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1）

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六月十八，一场大战在关中西府爆发了。

这时节热凉交替，麦子早割了，玉米刚种上不久。这一茬庄稼命不好，苗儿刚冒出地面，就碰上了打仗。呼啸的炮弹卷起狂风刮过田野，吓得苗儿瑟瑟发抖。炮声持续一袋烟的工夫才停歇下来，还没等苗儿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一双双粗暴的大脚从它们头顶咔咔咔地踏过去，它们顷刻间断胳膊折腿，瘫在地上。一拨队伍从北塬上冲了下来，把另一拨队伍撵到了渭河边。渭河正是洪季，河水汹涌，水急浪大，逃跑的队伍没有退路。他们身后是密集的子弹，打死的人像被割断的麦子一样哗哗哗倒下。没死的只能跳进渭河，河里黑压压的全是人。不会水的很快就淹死了，会水的奋力游向对岸。可他们刚爬上岸还没站稳脚跟，埋伏在岸边树林里的对手就枪炮齐发，把他们打得哭爹叫娘，纷纷举手投降。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索，收拾完战场后，队伍集结在绛帐镇休整。一个军官骑马出了镇子，朝五里地以外的一个村子奔过去。

到了村口，他就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军官激动万分，槐树依然健旺，树冠比以前更扩展了。他骑马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像辨认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槐树的浓荫罩着他，树枝上垂下一条条丝线，丝线的尽头吊着尺蠖虫。他一碰那些丝线，尺蠖就急急忙忙地吞着丝线把自己的身体往树冠上拉，树冠是它们的家啊。军官心里一阵激动，这些虫子多像他呀，不管离开家有多远，还是要回到家里来。他打马踏上小石桥，马蹄铁叩着桥面，声音还像敲磬一样清亮。马驮着他进了寨子，他的心由激动忽然变得慌乱起来：里面的样子很眼生！记忆中的石板路虽然还在，可路两边的房屋全变了模样。他急忙打马向东头奔去，寻找他熟悉的翘檐门楼和大瓦房。

可是找不见。

他向街上的人打听明德堂，这些人都说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

他焦急万分，还想找年纪更大的人问一问，这时一匹战马飞奔而来，一个战士在他跟前飞身下马，向他递上一封电报：

周立德师长：

扶眉战役已经胜利结束，你部作战英勇，彭德怀司令员特令通电嘉奖。现命令你部迅速西进宝鸡，夺取西府粮库，为解放大西北奠定物资基础。此役关系重大，须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司令员 周士第

军情紧迫，不容滞留，周立德只得当即离开周家寨。

战马穿过大槐树后，周立德再次回头看了看周家寨。一阵清风掠过，大槐树枝条飘飘荡荡，好像他爹他娘向他招手。

周立德眼睛一热，两行泪水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上海黄浦码头有一个人在向北遥望。

轮船就要起锚了，他久久不愿踏上舷梯。一个提包的随从在旁边提醒他：“周总经理，船快开了，错过这趟船，我们可能就去不了台湾了，船票太紧张。”“去不了就不去！”他烦躁地说。“可我们的工厂已经全部迁过去了啊。”随从小声说。这时候船上一个女人朝下厉声喊道：“周立功，你快点，还磨蹭什么！”

女人的话让周立功一惊，他赶紧踏上舷梯。

登船之后周立功一直站在甲板上，怔怔地朝北眺望，恍惚中他觉得这艘船是航行在渭河上。南面是秦岭山，北面是黄龙塬，塬下就是周家寨，寨门口的大槐树他看得清清楚楚。

记忆中，每年这个时候树上都挂满尺蠖虫，他们弟兄三个总是跑到树下玩，尺蠖虫的丝线粘在他们身上，他们嘻嘻哈哈地搅在一起，那些丝线就把他们缠绕起来了，像蚕丝包住了蚕茧。这时候他爹总是笑眯眯地在一旁吃烟，看着他们胡闹，他娘就惊喜地叫道：“他爹，你看，这真是一胞三胎啊……”

周立功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滴入滚滚的海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