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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南明史(全二册) > 第二十七章 李定国迎永历帝入云南和孙可望的降清

第二十七章 李定国迎永历帝入云南和孙可望的降清(1/1)

孙可望自从把永历帝迁到安龙以后,朝廷大权已经完全被他掌握。所谓永历朝廷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空架子,仅靠一小批扈从文武官员勉强支撑门面。军国大事都由孙可望在贵阳裁决,然后在形式上通知永历帝认可,日常事务则根本不关白朝廷。如史籍所记:“时可望假天子名号令中外,调兵催饷,皆不上闻。生杀与夺,任意恣肆。帝在安龙,一不与闻。”南明管辖区内的相当一部分文官武将除了奉行永历年号外,心目中只有孙可望这位“国主”,皇帝被置之度外。1655年(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明恢讨左将军白某(大概就是白文选)给孙可望的四件启本被清军缴获,本中白某自称臣,用了“启国主御前”“封进御览,以慰圣怀”之类的措辞。1654年固原侯王尚礼在云南鸡足山金顶寺铸造大铜香炉一座,炉上镌刻的铭文虽然用了永历八年的明朝正朔,却一字不提当今皇上朱由榔,一味地吹捧孙可望:“固原侯弟子王尚礼,率男广禄,原籍陕西西凉府固原卫群门所张城堡人氏。自丁亥岁躬随国主临滇,发心钦崇三宝,修严各山寺院。……仰赖佛光普照,上祈国主圣寿无疆,皇图巩固。……”这类原始文件说明孙可望已经放任或指使亲信部将拥戴自己登上皇帝的宝座了。他身边的一批文职官员也巧加迎合,乘机劝进。如兵部尚书任僎借天命倡言“明运已终,事不可为矣”,主张由永历帝禅位给孙可望;编修方于宣则为可望“定天子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早在朱由榔被迎至安龙的时候,孙可望曾经一度准备去安龙陛见。任僎却说:“国主欲进安龙,二龙岂便相见?”于是,孙可望连这个起码的礼节也没有举行。

值得注意的是,连在安龙永历帝身边的权臣马吉翔也为自身富贵着想,暗中依附孙可望。他对太监庞天寿说:“今日大势,已归秦王,我辈须早与结纳,以为异日之地。”天寿颇以为然,两人同孙可望派驻安龙的提塘官张应科等结拜兄弟,推心置腹地说:“秦王功德隆盛,天下钦仰。今日天命在秦,天之所命,人不能违。我辈意欲劝粤主禅位秦王,烦两公为我先达此意。”马吉翔还派人叫永历朝廷的郎中古其品画一张“尧舜禅受图”准备送给可望。古其品忠于永历帝,拒绝作画。马吉翔怀恨在心,私自报告孙可望。可望竟命人把古其品锁解贵阳,毙之杖下。1652年“六月,秦王有札谕天寿、吉翔云:凡朝廷内外机务,惟执事力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听戎政、勇卫两衙门参处,以息其纷嚣”。当时在安龙永历朝廷中,马吉翔以文安侯掌戎政事,太监庞天寿提督勇卫营。永历君臣在孙可望派遣的提塘官、安龙知府和心怀异志的马吉翔、庞天寿的严密监视下,简直没有多少自由,完全变成了傀儡。孙可望的谕札在安龙宣读后,永历朝臣大为震惊,不少人感到愤慨。吏科给事中徐极、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林青阳、主事胡士瑞、职方司主事张镌、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蔡等上疏劾奏马吉翔、庞天寿“包藏祸心,称臣于秦”。在朝廷自身的命运都操纵在孙可望手中的时候,忠于永历的官员劾奏马、庞二奸,不敢直指秦王,显然只是为朝廷稍存体面而已。

一些史籍记载,1654年(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五六月间孙可望曾经专程返回云南昆明,打算正式登基称帝。据说是由于选定的吉日良辰大雨如注,无法举行即位大典,实际上很可能是遇到内部阻力(如与孙可望地位相当又掌握兵权的李定国、刘文秀坚决反对)才未能如愿以偿。孙可望图谋篡位还表现在有时连朱明朝廷的正朔也弃置不用。例如,在湖南宝庆府紫阳河有一株很大的树,孙可望观赏后封之为“树王”,树干上刻“岁癸巳秦国主”。癸巳为1653年(永历七年)。次年八月在昆明举行了乡试,“父老相传此《题名录》刻秦甲午科字样”。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地方文官武将也一概自行任命,官印由明朝的九叠篆文改为八叠。这些措施固然有扫除南明朝廷用人唯贿、整肃官箴的积极意义,但实质上却是帝制自为了。有的史料记载,孙可望在方于宣等人参与策划下,“定仪制,立太庙,庙享三主: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孙可望取代朱由榔的图谋在紧锣密鼓中进行。

在当时的情况下,孙可望大权在握,要玩弄一场“禅让”的把戏是再容易不过的了。问题是,永历帝的宝座可以取代,永历朝廷所能发挥的号召作用却是孙可望取代不了的。孙可望处于进退维谷之中,一方面强烈的野心驱使他继续策划和筹备登极大典;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考虑一旦踢开永历朝廷,包括李定国、刘文秀等原大西军高级将领在内的各种抗清势力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承认他这个草头天子。尽管孙可望仍有所顾忌始终没有演出黄袍加身的闹剧,永历帝却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把锋利的宝剑,随时都有被废黜以致丧生的危险。为了求得自身和朝廷的安全,朱由榔和他的亲信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李定国。他们对李定国的战功、兵力、人品和同孙可望之间的矛盾早已有所了解。据史籍记载,大学士文安之是建议召李定国统兵入卫的主要策划者,他曾做出判断:“刘(文秀)、李(定国)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可望)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指出要观察形势,秘密行动,“无蹈危殆”。亲身经历召李定国率部勤王的汪蛟也断言这一行动“本夷陵公(即文安之)指也”。于是,为了摆脱孙可望的严密控制,永历朝廷着手秘密联络李定国。朱由榔在私下对内监张福禄、全为国说:“可望待朕无复有人臣礼。奸臣马吉翔、庞天寿为之耳目,朕寝食不安。近闻西藩李定国亲统大师,直捣楚、粤,俘叛逆陈邦傅父子,报国精忠,久播中外,军声丕振。将来出朕于险,必此人也。且定国与可望久有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赍驰行营,召定国来护卫,汝等能为朕密图此事否?”张福禄、全为国提出徐极、林青阳、胡士瑞、张镌、蔡曾劾奏马吉翔、庞天寿依附秦王,忠贞可靠,建议同他们密商此事。经永历帝同意后,七人共同商议,均表赞成,即往首席大学士吴贞毓处秘密讨论具体办法。吴贞毓说:“今日朝廷式微至此,正我辈致命之秋也。奈权奸刻刻窥伺,恐事机不密。诸公中谁能充此使者?”林青阳自告奋勇愿行。吴贞毓即命礼部祠祭司员外郎蒋乾昌拟敕稿,兵部职方司主事朱东旦缮写,由张福禄等持入宫内钤盖皇帝之宝。林青阳按照事先计划以请假葬亲为名,身藏密敕于1652年(永历六年、顺治九年)十一月启程前往定国军中。当时,定国正在湖南、广西一带与清军作战,不暇内顾。到1653年六月,永历帝见林青阳出使半年,杳无音耗,让吴贞毓再派使臣前往探听消息;吴贞毓推荐翰林院孔目周官。武安伯郑允元建议应该设法遣开孙可望亲信马吉翔,以免走漏消息。永历帝即以收复南宁后需派重臣留守为名,让马吉翔前往。吉翔离开安龙赴任后,周官即秘密上道。朝廷密使到达李定国营中后,定国读了“词旨哀怆”的敕旨,深受感动,“叩头出血,曰:臣定国一日未死,宁令陛下久蒙幽辱,幸稍忍待之。臣兄事可望有年,宁负友必不负君”。在给大学士吴贞毓的信中又说:“粤中未定,进退维艰,凡事须密,责在老先生。”

不料,马吉翔到达广西后,遇到来自定国军中的永历朝臣刘议新。刘以为马吉翔长期受永历帝宠信,贵为侯爵,必然参与密召定国之事,见面之后竟毫无顾忌地把朝廷两次敕谕李定国领兵迎驾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说:“定国得敕,感激流涕,不日且至安龙迎驾。”马吉翔大吃一惊,立即派人飞报孙可望。可望得报后,深知一旦定国迎驾成功,自己独揽朝政的局面将完全改观。因此,他决心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派亲信将领郑国、王爱秀于1654年(永历八年)正月初六日进入安龙“皇宫”,逼迫永历帝说清事件原委,“索首事之人”。朱由榔推诿道:“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数年以来,外面假敕、假宝亦多,尔等还要密访,岂皆是朝里事?”郑国、王爱秀即与庞天寿合为一伙,于三月初六日逮捕吴贞毓等与密敕有关的官员约二十人,经过严刑拷打后,蔡等人为了避免牵涉永历皇帝,承认是部分朝臣勾结内监张福禄、全为国瞒着永历帝私自矫诏密敕李定国。郑国追问道:“皇上知否?”等一口咬定:“未经奏明。”郑国与永历朝廷中依附孙可望之人无法可想,只好以“盗宝矫诏,欺君误国”的罪名定案,向秦王孙可望报告。可望命令以永历朝廷名义组织审判,于三月二十日以张镌、张福禄、全为国为首犯,处以剐刑;蒋乾昌、徐极、杨钟、赵赓禹、蔡、郑允元、周允吉、李颀、胡士瑞、朱议、李元开、朱东旦、任斗墟、易士佳为从犯,立即处斩;首席大学士吴贞毓为主谋之人,姑念为大臣,勒令自尽。这就是南明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案”。为了解当时情况,将以永历帝名义发布的诏书和孙可望奏疏转录如下:

诏曰:朕以藐躬,缵兹危绪,上承祖宗,下临臣庶,阅今八载。险阻备尝,朝夕焦劳,罔有攸济。自武、衡、肇、梧以至邕、新,播迁不定。兹冬濑湍,仓卒西巡,苗截于前,虏迫于后,赖秦王严兵迎扈,得以出险。定跸安隆,获有宁宇。数月间捷音叠至,西蜀三湘以及八桂,洊归版图。忆昔封拜者累累若若,类皆身图自便,任事竟无一人。惟秦王力任安攘,毗予一人。二年以来,渐有成绪,朕实赖之。乃有罪臣吴贞毓、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徐极、郑允元、蔡宿、赵赓禹、周允吉、易士佳、杨钟、任斗枢、朱东旦、李颀、蒋乾昌、朱仪昶、李元开、胡士端,包藏祸心,内外连结,盗宝矫敕,擅行封赏,贻祸封疆。赖祖宗之灵,奸谋发觉,随命朝廷审鞫。除赐辅臣吴贞毓死外,其张镌、张福禄等同谋不法,蒙蔽朝廷,无分首从,宜加伏诛。朕以频年患难,扈从无几,故取下之法,时从宽厚,以至奸回自用,盗出掖廷,朕德不明,深自刻责。此后凡大小臣工,各宜洗涤,廉法共守,以待升平。

孙可望的奏疏说:

为行在诸奸娇敕盗宝,擅行爵赏,大为骇异。随奉皇上赐书,将诸奸正法,仰见乾纲独揽,离照无私。首恶吴贞毓、张镌、张福禄也,为从者徐极、蔡宿等也。皇上立置重典,以彰国法矣。盖李定国臣弟也,剿虏失律,法自难宽,方责图功,以赎前罪。而敢盗宝行封,是臣议罚,诸奸反以为应赏矣。且臣所部诸将士,比年来艰难百战,应赏应罚,惟臣得以专之。故名器宜重,早已具疏付杨畏知奏明。即畏知之服上刑,亦以晋中枢旋晋内阁之故,原疏具在,可复阅也。因忆两粤并陷时,驾跸南陵(宁),国步既已穷蹙,加之叛爵焚劫于内,虏首弯弓于外,大势岌发,卒令駾喙潜迹,晏然无恙,不谓非贺九义等遵王朝令星驰入卫之力也。又忆濑湍移跸时,危同累卵,诸奸恶力阻幸黔,坚请随元胤败死,使果幸防城,则误主之罪寸磔遂足赎乎?兹跸安隆三年矣,才获宁宇,又起风波,岂有一防城、一元胤可以再陷圣躬乎!臣累世力农,未叨一命之荣,升斗之禄,亦非原无位号不能自雄者也。沙定洲以云南叛,臣灭定洲而有之,又非无屯兵难于进攻退守者也。总缘孤愤激烈,冀留芳名于万古耳!即秦王之宠命,初意岂能觊此哉!故杨畏知之赍奏疏中有云:今之奏请为联合恢剿之意,原非有意以求封爵也。臣关西布衣,据弹丸以供驻跸,愿皇上卧薪尝胆,毋忘濑湍之危。如皇上以安隆僻隅,钱粮不敷,欲移幸外地,惟听睿断,自当备办夫马钱粮,护送驾行,断不敢阻,以蒙要挟之名。

据《爝火录》记载,早在1652年(永历六年)五月,孙可望就在一件奏疏中说:“人或谓臣欲挟天子令诸侯,不知彼时天子尚有诸侯,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何地?以令何人?”

孙可望的专横跋扈在他的言行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只看到永历帝自南宁失守以后既没有兵,也没有地,不得不迁入他所指定的安龙。好比元末群雄纷争之际,朱元璋领兵把龙凤皇帝韩林儿迎至滁州安置一样,一切大政方针都由自己裁决,发布诏令时用“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表面上挂个“大宋”国号,暂时保留龙凤年号罢了。孙可望发布的诏书常用“皇帝圣旨、秦王令旨”,颇为相似。任僎之流的“天命在秦”,同刘基的“天命自有在”也如出一辙。然而,孙可望和依附他的文臣武将都不明白元末和明末的形势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元末是蒙古贵族统治的瓦解时期,而清初则是满洲贵族勃兴的时期。在民族危机深重之际,孙可望竟然看不到要抗清就必须以复明为号召,复明就必须遵奉永历朝廷。孙可望说:“彼时天子尚有诸侯,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把永历帝贬得一钱不值,这完全不是事实。即以孙可望赖以威福自操的原大西军来说,李定国就宁愿站在永历帝一边,而不愿受孙可望的颐指气使;何况东南沿海的郑成功、张名振、张煌言等人,夔东以原大顺军为主的抗清武装以及内地各种或明或暗的抗清势力,都是以复明为宗旨,绝不可能接受孙可望为盟主。孙可望的一意孤行,不仅在忠于朱明王朝的汉族官绅中引起强烈不满,也加深了原大西军内部的分歧,最终导致了原大西军的分裂和内讧。

李定国,陕西绥德人,生年不详,崇祯年间投身农民起义,被张献忠收为养子,是大西军主要将领之一。大西军联明抗清后,李定国对复明事业忠贞不贰,战功卓越。1653—1654年他两次进攻广东的时候,永历帝在孙可望的逼胁下,处境非常困难,一再派使者携带密诏让李定国领兵迎驾。李定国深知永历朝廷的存亡直接关系到抗清事业的成败,他的意图是同郑成功会师收复广东,这样既可以扩大南明控制区,又可以借助郑成功、张名振等闽、浙沿海拥明实力派扼制孙可望。李定国给郑成功的信中说道:“圣跸艰危,不可言喻。敕中怆怛之语,不穀读之痛心。”永历朝廷当时僻处安龙,所谓“艰危”显然不是来自清方,定国信中作如是语,正是指望联合郑成功等共扶永历。1654年冬,新会之战定国大败,撤至广西南宁休整士马。联合“东勋”共扶明室的希望落空了,他只有凭借本部兵力亲赴安龙从孙可望的控制下救出永历帝朱由榔。

孙可望得到情报,派部将刘镇国、关有才领兵驻扎于田州(今广西田阳)阻截李定国军北上,甚至下令“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李定国为了突破可望的拦击,抽调精锐,“军中尽易皂旗”,昼夜兼程,三天就进至田州。刘镇国、关有才摸不清来军的底细,猝不及防,“乘空马驰去”。定国以大局为重,下令不要追逐二将,只派前骑传呼:“西府驾来!”刘、关部下士卒都在道路两旁跪下迎接。定国传谕安抚道:“若等无恐,吾于秦王兄弟也,以细人之言相间,今已无他。若等归营,吾将劳汝。”“于是两兵相遇欢欣如父子兄弟。明日,定国发二万银犒之,且令休息。诸军皆呼千岁。”

孙可望得到李定国突破田州防线向安龙进发的消息,急忙派大将白文选于1655年(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十月前往安龙,负责把永历君臣搬入贵阳,置于自己直接控制之下。白文选虽然是孙可望的旧部,但他内心里却并不赞成孙可望对永历帝肆无忌惮的傲慢态度。因此,在后来永历帝每次有可能遭到孙可望的谋害时,他总是或明或暗地加以保护。某些史籍说,文选“及至安龙入谒,见其丰仪,股栗汗下,不敢逼行”。朱由榔长得相貌堂堂,见之许多史册,应属可信;但白文选不敢逼驾未必是因为永历帝一表人才,主要还是他心目中以永历朝廷为正统,不愿做孙可望犯上作乱的打手。十二月,孙可望见白文选还没有把永历君臣押来贵阳,又派亲信百户叶应祯去安龙催促。自从密敕事件发生后,孙可望锋芒毕露,这时一再派兵马来安龙督促他移住贵阳,朱由榔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宫中”大小哭泣不止;白文选即以安龙地方僻小,召募民夫不易为理由,拖延时日,等待李定国到来。

1656年(永历十年、顺治十三年)正月,李定国军距安龙已不远,先派传宣参将杨祥身藏密疏前往安龙,在离城五十里的板屯江(一作坂屯河)被刘镇国部兵擒获,解送到白文选处。文选询问其来意,回答道:“我传宣参将杨祥也。国主令我来督催道府州县预备粮草,以候国主之至耳。”当即从衣甲内取出龙牌一纸,“为仰安龙道府备糗粮之具。无他也”。白文选明知杨祥不是“国主”孙可望的使者,假装糊涂,命以酒食款待后即任其自由行动。杨祥得以入城谒见永历帝,呈上衣甲后心所藏密疏,署云“藩臣李定国谨奏”:“臣今统兵迎扈,不日至行畿,先遣奏万安,勿轻听奸逆辄行移跸”,奏本上盖有永历密敕所赐“屏翰亲臣”印为信。永历帝知道定国大军即将到达,才比较放心。杨祥完成任务后改换衣装由山路回报定国。十六日,叶应祯听说李定国大军将至安龙,急忙带领士卒戎服贯甲入宫,逼迫永历帝、后立即骑马前赴贵阳。一时“宫中哭声彻内外”,白文选赶来,见叶应祯蛮横无状,把他叫过来说:“国主恐安西归清,所以迎驾者,恐陷不测也。事须缓宽,若迫促至此,朝廷玉叶金枝,不同尔我性命。万一变生意外,若能任其责乎?今我往探,若安西果通清兵前来,移跸未晚。倘止是安西还兵,彼乃一家人,我等何得过为逼迫,自取罪戾!”在白文选的干预下,叶应祯被迫退让。二十二日凌晨,大雾弥漫,忽然有几十名骑兵直抵城下,绕城喊道:“西府大兵至矣!”城中欢声雷动,叶应祯所领劫驾兵仓促逃回贵阳。接着炮声由远及近,定国亲统大军到达安龙。入城朝见时,永历帝说:“久知卿忠义,恨相见之晚。”李定国激动得泪流满面,说:“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欲取两粤以迎銮舆,乃不惟不副臣愿,且重贻陛下忧,至万死无能自赎。”

由于李定国在新会战役中损失兵员较多,贵州地区又是孙可望的势力范围,因此他在朝见回营后就同白文选商议移跸事宜,两人一致意见以迁往云南昆明为上策。定议后,李定国“自选帐下五百人卫宫眷先行”,二十六日,永历君臣离开安龙,向云南进发。二月十一日,到达云南曲靖。定国请永历帝暂时停留在这里,自己带领精兵前往昆明料理。当时,在昆明的大将有抚南王刘文秀、固原侯王尚礼,另有将军王自奇部骑兵驻于楚雄、贺九义部兵五千人扎于武定,总兵力约有二万。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义是听命于“国主”孙可望的;刘文秀和李定国一样拥护永历朝廷,同孙可望有矛盾,他地位虽高,兵权却不大。李定国保驾已至曲靖的消息传到昆明,刘文秀和王尚礼、沐天波等人会商应付办法,拿不定主意。因为若是开门迎接永历帝近于背叛“国主”,可是出兵相拒又显然不恰当。尽管永历帝在王尚礼等人心目中不过是个傀儡,但又不能不奉他的“正朔”,承认他的皇帝地位,何况护驾而来的李定国是原大西军四大台柱之一,其影响也不可忽视。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得到报告李定国已亲统兵马来到昆明城外。王尚礼慌了手脚,在刘文秀的劝说下勉强随众出城迎接。定国同文秀定议迎接永历帝入昆明,王尚礼既不便违抗二王,又不清楚定国部实力,不敢轻举妄动。三月二十六日左右,永历帝在李定国的护卫靳统武、总兵张建带领的军队保护下进入昆明。有明一代,云南被视为偏远之地,真所谓天高皇帝远,这时“真龙天子”驾到,昆明百姓激动不已,“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朱由榔非常感动,让随从传旨:“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除了王尚礼等人心中忐忑不安以外,整个昆明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定国和文秀决定暂时把云南贡院(大西军入滇后这里曾经是定北将军艾能奇的住所)作为永历帝的行宫,视朝听政。

李定国把永历帝从孙可望控制下的安龙迎接到云南昆明,从维护抗清事业的大局而言,自然应当肯定。然而,不能不看到李定国的原意是会合郑成功收复广东全省后再考虑移跸事宜(永历朝廷建立于广东肇庆,长期驻于广西,定国的意图很可能是会合郑成功、张名振以至鲁监国联名表请奉迎永历帝还驻两广的适当地方,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孙可望比较难于阻挡,参见处理“十八先生案”时孙可望的奏疏)。定国兵败新会,原来的计划破灭,只有凭借本部兵力冒险突入安龙,把永历君臣护送入滇。这一重大措施虽侥幸成功,但是李定国部主力经贵州转入云南,他长期经营的广西必然落入清方之手。顺治十三年二月清两广总督李率泰奏报,清方利用定国主力转移,广西明军势单力薄的机会,由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统领广东兵马会合湖南(经略洪承畴部)、广西(原定藩缐国安部)官兵迅速向广西推进。这年(顺治十三年,1656)正月初二日抵平南县,守浔州府的明仁安将军李承爵、管领水师阳春伯李先芳自知兵力不敌,初七日主动撤退,初十日清军占领浔州府。十五日,广东清军进至贵县,与广西提督缐国安、经略洪承畴下总兵南一魁、张国柱部会合继续西进,十八日抵横州,明将高文贵、李承爵、施尚义、李先芳不战而退。二月初四日,清军占领南宁府;初九日广西左翼总兵马雄部追至濑湍,明阳春伯李先芳被俘。广西大部分州县都被清军占领。后来,在平定了孙可望的叛变后,李定国虽曾命保康侯贺九义率军收复南宁,贺九义在1658年(顺治十五年)二月初七日派部将阎维龙、曹延生等度东收横州,终因兵力不足,再度放弃该州。不久,因大局逆转,贺九义奉命领兵回滇,南明被迫放弃广西大部州县。因为孙可望有不臣之心,李定国陷入顾此失彼的境地。就后果而言,首先是永历朝廷同广东义师的联络被切断,闽浙沿海抗清武装经海路入粤的通道也极难利用,形成东西呼应不灵、各自为战的被动格局。其次,广西大部分州县的易手,为清方后来三路进攻贵州、云南制造了更有利的态势。由此可见,孙可望的专横跋扈,使南明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1656年(永历十年、顺治十三年)四月,永历帝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原固原侯王尚礼加封保国公、将军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义为保康侯、秦王护卫张虎为淳化伯、水军都督李本高为崇信伯。黔国公沐天波是明初以来世袭镇守云南勋臣,自然得到永历帝的信任,除了遇有紧急事件可以随时入奏外,还让他执掌禁卫军。朝廷的文臣有大学士扶纲、雷跃龙、吏部尚书张佐宸、吏部文选司郎中汪蛟、工部尚书王应龙、户部左侍郎龚彝、兵部左侍郎孙顺、刑部左侍郎冷孟、通政使尹三聘、詹事府正詹事杨在、大理寺寺丞张重任等。龚彝受命后奏称自己“在云南受可望十年厚恩”,不愿接受朝廷任命的官职,引起“举朝大哗”,纷纷斥责他死心塌地追随孙可望。原先卖身投靠孙可望的司礼监太监庞天寿、锦衣卫马吉翔已为朝廷所不容,庞天寿服毒自杀,马吉翔一度被李定国亲信将领靳统武拘禁,他摇身一变,乞怜献媚于靳统武、金维新、龚铭,为晋王歌功颂德,终于得到李定国的信任,重新入阁办事。

永历朝廷移跸昆明后,李定国、刘文秀率领各公、侯、伯、将军上疏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秦王臣可望所待失人臣礼。臣等集议:奉孙可望出楚,臣定国出粤,臣文秀出蜀,各将所部兵马,从事封疆。凡驭天下之大柄悉还之其主,谨冒死以闻。”朱由榔知道孙可望不会轻易放弃权力,俯就臣节,把这件奏疏留中不发。对于孙可望来说,永历帝被李定国迎入昆明,不啻是当头一棒。因为李定国、刘文秀同自己一样曾是张献忠的养子,是大西军四大将领之一,地位原来就差不多,在将士中有很高的威信。永历帝被软禁于安龙时,朝廷军国大事实际上由他这位“监国”秦王一手握定。这时情况大为改观,永历帝在李定国、刘文秀支持下封爵拜官,权不由己。今后是改弦易辙听命于永历呢,还是维护自己的“国主”威权公开决裂呢?孙可望处于进退维谷之中。

朱由榔、李定国、刘文秀在朝廷迁入昆明的初期,着眼于大局,给孙可望留有相当多的余地。具体表现在:一、永历皇帝并没有住进孙可望为自己建造的豪华宫殿;二、朝廷虽已晋封李定国、刘文秀为一字王,对孙可望“不臣之心”却未加任何指责(上引留中的奏疏虽说可望“失人臣礼”,仍用了“奉孙可望出楚”的尊称字样),这显然是表示孙可望只要幡然悔悟,地位仍在二王之上;三、给在云南的孙可望亲信部将加官晋爵,毫无歧视之意。为了争取孙可望,稳定西南政局,永历帝派白文选和张虎为使者携带玺书前往贵阳,劝说孙可望消除隔阂,重归于好。临行前,朱由榔各赐金篦一枚,叮嘱道:“卿等往道朕意,务使两藩复敦相好,事事为祖宗社稷起见。卿等功名垂竹帛矣。”白文选、张虎到达贵阳入见可望,可望不仅毫无悛改之意,反而责怪文选、张虎不该擅自接受永历帝的封爵。张虎是可望的亲信,立即呈上永历所封淳化伯印,说:“在彼处不受,恐生疑忌,故伪受之。臣受国主厚恩,岂敢背哉!白文选受国公之职,已为彼所用矣。”又密告可望道:“上虽在滇,端拱而已。文武两班,唯唯诺诺,内外大权,尽归李定国。定国所信文则中书金维新、龚铭,武则靳统武、高文贵,终日升官加赏。兵马不满三万,人无固志,可唾手取也。”可望听了很高兴,夸奖张虎有忠心。白文选见状,知道难以从中调和,试探性地说:“国主倘以旧好为念,不必苛求。若必欲擒之,假臣精兵二万,当立致定国于麾下。”孙可望明知李定国迎驾入昆明是得到了白文选的帮助,认为文选对自己不忠,盛怒之下准备将他处死,经帐下诸将营救,打了一顿板子后,予以释放。永历帝又派“学士杨在、侍郎邓士廉等宣谕,俾同心释忿,济国难”。孙可望深恨李定国不仅打破了自己的皇帝梦,而且连独断专行的“国主”地位也保不住,根本不愿摒弃前嫌,他派张虎回昆明复命,说“须安西亲谢乃可”。这实际上是要把定国骗到贵阳杀害,凭借自己在黔滇两省的亲信和兵力继续挟制永历。定国等人又遣王自奇同张虎再往贵阳,尽力打破僵局。不料,王自奇和张虎一样顽冥不化,向孙可望讲述“定国孤军易擒”,内外夹攻,可以一战而胜。可望见亲信将领所谈云南情况与白文选所说相符,才恢复了对文选的信任。他命王自奇回云南充当内应。自奇回到昆明后,“力言可望必不可和”,随即辞归楚雄整顿本部兵马,待机行事。

这样,孙可望盘踞的贵州同李定国、刘文秀辅佐下的永历朝廷虽然在名义上都属南明,却已隐成敌国。八月间,李定国奏准将孙可望在云南的妻妾、儿子送往贵阳,命秦王藩下总兵王麟护送。临行前,定国亲自在昆明城郊设宴送行。同月十二日,永历帝由贡院移居秦王宫殿。

清初冯甦说过:“予以辛丑(顺治十八年)至滇。滇中人言:‘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使其同心协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败。”这话虽有一定道理,但是要实现秦晋联好,同心协力,关键在于孙可望必须交出实际大权,俯就臣节,这无疑是与虎谋皮。最高权力之争,终于导致演出了一场南明内战。

永历帝移居昆明以后,李定国、刘文秀仍然希望孙可望能够以大局为重,摒弃前嫌,共图兴复。从刘文秀统兵北上四川可以证明他们没有料到孙可望为了恢复自己独揽大权的地位会不惜动用武力大打内战。刘文秀既受封为蜀王,立即着手部署恢复四川。1656年(永历十年、顺治十三年)春天,刘文秀派部将威宁伯高承恩统兵五千由云南进入四川雅州(今雅安)。大约在同时,归他调遣的另一支主力由征虏左将军祁三升任总理全川军务,会同援剿后将军狄三品、平虏营总兵杨威、怀远营总兵贺天云、监理重庆屯田总兵郑守豹等统率兵马进至嘉定府(府治在乐山)。九月,刘文秀取道建昌(今四川西昌市)、黎州(在今四川汉源县北)、雅州到达洪雅县(属嘉定府),在该县境内的千秋坪建立帅府。在这里刘文秀撰写了《天生城碑记》,其中说:“永历十年,岁在丙申,圣天子厪宸虑,推毂命予秉钺专征,剪桐蜀土,为根本之地。期于水陆分道,力恢陕、豫,略定中原。”可见,这次进军四川是永历朝廷移入云南以后做出的一项重大的军事部署。刘文秀领兵经营四川,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永历帝在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的拥戴下虽然基本上稳定了云南地区的统治,贵州和湖南西部却控制在孙可望手中,要打开局面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东出广西、广东,一是北上四川。东进两广,意味着由李定国统兵出征,这在当时滇、黔对峙的情况下,永历君臣是不敢贸然行事的;剩下的一条路就只能是由蜀王刘文秀出马经营四川了。拨归刘文秀指挥入川的祁三升、狄三品、杨武都是南明著名的将领,兵员有数万当属可信。然而,刘文秀开辟西南抗清第二战场的行动能否成功,又要受到客观条件很大的限制。首先,他入川后的驻节地不能离云南太远,以免孙可望一旦反戈内向,救援不及;其次,他率领大军入川必须选择社会生产破坏较小,基本上能够就地解决粮饷的地区;第三,只有在立足已定,并且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才能逐步向成都、重庆一带推进,实现把四川经营为北攻保宁(阆中),东联夔东十三家出战湖北的战略设想。后来的事实证明,孙可望心怀不轨,蓄意犯滇,迫使永历朝廷召回刘文秀和他带领的主力,经营四川收到的效果相当有限,从战略上说是半途而废。

刘文秀的经营四川从他在永历十年(1656)春派出大批部队到他在永历十一年(1657)二月奉诏返回昆明,首尾不到一年;他自己亲驻四川的时间还不到五个月。当时的四川人士对刘文秀这次出师没有取得多大成果非议甚多,主要是不了解他面临的困难。李蕃在《雅安追记》中写道:“秋九月,刘文秀由建、黎出雅州,至洪雅鱼丘坪,修王城帅府,宫阙壮丽,劳民伤财。统兵数万,不敢节成都,而来鱼丘坪做帅府,使蜀中有司、绅士尽来朝贺,虽假借永历年号,仍是献贼根苗,真鼠贼矣。数月而返。”时人沈荀蔚记:

(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刘文秀引兵入川称蜀王……帝制自为,官属皆备。又以夹江县之南安壖为己瑞,乃营而居之。十二月十五日复亲至洪雅西南三十余里之乾坝阳,花溪、雅河所汇处,地虽狭而三面阻水,惟西南通黎、雅,呼为天生城。其舍嘉定而规此者,以川东不复有归路,且恐可望袭之也。于此平邱垄,毁室庐,伐大木,烧绿瓦,建造宫殿及百司府署,各营画地而居,均文秀相度之。后至明年二月,已为定国促归,谋与可望决胜负。未几,病死矣。是役也,费民间几许膏汗,竟不得一见,可叹也。此地乃蔚丙戌(1646)以后寄迹之处,有数亩以供粥,至是悉为营地……以身受其害故悉其诞妄无才略云。

欧阳直时在刘文秀营中办事,自记:丙申“五月,论平蜀功升授礼部仪制司主事。”“丁酉(顺治十四年、永历十一年,1657)随蜀王奉调回滇。”又记:“丙申,安西将军李定国奉旨册晋王,自安龙奉永历帝驾入滇。抚南刘文秀迎驾,奉旨册蜀王,领兵入蜀,驻洪雅之天生城。丁酉,孙可望称兵,蜀王文秀奉旨回滇,留高将军镇上南。”就当时实际情况而言,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屡经战乱后业已渺无人烟,社会生产几乎完全停顿,重庆一带也大致相似。在清军控制下的川北保宁地区和明军控制的川南、川东地区之间早已形成一片广阔的无人区,解决不了粮饷问题,双方都无法推进。顺治十二年(1655)清四川左布政使庄应会在奏疏中写道,“切川北一隅合计钱粮征额每年止五千一百五十余两,各文官俸薪每年共该银八千余两,一年赋额不足抵各官一年俸薪”,官兵粮饷更是全靠陕西挽运。正因为粮饷困难,顺治九年吴三桂、李国翰部在保宁战役中大败刘文秀军后不仅没有乘胜南下,反而只留下四川巡抚李国英部留守保宁,全军返回陕西汉中就粮。尽管当时清四川巡按郝浴就曾经主张收取成都平原垦荒屯田,以蜀粮养蜀兵,可是垦荒屯田除了需要足够的兵力保障地方安定,还需要先投入大量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做屯田之本。没有这种兵力和财力无疑是画饼充饥。南明刘文秀率军入川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从他先派部将入川,自己又亲到夹江、雅州一带巡视,最后确定在洪雅县千邱坪建立帅府,在这里兴建“宫殿”、营房,联络“蜀中有司、绅士”,目的是在四川残存百姓中树立永历朝廷的威望,同时着手屯田发展生产(上引《重修凌云寺记》列名将领有“监理重庆屯田总兵”,沈荀蔚说他的数亩田悉为“营地”都证明了这一点)。如果孙可望同永历朝廷的关系趋于缓和,刘文秀经营四川的规模和成效必然更加可观。清朝吴三桂、李国翰部军队是在孙可望降清以后,才在顺治十五年(1658)由陕西汉中再度入川,会合李国英部南下。若不发生孙可望的叛变,刘文秀有将近三年的时间经营四川,他绝不可能株守雅州一隅,必然是北收成都、顺庆(今南充),东下重庆与夔东十三家会合,西南战局将是另一种情形。尽管他在永历十一年(1657)二月就奉诏率领主力返回昆明,仍然留下了高承恩部镇守四川雅州地区,成绩是非常明显的。李蕃记:“丁酉(永历十一年,1657)州守钱象坤。是时高承恩驻雅,兵马聚集,几无有司之政。田粮专上谷米豆草,不用民间钱粮,虽夫役征繁,而井里饱暖,民忘其劳焉。”直到1658年(顺治十五年、永历十二年)清军三路入滇时,四川雅州、建昌地区仍在永历朝廷控制之下,这不仅说明刘文秀经营四川功不可没,也表明在平定孙可望叛乱之后,李定国多少显得心胸偏窄,以永历帝名义把刘文秀从贵阳召回,川、黔、湖南西部经略无人,加速了全线的崩溃。

尽管永历帝和李定国为了使孙可望回心转意做了不少工作,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对于孙可望来说,“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首先,在西南的南明军队中他的兵力最强,不仅贵州全省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在云南留守的将领中也有不少效忠于他。其次,他以国主的名义总揽了永历朝廷的政务,已习惯于君临一切。何况,他思想深处还存在着一种自己本应位登九五的思想,因为他是张献忠这位大西皇帝的当然继承人,在1647年进入云南后以四将军之首得到献忠御营提督王尚礼和艾能奇部将冯双礼的支持登上了“盟主”的地位;联明抗清后利用永历帝的招牌收编南明残兵溃将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声望。在当了几年实际的执政者之后,这时却要交出权力,听命于李定国、刘文秀拥戴的永历皇帝,而且他自知由于过去的所作所为,永历帝、李定国乃至于刘文秀对他都存在程度不同的隔阂。在反复权衡得失之后,孙可望终于在一小撮亲信的策划下,决心诉诸武力,消灭昆明的异己势力。谄附可望的文臣方于宣为他出谋划策说:“今皇上在滇,定国辅之,人心渐属于彼。臣意请国主早正大号,封拜文武世爵,则人心自定矣。”孙可望果然在1657年(顺治十四年、永历十一年)二月,“封马进忠嘉定王、冯双鲤兴安王、张虎东昌侯,余大封有差”。虽然他没有先正“大号”,但封王之举已表明他鼓舞诸将打下昆明,为推翻永历朝廷,自己正式登基做准备了。

在公开举兵之前,双方都做了集结兵力的部署。李定国旧属龙骧营总兵祁三升驻扎在四川,孙可望为了抓到这支军队,令三升率部赴贵州遵义镇守。李定国也下令调三升赴滇。祁三升对部将说:“国主、西府,旧主义均。今西府尊永历为民主,名正言顺,我等亦有所依,当遵西府之调为正。”诸将都表示赞同,于是祁三升拒绝接受孙可望使者传达的命令,率部向云南进发。可望大怒,派兵追击,三升且战且走,辎重丢失殆尽,终于在1656年十月到达昆明。永历帝深表嘉许,封其为咸宁伯。孙可望还派程万里赴昆明,要求把秦王旧标人马遣还贵州。永历帝当即同意,提供夫役送出。

平心而论,永历帝和李定国等人对孙可望做到了仁至义尽。孙可望的眷属原住昆明,如果羁留作人质,孙可望不免有所顾忌。李定国以礼送往贵阳以后,孙可望没有内顾之忧,悍然决定进兵云南。当时他掌握的军队大约有二十万人,李定国、刘文秀部下只有三四万人,何况在云南还有镇守昆明的王尚礼、楚雄守将王自奇等人是孙可望的亲信。孙可望认为稳操胜券了,他甚至命人“预制扭锁三百副,曰:破滇之日用以囚永历并定国、文秀诸文武解黔耳”。

1657年(顺治十四年、永历十一年)八月初一日,孙可望在贵阳誓师,亲自统率十四万兵马向云南进发,以白文选为征逆招讨大将军,由冯双礼留镇贵阳。八月十八日,孙可望兵渡盘江,滇中大震。李定国同刘文秀商议后,决定二人亲统主力阻击可望军入滇。永历帝下诏“特加晋王得专征伐,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挂招讨印;蜀王作副招讨”,负全权指挥之责。为防止王尚礼在昆明发动内变,除了把他部下的兵马分拨各营随同出征,还留下定国中军护卫靳统武会同黔国公沐天波暗中防范。在这以前,王自奇因醉后误杀定国营将,担心定国兴师问罪,在七月间即率所部渡澜沧江西奔永昌府(今保山),由于地处僻远,消息不灵,无法同可望配合行动。九月十五日,双方军队相遇于云南曲靖交水,分别距离十里下营。可望军十余万人列营三十六座;定国、文秀军约三万人布列三营,士卒见可望兵多势众,颇有惧色。十八日,孙可望召见张胜,说:“尔可率领武大定、马宝选铁骑七千,连夜走小路至云南(即昆明)城下暗袭之。城中有王尚礼、龚彝等为内应。尔一入城,则定国、文秀等知家口已失,不战而走矣。”

孙可望自以为计划周全,万无一失,却没有料到他的这次出兵讨伐永历帝和李定国、刘文秀师出无名,部下将领内心里都不以为然。原大西军系统的将领白文选等人与李定国、刘文秀长期同甘共苦,不愿自相火并;而由南明军队改编的旧将马进忠、马惟兴、马宝等人又心向永历。于是,作为前线总指挥的白文选私下同马惟兴、马宝约定阵前反戈,文选还以视察前线为名亲自驰入定国、文秀营中通报消息,说:“此时宜速出兵交战,马宝、马惟兴及诸要紧将领已俱有约,稍迟则事机必露,断不可为矣。”定国、文秀对白文选的来意还存有戒心,犹豫不决。文选急切地说:“若再迟,则我辈死无地矣。有一字诳皇上、负国家,当死万箭之下,我当先赴阵前,汝等整兵速进。”说完,上马飞驰而去。这就是三年以后彭而述路过该地时赋诗所云:“道旁遗老为我说:是日东南风正急,秦军大衄宝刀折。秦王帐下曹无伤,夜半曾将军情泄。”奉命领军偷袭昆明的马宝也写了密信差心腹人送入李定国营说:“张胜等已领精兵七千往袭云南,云南若破,则事不可为。必须明日决战,迟则无及矣。”

孙可望与李定国、刘文秀原先约定二十一日会战,他的意图是推迟交锋日期,使张胜、马宝军有更充裕的时间奔袭昆明。李定国听了白文选的意见,又在十八日晚上读到马宝的来信,当机立断传令各营次日出战。十九日天还没有亮,定国、文秀兵马开营出战;可望也挥军迎敌,双方交战于交水三岔口。对阵之初,文秀骁将崇信伯李本高马蹶被杀,前锋失利。可望立于高阜观战,见已挫定国锐气,即命诸营乘胜前进。白文选知道形势危急,亲率五千铁骑冲入马惟兴营中,二军联合抄出可望阵后,连破数营,定国、文秀趁势挥军进击,可望军大乱,将士大呼:“迎晋王!迎晋王!”十几万大军顷刻瓦解。孙可望见形势陡变,在少数兵马保护下,仓皇东窜。过安顺时,马进忠不仅“闭门不纳”,还派出一支军队追击,“使疾走,无得集众”,孙可望匆忙逃往贵阳。

交水之战结束后,定国同文秀商量说:“今张胜往袭云南府(即昆明),王自奇又据永昌,我当回救;汝可同文选急追可望,必擒之而后已。”二人分工后,定国即率师回援。张胜、马宝、武大定所统七千精骑取小路经五日夜急行军已进抵昆明城下,马宝唯恐城内疏于防备,故意沿途焚烧房屋,使偷袭变成了明攻。城内王尚礼等听说可望之兵已近,正准备上城接应,却被永历帝召入宫内,由沐天波、靳统武率亲军看守,动弹不得。这时,交水大捷的露布已星驰送到昆明,永历帝命人把捷报大张于金马、碧鸡坊下,安定民心。张胜带兵至昆明城下准备攻城,忽然看见定国、文秀报捷露布,知道可望大军已败,原先约好充当内应的王尚礼又音息全无,城上防守严密,被迫退军,在地名浑水塘处碰上定国回援之师,张胜欲夺路而逃,挥军死战,定国军因交水大战之后急救根本,路远兵疲,几有不支之势。马宝为扭转战局,在张胜阵后连放大炮,拥兵杀来,与定国军前后夹攻。张胜大吃一惊,说:“马宝亦反矣!”收拾残兵败卒突阵而逃。第二天,过沾益州,驻守该地的总兵李承爵原系他的部将,率兵来迎。张胜喘息方定,正向李承爵叙说战败原因,忽然左右冲出数人,出其不意把张胜擒缚。张胜斥责李承爵道:“汝为部将,何敢叛我?”承爵回答道:“汝敢叛天子,吾何有于汝乎!”张胜被解至昆明处斩。

九月下旬,孙可望奔回贵阳,命留守大将冯双礼带兵把守威清要路,并同他约定如果刘文秀追兵到来即连放三声号炮报信。冯双礼已经知道孙可望兵败如山倒,出师时貔貅十万,返回贵阳只剩随从十五六骑,因此他决定改弦易辙,不仅不帮助孙可望稳定贵州局势,反而在文秀追兵尚未到达之时就下令连放三炮。可望听见号炮,以为追兵已到,连忙带着妻儿和随从出城东奔。一路上经过新添卫、偏桥、镇远、平溪、沅州,“各守将俱闭营不纳”,“所至城门昼闭,呼之再三,仅垂大筥盛壶飡饷可望;且有不应者”。曾经不可一世的“国主”孙可望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孙可望决定投降清朝。他对寥寥可数的随从人员说:“今为李定国辱孤至此,孤不惜此数茎头毛,行当投清师以报不世之仇耳。”行至湖南靖州,其中书舍人吴逢圣任靖州道,率所部迎接。可望曰:“一路人心俱变,惟有投清朝可免。”于是遣杨惺先、郑国先往宝庆(今邵阳)向清方接洽投降。三日后,白文选所统追兵迫近,可望乃与吴逢圣、程万里等连夜奔至武冈界上,又遭到南明镇守武冈总兵杨武截杀,几乎脱不了身。

九月三十日,孙可望派人火急送往清湖南当局一封信,说:“李定国、刘文秀等大逆不道,荼毒生灵。可望兴师问罪,反为所诱。乞代奏大清皇帝陛下,发铁骑一万,愿献滇、黔、蜀以归一统,更报不世之仇。”清湖广巡抚张长庚接信后向朝廷报告:“大逆孙可望虎踞滇、黔,鸱张区宇,年来费饷勤师,用张征讨。今天殄穷凶,自戕溃败,俯乞皈化,是不劳挞伐而南疆边土共戴皇上如天之福矣。”清湖广当局得知可望处境危急,为了捞到这张王牌,派湖广中路总兵李茹春、左路总兵王平带领军队接应,击退杨武所统拦截之兵,孙可望和妻、子、随从人员才得以在宝庆府南面花桥地方进入清方管辖区,十一月十五日到达宝庆。同一天,孙可望派人送信给清五省经略洪承畴,再次表示:“自行开诚,愿附大清朝,献滇、黔、蜀之土地,岁纳贡赋,祈职(洪承畴揭帖中自称)转奏大清皇帝陛下,请兵报仇,以复滇云,擒渠获丑,荡平叛逆,归版章于一统。”据洪承畴报告,孙可望“所带伪官丁、妇女共约四百余名口,骑马亦约四百余匹”。

孙可望一手挑起的南明内讧和兵败降清,对清廷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在这以前,洪承畴受命经略五省总督军务,始终局促于湖南、广西境内,毫无进展。彭而述记载洪承畴治兵长沙,“以四镇驻常(德),两镇驻宝(庆),一镇驻永(州),一镇驻祁(阳),线伯(原定南王孔有德藩下提督缐国安)驻粤西,数千里内四年之间棋置星布,皆重镇。转漕吴、越,岁费百万缗”。顺治十四年十月洪承畴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已经请准解任,回京调理。十月二十九日他在离任前的一件奏疏中说:“职经略无能,寸土未拓”,充满了颓丧情绪。不到半个月,他得到了“云贵逆贼自乱”的情报,兴奋不已,在十一月十二日转报清廷。同月十五日接到孙可望派人送来的信后,当即上疏说:“既有此情由,即系重大机宜,时刻难以迟误,职不敢以奉旨解任回京调理致误军机。”他再也不提年老失明,抖擞精神要为清廷金瓯一统效犬马之劳了。十二月初五日,顺治帝谕兵部:“经略辅臣洪承畴前已奉旨准解任回京调理。近闻病已痊愈,仍著留原任,亲统所属将士,同宁南靖寇大将军固山额真宗室罗托等,由湖广前进,相机平定贵州。”十一月十七日,洪承畴亲自同固山额真六十等人率领三起满汉兵马从长沙前往湘乡县,同月二十五日孙可望在清将李茹春、王平护送下自宝庆起行,二十八日到达湘乡,同洪承畴等见面。孙可望以投奔之臣,自然歌颂了一番清朝的功德,胡说什么:“云贵远在天末,声教未通,十余年来非敢抗拒王师,实欲待时归命,近益喧传皇上文德绥怀,特恩招抚遐方人心深切向慕,且满洲大兵精强,威声赫濯,自顺治十年岔路口一战杀伤滇黔兵众甚多,十二年出犯常德又折兵万余。……”洪承畴也“开诚优礼,款待尽情”。彭而述还记载了两人相见的情景:洪承畴对孙可望“仍待以王礼。可望自称孤,命记室作降表”。但他说:“人或传明系未绝,可望接永历为帝,以臣自处身。及可望出,乃知可望自为,而不关永历也。”实际上洪承畴的情报比彭而述要灵通得多,他早已知道孙可望是永历朝廷的实际执政者,对这样一位重要人物的来归自然不敢怠慢。在给清廷的奏疏中,他借孙可望之口说:“数年之内,湖南以守为战,无隙可乘,以致云贵内变自生,人心解体。”“连年湖南、广西以守为战,节节严密,遂致内变,而决计奔投。”把自己一个月前说的“经略无能,寸土未拓”粉饰成“以守为战”,导致南明实权人物来降的主要原因。十二月初三日,孙可望随洪承畴到达长沙。洪承畴在奏疏中说:“今伪王、伪官、伪丁并眷属人口齐到长沙之日,文武臣工兵民士庶无不喜色相告,共庆太平有日,计滇黔负固之众行见闻风来归,以成大一统之盛。”

清廷对于孙可望的来归极为重视,这年十二月,特旨封孙可望为义王。为了体现赏不逾时,清廷派内翰林弘文院学士麻勒吉为正使,礼部尚书兼内翰林秘书院学士胡兆龙、礼部右侍郎祁彻白为副使赍册、印,专程前往湖南行册封礼。顺治十五年二月二十日在长沙举行典礼,二十八日孙可望即应诏赴京陛见。五月初二日,孙可望在麻勒吉等伴送下到达北京。清廷命和硕简亲王济度、和硕安亲王岳乐带领公、侯、伯、梅勒章京、侍郎等大批高官显爵出城迎接,场面相当隆重。明遗民方文当时正在北京,目睹其事,赋诗寄慨云:“南海降王款北庭,路人争拥看其形。紫貂白马苍颜者,曾搅中原是杀星。”次日,顺治皇帝亲自在太和殿接见孙可望。十天之内,皇帝赐宴多达三次,赐银两次共一万二千两,此外赐府第、赐蟒袍、朝衣、缎匹等,孙可望成了清廷上红极一时的人物。这里做一点对比也许更能加深了解清胜明败的原因之一。1649年孙可望统率数十万貔貅之众,以云南全省之地自愿归附风雨飘摇中的永历朝廷,南明君臣在封一字王上备极刁难;而清廷对仅率数百人狼狈来归的孙可望却毫不犹豫地加封王爵。不能不看到清廷的度量和眼光比永历朝廷高明得多。

孙可望受到清廷特殊的恩遇,靠的是出卖云贵川抗清事业。他刚刚逃到湖南宝庆就给清廷递上了“愿取三省上献,以大一统之盛事”的奏疏,疏中避而不提张献忠开创的大西军事业,说什么“望以关西布衣,适丁明季丧亡之际,不自甘于辕下,遂称藩于滇黔楚蜀之间”,把自己打扮成逐鹿中原的英雄,他俨然以“国主”自居,把大西军称为“望兵”、西南抗清基地为“望土”,恬不知耻地把同系张献忠义子和大将的李定国、刘文秀说成是自己“恩拔”起来的人物,又把李定国等人反对他专横跋扈、帝制自为的措施说成“以奴叛主”。接着,他要求清廷发兵,“则滇黔蜀地愿尽入于皇上之版图,兵马将士愿咸奉皇上之军旅”。到湘乡、长沙同洪承畴见面时,又如洪承畴奏疏所说:“伪王孙可望另有开列云贵形势机宜,职方在查询,再具密疏,恭请宸衷裁断。”他还同清经略洪承畴会同各提督、总兵进行图上作业,“绘图讲究,有同聚米为山,明如指掌”。为了取悦清廷,孙可望不仅提供了永历朝廷军事机密等各方面的情况,献上了“滇黔地图”,还为清军进攻提供了一批熟悉地形的向导。1658年(顺治十五年)初,洪承畴遵照清廷谕旨会同孙可望“于投诚各官内查有熟谙湖南、广西、四川、云贵地利官十九员”,将其中四员派赴罗托军中,其余十员留在洪承畴“军前不时应用”。孙可望到达北京朝见清帝后,又上疏奏言:“大兵征滇,臣报效之日。滇南形势,臣所熟悉。或偕诸将进讨,或随大臣招抚诸境,庶少效奉国初心。”清帝命王、大臣商议,结果“以大兵分三路趋云南,指日奏功,无事可望再往”。尽管清廷出于种种考虑没有让孙可望亲赴前线,但还是充分利用了他过去在大西军和永历朝廷中的特殊地位,加强了政治攻势。王夫之记载,当清军三路进兵时,“可望又遣人赍手书招诸将帅,言已受王封,视亲王,恩宠无比。诸将降者皆得予厚爵,非他降将比。惟定国一人不赦”。这以后,永历政权在军事上的节节败退,不少原大西军系统的将领倒戈投降,孙可望的现身说法无疑起了很大的诱惑作用。清军在进兵途中,也充分利用了孙可望过去的地位和影响,刘坊在《哀龙江》诗序中说:“戊戌(顺治十五年)冬,清师距遮炎河,谬道路者曰:可望师至矣!我兵闻风皆睋而失色,或寤者曰:国主至矣!至矣!相率惊窜。”李定国支持的永历朝廷的覆亡固然有多种原因,但清廷利用孙可望原来的地位和关系竭力进行瓦解,无疑加速了这一过程。

从顺治十五年(1658)起,清军向西南的进兵是颇为顺利的,这里面自然也包含了孙可望的一份“功劳”。然而,孙可望本人的地位却随着永历朝廷的衰微逐渐走向没落,曾经红极一时的义王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大好过了,这种变化是通过一些似微实显的迹象体现出来的。顺治十五年,孙可望意外地同自幼失散的弟弟孙可升相会了。明末战乱以来,兄弟二人天各一方,孙可升在几经飘零之后,先混迹于明朝行伍,后来又成了清军的一名士兵。这年七月,孙可升从驻地松江府上海县来到北京,兄弟久别重逢自是惊喜交集。孙可望向朝廷奏报了“聚合之奇缘”,奉旨同住。可是,孙可升的家属奴婢十余口还在上海,搬来北京筹措路费不易。于是,孙可望请求皇帝“敕部给予勘合”,利用政府的驿传实现全家团聚。在孙可望看来这不过小事一桩,所以在疏中写道“想此项恩膏朝廷亦所不靳”。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却引来一场轩然大波。顺治皇帝批交兵部议奏,左都御史魏裔介立即参上一本,首先抨击孙可望“始以张献忠养子荼毒蜀楚,神人共愤。继而称兵犯顺,逆我颜行。迨众叛亲离,计无复之,然后率数百疲敝之卒,亡命来归”,本不是有“何功何德”受封王爵。接着借题发挥道:“臣观其见之疏章者屡可骇异,即如出师命将出自朝廷,可望甫来归顺,便请从征。若可望文足经邦,武能戡乱,何至坐见败辱,鼠窜奔投,可谓不自揣量,冒昧无知。继则请动内帑,为彼经营。臣闻天子穆穆,端拱垂裳,岂有借财与人,亦岂有人臣借财于天子之事?昨者聚合之奇缘一疏复为伊弟请给勘合,夫勘合之给为朝廷紧急公事及官员来往而设,非庶人下贱可以冒滥也。今可望之弟可升不过一食粮兵丁耳,未授一命之官,搬取家眷则应自备脚力,未闻牧圉小人而可以乘坚策良,逍遥皇华之驿者也。臣闻高爵厚禄惟有德者宜居之,今可望悖礼背义,越分干名,其罪有三。臣忝列宪长岂敢畏避不言。伏祈皇上大奋乾断,严加处分,以肃名分而正纪纲,则冒滥清而臣子咸知敬共之义矣。”魏裔介的劾疏处处流露出对孙可望的轻蔑,给了他当头一棒。孙可望在“伏罪陈情仰吁天鉴”疏中说:“昨闻宪臣有特纠陈请之非,祈正悖谬之罪一疏,本藩汗流浃背,寝食不安,方知前事之非,宪臣之言不谬矣。”

顺治十六年(1659)闰三月,有人揭发孙可望放债取利等事。顺治皇帝虽然明知这种事情在满洲八旗中本是习以为常的现象,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进一步贬损孙可望的政治地位。他派内阁学士马迩吉来到孙可望的住宅宣读谕旨,先训斥一番,然后宣布宽假其罪。孙可望于惊惧之余,连忙上奏本解释自己放债的经过:“前蒙皇上赏给银两,臣恐花费,借与天津卫民邓时增银一千两,有文约可据。缘臣初到京城,其人之贤愚,臣不得知。”接着向顺治皇帝摇尾乞怜,陈述自己“郁积之苦衷并所以招尤招谤之原”。他说:“臣于明季失身行伍,浪迹疆场,各处人民迁徙逃亡不无失所,此怨臣者有之;今臣叨膺宠眷,无寸功可纪,一旦锡以王爵,此忌臣者有之。再可虑者臣下文官如吴逢圣、武官刘天秀等百有余员蒙皇上格外加恩,官爵太重。每见出入朝班,诸人睨目而视,臣知朝廷有逾分之典,众心腾沸之端也。然怨忌既积于心,诟害自生于外,谤议之事,久知不免。”

此后,孙可望的处境益发难堪了,正如古语所说“神龙失势,与蚯蚓同”。顺治十七年(1660)六月,他被迫上疏请求辞去义王封爵和册印。这时,南明永历皇帝虽然已经逃入缅甸,西南大势已定,但以李定国为首的明军残部仍在边境地区坚持斗争。清廷认为把孙可望虚有其名的义王封号撤掉并不明智,因此,顺治皇帝特地发布了一件措辞大有讲究的圣旨:“王自南方孑身投诚,朕心嘉尚,特锡王封。乃举国臣工,意怀轻忽,容或有之。王以孤踪疑畏,控辞册印,理亦宜然。但封爵出自朕裁,孰敢陵侮?虽系孤踪,不必疑畏,册印著仍祗受。”

就在这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孙可望死了。官方的说法是病死,真相如何颇有疑义。清初史家就说孙可望是“随出猎被射死”;或者说“封为义王,寻被酖”。康熙八年清廷派刑部尚书明珠等前往福建,会同靖南王耿继茂、总督祖泽沛合议招抚据守台湾的郑经。郑经回信中不无讽刺地说:“贵朝宽仁无比,远者不问,以所闻见之事如方国安、孙可望,岂非竭诚贵朝者,今皆安在?往事可鉴,足为寒心。”可见,孙可望之死并非善终在当时一定流传得很广。

孙可望死后,清廷赐谥恪顺,“祭葬加隆”;同时命其子孙征淇袭封义王。几个月后孙征淇病死,弟征淳承袭。顺治十八年(1661),吴三桂等领兵进入缅甸,永历帝被俘回昆明缢杀。次年康熙改元,李定国也病殁于边境。孙可望家族已经没有多大利用价值了,清廷的“恩典”也就逐步降格。康熙七年(1668)朝廷下令将义王孙征淳的年俸由五千两减为三千两。十一年,孙征淳病死,其弟征灏请求袭封。御史孟熊飞上疏说孙可望“前有重大之罪,后无纤微之劳。我国家格外殊恩,授以义王显爵,及伊身死,已袭替二次。……请将孙可望王爵停其袭替,或减等降封”。经议政王、大臣会议,降封为慕义公。孙征灏死后,其子宏相再降袭一等轻车都尉。乾隆三十六年(1771)六月,清廷终于决定:“孙可望子孙所有世职,嗣后不必承袭。”从此,孙可望家族在政治舞台上消失了最后的痕迹。

孙可望的叛变,是南明政权内部又一次大动荡。孙可望投降清朝固然对永历朝廷造成一些不利影响,但是,交水之战和随后的扫除亲孙势力,以大西军为主体的云、贵、川和湖广、广西的南明军队并没有多大损失。平定内乱后,以昆明和贵阳为中心的两个隐隐相对的实力集团得到了统一,这未尝不是好事。如果李定国能够同刘文秀等齐心协力,以永历帝为号召,联络郑成功、夔东十三家等各种复明力量,抗清形势必尚可观。

然而,李定国在处理善后事宜上,多少有些偏颇。1658年(永历十二年、顺治十五年)正月,大封剿逆各勋镇,白文选由巩国公晋封巩昌王,马进忠由鄂国公晋封汉阳王,冯双礼由兴国侯晋封庆阳王,马宝由安定伯晋封淮国公,马惟兴由兴山伯晋封叙国公,靳统武由平阳伯晋封平阳侯,祁三升由咸宁伯晋封咸宁侯,高文贵由广昌伯晋封广昌侯,其余有功镇将也分别升赏。狄三品、王会、张光翠等人“以党附可望”的罪名降爵。驻守楚雄、永昌一带的王自奇、张明志、关有才曾经接受孙可望的密令,准备东犯昆明。孙可望败窜后,李定国本可以用朝廷名义对他们赦罪招抚,但他计不出此,亲自率军进攻迤西,“阵擒关有才,降张明志,自奇走腾越,穷蹙自刎。定国回省,适刘文秀获张虎于水西,槛送省城,同关有才磔于市”。在大敌当前之际,以内讧中的“功罪”大申赏罚,对于争取和团结内部,尽量减少损失,无疑是欠妥的。

李定国的失策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同刘文秀的关系上。就历史渊源而言,李定国和刘文秀在原大西军中都享有很高的威信,联明抗清后两人既不像孙可望那样心怀野心,又多次独当一面,指挥重大战役,在迎接永历入滇和平定孙可望叛乱等问题上都做出了贡献。自然,刘文秀的战功远不及李定国,但在当时稳定南明局势上,晋、蜀二王同为朝野所关注,合则兼美,离则两伤。可惜,李定国缺乏博大胸襟,未能对刘文秀推心置腹共度时艰。交水之战后,李定国留在云南,刘文秀领兵追拿孙可望,实际上负有稳定贵州以及与清方接境地区的任务。他虽然未能擒获孙可望,但安抚地方和军队的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到永历十一年(顺治十四年)十月间,刘文秀见贵州形势已经稳定,而同清方相持的明军仍据守着四川大部和湖广武冈一线,就上疏奏请永历帝移驻贵阳,这样不仅可以体现进取精神,也便于就近指挥,振作士气。永历帝同意了这一建议,命礼部择吉日起行。十一月,李定国在进讨盘踞永昌(今云南保山)的王自奇时,得知永历帝同意刘文秀迁都贵阳的建议后,大为不满,“驻兵永昌,上疏告病,请卸兵事”。永历帝拗不过李定国,“玺书慰劳,召回,迟延三月始赴阙”。永历十二年正月元旦,“李定国请尽撤川楚守边各镇将回云南。遂罢幸黔之议”。这是李、刘之间裂痕的第一次明显暴露。从当时形势来说,刘文秀的建议基本上是正确的,李定国反对移跸贵阳如果是考虑到永历帝秉性怯弱,距敌越远越好,加上移跸之时必然增加沿途各地百姓的负担,主张留驻昆明自有可取之处。但是,他的上疏告病和要挟永历帝撤回川楚守边诸将显然是针对蜀王刘文秀的。因为他的亲信部队主要集中在云南,而刘文秀安抚了贵州、四川、湖广的军队,定国不免有所顾忌,担心移跸贵阳之后,刘文秀的地位将凌驾于自己之上。这年三月,李定国又建议永历帝召回刘文秀,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失策。清廷正利用南明内讧、孙可望来降的时机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李定国却心存芥蒂,把刘文秀和处于一线的将领调回大后方昆明,严重地削弱了前方指挥部署。这说明李定国在平定孙可望叛乱以后,对抗清大局缺乏全面考虑,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巩固自己在永历朝廷中的地位上面。廷臣金简等上疏进谏道:“内患虽除,外忧方棘,伺我者方雁行顿刃,待两虎之一毙一伤以奋其勇;而我酣歌于漏舟,熟睡于积薪之上,能旦夕否乎?二王老于兵事者也,胡亦泄泄如是。”这里说的二王是指晋王李定国和蜀王刘文秀。刘文秀对局势的危险有清醒的估计,他在追逐孙可望的过程中,注意收集孙可望部下兵将,多达三万余人,加以改编训练,打算用于守卫同清军接境地区。他的豁达大度收到的效果非常明显,孙可望虽然叛变了,但跟着投降清朝的不过几百人,而且没有一个重要将领。这说明原先尊奉“国主”的大批将士在关键时刻是识大体的,不应心存畛域,加以歧视和打击。可是,李定国却缺乏广阔的胸怀,采取了一些歧视原属孙可望部下将士的错误做法,比如“以收获孙可望之兵名曰秦兵,滇省旧兵名曰晋兵”,“由是孙可望之兵心懒矣”。甚至连在迎接永历帝入滇和粉碎孙可望叛乱中做出了重大贡献的刘文秀也受到冷遇。据记载,刘文秀追赶孙可望至贵州后,由于可望事先逃走,刘文秀就留在贵州从事善后事宜,重点是稳定内部,防止清军乘衅进犯。事情刚有头绪,李定国却向永历帝建议召回刘文秀。见面之后,永历帝本应慰劳一番,却一开口就质问孙可望是怎样逃脱的。刘文秀回奏:“彼时杀败孙可望之际,不料他走小路。臣带多兵只从大路追去。及至盘江细问,把桥兵云:不曾从此过。始知走小路奔逃,只得仍从大路追下,且可望仅马上不满百人,随处有马即换,他不说大败之故,谁不应承?连夜前去。臣只一日一站追,故追不及。臣到贵州,冯双礼云已去四日矣。即再发兵追之,已莫可及,可望故此得脱。”永历帝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若捉不住,原日也不宜追他。今追之不获,反激之投他处,恐滇南之祸不远矣。”朱由榔这一番话简直是语无伦次,难道在交水之战后让孙可望返回贵阳重整兵马就可以充当云南的屏障吗?刘文秀稳定贵州、四川、湖广一带功劳很大,李定国和永历帝把他和主要将领召回昆明,使刘文秀的善后工作未能有效进行已是重大失误,对刘文秀的乱加指责更使他心灰意懒。刘文秀的被召回,意味着被解除兵权,朝廷在晋、蜀二王之间已明显地倚重李定国,一些目光短浅的举措又使刘文秀深为不满。他内心非常苦闷,甚至私下对人说:“退狼进虎,晋王必败国。”把李定国比作孙可望第二,失之偏激,但他对定国大权独揽和处事不当表示反感大体上是正确的。这以后他日趋消极,“凡大朝日始上朝一走,常朝日俱不去”,“将一切兵马事务悉交护卫陈建料理,亦不出府”。不久发病卧床不起,永历帝和李定国都曾去探望,再三宽慰,派医调治。但心病无药医,四月二十五日刘文秀病卒。临终前,刘文秀上遗表云:“北兵日逼,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刘文秀在病危之时对国家大事仍萦绕于心,所提建议都是从大局出发,不仅不赞成歧视原大西军部分兵将,还主张应该同以原大顺军为主体的夔东十三家兵马紧密团结,共赴国难。言外之意是对李定国执掌朝廷大权后在用人行政上的失误提出了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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