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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1)

明德堂老三周立言也回来了,是周克文捎话把他叫回家的。周家要商量大事了。

明德堂两次遭劫,死了两个人,全都因为大烟,今年还要不要继续种大烟?如果不种,那又种啥?这让周克文犯了难。土地已经空出来,季节不等人,要种啥作物得赶紧决断。在这件事上,周克文比较看重老三的意见。老大从小耍枪弄棒,对庄稼不上心,老二是个书生,种田更是外行,唯有老三一直对土地情有独钟,在这点上周克文觉得老三最像他。虽说老三是做生意的,可他这生意直接跟庄稼有关。周立言在凤翔开烧坊,烧坊要酿酒,粮食是原料。

开烧坊是周克文的主意,目的是自产自销,把自家多余的粮食变成商品,多挣些银子。

同样是发家致富,周克文跟他爹不一样。周牛娃只是守住田地,苦做苦受,勤俭节约,他抠抠捏捏一辈子,在周家寨也就混了一个中等偏上的光景。家业传到周克文手里,他的做法就变了。周克文不忘老本,田亩庄稼精心侍弄,但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眼界比他爹开阔,脑筋也要活泛一些。他虽然恪守士农工商的社会排序,坚持供老二念书,以期由士而仕,但周立功毕业后放弃仕途自愿回乡搞啥乡村建设,他激烈反对一阵后也就默认了,世事变化往往出乎人意,这是他体会最深的,谁能断定老二现今的选择一定是错的?再说了,乡村建设是造福梓里,作为周家寨人,为家乡出些力也是应该的,他不是也一直这么做吗?老二不从政了,他没有太多的遗憾。对商人他也不排斥,商人虽然排行最末,社会地位不高,可每朝每代都有富可敌国的大商巨贾,吕不韦陶朱公胡雪岩哪个不比王侯将相活得更舒坦?古人尚且知道无商不富的道理,现在都民国了,老规矩肯定得改改了。周克文看到老三心眼细致,是经商的坯子,等上完小学就把周立言送到凤翔最大的商铺天一行去学相公,学成以后创办了自家的凤来春烧坊,几年工夫周家烧酒就赢得美誉,生意红火得发紫。周家烧坊不光酿酒,还酿醋,酿醪糟,甚至泡浆水腌咸菜。周克文这样做来钱快,挣的钱拿来置地盖房买牲口,生意滋养了种田,田多地广,烧坊的原料就更多了。这样就进入良性循环,几年下来,周克文把他爹留下的家产翻了几番,成了周家寨第一大户。

虽然周克文有变的圆通,但也有不变的固执。他认为事物可以有新事物,但道理却只能是老道理。天不变,道亦不变,忠节孝悌礼义廉耻是万世不改的规程。为人立世这是根本,不管做啥都要拿这个匡衡,合则行,逆则舍。就赚钱而言,趋利是人之常情,合道可以大赚特赚;不合道,一分钱也不能取。

正因为这样,周克文一直对种大烟心存疑虑。大烟值钱谁都知道,一亩烟顶十亩粮。而且政府鼓励种植,强行规定每家每户的种植面积,完不成的要罚款,不愿种的更要重罚,这叫交“白地款”。虽然种大烟既合法又有利,可看到村里村外遍地都是大烟鬼,看着他们面黄肌瘦的怂样和卖儿卖女的恶行,周克文怎么都觉得这玩意不是好东西。种这东西就是造孽。大清朝的林则徐都烧过烟了,清朝为这事还跟洋人开过仗,现在这官府咋还撺掇农民种烟?民国都十五年了,咋连清朝都不如了呢!

除了良心上的疙瘩,周克文还有土匪的心病。土匪就专抢大烟。

家庭会商是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进行的。一张方桌,四把靠背椅,周家父子四人相向而坐。五月的阳光硬朗馨香,透过晶莹的葡萄叶渲染出淡淡的绿雾,弥漫在每个人的身上。周克文有一种迷离的恍惚。多少年了,他们父子没有像今天这样团聚过,多少次梦里醒来,他和老婆述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情景。儿子们都长大了,他们天各一方,音信稀疏,从来就没有凑在一起过。他和老婆天天惦记着他们,为他们祈福祷告,今天他们忽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囫囫囵囵地坐在他面前。他觉得这都有点不真实,老婆端来饭菜的时候,他竟然对她说,我眼睛花得厉害,你帮我盯着,我叫娃娃的名字,你看对得上不?

周梁氏笑着说,你眼睛没花,是里面有泪呢,儿子仨,把头给你爹伸过去,让他点号。周家三兄弟都乖乖地把脑袋凑到他爹跟前,周克文窝起拇指和中指,依排行分别在他们额头上弹了一二三个爆脑。儿子们小的时候看见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立即会扑向他的怀抱,周克文总是要在他们头上做这种游戏,老大一下,老二两下,老三三下,他把这叫作点号,望着噘着小嘴揉着额头的儿子们,周克文的幸福感油然而出,一身疲乏立即烟消云散。可是今天点号不一样,点着点着他竟老泪纵横。

周克文知道这既是一次聚会,又是一次饯行,吃完这顿饭,老大就要出门了。他是从军,是钻枪林弹雨,这次一别,不知道全家人啥时再能相聚?

周梁氏把饭菜都端上来了,碟碟碗碗的把方桌摆满了。都是自产的蔬菜瓜果,青白红绿,琳琅满目,最显眼的是放在中间的一大盆清炖鸡汤。那只惹祸的公鸡被宰了,也算是将功折罪。周克文对老大说:“立德,你看这一桌子,咱们家啥都不缺,爹最后再劝你一句,你不要当兵去了。”周立德说:“爹,这兵荒马乱的,咱今天有的说不定明天就没有了,你还是让我去吧,人常说好狗护三家呢,我混好了总比狗强吧!要是混不好我再回来也不迟,家里总还有两个弟弟呢。”

周克文对老三说:“立言,给你大哥把酒倒上。”酒是周立言带回来的,周家烧坊酿造的名酒凤鸣大曲。周立言给所有人都倒上了,还招呼着要给他妈倒,周克文说:“女人不上席这是规矩,就让你妈在灶房里自己喝吧。”

周克文端起酒杯说:“立德,你有志气,爹不挡你了。爹借这酒吟诗一首给你壮行。”周克文高声吟哦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从来征战英雄归!

他神情肃然,扬头一饮而尽。

老二老三对周立德说:“大哥保重!”老大对两个弟弟说:“家里就托付二位兄弟了!”他们相对一碰,当啷一声也满饮一杯。

周梁氏出来给他们添饭,看见父子仨神情凝重的样子,就说:“你看你看,你们这是干啥呢,高高兴兴的事硬弄得跟吊丧一样。”

周克文说:“我没有么,我就是眼睛不好,见风流泪嘛。”

周梁氏说:“就算你老了眼睛不好,你三个儿子年纪轻轻的也眼睛不好?要不要我给你们拿眼药去?”

他们扑哧都笑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讨论种植计划。老大首先说:“种啥都行,反正不能种大烟了,我一走土匪更没忌惮了。”

老二附和说:“大哥说得对,坚决不能种大烟了,祸国殃民嘛!乡村建设运动就是要破除旧规陋俗,提倡新生活。种大烟抽大烟是根深蒂固的丑恶习俗,要改变它就先从咱们家开始。”

周克文望着老三,可老三没有立即表态。周克文知道这娃心思缜密,凡事都要反复掂量的,那就再让他想想吧。

周克文自己开口了。他说:“不种大烟容易,我也不想种了,大不了咱们赔一点白地款。可种啥呢?种粮食吗?”周克文给他们算了账,每亩地平均产麦不过一斗多,玉米二斗多,能卖得五块多钱,可一亩地田赋得交一块,这是雷打不动,各种杂捐摊派合计三块,而且随时可能增加。

“都有什么捐税啊,这么多?”周立功问。他这些年虽然在大学念书,可也经常跑乡村搞调查,好像没有这么多的苛捐杂税嘛。

周立言笑着说:“二哥,你跑的是啥地方?北京周边,那是天子脚下,咱们这里是天高皇帝远啊。”他给周立功掰着指头算,有城工捐、河防捐、银行股捐、等级捐、省政捐、西北水利奖捐、富户捐、杂支捐、鞋袜捐、村捐、汽车捐、草捐、庙捐、房捐、门牌捐、路灯捐、牲口税、印花税、剿匪公债、登记费、保安团费、开拔费、善后费、粮秣费、维护费、差费……他掰得指头不够用了也没有数完。

“莫名其妙!”周立功问,“咱们村里有路灯吗?有汽车吗?”

“除了这些,还要交白地款呢!明明你地里种了庄稼,只要不是大烟就算白地!”周克文气愤地说,“这不是逼良为娼吗?每亩还得再摊上两块。这样算起来种一年的粮食刚刚够填这些窟窿,基本上是白干!”

老大老二都哦了一声。周克文说:“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啊。”

“那爹的意思是咱还种大烟?”周立言问。

“不种!”周克文说,“缺德的钱咱不赚。我刚才的账是帮你算的,你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周立言说,“种粮食。爹算的账都对,可算的是卖原粮。咱不卖原粮,搞加工,我算了,把烧坊再扩大一下,增加酿酒的产量,另外再开一座油坊榨油,还可以再盘下一座饭店。这样下来能把原粮的价格翻两番。”

“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大了?”周克文问。

“是有点吃力,”周立言说,“不过我算了,咱拿得下来,做生意嘛,总有风险的。”

“我有一个没风险的主意,”周立功说,“种棉花!”

周立功为什么忽然想起种棉花呢?原来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同学来信,这同学叫赵丹娜,是他的准女朋友,其父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赵子昂。她在信中说她父亲即将把上海的纺织厂搬迁到西安,上海的原料和人力成本高,加上共产党闹工潮,很难继续做实业。她父亲已经考察过了,西北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更难得的是人工成本低,在那里开工厂利润高过上海数倍。她希望周立功在老家率先推广棉花种植,为他父亲的工厂打前站,并暗示说,这是他赢得她父亲信任的关键一招。信中还通告了一个重要信息,据赵子昂在南方革命党高层中的朋友透露,国民革命军已经开始北伐了,并必将在一年内完全取得胜利,打倒北洋军阀政府之后肯定会立即在全国禁烟,这是内应民众呼声、外应国际舆论的必然结果。

周立功把这个意思给大家说了,当然隐瞒了他跟赵丹娜的关系这一层,因为赵子昂有点瞧不上他这个乡下土财东的儿子,他正在积极争取他的好感呢。周立功强调只要上海的棉纺厂搬迁到西安,棉花价格必然上涨,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周立言笑着对周立功说:“二哥,你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其中的窍道,开工厂必须有大量的原料,就像咱家开烧坊,周围到处都是麦子啊,只是咱一家种棉花,人家棉纺厂是不来的。”

周立功说:“你说得对,可我保证他们明年肯定来,因为明年一禁烟,棉花就是最值钱的作物了,大家都抢着种。”

周立言说:“这就更没准了,你凭啥保证明年就能禁烟呢?你又不是那个南蛮党,况且打仗这事很难说,输赢就像掷色子。再说了,就算是南蛮党赢了,就一定能禁大烟?从大清朝到现在的北洋衙门,哪个不禁烟?可眼下这大烟还是照种不误!”

周立功说:“老三,你只是一个生意人,不懂政治!”他本来要说你就是一个山沟里的土包子,鼠目寸光,可他怕伤了弟弟的心。周立功于是拉开架势,长篇大论,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讲到国民党的联俄联共,从苏俄革命讲到英美日德全球争霸,把他在北京大学听来的演讲差不多复述了一遍,最终的结论是革命必胜,大烟必禁。

大家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周克文说:“那就种棉花吧。”他在种庄稼的事情上信任老三,但在对时局的把握上不得不信服老二,既然现在种庄稼跟时局绑在一起了,那就只能听老二的。

周立言说:“我总是觉得有点不踏实。”

周克文说:“不管咋说,棉花总是比粮食值钱一些,就是难侍弄,要费神,咱精心一点就是了。”

“不难弄!”见他爹答应种棉花,周立功大喜过望,“现在有新品种了,叫脱字棉,我有同学在西安农林局,我去搞一些。”

周立德说:“那就试试吧,咱们种了一辈子粮食了,也换换花样吧。”

确定了种庄稼的事,最后就是给周立德送行了。周梁氏说:“你们几个眼睛不好,都不要出去送了,我送老大,你们都说了一河滩话了,该我们娘儿俩说几句体己话了。”

出了门,周梁氏问儿子:“昨晚上你跟媳妇……好着呢没有?”

“妈,春娥身子……还有些弱。”周立德说。

“妈知道,”周梁氏说,“妈是问……你看你这一走……”

“妈,好着呢。”周立德红着脸说。

“好着呢就好!”周梁氏悬着的心放下了。虽然周家有三个儿子,可眼下只有老大娶了媳妇,续香火就靠他了。周梁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媳妇挡在家里不让她送行,小夫妻分别哪有不伤心的,她要是一伤心动了胎气就麻烦了。

出了周家寨大门,过了城壕的石拱桥,见四下无人,周梁氏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塞给儿子,悄声说:“收好了,打仗时戴在心口,刀枪不入。”

周立德抖开一看,是一个银项圈,缀着一个巴掌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还撑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周梁氏说:“是洋菩萨,你姥爷当年闹过长毛,从洋人身上抢来的,灵验得狠,你姥爷打过多少仗,汗毛都没少过,就是这洋菩萨保佑的。”

“我以前咋没见过呢?”周立德问。

“不要说你没见过,你爹都没见过,这是你姥爷陪给我的嫁妆,我一直藏着呢。”周梁氏说,“妈现在就给你戴上吧。”她把洋菩萨往儿子脖子上套,但又觉得链子凉凉的,就撩起衣襟,把那物件贴肚皮暖了一阵,然后才给儿子戴好。

周立德扑通一声给他妈跪下,他连磕三个头,爬起来一溜小跑,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看不见儿子了,一直强撑着的周梁氏这才放声大哭,像娃娃一样一尻子坐在地上,蹬腿拍地,眼泪鼻涕像下暴雨一般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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