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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1/1)

布谷鸟又叫起来了,村里村外都回荡着它们清脆的声音: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往年它一叫,人们都喜上眉梢,总算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季,要吃上新麦了!大家取出镰刀,在磨石上蹭得山响,急不可待地要下地割麦了。可今年布谷鸟嗓子都喊哑了,人们却无动于衷,镰刀都急得生锈了,大家也懒得去磨它。

镰刀派不上用场了。地里空荡荡的,去年干种的庄稼基本没有发芽,在土里就捂死了。水田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浇过一水的出了苗,可后续的墒情跟不上,发育不良,至今长不到半尺高,吐出的麦穗只有指甲盖大。这样的麦子个头矮,没法下镰,只能拿手拔。拔下的麦子差不多都是秕壳子,能收回种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个五月端午,周家寨人是在愁眉苦脸中度过的。夏粮绝收了,他们彻底断了指望。俗话说荒年怕尾不怕头,开头容易结尾难啊,年馑刚开始大家多少都有一些陈粮,能支撑一阵子,到后来粮食吃完了灾荒还没有过去,他们就慌了。关中大旱已经持续快一年了,去秋今夏两料庄稼绝收,除了积蓄深厚的大家富户,有多少人能撑到现在?很多人早就没有粮食了,靠的是野菜树皮度日。

逃荒开始了。腿脚灵便的,有力气能走路的,他们不愿意窝在老家等死,出去逃荒了。逃荒的去处是南山。那里是秦岭腹地,山上潮湿,总可以长庄稼的,即使没有粮食,也可以找到山货野味充饥。更远的是翻过秦岭到陕南,那里是北方的小江南,鱼米之乡,混一口饭不是难事。

五月的关中出现怪事了。北山畔的人逃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却要逃到南山里,他们一拨来了一拨走,就像接力赛。

能逃的逃走了,不能逃的只能死守家里。老人们都没有走,他们一是走不动,二是不愿走,宁愿饿死也要埋在祖坟里。老人不走,他们的儿女就被拖累住了,孝顺的晚辈不能丢下长辈不管。不逃荒的咋糊口呢?他们也得活下去呀,这时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背粮。

背粮就是到南山以至陕南一带去买粮食。那里没有遭灾,粮食便宜,从那里买来粮食,大人背一百多斤,娃娃背三五十斤,几百里路程运回来。背一趟要走二十多天,秦岭全是山路,陡峭湿滑,没有走惯山路的平川人空走都要手脚并用,更不要说负重百十斤了,稍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每运一次粮,总有人回不来。这百十斤的粮食背到家其实只剩一半多,因为背粮的人每天还要自己吃,住店喝水之类也要拿粮食换。就这点粮食也不敢保证一定就是自己的,路上还有土匪呢,遇上土匪能逃活命就不错了,饿急了的土匪连人肉也吃。

就算这一半粮食背回来,也不能全部留给家人吃,还得再分一半卖出去,换来下一趟买粮的资费。要是家里人口太多,那就不能卖粮食了,必须另想办法筹集钱款。能有啥办法呢?屋里屋外转圈看,寻思还有啥东西可以卖。地是最不值钱的了,现在没人要,那就把桌椅板凳柜子条案拿到集市上试试运气。实在不行,就上房拆檩条,把窑洞的门窗挖下,甚至把老人的棺材寿衣豁出去典当了。有这些东西可卖还算是幸运的,有些家里穷得叮当响,没啥可卖的,最后只有卖人了。卖啥人?女人和娃娃。就这两种人有人要。不过这卖的方式有讲究,不同的市场价格不同,在老家卖连牲口的价格都不如,牲口可以杀了吃肉,可吃人终究还是有些忌讳。要是把人弄到南山那边去卖,价钱就翻跟头了。山里的光棍跟树木一样多,那里的女人都往山外跑,难得有山外女人嫁进去的。

周家寨的毛娃就是这么干的,他要卖媳妇。毛娃干得很巧妙,去南山时他对媳妇说:“咱家人多,我一次只能背几十斤,你这次也跟我一起去吧,给我当个帮手,多少也能背一些。”他不敢提前把话说穿了,怕媳妇不愿意,先把她哄去了再想办法。毛娃媳妇心疼男人,明知道背粮受的是牛马罪,连男子汉也未必顶得住,还是一口答应了。到了南山,毛娃借口先去跟山民谈买卖,让媳妇在外边等着,他挨家挨户给媳妇找买家。

毛娃心里那个疼啊。他跟媳妇成亲十年了,媳妇给他生了四个娃娃,整天忙着带娃娃,伺候父母,外带经管毛娃的傻大伯。大伯得过羊羔风,光棍一辈子,时不时犯病,犯了病吃屎喝尿都做得出来。这样的媳妇他咋舍得卖?可不卖她又卖谁啊?娃娃当然也能卖,可没有女人好卖呀。山里最缺女人,只要是女人,不管老少美丑都很抢手。带娃娃来就不一定了,要是娃娃卖不出,不光是没有钱买粮,而且他们俩也会饿死在半道上。毛娃一家一家地走,他的腿像绑了石头一样沉重,他既盼望有人立即要了他媳妇,让他赶快从痛苦的熬煎中解脱出来,同时又怕有人会这么做,那是从他心口生生剜去一块肉!

毛娃很快就找到买家了,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猎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汉。毛娃掂量了一下,选了老头。这有点不合情理,可不知咋地他就这么做了,他给自己的解释是那个老头出的价高,可那仅仅是高了五毛钱。

当毛娃把媳妇领到那个老汉家里时,他才跟她说了实话。媳妇当下懵了,她不相信毛娃会这么做!可毛娃的神态告诉她这是真的,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啥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毛娃。毛娃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冰冷和刺疼,让他身体急遽收缩。他承受不住愧疚的挤压了,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耳光,咒骂自己:“我不是人,我没本事!”媳妇拉住他的手说:“娃他爹,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这瞎了眼的老天爷。”

老汉拿出身价钱交给毛娃。毛娃数钱,媳妇看着他一分一厘地认真清点票子,这情景让毛娃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点清钱他立马要走,媳妇却叫住他。媳妇把自己穿的夹袄和鞋子脱下来,交给毛娃,叮咛说:“你把这衣服给咱妈带回去,她一辈子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我出门穿的这件衣服是当年的嫁妆,还是半新的,给她老人家遮寒吧。我这媳妇没当好,十年了也没有给她缝一件好衣服。这鞋子给咱大女子,跟她说妈对不起她,半道把她撂下了,以后就靠她经管一家人了。”

毛娃一听,眼泪唰一下奔涌而出,他一把抱住媳妇说:“我不卖了,要死咱死一起吧!”

两个人抱头痛哭,哭得那老汉不耐烦了。他说:“你不卖了把钱还给我,我退货就是了。”这一句话让两人都住了哭声,他们当下陷入绝境。退了钱拿啥买粮食?空着手回家,不要说家里那七张嘴没指望,就是他们两个人也会在半路上饿死!这道理谁都明白,可要说出来却太难了。

最后还是毛娃媳妇张口了,她说:“你就把我卖了吧,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毛娃说。

“你把我卖了是好事,我在这里享福呢。”毛娃媳妇惨然一笑说,“这里有粮食吃,不挨饿。”

毛娃知道媳妇是给他宽心呢,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难受,越不舍这样的好媳妇。他把卖身钱掏出来塞给老汉,对媳妇说:“咱不管老家那一摊子了,都饿死算毬了,咱两个在这里不回去了,开荒种地!”

媳妇愣了一下,她明白毛娃的用心,拽着他的手说:“你说啥气话呢,那是七条人命啊,都是咱的骨肉!就算老人你舍得下,娃娃都还没有成人呢,你舍得下?你是娃他爹呀!就算你狠心舍得下,我还舍不下呢,我是娃他妈,我自卖自身!”

毛娃握住媳妇的手,泣不成声地说:“我……我不知道咋办呀。”

看着这一对难分难舍的苦命夫妻,买人的老汉感动了。他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他白给毛娃一口袋粮食,叫他留下媳妇陪他一个月,毛娃不用卖媳妇,下次来背粮时把她领回去就是了。

这哪里是白给啊!

毛娃媳妇立即同意了,还代毛娃谢了老汉。

毛娃背着一口袋粮食回程了。这一次他觉得背上的口袋格外重,压得他几乎挪不动腿。离开那个山村时他一步三回头,媳妇站在高处给他送行。他看见媳妇身上披着一件黑褂子,那应该是那个老男人的。山里天气跟平川不同,早晚很凉的。毛娃心里很难受,他不敢设想自己走了以后媳妇跟那个老汉咋过活。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脸面吗?把自己的媳妇租给人,这还是长毬的人干的事吗!

一路上毛娃坚决不让自己往这事上想,他背着口袋拼命跑,让脚上打泡,让腰酸背疼,叫疼痛把自己淹没了。到了晚上,极度的疲乏正好让他倒头就睡,连梦都不做。就这样,十天后他进入了关中道,这里的平路好走多了。

那一天上午毛娃走到一个村庄跟前,路两边有不少叫花子。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的跪着,向过路的人乞讨。毛娃不理他们,快步走路,没想到走着走着却被一个人扑过来抱住腿。这是一个趴在路边的女乞丐,她大概看出毛娃是背粮的人,让他好歹给她一口吃的,说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毛娃想挣脱她,可她却像膏药一样粘在他腿上,咋也甩不掉。毛娃火了,他说:“我凭啥要给你吃的,我一家人还饿着呢!”

女乞丐说:“大哥,你给我一口吃的,我就给你当媳妇。”

嘿,这女人!毛娃低头看了看她。这女人瓜子脸,大眼睛,虽然饿得精瘦精瘦的,可模样还算好看。那女人见毛娃瞅视她,立即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在自己脸上蹭,硬是在污垢中蹭出一道白亮来。毛娃断定这女人也就二十多岁,他心里动了一下,说:“我这粮食是生的。”

那女人说:“大哥,生的也能吃。”

毛娃把口袋放下来,解开勒口,抓了一把玉米递给她。那女人急切地把它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她一只手捂着嘴巴防止粮食漏出来,一只手又伸向毛娃。毛娃再给他一把粮食,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咀嚼,心里想,我干脆把这女人领回家吧。

毛娃说不让自己想媳妇,那是不可能的。他睁眼闭眼都是媳妇的影子。山里的老男人说让他媳妇留下陪他,你以为就是陪他谝闲传吗?他们三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毛娃似乎看见他媳妇被那老光棍抱上炕,解了衣服,压在身下!那老东西可是憋了几十年,他才逮着机会出邪火了!这样的情景让毛娃刀戳一样心疼,他是男人,这样被别人睡过的媳妇还能……要吗?他心里难受,胸口像塞满猪鬃一样扎得慌。

这样的念头刚刚冒出,就被毛娃自己一个耳光扇回去了。你还是人吗?毛娃骂自己,媳妇为啥要那样?她愿意吗?还不是为了救一家人的命,她在那里受罪,你却在这里想着换媳妇,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趁着那女人撒开双手,毛娃赶紧走路,可那女人不放他。大概吃了粮食有了劲,那女人竟然可以站起来走路了,她跟着毛娃,要给他当媳妇。毛娃不要,她不干,两人拉拉扯扯的,引来很多人围观。那女人让大家评理,路人都指责毛娃说话不算话,毛娃说我没有答应要她当媳妇嘛,那女人说你没答应咋给我粮食了?毛娃说,我不是看你可怜嘛,再说了,我家里有媳妇。围观的人更谴责他了,你这小伙咋这么轻狂的,有媳妇还惹人家闺女?那女人说,你有媳妇我不嫌,我给你当小的。毛娃说,我养活不起你呀,家里还有一大堆人靠我呢!毛娃坚决不要,女人一定要跟,最后经过大家调解,毛娃再给那女人一碗玉米,算是赔偿,解除了婚约。毛娃本来不想给的,一个弱女子能把他咋样?可路人堵着他,而且看热闹的越聚越多,万一这些人见财起意抢了他咋办?这时候只要碰见粮食,良民立马变土匪!脱身要紧,耽误久了要出麻烦。

摆脱这些人紧走一阵路,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毛娃这才敢骂人,真他妈的是碰见鬼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这女人领回家,她简直就是害人精嘛,还是自己媳妇好!他也暗自得意,多亏给媳妇找了一个老家伙,他五六十岁的人了,少气无力的,能把我媳妇咋样?

多数人的粮食就是这样弄来的。他们豁出命从南山背回来,数着颗粒往锅里煮,稀汤寡水熬日子。可他们那点救命的粮食也保不住了,五月底县衙下达了征粮令,每亩地需缴纳麦子五十斤。这是平常年份的五倍!

这完全出乎人的预料!从去年大旱到现在,年馑已经持续一年了,大家预计今年肯定要免税了。遭了荒,不纳粮,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可眼前的事实是,今年不但没有减免,反而要加倍征收了,说是提前预征五年的田赋,民国十八年要收民国二十三年的税粮了。

大家哪里有粮缴?你不缴县府就派保安团下来搜,搜到的一律充公,搜不到的就把人绳捆索绑吊起来打,催逼你去借粮买粮完税。一时间到处哭声震天,人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

就在这一天,周家寨收到了一份鸡毛帖子,帖子上只有四个字:起事抗税!这帖子不知道是谁最先收到的,反正传到周克文这里应该是最后了。周克文捏着这份帖子就像捏着一块火炭,不能撂了也不敢揣着。他知道要出天大的事了。这鸡毛帖子可不是随便发的,只有聚众造反才会用这种方式秘密串联。凡是接到鸡毛帖子的村庄必须响应,否则起事后视为仇寇,杀光荡平。就周克文的阅历,他就亲见过两次,一次是光绪二十六年的关中拳乱,一次是光绪三十二年本县张化龙挑头的抗盐税事件,都是拿鸡毛帖子联络的,周家寨也都派人参与过。这两次起事最后失败了,死了不少人,为首的被砍了脑袋挂在县城门楼上示众。所幸周家寨去的都是小喽啰,除了毛娃他大伯在跟着拳民攻打宝鸡天主教堂时被大炮震得羊羔风发作外,其他人既没有伤亡,事后也没有受到追究,大概当政的也知道法不责众,采取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善后策略。

现在又来鸡毛帖子了!周克文的头嗡地一下子大了。他知道这事情的利害,起事可不是儿戏,那是犯杀头之罪的!而且更让他着急的是,他现在是族长,要不要参与起事得由他决断。如果派人参与,万一派去的人战死了,那他就得担责任,这责任太重了,他担不起!如果不理鸡毛帖子,拒绝参与,那别人起事后肯定要报复,周家寨在劫难逃。

周克文被夹在了两难中,解决这事的最好方式是说服大家不要造反。可他知道这很难,因为官府已经把人逼到死路上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不过周克文还是想试一试,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可麻烦的是,他不知道挑头的人是谁,没办法跟他们说话。

事情巧就巧在当周克文想找这些人时,这些人也正好来找他。这些人都是周家寨周边村庄的,周克文认识他们。还没等周克文劝说他们,他们说出了一个吓死周克文的计划:推举周克文做起事首领!他们的理由是,周克文是方圆百里的名儒耆宿,德高望重,由他出面更有号召力,百姓拥戴他,官府忌惮他,事情一定成功。周克文脸色蜡黄,这不但是要坏他的一世名声,更是要把他一家人搁在刀板上,他断然不能答应!

可这些人也不答应。他们威胁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们起事就不能成功,那我们还不如先抢了你们家,你们家粮食多,也够大伙吃一阵子的。”

周克文叫唤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哪里?你应该去问官府!”

“你们就不怕枪子吗?我儿子是带兵的,说回来就回来!”

“反正是一死,不是饿死就是打死,谁怕呢!”

周克文没辙了。起事说不定还能胜,让这些人抢了可就倾家荡产了。这些人都是村寨的强梁之徒、亡命之辈,啥事不敢干?不过他也不能就这么被他们胁迫了,他要讲条件。周克文提出,他不当头领,他没有领兵打过仗,头领必须是武人,他是读书人,可以当师爷,写檄文,发布告,跟官府办交涉等他更拿手。

对方还是不答应。周克文说:“咱们各退一步,你们要是不退步,我是宁死不从的,大不了放一把火把这家当烧了,全家去要饭!”对方原来也没指望周克文一定会入伙,依他们的估计,要让家大业大读书守礼的周秀才造反那是上天摘星星的事,不过他们还是想试一试,现在看来叫周克文当卢俊义是不可能了,那弄来一个智多星吴用也是意外之喜啊!水浒的故事他们早就听得烂熟了,吴用在梁山可是比宋江都管用的,哪一次打胜仗不是靠吴用的神机妙算?

他们答应了周克文。

周克文赢得第一步,就开始设计第二步。他问他们:“咱这回起事为的啥?是坐天下还是免粮税?坐天下那得拿人头换,免粮税就未必,各位要想好了。”

这些人从来就没有想过坐天下,只想着能吃一口饱饭就行了。大家相互瞅了瞅,差不多同时说:“免粮税!”

“这就对了。”周克文说,“说到底咱是为了活命,能活命比啥都好。”

大家一齐点头。

“不过免粮税这事也不好办啊,”周克文说,“那是虎口夺食,弄不好要出人命的。那一年张化龙抗盐税不就死了好多人,他的头还被剁下挂在城门楼上。”

这事大家都知道,有些人还去县城看过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惨着呢。虽然说这回起事他们事先都有赴死的准备,可那只是凭空的臆想,这豪气要是真的碰上砍头的钢刀,谁敢保不会当下泄漏掉。他们当然希望不流血。

“我这里有不流血的办法。”周克文说。

大家眼睛一亮,都望着周克文。周克文说:“只要大家听我的,我保证不伤一兵一卒,让官府把粮税全免了。”

这些人太高兴了,他们真的找到智多星了。大家齐声说:“愿听军师调遣!”

六月初一是黄道吉日,周家寨周边几十个村庄的数万名农民忽然包围了县城。县保安团吓得在城墙上架起枪,远远地与农民对峙着。保安团只有上百号人,即使有快枪也挡不住人山人海的起事者。可奇怪的是这些村民并没有朝县城里面冲,他们只是把县城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围起来,不让人通行。

县长孙雨田慌了神,他爬上城墙一看,下面黑压压的全是人,每个人手里都提一个空瓦罐,不知道要干啥。这时一个随从指了指队伍中的一面白色条幅,他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十六个黑色大字:王法难犯,饿罪难受,免除粮税,才有活路!

孙雨田知道事情的由来了。他站在城墙上大声喊道:“各位父老,鄙人是县长孙雨田,有什么事好商量,大家千万不要鲁莽,请派一位代表进来,咱们当面商讨。”

他的话音刚一落,只见一个人把他手里的瓦罐抡起来咣一声摔在地上。这一声好像是号令,其他人全都抡起瓦罐摔下来,这声音惊天动地,像打雷一样震得孙县长两腿哆嗦,要不是随从搀扶着他就坐在地上了。

下面的队伍中走出一个人,他对守城的喊道:“快开门,我是使臣!”

孙县长在县衙接待谈判代表,没想到代表竟然是周克文!周秀才他当然认识,岂止认识,他还拜会过这位老贤达呢。周克文是本县著名士绅,还是国民军周营长的高堂,凡是在本县做官的,没有不去结识他的。

孙县长给周克文敬座看茶,然后问道:“您老怎么也……参与这事?”

周克文心想,你以为我愿意来?我是被人逼来的呀。可话出口却变调了,他说:“路不平有人踩,理不通有人辩嘛。”被人挟持的事不能露馅,丢人嘛。

孙县长说:“这是……造反的事啊。”

周克文说:“不是吧,他们没拿武器,也没有攻打县城,这咋能叫造反?这是请愿!”

周克文在这里用了一个新词:请愿。这是他从老二嘴里听来的,周立功给他爹吹嘘过母校学生到段祺瑞政府门前请愿的事。周克文最怕的就是搅进造反的事里去,出发前他给起事的人约定了和平的规矩,不给官府动武的借口,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乡亲们。当然这和平的底子只在他心中,他不能透露给孙县长。所以他接着说:“再说了,就是造反,那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孟子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把人逼疯了,他们就会上梁山!”

周克文义正词严,似乎忘记了他是被迫出使的,说着说着气上来了,平添了一股为民请命的豪情。

孙县长说:“我没有逼他们呀,这粮税是省上定的,我只是奉令行事。”

“自古以来都是逢灾免粮,现在都已经民国了,咋还不如皇上好?”

“前方要打仗啊,将士用命,百姓纳粮,这是天经地义的。”

“张大帅不是已经被撵回东北了吗,咋还打?”周克文奇怪了。

“这您老就不知道了,现在是冯总司令要跟蒋介石开打。”

周克文更奇怪了。“他俩不是一伙的嘛,还是结拜兄弟呢,咋也打上了?”

“这事我不管,也管不了,咱只管催粮。”孙县长说。

“催粮也不能不讲道理嘛,哪里有丁收卯粮的?你翻一翻二十四史,看里面有没有记载过一次收五年田赋的?商纣王秦始皇都没干过这事!”

“您老不敢这么比附,咱冯总司令是替天行道的圣人,蒋介石是南蛮,南蛮都是野人,难打得很。这次打的是大仗,消耗自然就多,预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周克文说:“你征也要能征得来,老百姓都要饿死了,哪里有粮?”

孙县长得意地说:“我已经征了几百石了!”

“你那是催命,知道吗?眼下老百姓吃的啥?说吃糠咽菜那是好的,吃老鼠屎吃白土的多的是,你催出来的那点粮是他们卖儿卖女换来的,到南山赌命背回来的,他们舍不得吃,指望最后关头拿出来救命的。你现在把他们的救命粮抢走了,他们就没有活路了,要活命只得跟你拼命了。”

“他们敢!”

周克文说:“你刚才听到了也看见了,他们把装粮食的瓦缸全摔了。那是啥意思?我告诉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们把吃饭的家伙都砸了,表明没打算活着回去!”

孙县长一怔,脸色有点发灰。周克文心里暗自得意,摔瓦缸是他精心设计的场面,声势吓人却不犯法,能给官府一个下马威。

孙县长还是嘴硬,他说:“我就不信他们不怕王法。”

“你能拿他们咋样?把他们全关进监狱里?他们求之不得呢,监狱里有吃的嘛。你把他们全杀了?且不说你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就算能,杀这么多人那就是震惊全国的大惨案,全国人声讨你,你能有好下场?你说我不多杀,就把领头的杀了示众。可你想过没有,这会激起民变,现在是大灾之年,民怨沸腾,一点火星都会烧起燎原大火,再加上饿死战死都是死,饿死还不如去战死,他们肯定跟你死拼了。崇祯皇帝是谁逼死的,李自成嘛,李自成为啥能一呼百应,陕北大旱灾啊。遇到灾年流民,只能抚不能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为官牧民的要诀,《资治通鉴》你看过没有?”

孙县长让周克文给吓住了,他惶恐地问:“那您老说咋办?”

周克文装模作样地看看孙县长周围,孙县长明白他的意思,挥手把随从撵出屋子。周克文说:“我这个使臣不是来谈判的,是救你来了。念在孙县长一贯爱民如子的份上,我硬是挡住那些流民,叫他们不要胡来,一个人钻进来给你出主意来了。”

孙县长连声感谢,问道:“您老的主意是……”

“停止催粮,免除田赋。”周克文说。

孙县长心想这不是屁话吗?这老东西不是耍我嘛。可他没有把这粗话说出来,反而和颜悦色地问周克文,那上峰压下来的粮赋我到哪里去筹呢?

“有地方。”周克文说,“你找大家富户去借,他们手里有粮食。”

“你说让我去借?”

“你不要怕,不是你借,是你替老百姓借。”

“凭啥我替他们借?”

“他们去借人家不给,你面子大,能借到。”

“我去借,谁来还呢?”

“当然是他们还了。灾年借丰年还,老百姓都是这么度荒年的。”

“万一人家大户不借呢,我总不能带上保安团去抢吧?”

周克文心里想,你狗肏的就会欺软怕硬,穷人你不知道抢了多少家了!可他嘴里没有这么说,他继续给孙县长支招:“你带上这些难民去借,他们肯定给。”

“要是我不愿意去借呢?”

“我觉得你还是去借的好,你这么硬催,会激起民变的,到那时你不是被查办就是被暴民伤害,这轻重你是掂量得来的。”

孙县长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周克文继续给他出主意,“同时你修书给上司,陈述灾情,请求减免粮税,就说为了缴纳赋税你已经带领灾民四处借粮了,如果在本县借不够的话,我们数万灾民就去省府了,那里富人多,应该好借。”

孙县长心想,这人不愧是秀才,心眼够多的,蔫坏。这些招数,无论对付大户还是应付上司,都是软硬兼施的,看来会有效。他设想了一下,如果他去那些大户门口借粮,他们看在县长大人的面子上,多少会给一些的,万一碰到啬皮,铁公鸡一毛不拔,这黑压压的难民队伍就派上用场了,他们往他家门口一站,把那里围一个水泄不通,吓都吓死他,他还敢不给吗?至于去省府借贷,表面上可怜,暗地里却藏着威胁,这么多的难民涌上西安,那不是把祸水引过去了吗?

周克文看见孙县长不吭声,知道他心动了,问道:“你看咋样?”

孙县长点点头说:“这法子……还行。”

周克文心里暗自高兴,孙县长被他引进套子了。他正得意着呢,不料孙县长一句话立即让他心疼得滴血,那家伙说:“您是咱县有名的大户,我先向您开口了,请您为了全县黎民慷慨解囊吧。”

这真是眼前报啊!周克文出这个主意时绝对没有想到会把自己装进去,可现在孙县长这狗肏的就来了个请君入瓮,他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子,真不知道是孙县长进了他的套,还是他进了孙县长的套。现在粮食多贵啊,拿出去换钱换地正当其时,谁愿意借给人?可主意是他出的,再心疼他也得拿呀。周克文咬咬牙说:“责无旁贷,理所当然,我出两石玉米!”

孙县长说:“周老是全县士绅的楷模,拿这点粮食别人会笑话的。”

“那就再加点,三石吧。”

孙县长笑着说:“要不要叫难民到您门口排队去?”

“我豁出去了,五石!”

孙县长说:“麦子吧,玉米让人家说您出的是饲料。”

周克文无奈地点点头,心里骂道,你狗肏的就敲我的竹杠吧。他咬咬牙说:“那你要给我立一个借据吧。”

孙县长说:“那当然了。不过您老也得给我立一个字据,保证我借的粮食以后都由灾民偿还。”

周克文这才看清了孙县长的精明,他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不过这字据周克文敢立,有借有还这是人之常理,况且是灾年借丰年还,这是救人的事,有良心的人是不会赖账的。

既然自己已经放血了,那就应该趁热打铁,让孙县长赶紧了断此事。他催促孙县长去城墙上宣布免粮的公告。可孙县长还犹豫,他说:“万一我借粮借不了那么多,省府又不答应减免粮赋咋办呢?”

周克文说:“凡事都在人为,你不能光想不利的,那是后话。你先要解燃眉之急,围城的都是粗人,不懂王法,万一他们不耐烦了冲进城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先把他们打发走才是上策!”

孙县长想想也是,这些人饿疯了,啥事都敢干的。北面的麟游、西面的陇县已经发生暴民抢劫县城的事了,谁敢保证本县的饥民不跟他们学样子?何况他们已经包围县城了!

孙县长和周克文登上城墙,下面人一看这情景立即哑静下来。孙县长拿一个铁皮话筒朝下面喊道:“父老乡亲们,大家好!经本县长和士绅领袖周克文先生商议,决定暂缓征收夏季粮赋,请大家立刻返家,安心务农!”

城墙下面一片欢腾。周克文辞别孙县长回到队伍中,激动的村民们用手搭成轿子把他抬了起来,有人竟然高呼:“周秀才万岁!”这引来一片响应。周克文吓得脸色土灰,他声嘶力竭地制止道:“甭喊了,这是要我的命!”村民愚钝,万岁岂可随便领受,那是要犯杀头之罪的。

说到杀头,周克文真有点后怕。他今天做这事是很冒险的,事前他心里并没有底,毕竟免除粮赋这事不是他能决定的。之所以前面要大包大揽,目的是为了稳住那些起事的人,不让他们胡来。胡来就是造反了,一旦造反,他搅在里面就无法脱罪。至于后面的结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能干,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一个堂堂的政府县长说倒了,让他乖乖地钻进圈套,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吧。说是一个圈套,是因为周克文根本就没打算叫难民冲进城,如果那样就真是造反了。他只是造势,引而不发跃如也,要的是一个吓劲儿。而且,他也不能确保孙县长借来的粮食一定够应付差事,呈送的报告上峰一定批准。他只要诱骗孙县长答应灾民的条件,让他从起事者那里解脱出来就行了。至于孙县长后面筹备不够粮食,会不会又转过来向百姓征粮,或者孙县长凭着那张字据以后怎样向灾民追讨欠账,那都不是他考虑的,他只顾眼下。

周克文实际上是两面行骗,不容有一丝差错。如果起事的人不听他的话,没有耐心,冲进县城造反,或者孙县长看透了他的心机,死硬到底不惜一战,他都无法脱身。那时不是起事人拿他问罪,就是政府拘捕他,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他骗技高明,对手都被他蒙住了。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这真是不容易啊,不是非常之人,不能为非常之事!周克文禁不住陶醉起来。

可周克文刚刚高兴起来,却立马又想起了那五石麦子。那是多好的麦子呀,金豆一样值钱的麦子呀,说搭进去就搭进去了,庆幸个屁呢!

周克文被大家抬着往回走。在高过人头的地方往下看,地是往下降的,人是往上飞的,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周克文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坐过轿子,小时候看当官的坐轿子,很眼红,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也当坐轿子的人,可袁世凯那狗肏的生生把他这条路砍断了。没想到现在他终于坐上轿子了,而且还是人肉轿子。这样的轿子只有备受敬重的人才能享用,皇上也未必有这个福分!就为这,周克文想,那五石麦子也值了。

更何况,这次起事兵不血刃,既保护了他,也保护了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更值!就这一点他把张化龙比得无地自容了,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周克文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了,这是个凯旋的时刻,咋能叫自己心里不痛快呢!

几天后,孙县长接到了省府的回信。信上省主席把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粮赋一斤一两都不能减免,必须限期征齐,如有拖欠,严惩不贷!

孙县长倒吸一口凉气。省主席是武夫出身,杀人不眨眼的,谁敢跟他讲道理。幸亏他早有预料,并没有把宝全押在这上面。

孙县长真的去借了,而且借来的粮食还不少,可即使这样也不够粮赋的总数。他这次没有把手伸向百姓,一次围城已经叫他领教了饥民的厉害,他有办法弥补这个缺口。

孙县长下令保安队出动,到全县十五个义仓去武装拉粮。义仓的保管员哪能挡住他们,眼睁睁看着救荒的粮食被运走了。义仓的粮食加上借来的粮食,孙县长完成赋税还有结余,他把余粮悄悄转卖了,落了一笔巨款装进自己腰包。

这办法孙县长在答应周克文要求时就想好了,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他不傻,难道不知道那样承诺的风险吗?万一上峰不同意减免粮赋,借粮又凑不够总数咋办?他当时就打定了义仓的主意。

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孙县长笑了。你们这些饥民自以为聪明,本县长比你们更聪明,你们不愿意缴家里的粮,那我就取你们义仓的粮,反正这粮食都是你们的。你们缴了粮赋我没有理由抄义仓,你们不缴我拿义仓的粮食顶账天经地义!

义仓空了,这可是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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