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强拆血案:武术大师赵三多自创义和拳会(1/1)
在山东省的最西部,山东、直隶、河南三省交界处,有一个叫冠县的地方。和清国大多数农村一样,它土地贫瘠,人们靠在盐碱地上种植棉花为生,思想封闭。自从1861年(咸丰十一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允许传教士进入清国内陆地区传教之后,在冠县总共24个村中,有11个村建起了教堂。
梨园屯就是这11个村其中之一,这是一个总共有300多户人家的大村,其中入教的教民有20多户,实际上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镇”。
而镇民和教民的相处并不和谐。
1861年,第一批传教士便到达梨园屯,之后陆续有其他传教士到来。外来人口到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房问题,他们见屯子中心有一座已经破败的玉皇庙空着,久而久之便打起了这座破庙的主意——想在这座玉皇庙的地基上建一座教堂。
但要拆迁掉这座玉皇庙,还是会有不小的麻烦,因为这座庙也是有大约在康熙年间,梨园屯当地的富人捐出了一块地,总共有41亩左右,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是三亩多的宅基地,主要用于修建当时的“希望小学”——义学和义学旁边的玉皇庙。另外一部分是大约38亩的耕地,这是“学田”,用来维持义学的日常开支。
现在我们知道了,玉皇庙的房产和地产是屯子里公产的一部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它是镇民共有的小产权“庙”。镇民的想法是,如果传教士可以不打这块地皮的主意,换别的地方修教堂,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不用搬家,那就最好;如果一定要拆迁玉皇庙重建教堂,那么至少要给神仙一笔“安置费”吧。
当然,所谓的“神仙安置费”也就是给镇民们的一笔拆迁费,地是大家的,你要用地,就必须出钱。应该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屯子里的人最担心的就是:传教士仗着他们是洋人,强拆了玉皇庙,拆迁费却没有着落。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证明镇民们想多了,传教士并没有强拆,只有20多户教民向街道办事处主任(三街会首)提出了一个请求:将那41亩地和房产分了了事,并且他们这些教民只要包括玉皇庙在内的那三亩宅基地。
教民们虽然入了洋教,但他们世世代代也是梨园屯的人,祖辈们留下的公产自然也有他们的份儿。于是街道办事处主任召集当地士绅研究商讨,确定了分配方案:20多户教民如愿以偿地分到了那三亩宅基地,而其他近300户镇民分得了38亩耕地。
虽然宅基地是教民自己想要的,但街道办主任们搞出这个分配方案还是别有用心的。街道主任并不是教民,自然要维护镇民们的利益,宅基地是薄田,不能种棉花,又只有三亩多,把它们分给教民应是让镇民占了便宜。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三街会首还让大家立了个分地清单的字据,以防教民将来反悔。
而教民们接下来的行动很是出乎会首们的预料:教民们不仅没有反悔,还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分地清单。然后,他们把得到的三亩宅基地集体献给了传教士!地基上的玉皇庙被推倒,一座小教堂赫然耸立!
难怪他们不要良田只要地基,原来是献给洋人啊。三街会首和镇民们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特别是主持分地的三街会首和士绅们,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原本能拿得最多的拆迁银子也落了空,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镇民们的愤怒也是拆迁费落了空,他们原本指望能从传教士征地修教堂中分得一笔银子,没想到狡猾的传教士还是通过曲线拿地无偿获得了地基。作为天然的弱势群体,每当外来势力入侵时,底层农民们就一直对自己利益可能遭受的损害十分敏感。镇民们感觉他们既遭受了损失,又受到了屈辱,更有甚者,当时已有不少镇民传言:洋人其实是给了屯里教民人家40两银子的,只是教民们偷偷私分了,并没有给屯里。听到这样的传言,镇民们更加愤怒了。
三街会首和士绅的代表六个人,带领愤怒的镇民来到了县衙——上告。就是从这一天起,梨园屯漫长的民教冲突正式开始!
镇民告的是教民没有权力将“屯里的地献给洋人”,但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朝廷因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战败,被迫允许基督教传教士进入内地传教,而教民拿他们自己的地献给教会修教堂到底可不可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相当于大清的“外交部”,以下简称总理衙门)夹在民族感情和洋人之间,一直支支吾吾,问题悬而未决。聪明的县老爷只好将此回避,他根据三街会首签下的分地清单,判定:传教士拿地有效,修建教堂行为合情、合理、合法。
三街会首签这个分地单子原本是防止教民反悔的,现在吃了一个哑巴亏,他们情绪比较激动,态度比较恶劣,动作也比较粗暴。县老爷只好拿他们不当干部,出动兵勇把他们抓了起来。他们最后虽然保释出狱,但在梨园屯颜面无存。
六个人决定:再往上告。我就不相信没个做主的地方!他们分工明确,有人负责变卖家产,筹集上告资金;有人背着干粮,躲过地方官的围追堵截,从东昌府、济东道,一直上告到山东巡抚衙门。
然而,上告是没有用的。在东昌府,知府明确地告诉他们:“你们所说的事情即便有理,我也管不了,就算是我想管,也不敢管啊。”三个“上告专业户”被抓起来了,被判坐牢。这六户原本还算富裕的人家倾家荡产,但官府的行动并没有吓退他们,他们一直在坚持上告。从拆迁事件发生起,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人坐牢,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被革去功名,年华老去,他们也由最初镇民口中的“六先生”,变成了梨园屯的“六大冤”。
在“六大冤”上告的同时,梨园屯的镇民也没有放弃为夺回地基而努力。他们和教民进行了无数次扯皮,今天镇民扬言要炸了教堂,明天教民扬言要带洋人来捉人,大家你来我往,谁都不好惹。
教民们毕竟是人少的一方,最终还是他们逐渐妥协了。在县衙的调解下,经过漫长曲折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由县衙专门拨出白银200两,为教民在其他地方买块地皮,修建一座崭新的教堂,但教民要把玉皇庙的地基退还给镇民。
这个结果其实是谁都没有“妥协”,等于是县衙主动承担了200两银子的买地皮和修建教堂费用,就让官府花钱去买个稳定吧!
在镇民和教民们看来,事情已经得到解决了。但他们还忘了此事牵涉到的另外一个机构——教会。
教会是传教士的组织,它们对这个调解的结果很不满意。教会认为,既然教民们已经把地献出来了,按照西方的契约精神,那么就连教民也不能再对这块地进行处置,能做主的只有接受献地的传教士和教会。
其实教会的反对也是有其他原因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地皮问题,而是关系到今后在乡村中的威信,威信一下降,传教工作就不好开展。
问题又拖下去了。几年后,山东主教越过山东巡抚衙门,直接找到西方国家驻北京的公使,请公使们出面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要求重新解决。
总理衙门很快批示给山东,山东巡抚衙门指示东昌府解决。在东昌知府的干预下,冠县县衙的调解裁决又变了:由县衙专门拨出白银200两,为镇民在其他地方买块地皮,修建一座崭新的玉皇庙,但镇民要同意玉皇庙的地基归教会。
绕了一圈,还是冠县县衙出钱,只不过地皮又给了教会。县衙认为这个转变是很高明的,应该三方都会满意。然而,现实情况又不是这样的。
当初教民之所以妥协,并不是他们真心想妥协,而只是畏惧没有入教的镇民人多势众。现在,看到县衙在教会的压力下不得不偏向教会,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必须将闹事的镇民们“整怕”,免得他们将来报复。
在教民的要求下,教会向县衙提出:必须惩罚那些“无知愚民”,将为首的“六大冤”全部通缉捉拿,才算完(“扬言须将控争之人按名拿究,方肯干休”)。
连县老爷都觉得这个要求比较过分,不打算理睬。而在梨园屯,“官府受教会的压力要来拿人”的谣言已经满天飞,这些谣言正是教民发出来的,为的是给镇民们一个警告。“六大冤”赶紧去做一件事情——搬武器。
1853年,太平天国运动高涨的时期,山东巡抚衙门曾经下过一道指令,要求通省办“团”。当然,这个“团”就是我们在历史书中经常见到的地主武装——团练。而当年梨园屯的团练首领正是“六大冤”之一,现在,他们把原本用于团练的武器搬到了玉皇庙,准备一旦官兵来捉人,就发动镇民大规模武力对抗!
这么多的人持械聚集,严重影响地方稳定!
山东巡抚衙门再一次被惊动了,迅速派出以副省长(道台)牵头,东昌知府、临清知州、冠县县衙组成的四套班子进驻梨园屯,找到“六大冤”做思想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们原本就是知书达理的人,有的还吃过皇粮,干什么跟官府对抗呢?虽说你们是地头蛇,强龙也不压地头蛇,但你们也是知道的,教会可不是一般的强龙啊。他们可以直通北京的公使,而公使又可以直接向总理衙门交涉,外交压力朝廷又顶不住,所以官司你们是打不赢的。武力对抗更没有好下场,你们不想想,这是谁的天下?你们手里有枪,还能多过朝廷的枪?
“六大冤”们原本就不是打算要对抗官府的,只是为了自保,现在道台大人亲自做思想工作,他们终于泄气了。是的,这是一场不可能的胜利,因为结果早已注定了,为了争地,“六大冤”已经倾家荡产,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六大冤”同意不再上告,也保证不再武力抗教,玉皇庙的地基给教会。然后,“六大冤”相继带领他们的家人,全部离开了梨园屯,远走他乡。“六大冤”很清楚:虽然自己不再闹事了,但不能保证其他人不再对教民闹事,他们必须防备将来可能遭到的打击报复。
在“六大冤”离开之前,镇民中还有八位并不甘心的落第秀才想继续上告,他们找“六大冤”帮忙,被“六大冤”拒绝了。八个人也最终没有再闹起来,在梨园屯的教案史料中他们留下了一个统一的外号——“八大讼”。
随着“六大冤”和“八大讼”的彻底撤出,在后来整个义和团运动中出现的第一个利益集团——士绅集团的争斗告一段落了。他们是乡村秩序(包括邻里纠纷、家族矛盾、乡村庙会、祭祀、红白喜事等)的维护者,也是朝廷在乡村的真正统治基础,县老爷断个案子,除了银子和美女,士绅们的态度起了关键性作用,甚至完全可以替代县官断案。手中的这些权力也一直是士绅们在乡村里有威信的根源,现在突然冒出一批传教士,冒出一个教会,竟然可以剥夺他们原本掌控的维护乡村秩序的权力,竟然可以让一部分教民从此不受他们的管辖,很不爽啊。
但是,教会的出现除了会削弱士绅集团对乡民的掌控,其实还给了士绅集团趁机摆脱官府的机会。
因为教会势力同样冲击了官府,当教会势力向地方官府势力发动进攻时,原先受地方官掌控的士绅其实也在趁机摆脱官府,去争取他们在乡村中更大的权力地盘。这正是一直跟官府站在一起的士绅一反常态,不惜全力“为民争地”的另外的原因。事实上,士绅们在领导镇民们进行抗争时,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州县官府的距离,他们并不相信同样受制于教会的州县官府的“能耐”能比他们大多少,直到道台前来压制。
也就是说,随着教会势力的到来,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朝廷行政系统对这个国家的掌控能力进一步被削弱了。教民们只相信教会,乡民和士绅也并不信任地方官府,在广大的乡村,朝廷开始逐步丧失它的统治根基。
教会得到了地皮,他们开始组织人马扩建教堂,原来的小教堂又变成了大教堂,这件事情深深地刺痛着梨园屯的人们。但是,有知识的“先生”们不再闹事了,梨园屯的人们一时间没有了主张,一开始他们并没有阻止教堂的扩建,不再折腾,不再闹事,不再上告,不再拦轿喊冤,梨园屯恢复了暂时的稳定。
而稳定也仅仅是暂时的。
因为“十八魁”已经横空出世!
梨园屯有十八位年轻力壮的男人——其中的一个,就是我们在历史书中常见的阎书勤。他们都出生于贫困之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从小他们就从父辈的口中听到玉皇庙的争地纠纷,小时候是躲在树后用弹弓袭击教民和传教士,现在,他们决心用行动来捍卫家乡人民的财产和尊严。
而他们的行动,就是——武力。十八位小伙子公开宣言:官已经不讲法,我们就不守法!
他们不会再上告了,十几年的上告已经被证明了毫无结果,官府只关心稳定,并不在意真正的矛盾纠纷和利益诉求。乡村工作很复杂,但地方官府只会用“破坏稳定”的方法来维护稳定,这样的稳定又如何能维持?
“十八魁”就是镇民给他们取的外号,看来照这样发展下去,什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百零八将也很快就会出现。从专业术语上说,十八魁是一种“激情型的政治参与”,他们对土地之争的感性认识要远远超过理性认识,他们只知道“要守住祖祖辈辈的土地,不要让它们被洋人夺去”,即使是武力,即使是暴力,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他们自认是在做一件无比正义之事——维权!
因为穷,十八魁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害怕失去的,怕个屌,干吧!
十八魁包围了教堂,对教堂发起了进攻,各种长短的扁担飞舞,各种大小的石头横飞,教堂的扩建陷入僵局。然后,十八魁冲击教民家,把教民们赶出了梨园屯,直到教民们搬来了救兵。
在这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梨园屯的局势陷入了僵持:只要教会前来扩建教堂,十八魁就会率领镇民冒死拆房;而只要镇民试图在地皮上推倒教堂重建玉皇庙,教会也会出动洋枪队阻止。
无奈的东昌知府只好下了一道命令:双方都不得修,就让那块地荒在那里吧。
这仍然只是道和稀泥的命令,也仍然让双方都不满意。而随着教会势力越来越大,十八魁很清楚:要夺回土地,就必须战胜洋人的洋枪!
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的目光落到了邻县威县(属直隶)一个叫赵三多的人身上,十八魁打算前去拜师,而赵三多,是大名鼎鼎的梅花拳传人。
在介绍赵三多和梅花拳之前,我们要来介绍一下当时直(直隶)东(山东)境内的三大民间武术组织。
首先是白莲教。白莲教虽然在清国的北方地区影响广泛,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白莲教算不上是真正的武术组织,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宗教组织。白莲教大约起源于唐朝时期,那时候正是佛教大规模传入中土以后,白莲教正是深受佛教的影响。
它的教义认为,这个世界是有末日的(不是2012,具体哪天不太清楚),而且这世界末日还不止一次,是有三次——从过去、现在到未来各一次,这也就是白莲教说的“三劫”。由一劫转向另一劫称为“运劫”,此时白莲教信仰的最高神——无生老母就会指派一位救世主(从过去到未来分别是燃灯古佛、释迦牟尼和弥勒佛三位牛人)降世,信奉白莲教的人们就是在这“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的带领下,“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将要到来”,最终战胜世界末日(不信教的人就不敢保证)。
很显然,白莲教其实就是给佛祖安了一个妈,人是人他妈生的,佛必然也是佛他妈生的,这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并且还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时态,更加符合人们的常识,也更能令人信服。
而白莲教的活动中心在北方,北方的活动中心在山东,每当人们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白莲教就出场了,它是被利用得最多的起义旗帜。元末,这里的人们利用白莲教的旗帜反元(给朱元璋同志帮了忙)。明朝建立后,白莲教又反明。而到大清建立,白莲教竟然又成为反清复明的旗帜,成为一个永远反政府的组织。
对于历代王朝的统治者来说,他们就是谈白莲教而色变了,白莲教几乎就是叛乱的代名词。朱元璋同志虽然也是混过白莲教的,但他上台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禁教。此后明清的各位皇帝都光荣地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白莲教被定性为历史悠久的“邪教组织”,一旦发现,就会被严厉镇压。
其次是大刀会。这是甲午战争之后在山东地区新出现的。
甲午战争中,山东内陆的大量兵力被抽调到奉天前线保护陵寝,导致当地兵力空虚。这种情况正是广大土匪同志喜闻乐见的,所谓月黑风高夜,正是谋财害命时,地主家的“密码箱”他们已经惦记很久了。而地主老财为了保护财产,自然要花钱雇用一些武术高强的人做保镖,后来这些人干脆成立了一个组织——大刀会。
大刀会的成员都是武师,由于他们是属于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所以他们很喜欢吹吹牛,比如他们的刀是世界上最快的刀,而他们的身体也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盾——刀枪不入。另外,并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加入大刀会的,除了要会武术,入会时还要交上一笔“香火钱”,从此就有资格受雇于地主老财了,相当于加盟费。
一开始地方官府对大刀会基本上是默许的,打击土匪盗贼,这也是好事嘛。而后来官方开始严厉打击大刀会,因为大刀会做了一件给政府找麻烦的事——反教(教会)。
土匪们洗劫财物后,他们为了逃避打击,纷纷入教。对于教会来说,这只是又增加了几个教民,而大刀会和教会的梁子却正式结下了。第三个出场的是梅花拳,它既没有“反清复明”的宗旨,也没有打击土匪盗贼的任务,这是一个真正属于老百姓自己的传统武术组织,在直隶和山东有广泛的练习者(“好练之家可传也,不好练之家仅仅收藏也,不可传匪人也”)。
梅花拳最初是在桩上练习的,因此它又叫“梅花桩”。关于拳法的部分我这里就不过多讲述了,它主要包括基本形体(架子)、成拳、拧拳和器械四个部分。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原本在桩上练习的拳法,对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的要求那是相当高的,练练它不仅可以减肥,还能在腹部练出像梅花花瓣一样的若干块腹肌。
而梅花拳除了拳术套路的“武场”之外,还有练习内功心法的“文场”,这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莲教式的宗教迷信的。我曾经看过部分“文场”的词句,看完后深受启发,感觉在尘世中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因为它们简直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心灵鸡汤”,比如练武要讲究武德、保持高尚的情操,等等。
另外,作为民间自卫的武术组织,梅花拳并不反抗朝廷,这是梅花拳和白莲教的一个区别。
平时加入梅花拳的都是普通人,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保护自己,他们不反朝廷,也不像大刀会的成员那样,把武术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梅花拳的武术宗旨强调的是“自卫”,也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以理服人;人若再犯……抡起拳头上去,直打得对方两眼冒梅花!每年春天梅花盛开的季节,这是所有梅花拳传人的节日,各大梅花拳传人都要聚在一起,组织自己的门徒进行拳法套路表演和切磋——亮拳。
作为大名鼎鼎的梅花拳第14代传人,赵三多已经收了近2000名弟子了,面对前来拜师的十八魁,他感到很为难。
赵三多很清楚十八魁拜师学艺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教会,碍于梅花拳严格强调“自卫”的传统,赵三多并不想卷入与洋人的纠纷中。既然连“六大冤”都害怕遭到打击报复离开了梨园屯,他这个外乡人更加有理由不去管。
但对十八魁的遭遇,赵三多又深感同情,他虽然是外乡人,但梨园屯两代人维权的故事还是打动了他。他很矛盾,他觉得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武术大师,他有必要为乡邻仗义。
考虑了很久,赵三多还是拒绝了。没办法,师门的规矩太严格,而洋人的枪又太厉害,自己是没有办法抵挡的。
但是,赵三多不答应,他的弟子们很有意见,因为十八魁诉说的冤屈引起了这些热血弟子的同情。他们一起找到赵三多,跪地请求赵三多,然后他们采用了激将法:师傅啊,您好歹也是十里八乡的武术大师,怎么会怕洋枪呢?
跪请和激将之下,赵三多终于同意收十八魁为徒。梨园屯拆迁事件终于变成了梅花拳师门的事。而赵三多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个决定,将使他再也没有回头路。
1897年4月27日(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乙卯日),梅花盛开的季节,在传统的“亮拳”之后,十八魁带领近2000人攻打了教堂,其中大部分人都是梅花拳的弟子。在冲突中,一名保护教堂的教民被打死,梨园屯所有教民的家全部遭到洗劫,20多户教民全部逃离了梨园屯,十八魁将教堂捣毁,夺回了全部三亩地基。
山东巡抚衙门再一次被震惊了,此时的山东巡抚正是在甲午战争理好此案,维护社会稳定。而冠县县衙一向是没什么主意的,现在他们看到镇民势力强大,又打算默许十八魁的夺地行动,但又不敢太得罪教会,考虑之下,冠县县衙发布告示:无论是镇民还是教会,地基都不能要,必须收归县衙所有,去盖一所义学,同时县衙负责为教会另外购买一块地修教堂。
绕了一圈,玉皇庙土地的所有权又变了,这次干脆收为了官府所有,维护稳定如果只是用临时救火这一招,看来是怎么样也稳定不了啊。
果然,在土地收归县衙所有后,县衙顶不住十八魁等梅花拳弟子的压力,又被迫允许在地基上修建新的玉皇庙。庙宇很快就修好了,竣工的那天,梅花拳的弟子们都把这当作是对抗教会的重大胜利,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典礼,而他们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山东的主教又找到了各国驻北京的公使,公使向总理衙门施压,提出了四点要求:限定山东官府三日内拿办十八魁;赔偿教堂损失白银两万两;将亲自负责此事的东昌知府撤职;将负有领导责任的济东道道台调换。
与此同时,山东巨野县又发生了著名的“巨野教案”。1897年11月1日,两名原本在阳谷县和郓城县传教的德国籍传教士路过巨野磨盘张庄,天色已晚,他们便来到庄中的教堂里投宿。这座教堂本来住着德国传教士薛田资,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两位投宿者,自己则睡到仆人的房里,这一举动救了薛田资一命。
夜晚,十几个当地的庄民摸黑潜入了教堂。他们手里拿着大刀、火枪,准确摸到薛田资的卧室,把床上睡着的人当成了薛田资一顿猛砍,直到床上的两人断气,他们才发现可能杀错了。而庄子里的教民也闻讯赶来了,这伙人只好趁黑离开。
隔壁的薛田资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切,他仓皇出逃。等到第二天,薛田资将两位德国传教士被杀一事电告德国驻北京公使。
这到底是一起谋杀还是抢财杀人,案件到最后并没有定论,按照巨野官方的说法,当晚参与事件的人是听说了教堂里存有钱物,于是便“起意行窃”,结果导致传教士被害,财物被抢劫。
实际上是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裁定的。跟梨园屯一样,磨盘张庄的民教冲突越发严重,而作为传教士,薛田资自然要维护教民、欺压庄民,再加上他自己平时可能还不太检点,仗势欺人,庄民们对他早已是恨之入骨。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而官方的说法是有意淡化民教冲突。
1897年11月14日(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丙子日),德国的军舰开到了胶州湾,要用武力解决问题并趁机侵占山东。最后在德国的压力下,李秉衡被革去山东巡抚之职。本来朝廷已经升任李秉衡为四川总督,但在德国的施压下李秉衡不准再升职,接替李秉衡的是原陕西布政使张汝梅。山东刚经历了甲午战争,又要面对德国出兵山东,群情激愤是可想而知的。朝廷指示:在这个节骨眼上,山东其他有民教冲突的地方,官府应全力避免和洋人冲突,免得外国人又要动武。
山东官场顿时一片风声鹤唳,冠县县衙的态度来了个180度转变,他们将刚刚建好的新玉皇庙强制性拆掉,宣布地基归教民,县衙为教民拨付白银400两再修教堂。同时,官兵开始捉拿十八魁,清查“乱党”。
十八魁和大部分“乱党”都是梅花拳弟子,梅花拳师门已经深深地卷入了民教冲突之中,师门中的头领紧急开会。他们意识到赵三多已经为师门闯下了滔天巨祸,很可能会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
而赵三多和他的弟子们也没有了退路,此时即使他们投案自首,也难以自保,教会和教民一定会对他们穷追猛打,看来坚持“斗争”下去是唯一的选择。
商量之下,其他的头领并不反对赵三多和他的弟子继续反教反洋,但不准再使用“梅花拳”的名号,也不准再说是梅花拳中人,这是梅花拳师门得以自保的唯一途径。
赵三多必须为他的队伍想一个新名号。
一百多年以前(乾隆年间),山东地区曾发生一件大事:清水教头领王伦率众起义反抗朝廷。王伦原本是白莲教教徒,后来自立门户,创立清水教,而同时他也学习梅花拳,所以也算得上梅花拳师门中人(头衔真多啊)。在起义时,王伦考虑到白莲教是朝廷严厉镇压的邪教,受打击的目标太大,而梅花拳师门严禁起义闹事,于是王伦的队伍既没有打出“白莲教”旗号,也没有打出“梅花拳”旗号,而是打出了一个新名字,一个充满能量、正义和血气的名字。
这就是——义和拳!
所谓义和,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走到一起来,“义气相和”。
所谓义和,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利益,大家必须把退无可退的拳头亮出来,追求“正义与和谐”。
所谓义和,就是维护中国的传统之“义”,中国的传统之“和”,用当时英国驻北京公使窦那尔后来向国内报告用语来说,就是“这个团体的成员将联合起来进行正义的事业,如果有必要,他们将使用武力”!
估计是赵三多原本就知道王伦的故事,或者是他的“参谋们”把这个故事说给了赵三多听。赵三多把“义和拳”的名号从一百多年前的王伦手里移了过来,他为自己队伍采用的新的名字,正是——义和拳!
从组织结构上来说,赵三多的义和拳既不是起源于白莲教,也不是起源于大刀会,而是和梅花拳有着更加直接的联系。赵三多的义和拳是一个继承了梅花拳开放门风的组织,加上要对抗洋枪,人越多越好。于是,尽管在组织起源上,义和拳和白莲教以及大刀会没什么关系,但不能阻止白莲教教徒和大刀会成员加入义和拳组织。义和拳就像一条小溪,它汇集了干流和很多的支流,包罗万象,包容万千,这正是作为一个基层自发组织的复杂之处。
义和拳的兴起和山东冠县、直隶威县都有关系,赵三多就是直隶人,所以,相对于接下来故事中即将讲述的“义和团,起山东”,我们其实还应该记住这样一句话:义和拳,起直东!
而在当时地方官府给朝廷的奏章报告中,无一例外地把义和拳说成“起源于白莲教”,直隶吴桥县县令劳乃宣还专门写了本书(《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向朝廷证明义和拳就是“源自白莲教”,是白莲教的一支。劳县令的这本书不仅让当时的朝廷信了,后来的很多人也相信了。
如果我们认为这些地方官是不了解实情那就错了,恰恰相反,他们是非常了解情况的。因为白莲教是朝廷早已经定性的“邪教”,按照《大清律》,把民间组织定性为“邪教”的权限在朝廷,而只要把义和拳和白莲教扯上关系,这就是借白莲教“邪教”之名给义和拳定罪的一条捷径。只要朝廷一定罪,他们就可以很方便地出动官兵用简单粗暴的手法去打击,而百姓们的各种利益诉求就能以“打击邪教”之名掩盖,官老爷仍然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该收的税能够收得上来,该摊派的劳工能够摊派得下去,县老爷对乡村事务是很少真正关心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从义和拳产生的“根源”来说,其实我们可以拨开层层的迷雾,压下种种的争论,用一句话来概括:义和拳起源于维权——或者说是老百姓们自认为的维权。
尽管这样的维权的“正当性”更多地存在于百姓们固有的观念中,尽管这样的维权其实带有很多的乡土观念而和“现代契约精神”不符,但是,义和拳产生的本质是上告无门,寻求帮助无路,而民教互仇。他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洋人的教会可以为教民做主,而大清的官府却反而不能为他们做主?
无论是六大冤、八大讼,还是十八魁与赵三多,他们都是大清乡村中随处可见的非常普通的人,他们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天生的坏蛋或者好人。如果不是诉冤无门,他们是很难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只是比较老实和非常现实的人。当他们发现在这块土地上如何有惊无险地生活,实在是一件很需要技术的事时,他们时刻担心的就是失去自己仅有的利益。他们的头脑中其实并没有过多的“义和”的观念,只是出于本能和现实的考量去维护自己的利益。乡村的工作之所以难做,就是因为利益太纠结,而乡村的工作之所以做不好,就是因为百姓们利益的诉求往往被漠视。
在赵三多启用“义和拳”的名号并准备再次行动的同时,张汝梅指示东昌知府洪用舟,要将梨园屯的动乱消灭在萌芽阶段。洪用舟找到了赵三多,知府大人要亲自做赵三多的思想工作。
洪用舟告诉赵三多:你也算是在地方上有名望的人,为何要跟着十八魁做“匪”呢,只要你解散义和拳队伍,不再聚众闹事,我就可以把你和被通缉的十八魁区别对待,并且赐你一块官匾,挂在你家的门前,保证你一家老小的安全和荣誉。
而十八魁以及其他激进派的弟子一直在鼓动着赵三多,甚至威胁着赵三多:干吧!师傅,官方的话是不能信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啊,干吧!
这一时期的赵三多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优柔难决,似乎往哪一个方向走都有道理,也都有风险。史料记载,赵三多甚至还联系过教会,主动表示皈依教会,自己去入教了事。
而接下来的事情是赵三多没有料到的:义和拳的队伍里混进了著名的“反清分子”姚文起等一干人,他们和激进的十八魁一起,正在积极策划将义和拳队伍拉向“反清复明”的境地!
1898年10月(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姚文起等人伙同十八魁绑架了赵三多一家老小(有的史料记载他们还烧了赵家的房子),逼迫正在犹豫不决的赵三多不要解散义和拳,亮旗起事!
赵三多不得不同意了,但“反清”要落得个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下场,这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干的。赵三多能够同意的只是继续反教反洋,为十八魁争回土地,现在赵三多必须为他的反教反洋但不反清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号。
和“义和拳”的名号一样,这个口号也是现成的。
在1898年四川地区的反教活动中,余栋臣领导的反教队伍打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这个口号几乎流传了大半个清国,赵三多也可以为他的队伍打出这个口号!
在梨园屯西北十里左右的蒋家庄马场,赵三多率领他的几千弟子聚集在此,当时的一位法国传教士(中文名赵席珍)正好路过此地,他在日记中记录到: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棍棒或者刀枪,穿着锃亮的马靴。赵三多宣布:我们义和拳只灭洋人,不反朝廷,只要朝廷不站到洋人一边,义和拳决不与之对抗!(“但戮洋人,非叛国家!”)
赵三多的身后,飘扬着一面镶有黑边的黄色大旗,黄色正是朝廷黄龙旗的颜色,赵三多用这个行动表明了他所言非虚(历史上如果要起义,旗子的颜色必定是当时朝廷常用色的反色),旗子上绣的正是从余栋臣队伍的口号中演化而来的四个大字:
“扶清灭洋”!
这个著名的口号出现了。当然,它的版本也有可能是“助清灭洋”“顺清灭洋”“兴清灭洋”“保清灭洋”等,现场是由法国人用法语记载下来的,再回译成中文必然有多个版本。这些意思差不多的口号,当时在各地也都被打出过,而“扶清灭洋”是最响亮最著名的,我们这里采用这个口号。
旗子亮出来了,但赵三多他们其实不过是为了争块地,至少从现在来看,它和“扶清灭洋”实在扯不上多少关系。而为自己的行动想一个宏大的口号,一个重大的名头,这也一直是基层老百姓们的智慧。他们为什么不直说:我就是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当然不能这么说的,为了你那点地,不说官老爷不理你,其他人也不会理你,你那“一亩三分地”算什么?大家都有很多大事要忙。
在百姓们看来,名头越大是越好的,越大越能引起“上面”的重视。梨园屯的三亩土地之争就这样和“扶清灭洋”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不论赵三多们如何标榜“扶清”“保清”,在朝廷眼里,他们都是反民。亮旗的消息很快被报告给了地方官府,地方官府层层上报,山东紧急发电给直隶,要求直隶出兵对匪徒“合力围剿”(《直东剿匪电存》)。
与此同时,山东官员对赵三多的思想工作又开始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赵三多明白了,无论他们举什么样的旗,喊什么号,官府都是不可能容忍的。在官员的压力之下,在姚文起和十八魁逼迫的风头过后,赵三多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把那些徒子徒孙叫到了集市上,当众向他们跪下,请他们解散回家!徒子徒孙们动容了,他们大部分自行解散。然后赵三多既没有去官府“领赏”,也没有去劝姚文起和十八魁等人,他逃出威县,暂时归隐江湖,直到1901年,赵三多才被袁世凯的部将段祺瑞率军抓捕,在牢房里绝食自杀。
清军开始抓捕有命案在身的十八魁以及姚文起等人,十八魁中的大部分人逃走,从此流落江湖,杳无音信,沉寂于茫茫人海。姚文起等19人直接在这次行动中被捕,姚文起被枭首示众,震慑闹事分子,而阎书勤在1900年被捕处死。
旗帜仅仅飘扬了十来天,义和拳队伍就被迫解散。然而,一个人的到来却让一切都改变了,他不仅重新打出了“义和拳”的名号,还进行了颠覆性的升级换代!
他是茌平县人朱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