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论俗│ 婆婆、媳妇和小姑子:人间闹剧的第一范式(1/1)
公公打幡,婆婆抱罐,大姑小姑披麻戴孝。
我一直在琢磨《锔碗丁》这出戏,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特别希望能够有机会在舞台上重新唱一回。这出戏实际上是一个悲剧,却是以喜剧的手法来演绎的。德云社曾经有一次要复牌这个舞台剧,结果因为种种原因给耽误了,其实当时连节目单都出了。我想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再唱这个戏,因为这个戏确实能够给人一些教育意义,挺好。当年看这个戏的时候,全场观众一块儿流眼泪,笑的时候,大伙儿也跟着剧情一块儿跺脚,反正就是特别好的一个传统剧目。
上次写到丁四爷和丁四奶奶要给儿子丁全子说一房媳妇,男女双方就在隆福寺后头的花棚里见面了。其实一切都挺好的,不过见完面回来之后,大姑子、小姑子,也就是大狼、二虎这俩闺女,觉得王姑娘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但是拗不过全子愿意。所以三说五说,得了,这桩婚事也就算成了,过嫁妆吧。
因为王家就是普通人家,所以给闺女准备的东西都是些应用之物,但这些东西来了之后,四奶奶并不满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抢当铺发家的,见过不少好东西,所以她老觉得王姑娘的嫁妆不行。然后四爷发话说:“你就得了吧,也别这样挑三拣四了。当初我娶你的时候,你们家给什么嫁妆了?”四奶奶就回答说:“我当年陪嫁了一个大箱子,你不知道吗?”四爷说:“没错,是个大箱子。过嫁妆时候,我看这箱子还挺沉的,以为不是金子就是银子呢,好家伙,我还以为自己要娶个财神奶奶回来了。结果打开一看,箱子里边装的都是石头。知道的你是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修马路呢。石头倒出来之后一看,这箱子还是旧门板改的!你们家还陪了一个旧的脚盆,上面有裂纹,晚上我一洗脚,水就漏了一地,得亏我有锔碗的手艺,入洞房的当天晚上,我就先锔了个脚盆。”
这是四爷的原话,反正就是劝四奶奶,三说五说,到最后也算成了,赶紧把新娘子抬过门子吧。人家闺女抬过来之后,按照过去的规矩来说,三天之后应该回门,就是得给人家把闺女送回去探亲。但是他们丁家说没有这规矩,不让王姑娘回去。不只不让她回去,自打王玲儿嫁过来,丁四奶奶就给儿媳妇立了规矩,说:“我们家跟别家不一样,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反正你嫁进门以后要小心一点儿,该干活儿干活儿,别老是瞧着别人家。虽说你已经是我们家少奶奶了,但是洗手羹汤侍奉,这些活儿你都得干,我们家人手不够,不需要那些个老礼,反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该干活儿就干活儿。”玲儿就说:“行,我听您的。”
四奶奶接着又说:“以后你每天早上起来,就先烧水给我梳头,然后弄早点给大家吃,再把各个屋子扫干净了,马桶都倒了,最后把院子扫了。反正居家过日子,哪件都是你的活儿,咱们家就这个样子。前半辈子都是我在干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熬成婆婆了,现在我什么都不管,就你来干活儿吧。因为你的俩小姑子岁数比你小,也不会做这些。你丈夫又是个男人,更不能干这种家务活儿,所以就只能靠你了,反正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得你来做了。”说完这番话之后,她还问人家王姑娘一句:“我们家不是娶少奶奶,你会不会觉得很委屈?”玲儿就说:“不委屈,就照您吩咐的做,就算是在我自己家,这也不敢委屈,而且这些事情我也是做惯了的。”四奶奶听了之后就说:“那行,三天过后,你也别回门了,一来咱家一天到晚都挺忙的,二来咱也可以省点儿银子,干点儿正经事儿。”
打这儿起,丁家就开始虐待起人家闺女来了。王玲儿从小到大,爹妈都没说过一句不是,没想到嫁到了丁家之后,一家子都拿白眼看她。全子虽然疼她、爱她,但是他在这个家里边说不上话。刚开始的时候,丁家人还只是说话不好听,到后来就开始动手了。丁家一家子都是凶鬼,大狼、二虎从来不拿这个嫂子当人,拿起鸡毛掸子就打她。眼瞅着结婚三天了,闺女没回来,王玲儿的爸爸想孩子了,你想啊,老头儿孤身一个人,就这么一个闺女,就想去看看闺女,还特意去买了点心,走到丁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全子往外走。全子为什么出来呢?因为这屋里边的三口人正在打媳妇呢,全子看不下去了,只能往外走。全子刚出门,就碰见老丈人过来了。全子就问:“您怎么来了?走,咱爷儿俩去茶馆坐会儿。”老丈人心说,怎么我来了,你还不让进门呢?于是就问全子:“你阿玛呢?”全子就回答说:“我阿玛出去了。”他老丈人又问:“那你奶奶呢?”这里的“奶奶”其实就是指全子他母亲,因为旗人管母亲叫奶奶。全子就说:“我奶奶病了。”
听了这话,全子的老丈人说:“你要说你奶奶也不在家,那我就不进去了。既然你说她在家又生病了,那我必须进去看看她。”全子一听这话就给自个儿一嘴巴:“瞧我这个嘴。”接着他又对老丈人说道:“您还是别进去了,屋里面太不像话!”可他正说着话呢,人家老头儿已经进屋去了。老丈人进来之后,对丁四奶奶说:“我来看看您!顺便给您拎了两盒点心。”丁四奶奶没好气道:“谁吃你这玩意儿!”一转手闺女二虎就把点心接过去了,说:“喂狗吧!”然后就真把点心给扔在地上喂狗了。
丁四奶奶又问:“您干吗来了?”老丈人就说:“咱们不是有规矩,闺女出嫁三天之后要回门吗?我来接我闺女回门。”丁四奶奶听了之后说:“好。”又转身对王玲儿说:“那你赶紧收拾收拾!”丁四奶奶这话说得狠,她还叫俩闺女帮着媳妇一起收拾,其实是看着点儿王玲儿,别让她拿走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头儿见到这场景,瞬间就傻了眼,感觉眼前发生的事儿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儿,于是就对丁四奶奶道:“亲家母,那您赏个日子吧!”“赏个日子”就是问丁四奶奶,我能把闺女接回家多长时间,十天八天,或者一个月俩月,因为过去有这样的规矩。但在戏台上丁四奶奶说:“无期徒刑!”听她这么说,王善福,也就是全子的老丈人,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就对丁四奶奶说:“亲家母,亲家太太,孩子年幼无知,他奶奶又去世得早,所以她小的时候缺少教育,有什么不周到的地儿,您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请您看在我孤老头儿的分儿上,高抬贵手给她个活路,我给您磕头了!”然后王善福就跪下磕头。丁四奶奶就说:“好,那我就给你个活路,你赶紧把人带回去,好好教育,过门才三天,就给我们家搅和成什么样了!等教育好了再把她送回来,要是教育不好的话,她这辈子就别回丁家来了!”她这话说得特别狠。
王家父女俩从丁家出来之后,爹看闺女被打成这样,就知道要先把孩子给接回家。到家之后,王善福就跟女儿说:“孩子,是爹对不起你,可现在生米做成熟饭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王玲儿跟她爹说:“没事儿没事儿,您别着急,常言说得好,若要亲,先换心,以后我事事小心,处处留神,好好伺候婆婆,她一定会有回心转意的时候,这不就一家和睦了,是不是?”这孩子挺懂事儿,还劝他爸爸呢。这时候家里有人串门来了,是谁呢?就是玲儿的姑姑方王氏。
姑奶奶进门看到哥哥,就问:“哥哥,我们小姑奶奶回来了吗?”接着她就看见王玲儿了,一看孩子这样子,她就知道她在婆家挨打了,人家姑姑挺难受,首先就不干了。三个人说完话之后,又有一个人知道王姑娘挨打了,这个人叫伊浩然。伊浩然这个活儿我也唱过一回,但我唱得不多,为什么呢?因为伊浩然在台上挺厉害的,唱这个活儿,最好是身上有两下子的,这样才好看!伊浩然是玲儿的父亲王善福的拜把兄弟,在衙门当差,是个练武的。有的戏里边说他是摔跤的,反正伊浩然就是个练武的主儿,有一身的能耐,很是厉害。他听说这个事儿之后就说:“我们家孩子挨欺负了,那不成,我得上锔碗的丁家问一下,为什么打我们孩子?!”
这一场也是这出戏的一个大高潮,伊浩然的扮相是十三太保的短打扮,他脚底下穿着薄底鞋,腰里边系着绑带,整个就是一个武行的样子。他来到丁家之后,“啪啪”叫门,大狼、二虎一开门,伊浩然二话没说,“啪啪”先打了一人一下嘴巴,打完了之后,俩闺女跑进屋来大喊:“奶奶!可了不得啦!门外来了个找茬儿打架的,把我们姐儿俩都给打了!”丁四奶奶说:“那还了得?抄家伙,拿我的菜刀来!开门放他进来,我去杀了他!”大狼、二虎这俩人就把门打开,让伊浩然进来了。伊浩然进来之后,大狼、二虎就问他:“你谁啊?通名受死!”伊浩然就回答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老爷伊浩然。”他姓伊,单立人加一个“尹”字的那个伊。但是有的时候戏台上也说他叫义浩然,因为有的老先生说他讲义气,正义凛然。丁四奶奶就说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可是齐化门外的首富!打遍一条胡同,威镇集市口四条,母老虎丁四奶奶!”那时的“齐化门”就是现在的“朝阳门”。
每次一唱到这里,台下的观众就都乐了。伊浩然也乐了,说:“巧嘞!我是个打猎的,我今天非要斗斗你这个母老虎!”然后,伊浩然就过去丁零当啷,丁零当啷,给这娘儿仨全打趴下了,娘儿仨都跪那儿磕头求饶,说:“你这是闹的,我们错了,我们改了,我们以后不敢了。”
戏唱到这个地方,母老虎丁四奶奶有一个彩儿,这个彩儿就在她的眼睛上。伊浩然给丁四奶奶一嘴巴,她往跟前来接嘴巴,这时候舞台上的丁四奶奶一转身,其实她画眼睛的时候,提前多放了一点儿油彩在手上,转身的时候拿手一抹,就把眼睛抹黑了,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大白脸上这个眼睛就变得乌青了。有的时候后台为了捣乱,还会把她的旗头板做成活的,被“啪”地打完一个嘴巴之后,丁四奶奶往后一仰头,她的旗头板就翻到后边去了,然后就会看到前面的旗头板上写着字。这旗头板上写什么的都有,其实就是开个玩笑,有时候还跳到戏外,写“煎饼果子”四个字在上边,因为天津演员喜欢吃煎饼果子,还有的一扭头,撩开旗头板,上边是“严禁小便”四个字。反正每次不管怎么折腾,都是要表现丁四奶奶的狼狈相。台底下就为这,能乐半天。伊浩然打完了、闹完了之后,就告诉丁四奶奶娘儿仨:“今天这事儿还不算完,咱先放在这儿。还有一笔账,等我闹清楚了,再跟你算总账。今天我就先走了。”
伊浩然转身下场之后,丁四奶奶就赶紧站起来,很厉害地说:“你给我滚回来!”伊浩然就回来了:“你不服吗?”丁四奶奶又咕咚一声跪下了,有的演员跪下来的时候,还会说一句:“爸爸您慢走!”反正就是为了表现丁四奶奶极尽无耻之能事。伊浩然转身走了之后,她就又站起来骂:“这老缺德!”接着伊浩然人又回来了:“谁老缺德?”丁四奶奶就赶紧赔笑说:“不是,您听错了,我说给您雇辆车。”伊浩然这次走了之后,丁四奶奶就问俩闺女:“他走远了吗?”俩闺女看了一眼,说:“他走远了。”四奶奶就又起来大骂:“你给我回来!太太没饶过这个!”俩闺女不解,就问:“人家都走远了,你干吗还嚷嚷啊?”丁四奶奶就回答说:“这不是让街坊听听,咱们娘儿们不饶这个吗?”闺女突然又说道:“他又回来了!”听了这话,丁四奶奶就赶紧跑:“我的妈哟……”
这一场戏十分热闹,有的时候演员玩儿high(兴奋)了,特别开心,打丁四奶奶的时候,就从台上往台下跑,在观众席里边能玩儿好几分钟,丁四奶奶在前面跑,伊浩然在后面追,观众也都站起来,整个剧场乱了套。因为后面马上就是悲剧了,所以在悲剧之前,一定要有这么一场大调度。伊浩然打完人走了之后,这丁家几口还是没有饶过玲儿,照打不误。打到最后,就是重场戏了。有一天,三九隆冬,滴水成冰,还刮着大风,丁四奶奶娘儿仨拿被单和衣服往院里一堆,吩咐儿媳妇说:“你就在院子里边洗,还必须用凉水洗,不许用热水,热水是泡茶的,不是让你洗衣服的,知道吗!有什么可冷的,你看河里的鱼穿过衣服吗?”
这一家人对王玲儿连打带骂,到最后缺德话都说绝了。这一场戏,玲儿绝望了,说:“干脆我死了算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最后玲儿是怎么死的?在舞台上有这么一口水缸,玲儿就说:“得了,我不活了,水缸相伴多日,每天给你挑水,不想今天你就夺了我的命了,你是我赴阴的路,我今天就死了。”她站好之后,跪地磕了个头,说:“爹娘,我走了。”然后扶着缸盖往里一跳,人就死了。王玲儿死了之后,这丁家人也都吓坏了,该怎么办才好呢?赶紧把尸体给王家送回去,但是王家肯定不干,就开始打官司。
我演这出戏的时候,最早学的是河北梆子,我最先唱的也是这场打官司的戏,我演里面的官员,到现在印象都很深。我当时就粘一小胡子,顶戴花翎,朝服捕褂,出场抱头,把这几个人叫出来,挨个问。过去北京城里人死了之后,儿孙要披麻戴孝,亲属都来吊唁,辞别送三,然后是孝子抱罐摔盆,长孙打引魂幡,可热闹了。所以最后这官给出主意说:“公公跟婆婆太缺德了,公公跟儿子,你俩就抱罐摔盆,让婆婆扛幡,然后俩小姑子扶着棺材哭灵,到了坟地让他们丁家人培土造坟,一家人跟着磕头。”
出殡的这天热闹至极,公公打幡,婆婆抱罐,大姑小姑披麻戴孝。观众刚刚从王玲儿扎缸里死了的悲剧情节里出来,正是难过的时候,到了这场又开始笑,这就是过去演戏的老先生们的高明手法。到最后丧事办完了,婆婆赶紧摘掉孝帽,说:“白事终于算完事儿了,我们这算是拉倒了。”但这时候,伊浩然带着几个兵上场了,跟他们说:“这事儿还不算完!你们家发财这事儿被我查出来了,当年你们抢了当铺。”
有的剧团在唱这出戏的时候,会安排一个伏笔。丁家人在当铺抢到的东西里,有一个是恭王府失窃的国宝碧眼金蟾,那是王爷的心爱之物,是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被人抢走的,一直下落不明,后来查明原来是被丁家抢当铺的时候抢回去了。现在的戏里面,有的有这个伏笔,有的没有,反正伊浩然最后说:“这事儿不算完,还得打官司!”他把丁家人的孝袍摘了,拿铁链往脖子上一戴。最后临下场的时候,丁家这几口人从外边一翻眼,说:“我们这是报应!”一直唱到这里,一整出戏才算真正地唱完了。
这出戏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唱过了,真的很怀念,也非常喜欢,今天啰啰唆唆地写了一番,觉得挺好。这就是一起发生在北京城里的奇案,也是发生在当年的一件真人真事,大家可要记住了,这就是老北京的《锔碗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