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1/1）

湘江舟中夜话——与林则徐历史性的会见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冬天，洞庭湖的洪水过去了，柳庄又恢复一片宁静。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左宗棠正和工人们在柳庄门前，一面沐着温暖的阳光，一面谈论明春的备耕情况。忽然看到远远尘埃起处，一骑快马从南方飞驰而来，一直抵达庄前。使者下马后问清了情况，将一封急件交给左宗棠，宗棠拆信看后，面露喜色，赶紧回到房中，告知周夫人，即刻收拾行装，要到长沙去一趟。周夫人料到有重要事情，但不知他何以如此兴奋。宗棠将信给周夫人看。原来是林则徐卸任云贵总督，告病回里，途经长沙，舟靠湘江岸边，特来信约左宗棠速去长沙一会。林则徐是左宗棠素所钦仰的伟人，能得到他的邀请，和他会面，确是没有想到的事，哪能不兴奋！林则徐是名倾中外的大臣，左宗棠只是草泽野夫。何以林则徐知道左宗棠，而且还遣专人远远来到山村中敦请他，约他会见呢？原来林则徐和左宗棠之间有一段曲折而有趣的渊源。

在鸦片战争中，林则徐以一个坚定的抗敌英雄和伟大的爱国者的形象，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博得了普遍的钦敬。他后来的不幸遭遇又得到广大人民的同情。左宗棠早在青年时代就从贺长龄、贺熙龄兄弟和陶澍、胡林翼等口中听到林则徐的一些情况，后来在小淹陶家读到陶、林的书信来往，对林则徐的印象是一位有学问、有能力、有操守的官员和学者。在鸦片战争中，他更清楚地认识到林则徐的伟大人格和爱国主义精神。他对林则徐的佩服和崇敬之心无以复加。当林则徐点燃销毁鸦片的火焰时，他的心也沸腾起来。当林则徐被撤职遣戍时，他的热情立刻冰凉了。他虽然身在小淹乡下，但心却随着林则徐，远到了新疆充军的边荒。当林则徐遣戍归来，他的心也随着入关。他写信告诉胡林翼说：“少穆宫保忽而到西北，忽而到东南，行程几万里，渡过大海，穿越沙漠，他是一个‘罪人’，谁愿意跟着他游荡呢？但是，他哪能知道，还有一个山林枯槁之士、无官无职的穷书生，却心神依倚，一直追随在他的左右呢。”这番话流露出他对一位伟大的爱国者的衷心的倾服。

几年后，道光皇帝慑于舆论的压力，赦免了林则徐，并恢复了他的官职。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鸦片战争已过去六七年了，林则徐又当上了云贵总督。那时胡林翼任安顺知府，正好是林则徐的部下。他就将左宗棠推荐给林则徐，说左宗棠“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林则徐忙要胡林翼去请左宗棠来云贵督署工作，但这年正逢左宗棠大嫂要为儿子世延完婚，另外左宗棠已接受陶家教课的聘约，因此回信婉辞，并表示未能跟随仰慕已久的林则徐左右，十分遗憾。如果左宗棠和林则徐能合作共事，不知又会做出怎样一番事业？

第二年林则徐因病告退还乡，从云南回福建原籍，经过湖南。那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一日（1850年1月3日）林则徐的官船到达长沙，停靠湘江岸边。湖南文武官员知道这个消息后，都纷纷来拜会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臣。林则徐却想起了一个人。他即刻命从人到湘阴县柳庄专请左宗棠来长沙一会。当江岸上轿马纷纷攘攘之际，林则徐看到从人递上一张大红拜帖，上写“湖南举人左宗棠”，赶忙叫“快请”，同时吩咐对其他来客一概挡驾。他亲自到船头迎候。

左宗棠匆匆忙忙上船，走过跳板时，大概是因为心情紧张，一脚踏空，落入水中，从人赶忙扶起。进舟舱盥洗更衣后，两人就畅谈起来。天色已晚，林则徐命将官船乘着湘江乱流，驶到西岸岳麓山下一个僻静处停泊。舟中掌起灯，摆上酒，二人一面喝酒，一面纵谈天下古今大事，越谈越投机，一直谈了一夜，林则徐的两个儿子也在一旁侍听。左宗棠后来回忆当时美好的情景说：“那天晚上，江面上的清风吹起一阵阵浪花，击打着柁楼，咯吱咯吱地响了一夜，它似是一曲美妙的伴奏，与谈话声互相响答。我们坐在船窗下，一直谈到东方发白，曙鼓频敲，才互相告别。”

这一幅“湘江夜话图”，一方是年逾花甲、名满天下，因为爱国而遭逢失败、挫折的退职总督，一方是年方37岁的落魄举人，因为爱国而满腔热情、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的“湘上农人”。他们为什么谈得如此投机呢？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根据左宗棠后来的回忆，他们谈的内容很广泛，谈到了——

湘江夜话

天下大势：林则徐对付过英国侵略者，认为英、法尚不足畏，他的失败是由于朝廷的投降政策。俄罗斯将是今后中国的大敌！左宗棠一直注视着列强对东南沿海的侵略，但认为西北塞防与东南海防同样重要。应根据形势的发展，来确定重点的推移。他后来在西征中，深刻认识到俄罗斯对新疆的野心，同时也不忽略英、法、日在东南沿海的狡谋。

新疆建立行省：林则徐在遣戍新疆时，发现新疆是一片大好河山，但是建制不对。以前魏源和龚自珍就曾提出新疆建省之议。左宗棠在道光十三年23岁时，在其所作《燕台杂感》诗中，也考虑到了建省，所以二人的意见不谋而合。林则徐认为新疆是广沃之地，但是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地不能富强。如在南八城兴修水利，广种稻田，富饶将不减东南。他曾在吐鲁番伊拉里克及各城办理屯务，大兴水利，修建坎儿井（地下水道），可惜还未完成，就奉旨入关，殊为遗憾。左宗棠在《燕台杂感》诗中也已考虑到屯田的事。以后他在新疆大办屯垦，广植桑麻，提倡养蚕，还将江南蔬菜移植到西北。他所到之处，都大办水利。这些既是他年轻时的夙愿，也无疑继承了林则徐的遗志。

他们还臧否当今人物：林则徐告诉左宗棠，张亮基、胡林翼、黄惺斋是他任云贵总督时的左右手。他们对已故的陶澍和贺长龄都表示钦佩。

他们还对朝政腐败、吏治不修、人才凋敝都有相同的看法。他们讨论如何对付帝国主义的侵略，一致同意魏源的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办洋务，造枪炮，造轮船，林则徐以前在广东就有意过，但没有办成。后来左宗棠在福州，创办了我国第一所现代化造船厂，在兰州设厂制造枪炮和织呢，完成了林则徐未竟之志。

林则徐将自己在新疆积累的全部资料送给左宗棠，包括地理、边防以及俄国的动态等。还对左宗棠说：“我已老了，眼看着俄国虎视眈眈，终久会为西北边患。我虽有御俄的志愿，但是力不从心了。多年来留心人才，今后西定新疆，抗击俄人侵略，唯有寄希望于你了。”

临别前他写了一副对联赠给左宗棠：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这副联语据说是乾隆时著名文人袁枚（字子才）为他的随园题写的，后因受人讥评，自己吹捧太过，就撤下了这副对联。林则徐用它赠给左宗棠，是见他对这位年轻人的赏识之深和期望之高。

这副对联与贺熙龄十年前赠左宗棠的诗：“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表达的期许是相同的。在祖国数千年灿烂文化、大好锦绣山河中，人才辈出。有济世之才、通古今之变，欲挽狂澜于既倒者，今后责任既重大又艰巨啊！林则徐后来还多次向胡林翼等谈起这次会见，称赞左宗棠是“非凡之才”“绝世奇才”。

这是左宗棠第一次会见林则徐，也是唯一的一次。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后来在左宗棠收复西北，经营新疆，抗击英、俄、法列强的事业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林则徐回到福建后，并没能休养多久。第二年（道光三十年）广西天地会起义，占领了几个县，声势浩大。清朝廷于是又起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西镇压。当他刚到达广东潮州时，突然染病去世。他在临终前还不忘记左宗棠，命次子聪彝向咸丰皇帝代写遗折，折中一再推荐左宗棠为难得人才。隔了一个月（十月二十一日），左宗棠在长沙黄冕寓馆中，午夜听到噩耗，他和黄冕不禁相对失声痛哭。他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悼唁信给大公子镜枫，还写了一副传诵一时的挽联：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在挽联中歌颂了林则徐的伟大，鞭挞了卖国求荣的小人。他叹息林则徐“出师未捷身先死”，并不单是指去广西的镇压使命，而是哀叹林则徐一生坎坷，竟以失败告终。

左宗棠后来封侯拜相，但他认为，与林则徐会见是他一生中“第一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