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力量（节选）——一九五三年五月十四日在台大法学院讲演词（1/1）

研究自然科学者，总不至专讲理论而不顾事实，更不会提出与事实相违背的理论。研究政治经济及人文学科的人，往往高唱理论全不顾事实。他们当中以为只要理论是高尚的，事实可以不问，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态度。

近代世界的文明，无论在物质方面、精神方面，当然有很大进步。这是我们不能否认的事情。假使我们以为在文明进步时间，我们就可以不讲究国家力量，那就大大错误了。

我们打开历史一看，我们知道国际战争不限于某一时代或某一政治经济制度。资本主义国家在近一二百年内，确实推行过高度帝国主义，侵略过中国及其他许多国家。但是，在近代之前，我们也受过侵略，最显明的是辽金元的侵略，我们知道辽金元不但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简直就是游牧民族。满洲入关，他们也谈不到工业资本，他们是半游牧半农业民族。从欧洲历史上，我们知道石器时代的人，也曾经组织过国家，国与国间也相互并争，战争与侵略实在是各个时代、各种社会、各种政制所不能避免的。

现在文明已经进步了，六十个国家已经组织了联合国来制裁侵略者，来维持国与国之间和平。我们对于联合国宪章十分表同情，对联合国事业是十分合作。但是联合国仍旧是幼稚机构，本身没有力量，世界各国人士对联合国看法也不一致，拥护程度很明显是不平等的。几十年后，联合国要演变到什么程度，今天没有人敢预料。今天我们可以看清楚的是：联合国没有力量维持世界和平，如果任何国家把它的生存完全依靠联合国，则简直是儿戏。

文明虽有进步，在今天，世界没有力量的国家，仍旧是不能共存的国家。我希望各位青年朋友，绝对不可一刻忘记这一基本事实。

我们所需要讨论研究的，不是国家究竟要不要有力量，而是研究国家力量的因素及培养方法。

国家力量的因素之一，当然是土地和人口

关于这个因素的看法，问题不在乎承认不承认土地和人口之重要，而在土地和人口以外，国防政治经济的配合究竟怎样？面积和人口的统计来讲，十八世纪不到一千五百万人口的英国，居然把两万万人口的印度灭了。在道光年间，二千五百万人口左右的英国把四万万人口的大清帝国打败了。在抗战以前，据专家研究，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幼，平均每年生产力等于美金三十元到四十元，在那时候，美国人不分男女老幼，平均每年每人生产力是一千元美金。这等于说，二十五个中国人的生产力才抵得过一个美国人，人口多土地广，若能够善予利用，当然是个大资本，不然，反变成负担了。

国家力量另一个因素是科学

科学支配生产力，同时也支配国防力。现在最厉害的武器，当然是原子弹。世界国家中，能制造原子弹只有三个国家，英美苏。能大量生产原子弹的仅美国一国。原子弹不说，我们只说飞机，世界国家中能制造飞机的国家数目有限。别的国家如要建设空军，总是全部的，或局部的依靠这些能生产飞机的国家，有原子弹与没有原子弹的国家相比，不仅是不平等，简直是不同类。好像虎豹与牛羊一样之不同类。现在没有空军还能有国防吗？靠外国制造来建设空军，又何等危险！

无论从国防或经济着想，科学的重要，我想大家都承认的，我并非说科学万能，我也不说单靠科学我们便可以建国，我可以说科学的作用简直是无限的，没有科学的国家是不能长久生存的。

我们稍为看看科学生产能力的伟大。英国和日本都不是出棉花的国家，因为英国和日本培养许多科学家和工程师，英国和日本都有很大纺织业，英日纺织品甚至在国际市场上都占很重要的地位。

德国不是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没有石油，没有橡胶，没有锡、钨、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之机械化程度，不在任何国家之下。

丹麦面积比我们台湾面积大十分之一，人口只有台湾之一半，在一九五一年，丹麦进出口贸易达十七亿八千万美金，丹麦还只是一个农业国家。

比利时面积比台湾小三千方英里，人口与台湾差不多，在一九五一年比利时的国际贸易达四十五亿四千万美金，比利时是个工业国家。

国家力量还有一个因素，那便是政治

政治统一的国家比较有力量，内部不统一的国家，比较没有力量。十九世纪初叶，奥匈帝国当时是世界五强之一，因为那个帝国内部分裂，今天简直不存在了。法国物产丰富，科学发达，第二次大战后，法国的经济也有长足的进步，但是法国政治派别很多，没有一党能够单独组阁，所以他政府寿命总是几个月，这是法国国力所以不能充分发挥的最大原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头两年，法国党派的竞争仍旧不停，以致国力薄弱。到了一九一七年，由克列孟梭领导，法国人组织了所谓神圣团结（Union Sacrieo）。全法国的人民，不分党派，团结起来，只求打退德国的侵略者，关于其他一切的争执，能搁置则搁置，不能搁置则彼此退让，法国终究转败为胜。今天我们所需要的是这种神圣团结。

内部的统一也有各种不同的方法。苏俄今天内部是百分之百的统一，他这种统一，利弊参半，表面上看起来很强，但是我认为这种政治力量是不能持久的，因为它这种统一是死板的、违反人性的。

从国家力量着想，究竟哪一种制度好？政治学家到今日还没有任何一个原则可以贡献给我们。大体说来，我认为民主政治是最有力的政治。民主政治的推动要靠朝野之通力合作。有人说，英国政治的高明全在乎英国人承认反对党，不但有权力反对政府，并且有责任反对政府。不过事实上不是这样简单，在英国政治历史上，最要紧的奥妙，是英国政治早就培养一种负责的反对。政府要民意支持才发生力量，反对党也必须有民意的支持才发生力量。如果反对党只唱高调或为私人或小组织谋利，久而久之，人民必要厌弃这种反对党。中国政治最大问题，一则在反对党是否有法律上反对的权利，二则在反对党的反对是否负责任的，具有建设性的及能代表民意的。

革命的国家都喜欢谈政治制度，这是很自然的事。每次经过一段革命，必有新制度的产生。到这个阶段，许多讲新政者，好像打图案盖房子一样，结果许多新制度在社会上不能生根，运用起来，一点不灵活。有的时候，制度虽然是新的，运用的精神还是旧的，结果，有旧的坏处，而无新的好处，其实政制是一种有机性的东西，要适宜于当地的土壤及气候，那就是说，要适合人民生活习惯，知识水准及政治经验。政治设施不能根据抽象主义，革命是不得已的事情，改革也需要时间。有些国家因为有了革命而复兴，有些国家经过一次又一次革命而至于灭亡。政治制度和政策与国家力量生长是有很大关系。

文艺也是国家力量一种重要因素

法国今天国际地位得力于法国的艺术创作不少。波兰民族精神保存以至亡国后一百五十年而复兴，不能不部分归功于肖邦（Chopin）的音乐。瑞典、挪威，因代代有伟大文学家出现，在西洋精神生活上总居先进地位，这两国的武力与经济力不能算为头等，在国际间却能得到各国钦佩。所以在近代外交中，文化水准是重要工具。我在纽约常看见某一国的画展和某一个大文人到了纽约，不但联合国各代表，就在一般纽约居民，对这一国的尊敬，自然就提高了。我们曾经出过伟大文学家及伟大的画家，我相信我们有文艺天才，问题在我们是否能诱导青年兴趣到文艺方面去？是否能对文艺有兴趣的青年给他们相当机会与鼓励？我们社会今天是否尊重文艺作家？我们风气是否适合大作品的出现？要鼓励及提高一国民族精神力量，其工具莫过于文学或艺术。我们当然要军力、经济力、政治力，同时我们也需要很伟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不能不求诸我们的文艺家。

大国有大国的便宜，国家大小存亡关系是很密切的，政治的高明，经济生产力之优厚，及一般文化水准之高尚，世界国家中没有超过捷克，究竟因为他太小了，所以在过去几十年中一次亡于德国，最近又亡于苏联。

假使人口相等、面积相等的国家，他们间的等级决定于：科学的运用及生产力量之培养，②全体人民能真心诚意拥护的政治制度，③精神文化，因为这些因素不同，我们常常发现同样人口同样面积的国家间，差别也很大。

——选自《当代名人讲词选》（一九五八年六月光复杂志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