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空言自强,稍有变态,即不免为所震撼,洵可忧也”(1/1)
天津教案: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民反对列强侵略规模最大的一次爱国斗争。曾国藩主办:“反复筹思,殊无良策”,“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李鸿章协办:“已有正法者十余人,喜出望外。”左宗棠建议:“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
当左宗棠在金积堡受挫,清廷命李鸿章往西北支援时,突然在天津发生了一起震惊中外的教案。清廷又赶忙将李鸿章这位“外交能手”调回来,去天津协助曾国藩办案。
天津教案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民反对西方侵略的一次规模最大的爱国斗争。这一次,列强的侵略披上了宗教的外衣。天津人民针对天主教堂和不法的外国传教士,以及首先开枪伤人的法国领事,进行了坚决的斗争,惹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打击了帝国主义分子,吓坏了清朝廷,也震动了全国朝野上下。主其事者是曾国藩,协办者是李鸿章,左宗棠也没有置身事外。由这宗教案也暴露了这三位“中兴名臣”、19世纪中下叶掌握中国命运的大人物,对待西方侵略的不同态度。
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除了军事外,还有经济和文化方面。宗教侵略就是文化侵略的一种。来华传教的西方人士,不乏善良之士,但是败类也不少。帝国主义就把这些败类派到国外做侵略者的先驱。少数披着宗教外衣的传教士,在中国各地勾结官府,欺压平民,干了许多坏事。国内也有一些市井无赖,以入教为名,倚仗外国人的势力,为非作歹。官府害怕外国人,因而包庇这些坏分子。老百姓平时敢怒而不敢言,积了一肚子怨气。
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发生了多起拐骗儿童的事件,还发现幼儿幼女的尸体,城中人心惶惶。因为过去西方侵略分子经常勾结内地流氓、匪徒,诱骗和拐带中国穷人出洋做工,所谓“当猪仔”;加之经过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几次侵略,中国人对西方侵略者产生了普遍的仇恨和不信任感。正好天津府县拿获了两名迷拐幼童的匪徒——张拴和郭拐,讯明予以正法。民间就纷纷传说,两名凶犯和天主堂有联系。不久又拿获王三纪、安三等拐犯,他们供称与天津教堂有联系,因而天津人民对教堂疑惧万分,且充满仇恨。六月十八日,天津民团盘查到一名拐犯武兰珍,武犯供认是受法国教堂王三指示,麻药也是王三供给的。由于牵涉外国人,清官府不敢轻率从事,由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三位地方主管,带领众人押解武兰珍到天主堂,找王三对质。
天津市民听到消息后,纷纷赶来打听究竟,将教堂围得水泄不通。对质完毕,王三不肯招认,刘杰等就将武犯押解回署。教堂人员一向是倚仗洋人、欺压群众惯了的,这次被县官审问一番,教堂又被包围,老大不高兴。虽然围观人多,他们也全不放在眼下,竟动手殴打群众。不料这次群众竟不怕了,也用砖石回击,双方打起来。刘杰赶忙率领差役,又回来镇压,总算好歹将群众劝走。
本来群众殴打不过是件小事,可是法国驻津领事丰大业却以官方未认真弹压为借口,小题大做,竟携带两杆洋枪,和一批随从手持利刃,直闯进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衙门。找到崇厚后,就开枪射击,幸而崇厚躲得快,逃进了内室,才幸免于难。丰大业这个帝国主义分子咆哮了一阵,将官署内的什物文件捣毁一空,才悻悻离开衙门。半路上正遇到从天主堂转回的刘杰,丰大业又向刘杰开枪,打伤了一名家丁。围观的群众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哪能容许帝国主义分子在中国街道上任意开枪杀人?群众一哄而上,乱拳之下,将丰大业击毙。
天津人民和全中国人民一样,受外国人压迫好几十年,憋了一肚子气,这时突然发泄出来。一些市民立即鸣锣,把全城人民聚集起来,焚毁教堂和一些外国人的房屋,打死十余名法国人、三名俄国人,以及一些中国教民。这样事情就闹大了。
事件发生后,京畿和外省都受到震动。首先是法国公使向清政府提出抗议,并以武力威胁,随之英、美、俄、意等国也联合抗议,并出动军舰在沿海巡游示威。
清朝廷恐慌起来,它既怕全国各地群众效尤,“群起与洋人教民为难”,又怕法国借此出兵侵略,其他各国配合行动。于是一方面下令各直省督抚,严饬地方官随时保护外国通商、传教,弹压“愚民借端滋事”;一方面对天津道、府、县等地方官扣上“办理拐案操之过急,不能事先预防”的罪名,要分别惩治处分。
清廷根据总理衙门的建议,特派崇厚为钦差大臣出使法国,去赔礼道歉。其实法国当时国内局势不稳定,天津教案发生后一个月,普法战争开始,法军迅速战败,拿破仑第三在色当之役全军覆没。法国并没有能力在中国采取重大行动,因此法国驻华公使为国内形势忧心忡忡,对清朝廷的态度并不坚决。清廷对国外形势却毫不了解,总理衙门反而疑神疑鬼,认为法公使踌躇不决的态度是“凶兆”,说什么:“查该使臣遇各省细故,皆暴躁异常,此次反若不甚着急,似伊已有定谋,恐成不测。”
在清廷掌权的是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他深恐得罪外国人,“后患不可胜言”,特委派德高望重的直隶总督曾国藩,立即由保定前往天津处理教案。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所办的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他办的唯一的一次重大外交事件。
曾国藩于六月初接得赴津谕旨后,诚惶诚恐,心情十分复杂。他那年已60岁,衰病侵寻,长期腹泻,头昏,胃口不开,两腿疲软无力,右目失明,左目也日渐昏蒙,经常卧床,实在已不适于承担如此重任。他对付外国人,首先有畏难、惧怕心理。他有自知之明,认为自己没有对付外国人的“机智肺肠”,曾说:“与外国人交涉,别有一副机智肺肠,余固不能强也。”天津事情闹大了,他此去可能凶多吉少,因此写信给纪泽、纪鸿两个儿子,作为遗嘱,预先安排后事,连将来灵柩如何运回湖南,书籍、木器如何处理,都一一做了安排。信中还说:“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他害怕事态扩大,却又想不出对付的办法。
曾国藩在去津之前,先和奕通过函件商定了几条原则:查清武兰珍与王三的关系,但即使查出洋人牵涉拐骗案件,也要掩饰过去,为法国人留有体面,不可激怒洋人;迅速严拿凶手,“弹压士民,以慰各国之意”;如果法国兵船开来挑衅,“立意不欲与之开衅”,决不与之“作战”,即一意妥协投降。
曾国藩到津后,立即大抓“人犯”。他虽然看到“天津人心汹汹,拿犯之说,势不能行,而非此又不能交卷”。崇厚要他撤去道、府、县三官之职,“以悦洋人之意”。他虽知“撤张守即大失民心,而不得不勉从以全大局”。一周后,法国兵船陆续开到天津,以武力要挟。崇厚害怕极了,曾国藩说他“事事图悦洋酋之意以顾和局”,但他自己也实在害怕,不禁说:“目下洋船到者已八九号,闻后来尚且不少,包藏祸心,竟不知作何究竟?”
在法国驻华代办罗淑亚的威胁下,他听从崇厚的意见,将府县官奏参革职,交部治罪。他自己也知道做得很不妥当,给曾纪泽的信中说:“吾此举内负疚于神明,外得罪于清议,远近皆将唾骂,而大局仍未必能曲全。”“吾目花头晕,心胆俱裂,不料老年遭此大难。”“余自来津,诸事惟崇公之言是听,挚甫等皆咎余不应随人作计,名裂而无救于身之败。”
到了六月底,崇厚看到曾国藩身体不行,腹泻如故,又加上呕吐,头昏毛病也时常发作,就奏请朝廷加派了两名大员来津会办,一名是朝内的毛昶熙(字旭初),另一名是江苏巡抚丁日昌(小名雨生)。那时曾国藩已命令道府抓获11人,丁日昌一到天津就说:“大约如此大案,总须缉获四五十人,分别斩绞军流。”只有这样,外国人认为中国政府有“弹压百姓之威权”,他们的安全有了保障,才不至于联合起来对付清廷。后来曾国藩、丁日昌等陆续抓了八十多人,又听从罗淑亚的无理要求,释放了罪犯王三、安三和武兰珍等。但是这次教案,丰大业等是在群众气愤之下,被大家你一拳、他一脚打死的,在几千人中要找出谁是主犯,哪能有确凿的证据?于是只有严刑逼供,熬不过酷刑的则屈打成招。曾国藩也承认:“拿犯八十余人,坚不吐供,其认供可以正法者不过七八人,余皆无供无证,将来不免驱之就戮。既无以对百姓,又无以谢清议。”
当时除了天津“人心汹汹”外,全国人民看到清政府对内采取高压手段,迫害无辜,也都义愤填膺,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朝廷中也有一些人反对妥协投降,如内阁中书李如松说:“天津人民是为保护官吏而击毙洋人的。”起因是“教匪迷拐幼孩,继因丰大业向官长开枪……斯时,民知卫官而不知畏夷,知效忠于国家而不知自恤罪戾”。李如松是属于极端守旧派的人物,他还以为可以“乘此机会,尽毁在京夷馆,尽戮在京夷酋”。这就出轨了。但是他替天津老百姓说的几句话,还是对的。
醇亲王奕也是反对向外国人妥协投降的。慈禧太后使了两面手法:骨子里是要按奕和曾国藩的办法,镇压群众反西方侵略的运动;一方面也要做出点姿态,以安抚百姓和朝中的抵抗派,包括守旧派。六月底,朝廷下旨说:“此后如洋人仍有要挟恫吓之语,曾国藩务当力持正论,据理驳斥,庶可以折敌焰而张国威。”同时做出姿态,在各地加强军事戒备。曾国藩趁此将李鸿章和他统率的淮军从陕西调回直隶,因为他从李鸿章信中,知道他不愿参与西北边事,回津加强兵力,也可防止民变。他仍然坚持对洋人妥协,回奏说:“中国目前之力,断难遽启兵端,惟有委曲求全之一法。”他给曾纪泽的信也说:“已抓获十一人,或可以平洋人之气。”
李鸿章到直隶后,对曾国藩严惩无辜人民以平洋人之气的办法,完全赞成。听说已抓获了一批人抵罪,十分高兴,得意扬扬地说:“已有可正法者十余人,议罪二十余人,固觉喜出望外。”
同时,总理衙门也去函给左宗棠,征询对天津教案的意见。他和曾国藩、丁日昌、李鸿章的态度截然不同,回信首先指明不必害怕事态扩大,他认为外国人一般是通过威胁政府官员去压制老百姓,如群众起来闹事,他们会慎重考虑,不至遽尔挑起战争。他说:“泰西各国与中国构衅,类皆挟持大吏以钤束华民,至拂舆情,犯众怒,则亦有所不敢。”他指出事件的起因是丰大业首先向中国官员开枪,咎在法国,老百姓闹事是事出有因。如果只是索取点赔偿,可以允许。但反对以无辜百姓的性命抵偿。
他说:“法国教主,多半匪徒,其安分不妄为者实不多见。”“津郡事变之起,由迷拐激成,百姓群起与之为难。虽受迷无据,而幼孩百许童贞女尸从何而来?王三虽不承招,武兰珍则生供俱在,不得谓无其人无其事也。百姓之哄起,事出仓卒,非官司授意使然。丰领事且以洋枪拟崇大臣、天津令,从人已受伤矣;其时欲为弹压,亦乌从弹压之?愚见法使所称四层,如志在索赔了结,固无不可通融;若索民命抵偿,则不宜轻为允许。一则津郡民风强悍,操之过蹙,必起事端。万一如该公使所言,激成变乱,中国萧墙之忧,各国岂独无池鱼之虑?且津民哄然而起,事出有因,义忿所形,非乱民可比。正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隐示以凛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迫。未可以仓率不知准何之人论抵,致失人和。彼如以必欲抵偿为言,则事起仓卒,莫得主名,在我本为有词。倘更滥及无辜,怨毒益深,即彼亦多不利。各国以通商为利,以众怒为畏,亦必自知设法转圜,无须别作计较也。”
他的意见合乎情理,既保护下人民利益,又捍卫了国家主权。他分析法国人并不至于轻易起兵。但是奕和曾国藩等主意早已拿定,听不进这些,曾国藩还对左宗棠不应乱抓乱杀人民的意见进行反驳,说:“以为津民义忿,不可查拿;府县无辜,不应讯究者,皆局外无识之浮议。稍达事理,无不深悉其谬。”又说:“天津枉杀教士,外国疑天津可杀二十,其他口岸就能杀四十;今日可杀二十,异日即可杀二百。洋人在中华几无可以容身之地。”他替洋人设想,做出毫无根据的推理,并以此作为处理外事的根据。因为害怕洋人“忽来攻战,则吾将获大戾”,虽然已抓了八十余人,他认为,认供可以正法者只六七人,为数还太少,洋人未必肯结案,因此不能“拘守常例,要变通办理”,于是昼夜抓人,严刑拷打,最后结案共得正法之犯20人(后来实际处死17人),军徒各犯25人。张光藻、刘杰发往黑龙江充军,另赔偿法国46万两银、俄国3万两。他自认比较满意,说:“办理不为不重,不惟足对法国,亦堪遍告诸邦。”
天津教案结束后,全国民情沸腾,认为是屈辱外交。天津人民原以为曾国藩此来,将一反崇厚所为,备兵抗法,至是大失所望。一些被冤屈的犯人家属纷纷去京告御状,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左宗棠得知教案办理情况后,很为不满,在给友人信中批评了曾国藩,说:“曾侯相平日于夷情又少讲求,何能不为所撼!……彼张皇夷情,挟以为重,与严索抵偿,重赔恤费者,独何心欤?”“数年以来,空言自强,稍有变态,即不免为所震撼,洵可忧也!”
曾国藩是六月初到津的,八月底结案,在津共三个月。案子办完,虽然自觉“足对法国和诸邦”,但究竟内心有愧,给兄弟的信中一再表示:“内愧方寸,外干清议。”“心绪不免悒悒。”他旋奉诏调任两江总督,自己已不愿去,说:“余目疾不能服官。”“趁此尽可引退,何必再到江南画蛇添足。”到任后也不高兴,想起“昔年所办之事,又有大不妥如水师者,贻人讥议。用是寸心焦灼,了无乐趣。境颇顺而心不适”。一年半后,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于南京任所去世,终年62岁。
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但他事前事后还经常自责,“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表明他还是有良心、爱国的人,他明知威力之下,主要原因是他对国家民族的力量失去了信心,害怕得罪洋人,大动干戈,惹出一场“大祸”。他的健康状况很差,体力脑力都已极度衰退,无力应付这样的大案,也是一项重要原因。他责怪崇厚误导于他,给曾纪泽信中一再说:“诸事唯崇公之言是听……名裂而无救于身之败。”“以前为崇公所误,失之太柔,以后当自主也。”将责任全推给崇厚,也不是实事求是。固然崇厚是一名昏庸腐朽的满族大臣,后来又成为大卖国贼,在天津教案上出了许多坏主意,但终究要怪曾国藩自己心中无主,“失之太柔”。他的声望地位远远超过崇厚,但他一贯害怕有皇室撑腰的满族大臣。几年前,曾国荃曾奏劾官文,他听了俨如大祸临头,赶紧去信责备。
在这方面,左宗棠和他截然不同。左宗棠也知道满族大臣不宜得罪,曾向孝威说:“与旗员闹口舌是吃亏事。”但在涉及国家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却不相让。他曾与穆图善争论,并奏请将其部队遣撤,又曾奏参成禄几次,直至成禄被拿问。
左宗棠和曾国藩年轻时是好友,在太平军后期与胡林翼三人一德一心,形成坚固的湘军联盟;联盟瓦解后,又互相维护。曾国藩死后,左宗棠十分悲痛,写了一副“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的著名挽联,表明他们的生死之交。但是,他们二人在性格、志趣、能力、生活经历等方面都有明显的不同。在对待列强侵略的态度上,也有所不同,对天津教案出现分歧,后来在“海防塞防之争”上,也有不同意见。
左宗棠与李鸿章的争议就更严重了。历史学家在评价这一段历史时说:“在清政府中央和地方的当权派中,敢于正面提出办理天津教案应持的爱国立场,事后又敢于谴责曾国藩的投降外交,批判曾国藩等办理洋务运动是‘空言自强’的,只有左宗棠一人。”(董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