腿之间有块大石头,一把抱起来,用力推了出去。这时虎嘴正张得最大,那块圆石一下子搡进虎嘴之中,老虎喉咙中发出一声怪叫,猛地顿住。朱安世忙撤回手,倒退着连蹭几步,缩回到石凹里,抓起一根粗树枝,准备搏斗,却见那老虎猛摇着头,要吐出那块石头。谁知那石头刚好撑满了虎嘴,又被虎牙卡住,吐了半天吐不出来。老虎伸出爪子,嘶吼着,要扒出石头,然而石头圆滚滚的,无处着力,扒了半天扒不出来。它暴怒起来,不停转圈打滚,石头却始终卡在嘴里。
朱安世和驩儿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那老虎竟呜咽一声,大张着嘴,含着那块石头,转身向远处跑去,不久便隐没在树丛之中。
朱安世这才慌忙抱起驩儿,跳出石凹,抓起掉在地上的丝锯,没命地狂奔。
这深山之中,不知道还要遇见什么。
他不敢再在地下睡,找了棵粗壮老树,在枝杈上搭了个棚子,和驩儿住在里面,让驩儿继续养病,等身子复原了再上路。
两人斜靠在树棚里,想起那只老虎,不约而同地一起笑起来。起初还只是低笑,互相一对视,顿时大笑起来,再也停不住,笑声惊得树丛里宿鸟扑啦啦一起飞去,直笑到筋疲力尽,才渐渐止住。
朱安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过,心头闷气一扫而光。自见面以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驩儿笑得这样开心,心里十分欣慰。
过了一阵,驩儿望着林野,忽然牵念道:“不知道那只老虎吐出石头来没有?要吐不出来,它就得饿死了。”
朱安世想了想说:“它既然能吞进嘴里,大概也能吐出来,只是当时太焦躁,等安静下来,慢慢吐,应该能吐得出来。”
驩儿不再说话,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安世问道:“你娘是让你以后跟着那御史大夫吗?”
驩儿摇摇头:“我娘没说,只说一定要找到御史大夫,当面背给他听。”
“见到御史大夫,背给他之后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跟着我吧,我儿子一个人太孤单,你们两个年纪一般大,正好做个伴。你愿不愿意?”
驩儿扭过头,眼睛闪着亮,狠狠点点头:“嗯!朱叔叔,你的儿子叫什么?”
“郭续。”
“哦,朱郭续……”
朱安世笑起来:“他就叫郭续,不是朱郭续。”
“他不是该姓朱吗?”
“我本来姓郭,我父亲被皇帝老儿无缘无故问了罪,我们郭家全族被斩,只有我侥幸被救走,为了活命,所以改姓了朱。我儿子自然该姓回郭。”
“难怪你把天子叫‘刘老彘’……”
几天悉心调养,驩儿已渐渐复原。
他毕竟是个孩子,在树棚里拘困了这几日,见朱安世跳下树,又去寻吃食,嘴里虽不说,眼中却露出跟随之意。朱安世回头看到,立即明白,他丢下驩儿去寻食本也不放心,不敢走远,附近山果野菜薯根也几乎找尽。于是他便在树下伸出双手笑问:“你也该走动走动了,敢不敢跳下来?”
“敢!”
驩儿顿时爬起身,扒在棚沿边,笑着望了望朱安世的怀抱,稍一犹豫,随即鼓起勇气跳了下来。树棚离地有半丈高,朱安世在下面稳稳接住,两人一起笑起来。朱安世当年和儿子就时常这样玩耍,看驩儿异常开心,他心头一热,竟涌起一阵酸楚,忙嘿嘿笑了两声,小心放下驩儿,牵着他的小手,慢慢往林子里穿行。
没有火,吃了几天山薯野果,朱安世口中寡淡,想另找些食物吃,问驩儿,驩儿却说很好。
朱安世笑起来:“你这孩子,问什么都说好。小孩子家,要常说说‘不好’才对嘛。”
但这山里,能有什么?找了许久,依然只有山薯野果。
两人穿出树丛,来到一处山坳,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小兽啼闹之声。拨开草丛一看,下面一个山洞,洞口一只猛虎!身边两只小虎崽。
朱安世忙一把护住驩儿,躲在草丛后,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晌,不见动静,只听见小虎崽仍在啼叫,声气竟十分哀惶。朱安世轻轻拨开乱草,偷偷望去,那只大虎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嘴大张着,口中卡着一块圆石。
居然是那天那只老虎!它竟没能吐出那石头!
看来真如驩儿所言,它因此而饿死。再一看,它的肚腹露出乳头,是只母虎。两只小虎崽围着它,不断挨擦抓拨,含着母虎乳头吸吮两下,接着又哀啼起来。看来是饿极了,而母虎乳汁已干。
朱安世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得有些歉疚。
“它是两只小虎的娘……”身边驩儿忽然小声说道,语气有些伤怜。
朱安世知道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娘,忙伸手轻轻揽住他,低声说:“我去捉几只野兔喂它们。”
“不好……”驩儿小声道。
“嗯?怎么不好?”
“野兔也有娘,也有儿女。”
朱安世一听,先觉好笑,但略一想,又一阵感慨:这孩子心太善了。小儿天性都顽劣,不懂什么善恶。自己的儿子当年还专门捉了虫子弄死取乐,被郦袖责骂了几次才不敢了。驩儿小小年纪,却能处处替人着想,善心竟及禽兽。若不是自幼就身遭大难,哪里能有这片善良之心!
他温声问道:“你觉着该怎么做才好?”
驩儿望着小虎崽想了半晌,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说完,眼中竟闪出泪光。
朱安世从未细想过这些事,一直以为,一物降一物,本来是自然之理。然而,此时以父母子女之心去看,忽然觉得,这自然之理竟是如此无情!他不由得记起赵王孙似曾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当时听了,浑不在意。此时猛然想起,看着驩儿满眼伤心,听着两只小虎崽哀哀而啼,再想起自己的妻儿,相隔千里,不知能否顺利重聚,就算重聚,自己和郦袖有朝一日总得死。倘若死时,儿子已经成人还好,若不幸死得早,留下儿子孤零零在这世上,又得像自己幼时一样孤苦无助……这样一而二、二而三,心绪蔓延,无边无际,竟至一片空茫灰冷。
他眼中一热,落下大滴泪来。脸上一凉,他才惊觉,忙抬手擦掉,幸好驩儿一直望着老虎,没有发觉。
他万分诧异,自己竟像妇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不由得自嘲而笑。但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
良久,等心绪平复,他才蹲下身子,揽住驩儿双肩,温声道:“我们不是有意要害死那只母虎,我们只是自保。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好运,也有坏运,不论好坏,碰上了,都得自己承担。我看那两只小虎崽不算太小,也该断奶,学着自己寻食了。就像你,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你就得比别的小孩子多吃些苦,早点学会如何活命。其实朱叔叔也和你一样,很早就孤单一个人,凡事只能靠自己。你看朱叔叔现在活得不是好好的?既然你不愿我去捉野兔,那就让它们自己求活吧。你呢,也得尽力好好活下去。这世上虽说太多不公,但至少这一条很公平——你尽力,才能得活;不尽力,只好去死。”
驩儿默默听着,不住点头,等朱安世说完,他抬起头,望着朱安世,满眼感激:“我命好,还有朱叔叔。”
朱安世咧嘴一笑,回头望了望,那两只小虎崽似乎也啼累了,或者明白母虎已经死了,竟也不再哀啼,呜咽几声,转身离开,低头嗅着,一先一后,向草丛里钻去,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朱安世笑道:“看,它们自己寻食去了。”
“嗯。”驩儿也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自己也该寻食去了。”
又过了两天,驩儿身体完全复原。
朱安世决计还是去成都,便带着驩儿离开树棚,穿林越谷、走走停停,依着日影,一路向南,在林莽中慢慢跋涉。
一路上,不论朱安世脚步多快,驩儿都始终紧紧跟随,从未落后,也没叫过一声苦。朱安世要背他,他抵死不肯,问他累不累,他总是摇头。朱安世说休息,他才休息。
* * * * * *
三个多月后,两人才终于走出群山。
远远望见山下一条江水蜿蜒,江湾处小小一座县城,是涪县[1]。
这时已是暮冬,两人早已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朱安世脖子上还套着铁圈,双腕铁扣各拖着一截铁链。他用丝锯锯断手脚上的镣铐,脖颈上的铁圈和双腕的铁扣,却使不上力,只能由它。
“嘿嘿,走出来啦!”朱安世和驩儿相视一笑,都格外开心。
两人穿过密林,走下山坡,前面现出山间小径。久隔人世,双脚踏上人间小径,朱安世头一回发觉:路竟也会如此亲切。
正走得畅快,转弯处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面目黧黑、身形佝偻,是个农家老汉。
见到两人,那老人登时站住,眼中惊疑,手不由得握紧腰间的镰刀。
朱安世忙牵住驩儿,也停住脚,温声道:“老人家,我不是坏人。”
那老汉上下打量朱安世,扭头看看驩儿,又盯住朱安世手腕上的铁扣铁链,小心问道:“你是逃犯?”
朱安世点点头,正要解释,老人看看驩儿又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是我儿子。”朱安世脱口而出。
这三个月跋涉,两人朝夕相处,共历饥寒艰险,早已与父子无异。
“孩子这么小,你就带他一起逃亡?”
“唉,我也是没法子。”
“你犯了什么事?给你戴上钳钛?”老汉神色缓和下来。
“我被发往边地从军,这孩子娘又没了,在家里无人照看,我才逃回家去,想带他去投靠亲戚,途中又被逮住,幸好有山贼劫路,我趁乱带孩子逃了出来。”
老汉忽然叹口气道:“我儿子因为自己铸了几件农具,亭长说是私铸铁器,将我儿子连两个孙子一起,全都关进牢狱,又被强征从军,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去北地攻打匈奴了。”
“我前年也是随那李广利西征大宛。”
“听说李广利远远赶不上当年的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连连失利。只可怜我那两个孙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唉,不说这些了,说起来伤心——”老汉擦掉老泪,望望驩儿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前面转过去就是村子了,小心被人看到。这样吧,我带你们走小路,从村后绕过去。”
“谢谢老人家。”
老汉慢慢引着朱安世、驩儿穿过一片竹林,沿一条僻静小路,走了一阵,树林后隐隐现出一片农舍。老汉停住脚,正要指路道别,眼见朱安世身上的铁圈、铁链,迟疑了良久,又道:“你身上戴着这东西,走不多远就会被人察觉,干脆你先到我家,我帮你去掉它。”
藏匿逃犯是死罪,老汉是担着性命干系救助他们。朱安世连声道谢,老汉却摆摆手,又引着他们避开眼目,从村后偷偷绕到自家后院,推开柴门,让两人躲进柴房中。随后去拿了铁锤铁凿进来。原来老汉是个老铁匠,没用多久,便帮朱安世卸下铁圈和铁扣。朱安世被箍了几个月,终于一身轻松,忙又连声道谢。
老汉道:“这算得上什么?我只盼能多帮帮别人,我那儿孙在外也能有人相帮。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已经让浑家置办了,你们稍躲一会儿,马上就好。”
不多时,一位婆婆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盘上一盆米饭、一钵菜汤、两碟腌菜。那婆婆手脚利落、性子爽快,不等朱安世道谢,就已经摆放到木墩上,连声催着他们快吃。
朱安世和驩儿这几个月,全都是生吃野菜、野果、山薯,勉强疗饥,维持不死而已,肚肠里早已寡得冒烟。突然见到这热饭热汤,眼放光、口流涎,端起碗来就往嘴里刨。驩儿忘了饭前的诵读,朱安世吃得太猛,几乎噎死,只觉得这顿饭比平生所吃过的任何珍脍都要美味百倍。
看他们狼吞虎咽,两位老人又是笑又是叹气。
吃饱后,老人找来儿孙的旧衣服让两人换上。朱安世又讨要了一把匕首,一小段铁丝。
躲到日暮,等人们各自归家,路上看不到人影时,老汉才送朱安世从后门出去。临别时,朱安世和驩儿一起跪下,恭恭敬敬谢了两位老人。
出了村子,沿着田间小路,两人走到涪县城外,这时天色已黑,城门早闭。
朱安世想这一路去成都,没有干粮和路费,得进涪县弄一些。便把驩儿安顿在山边一个小洞里,自己只身来到涪县城下。涪县依江而建,他顾不得天寒水冷,潜到江中,游到城墙临江一边,找到一条水道,有当地盗贼出入的小洞,便钻进去,进到城中。
当年,他和妻子郦袖新婚时,南游成都,曾经在这涪县歇过两天。当时,他囊中钱财用光,就趁夜里郦袖睡熟后,去了城中最富的铁矿主宅里盗了些金子。城中路径还大致记得,刚才和老汉攀谈时,他又有意探问了那家铁矿主,虽然朝廷已不许私家开铁矿、铸铁器,那人还是使钱谋了个铁官的职位,仍为当地巨富,家宅就在江岸一侧。
朱安世避开巡夜卫卒,摸黑潜行,很快找到那座宅院,比先前更加宽阔轩昂。
他仍从后墙翻入,躲在暗中查看,见宅院大体格局未变,后院一片亭台池榭,院子正中并排三座楼,用飞阁相连,中间那座主楼最宏伟,连顶上阁楼共四层。主楼正堂灯火通明,人语喧哗,想必是主人正在宴客,二层是主人寝居之所。富户都有个习惯,将财帛宝物封藏在寝室楼上,以便看管。
朱安世蹑足来到主楼后面,攀上楼边一棵大柏树,轻轻一纵,跳上二楼檐角,见房内漆黑,便放心越过木栏,跳进观景廊,来到门前,门从内扣着。他掏出匕首,轻轻挑开门闩,推门进去,摸黑找到楼梯,上到三楼,门上着铜锁。他取出向老汉讨的那段铁丝,戳进锁眼,捣弄一阵,弹起簧片,顶开锁栓,打开了锁。进了门,黑暗中摸见屋内布置仍像当年,靠里并排立着十几个大木箱,都上着锁。他打开了其中一把锁,但刚掀开箱柜,忽然觉得有什么在扯动,一摸,箱盖角上有一根丝线,连到地下。
不好!一定是主人防窃,新设了机关,线的另一端恐怕通到楼下,连着铃铛之类报警的东西!
果然,楼下隐隐传来一阵叫嚷,随后,便是几个人急急上楼的脚步声。
朱安世慌忙伸手摸进箱中,和原来一样,里面整齐堆满小木盒子,他随手抓起一个小盒子,沉甸甸的,顾不得细看,急忙下楼,刚到了二楼屋中,脚步声也已到了门外。他忙从廊门出去,轻手带好门,随即从檐角跳到柏树上,溜到地下,奔到后院,翻墙出去,后面一片叫嚷声。
他急急从原路返回,游水来到城外,爬上岸,才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满满一盒金饼。
当年,他盗了两盒,第二天兴兴头头拿出一块金饼去买车,准备继续南下。郦袖知道钱已用光,正打算变卖自己的首饰,忽然看到金饼,立即沉下脸来,问他:“这又是你偷来的?”他忙解释说他从来都只盗官宦豪富,郦袖却说:“做官的,也有只拿俸禄养家过活的,至于豪富,许多都是靠自己本事辛劳赢利。你凭什么去盗?”他又解释说都是事先打问清楚了才去盗的,从来不盗清廉本分之人。何况盗来的钱财也不全是自己用,时常散济给穷苦之人。郦袖又问:“你自己用多少?分给穷人多少?”他从来都是凭着兴致做事,哪里记得这些,所以顿时噎住。
郦袖盯着他,良久,才正声道:“你是我自己挑中的,嫁了你,此生我不会再作他想,我只想问明白一件事,也望你能诚心答我——你能否戒掉这盗习,你我夫妻二人好好谋个营生,安安稳稳度日?”
自从相识以来,朱安世事事依顺郦袖,为了郦袖,便是舍了性命也满心欢喜,那一刻,他却忐忑起来。
他自幼便天不收、地不管,野惯了的,忽然让他像常人一般安分守己、老实过活,恐怕连三天都熬不住……夫妻之间,不该有丝毫隐瞒,但若说实话,定会让郦袖伤心,这又是他最不肯做的事。若顺着郦袖的心意,郦袖固然欢喜,但话一出口,便得守信,此后的日子怎么挨下去?
他望着郦袖,犹豫再三,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郦袖也定定望着他,半晌,轻叹了口气,眼里没有责备,竟满是爱怜:“你这匹野马,若给你套上笼头缰绳,你也就不是你了。好,今后我不硬拗你的性子,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
“你以后若要行盗,只能盗为富不仁、仗势凌弱的贪酷之人,而且盗来的财物,自己至多只许留两成,八成必须散济给穷人。”
“好!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没有你说得这么清楚分明!”
想起当日情景,朱安世在夜路上独自笑起来。
他念着老汉的救助之恩,便先赶回小村子,来到老汉家。心想以老汉为人,当面给他,必定不收,便翻墙进去,摸进厨房,黑暗中大致一数,盒里一共二十枚金饼,便留下四枚,其余十六枚金饼全都放到米缸中。这才潜行出村,赶到山边,找到了驩儿。
驩儿缩在洞里,正在打盹,听到脚步声,立刻惊醒。
朱安世心怀歉意,但又不得不尽快离开,便拍拍他的小肩膀,道:“我们又得爬山。”
“嗯。”驩儿立即站起身。
他们连夜翻山,天微亮时,绕过了涪县,远远看见山脚下通往成都的大道。
[1] 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