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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唐史并不如烟·第一部:大唐开国(修订版) > 第六章 辽东,辽东

第六章 辽东,辽东(1/1)

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全国人民干劲十足,皇帝杨广也在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在他的努力下,西域诸国已经臣服,吐谷浑的故国也变成了隋的四个郡,突厥早已不成气候,流求也被打得满地找牙,自己的使团甚至带队去了赤土王国(今日的泰国),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呢?想来想去,杨广在面前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里赫然写着两个字:高句丽!

在杨广看来,高句丽就是大隋眼中的沙!

说起高句丽,这里面的历史就比较久远了。早在周朝的时候,周朝的统治者把商朝末代王孙子胥余封到了朝鲜半岛(从河南发配到朝鲜,够远的)。后来燕国人卫满推翻了子胥余后裔的统治,建立了卫氏朝鲜。西汉汉武帝时期派兵讨平了朝鲜,朝鲜半岛北部就成了汉朝的四个郡。这样一直延续到晋朝。西晋衰落,大分裂开始后,朝鲜半岛就脱幅而去,而在后燕帝国的晚期,辽东半岛也脱幅而去。这样在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的北部就形成了高句丽,而朝鲜半岛的南部由百济和新罗分割。高句丽则是这三个国家中最强的一个,也始终保持着对辽西走廊的威胁。

大隋与高句丽的梁子从杨坚时代就开始了。自从隋灭陈之后,高句丽国王高汤(这名字叫的)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他生怕有一天杨坚大旗一挥,把高句丽平了,因此从那时起,高句丽全国就在深挖洞,广积粮,备粮备荒,准备长期战斗。

公元597年,杨坚给高句丽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诏书的内容主要是恐吓加安抚,那意思就是,“老实点,别惹事,不老实就给你打趴下!”接到诏书的高汤吓得魂都快飞了,他知道一旦大隋的皇帝发火,他的身板是扛不住的。高句丽的人口无法跟陈国相比,辽河也无法跟长江相比,大隋灭陈也就是个把月的事情,灭高句丽,或许比灭陈更快。

颤颤巍巍的高汤准备马上上书给杨坚,表明自己坚定不移地拥护大隋的领导,坚决团结在以杨坚为首的中央政府周围,然而决心书还没有写好,高汤老爷子已经不行了,高句丽太医眼含热泪说:“大王八成是被吓的。”(心理素质跟慕容伏允有一比。)

高汤老爷子心有余悸地故去了,接替他的是他的儿子高元,如果说高汤是墙头草派,那么高元就是一个强硬派。

高元继位后向杨坚表了忠心,不过这老小子一开始就表现得比他父亲贪婪。按照惯例,杨坚派钦差前往高句丽,册封高元为开府仪同三司(勋官五级,从三品),继承辽东公爵位。

接受册封,高元表现得很欣喜,同时上书谢恩,上书中热情洋溢地感谢了杨坚的深情厚谊,末了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把公爵改成王爵呢?”

王爵比公爵大,小孩都知道,高元这是跟杨坚要政治待遇呢。杨坚考虑了一下,王爵就王爵吧。

杨坚以为一个王爵就把高元给打发了,却没想到,这孩子,野心真不小。

在杨坚封王爵几个月后,高元统率靺鞨部落数万人攻击隋朝的辽西走廊,这是高句丽对隋朝的第一次主动进攻。

老鼠向猫进攻,这也太猖狂了,愤怒的杨坚下令杨谅和上柱国王世积统率水陆联军三十万人,向高句丽进攻,自此拉开征辽东的序幕。

隋文帝征辽东就如同热带地区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历时三个月就以失败告终。

严格说来,这次征讨,双方根本就没有大规模的接触,一场战争生生被老天给搅黄了。杨谅的陆军遭遇了连绵的雨季,军中缺粮,瘟疫横行,军队大规模非战斗性减员;水军也遇到了麻烦,在海上遭遇了大风,船只沉没很多。仗没打,人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到撤军的时候,水陆两军一统计,折损率百分之七十到八十,怎一个惨字了得。

尽管自身损失惨重,征辽东还是产生了一点效果,隋朝的三十万大军把高句丽吓得够呛,不懂事的高元赶紧上书,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并表明自己以前小,不懂事,请求大隋皇帝原谅,奏章落款“辽东粪土臣高元”(真是能屈能伸)。

看到高元的奏章,杨坚总算找到了台阶,顺势就坡下驴了。终杨坚一朝,征辽东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双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仅仅保持了九年,直到公元607年杨广与高句丽使臣的那一次偶遇。

公元607年八月,杨广北巡,八月九日进入东突厥启民可汗阿史那染干的大帐做客,在这里他遇到了出使东突厥的高句丽使者,这让杨广心里有些不爽:高句丽不派使者出使大隋,反而出使东突厥,这把大隋放在什么地方呢?

其实从战略的角度来看,高句丽此举很好解释,高句丽与东突厥互相友好,那是“弱弱联合,相互尊重”,而对大隋的出使就只能是臣服纳贡,两种感觉自然不一样,所以高句丽宁愿出使东突厥,也不愿意出使大隋,一切都是因为高元的面子问题。

就在杨广不爽的时候,善解人意的裴矩又出现了,此人确实是一个国际关系的高手,客观地说,在西域和吐谷浑的问题上他是有功的,不过在高句丽问题上,他是隋朝的历史罪人,正是他将皇帝杨广引向了三征辽东的深渊。如果给隋朝人民一个机会,一人一口吐沫就能给他一个死海,一人一块砖头就能送他一个金字塔,从征辽东的后果来看,这个人是应该千刀万剐的。

裴矩给杨广的建议很简单,下最后通牒!

杨广随即给高句丽使臣下了最后通牒:“让你们国王明年来见我,如果他来,我待他跟启民可汗一样,如果他不来,我就带启民可汗去平了他!”国际外交一向都是这样,一手拿着胡萝卜,一手拿着大棒,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按照裴矩的小算盘,这道最后通牒是会起作用的,毕竟高句丽使节已经看到东突厥启民可汗对大隋皇帝的毕恭毕敬,他们一定会有样学样。

然而高元不是被人吓大的,对于皇帝杨广的最后通牒,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什么最后通牒,见鬼去吧!”

高元的这种态度倒是在裴矩的意料之中,因此裴矩在下最后通牒的同时准备了第二套方案,这第二套方案就是“狗咬狗”。

“狗咬狗”战略已经在铁勒汗国和吐谷浑汗国身上验证过了,结果表明非常有效,而且花钱不多,经济实惠。这一次裴矩的“狗咬狗”战略准备实施在东突厥和高句丽身上,让东突厥跟高句丽死磕,两国务必斗个你死我活,然后才能争取一个与大隋友好邦交的名额。

按说计划很完美,前景很美妙,没承想这个计划还是出了意外,什么意外呢?亲隋的东突厥启民可汗阿史那染干死了!

公元609年,启民可汗到洛阳晋见杨广,最终病逝于斯,他的儿子阿史那咄吉继位,史称始毕可汗。

始毕可汗比父亲更聪明,更狡猾,比父亲更能从大隋身上榨出油水,继位伊始就获得了大量赏赐,并按照突厥风俗娶了庶母义成公主,此时在他的心里,杨广就是比他亲爹还亲的爹,而且这个亲爹很有钱!

然而就在始毕可汗向大隋表忠心的同时,裴矩又展开了他的手段,准备再嫁一个公主到东突厥,对象是始毕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叱吉,顺便册封他为南面可汗。这种方法从杨坚时代就开始使用,目的就是分化对方,让他们互相制约,大隋从中渔翁得利。

令裴矩没有想到的是,始毕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叱吉居然没有接受这门婚事,一口把婚事给回绝了,这让裴矩有点手足无措,公主没嫁成反倒引起了始毕可汗的猜忌,自此始毕可汗心中对隋朝留下了深深的芥蒂。如果仅仅是公主没嫁成问题也不大,裴矩接下来的举动彻底把始毕可汗推到了隋朝的对立面。

始毕可汗有一个宠臣叫作史属胡悉,这个人鬼主意非常多,始毕可汗的很多行动都是此人策划的,而始毕可汗对隋朝产生敌意也是此人挑唆的。本着同行是冤家的原则,裴矩自然对他恨之入骨,欲杀之后快,很快就给史属胡悉挖了一个大大的坑!

有一天,裴矩对史属胡悉撒了谎:“我朝皇上在马邑堆了很多珠宝,准备赏赐你们,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听到有东西拿,史属胡悉起了贪心,顾不上跟始毕可汗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部属赶到了马邑,不过在马邑他是注定看不到珠宝的,倒是见到了很多屠刀。到这个时候,史属胡悉才明白,所谓珠宝只不过是裴矩设的一个圈套。

裴矩以为史属胡悉死后,失去智囊的始毕可汗会更听话,然而没有想到,结果恰恰相反!史属胡悉一死,始毕可汗认为隋朝没有诚意,彻底对隋朝寒了心。东突厥不再亲隋,反而站到了隋朝的对立面,如此一来,“狗咬狗”的战略无法实施了,想要摆平高句丽,只能靠大隋自己了。

东突厥绝尘而去,皇帝杨广并没有在意,此时的他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少一个东突厥这样的盟友算不了什么,反正大隋的朋友多的是。从公元607年偶遇高句丽使臣的那一天起,杨广就一直在谋划征服高句丽,这既是为先皇雪耻,也是为了比肩汉武。在他的治下,只要征服了高句丽,他就将成为千古一帝,大隋也将超越大汉,而他本人也将站上汉武大帝的肩膀(至少他个人是这样认为的)。

两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工程的结束,只要这个工程完工,他就将拉开征伐高句丽的序幕,这个工程就是永济渠。永济渠引导沁水向南注入黄河,向北直到涿郡,工程从公元608年正月初一开工,公元609年竣工,自此征高句丽进入倒计时。

公元610年,杨广下令向天下富人征集战争税,该项税收全部用来购买战马,同时下令检查军备,武器务必新颖精良,如发现有粗制滥造,斩立决!

集结号已经吹响,高句丽,看你还能横多久!

公元611年,大业七年,大隋的强盛到达了顶点,与此同时大隋王朝的国运与皇帝杨广的个人命运也到了拐点。在这个拐点之前,他与大隋向着千古一帝和盛大帝国迈进,在这个拐点之后,他和大隋一步一步滑向了深渊,直到这个深渊将他与大隋一起吞噬。

这一年二月三日,皇帝杨广登上面临长江的钓台,此时的他胸中已有雄兵百万,面前的长江奔流不息,奔腾的江水将见证他的又一次成功。二十二年前他指挥大军横渡长江,消灭陈朝,那时的他仅仅二十岁。二十二年,说起来很长,过起来很短,二十二年中,他从亲王升任太子,又从太子升任皇帝,二十二年中,大隋的年号由开皇变为仁寿,再从仁寿变成大业。

大业,千古一帝的大业,口说无凭,就让长江做证!

二月十九日,皇帝杨广乘龙舟进入运河,从江都北上,目标是涿郡,七天后杨广下诏,全国总动员,征讨高句丽!

诏书一下,天下雷动,不管远近,各地军队向涿郡集合,杨广同时征调长江、淮河以南水手一万人、弓箭手三万人、岭南短矛突击手三万人。一时间,全国兵马从四方如潮涌动,向涿郡奔流。

五月,皇帝杨广诏令黄河以南、淮河以南、长江以南各郡,制造辎重运输车五万辆,再调集民夫和船只将黎阳仓、洛口仓粮食运到涿郡,另调集船只运送武器铠甲以及攻城工具,运河上船舶相连,绵延一千余里。

然而壮观背后藏着隐忧,雄伟的背后是一个王朝的岌岌可危。一个盛世王朝如果到了举国动兵、地动山摇的地步,这个王朝的国本就要动摇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只可惜一心想超越汉武帝的杨广只看到了汉武帝的辉煌,却没有看到汉武帝的无奈和凄凉。汉武帝晚年国库空虚,民怨沸腾,一生陶醉于武功的汉武帝内心也很凄凉,只可惜后世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依然是汉武的武功与大汉的版图,谁又去在意一个王朝那藏于内心的哀伤?

在皇帝杨广的征集下,民心开始沸腾,原本鼓足干劲准备跟皇帝大干一场的人们也疑惑了:“皇帝究竟在做什么呢?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

疑惑的人们没有读懂皇帝的意图,却看到父兄在高强度劳役中的频频倒毙。山东莱州的船厂工人加班加点赶制战船,日夜站在水中,一刻不敢休息,腰部以下生出蛆虫,船工死亡率达百分之四十。

来往运粮的路上,常年保持数十万人的规模,士卒民夫大量死亡,路上尸体叠着尸体。在隋朝的运粮路线上不需要向导,只要沿着倒下民夫的尸体,从江南直达涿郡。

死亡在继续,劳役在继续,六十万手推车民夫又走在运粮路上。由于路途遥远,两个民夫只能推三石粮食,然而因为他们是无偿的劳役,食宿完全需要自理,国家根本没有给他们发必需口粮。民夫经过长途奔波,等手推车推到涿郡的时候,三石粮食已经被民夫自己吃完,无粮可交,只能逃亡。

这里面有一个运输与消耗的比例问题,根据记载,抗战时期美国和中国一起开辟驼峰航线,飞越喜马拉雅山向云南运送抗战物资,每运送一吨机用航油,需要对应消耗六吨航油,损耗率极高。在野外救援中同样存在运送与消耗的问题,最高比例据说是这样的:每背运四瓶水,途中需要消耗三瓶水,到达救援地只剩下一瓶水。

无粮可交,辩白无力,数十万民夫大量逃亡,不敢回家(怕政府惩罚),民夫自此变成乱民,民变的苗头自此点燃。

这一年,崤山以东,黄河以南,大水泛滥成灾,水淹三十余郡。

这一年,黄河河道内底柱山崩塌,阻塞河道,河水倒流数十公里。

身未动,心已远,百万雄兵未发,天下民心渐行渐远!

公元612年正月初二,皇帝杨广下诏,左翼十二军,右翼十二军,每军负责攻取一个高句丽城市,即日启程。

大军启程之前,杨广在桑乾河畔祭告战神,在临朔宫南祭告昊天大帝,在蓟城北郊祭祀马神,在自己的心中祭告自己的父亲,四方的神仙都拜完,天子的正义之师即刻出发。各路人马总计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对外宣称二百万,兵员规模超过赤壁之战,超过官渡之战,超过淝水之战,从数量上看,皇帝杨广已经把前人甩在了身后。

正月初三,第一军出发,以后每天出发一支大军,两军的行军距离相距四十里,前后衔接,鱼贯而出。整整四十天,大军才出发完毕,全军旌旗绵延九百六十里。在大军的身后,杨广的御营与十六禁军陆续发出,连绵八十里,加上前面的大军,全军连绵一千零四十里,用地理距离打个比方,前军已到郑州,后军刚刚走出北京德胜门。

从车辇中探出头的杨广看着雄壮的阵容很是欣慰,做天子已经七年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做天子的尊贵,一声令下,百万师发,这才是天子的大业。

杨广尽管信心满满,内心中却有一丝隐忧,因为在大军出发之前,他听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这在以前是很罕见的,为什么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呢?

合水县令庾质是第一个反对杨广亲征的人,庾质反对的理由主要有二:一、如果出师不利,必损皇帝威严;二、兵贵神速,没有皇帝这个后顾之忧,大军更能迅猛灵活。庾质的观点无疑是对的,只可惜梦想大业的杨广怎能听得进去。

在庾质之后,右尚方署监事耿询也反对杨广亲征,气得杨广直喊着要砍了他,多亏了同僚何稠苦求,耿询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如果说庾质和耿询的劝阻还不足以让杨广担忧的话,接下来一个人的上书让杨广陷入了深思,因为这个人的资历和职位已经高到让杨广无法忽视的地步,这个人就是兵部尚书段文振,这个人居然也反对东征。

虽然说段文振在隋朝历史上并不算起眼,但这个人的眼光还是非常独到的,终其一生为杨广提过三个重大建议,事前杨广一个也没有接受,事后全部应验。

建议一:不要厚待突厥,这些野蛮民族不会知恩图报,将来必是帝国之祸。

建议二:兵部兵曹郎(国防部军政司长)斛斯政阴险刻薄,万不可重用。

建议三:高句丽,不值得天子大军远征,如果对方口头投降,万不可轻易答应,此次出兵务必用闪电战,不然遭遇雨季,后果不堪设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段文振的肺腑之言没有得到杨广的认可,事实却替段文振给了杨广三记耳光:

突厥果然成祸,雁门之围让杨广的雄心一落千丈;

斛斯政果然不可信任,关键时刻居然做了汉奸,投降了高句丽;

高句丽的口头投降果然不可信,三征辽东杨广遭遇了忽悠!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听段文振言,亡国就在一闪念!

公元612年,大业八年,这一年的三月十二日,兵部尚书段文振病逝于东征途中。两天后,皇帝杨广抵达辽河西岸,尽管在心中对段文振充满了惋惜,但他要用行动向段文振证明:你错了,朕才是对的!

只可惜三次都证明段文振是对的,所以说真理不掌握在帝王的手中,而掌握在人民大众的手中。

面前就是辽河,脚下就是征途,富贵在自己手中。面对辽河,兴奋的不仅仅是皇帝杨广,还有麾下的百万雄兵。从公元589年以来,帝国已经有二十二年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了。这一次东征,对皇帝而言,成就的是大业,对将士而言,成就的则是功名,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就是摩拳擦掌的将领之一。

麦铁杖,隋朝神人之一,骁勇有膂力,日行五百里,走及奔马,如果生在唐朝,可以专门给杨贵妃送荔枝了。

麦铁杖早年间以打鱼、打猎为生,好喝几口小酒,慢慢地就走上了打家劫舍的道路。虽然打家劫舍的日子比较轻松,不过好日子不长,没过多久麦铁杖被广州刺史俘获,如果不出意外,等待他的将是牢狱之灾甚至杀头之祸。

不过广州刺史是个爱才之人,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刺史大人安排麦铁杖担任刺史府仪仗队的杂役。按说他该收收心了,没想到当上杂役的麦铁杖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本行,每天下班后都步行一百多里到邻近的州县打劫,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那年月城门关得早,等麦铁杖下班走一百多里到邻县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麦铁杖就极其低调地翻城墙进去,跟同伙会合后,大家再一起点着火把打劫,打劫完了,马上再步行回广州。第二天一早,刺史点名,每次点到“麦铁杖”,队伍里都会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应对:“到!”就这样,麦铁杖一边给刺史打工,一边打劫贴补家用,两不耽误!

日子长了,被他打劫的人终于把麦铁杖认了出来,一状就告到了广州刺史那里,然而刺史死活不信,“怎么可能?那么晚下班,那么早上班,时间根本来不及!”刺史属下的官员也想知道事情真假,给刺史支了一个招,“贴个公告,征募一人往百里外的州县送信,今晚出发,明早即回,信送到赏金一百两,送不到重打一百棍”。

麦铁杖一看公告,这不是给自己送钱的吗?揭了公告,当晚出发,信送到了,当晚的打劫工作也没耽误。第二天一早,刺史看了看等待领赏的麦铁杖,心里顿时明白了,“没错,就是他!”

麦铁杖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没想到刺史还是爱惜他的才能,口头教育之后居然就把他给放了,不过从此之后麦铁杖无法兼职当强盗了,只能全职,因为刺史已经把他从仪仗队里开除了。

后来南陈灭亡,麦铁杖混迹于江东清流县,本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想到江东叛乱了。麦铁杖倒是没有参与叛乱,反倒以平民的身份参与朝廷平叛,领兵平叛的杨素觉得麦铁杖是个人物,命令麦铁杖出去打探情报。当夜麦铁杖头戴草束,夜浮渡江,天明即还,把叛军侦察个底儿掉,弄得杨素直感慨:“真是水陆两栖人才!”(日行五百里,夜浮过江。)

不过麦铁杖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但他还是有能力让走麦城的主角换成对方。麦铁杖第二次外出侦察就走了麦城,在侦察的过程中被叛军抓个正着,三十多个叛军士兵把他捆绑起来准备去向首领高智慧请赏。押解到半道,叛军士兵停下来喝酒休息,一旁的麦铁杖则开始声泪俱下,问他为什么,他说:“饿的,饿抽筋了!”

叛军士兵一时心软给他松了绑,顺便还给他拿了点吃的,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麦铁杖发飙了,没有去接吃的,反而抢过了叛军士兵腰上的刀,一转眼的工夫,三十几个叛军士兵都被他砍翻在地,这些人都成了麦铁杖的战利品。本来麦铁杖准备砍掉人头回去请赏,后来一想三十多个人头太重了,背不动,还是换点轻便的吧。

麦铁杖得胜回营,向杨素讲述了这次经历,开始杨素还不信,等麦铁杖打开包袱,大家定睛一看,包袱里躺着三十多个血淋淋的鼻子,这下大家都信了,不过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叛乱结束了,该到论功行赏时,杨素却把麦铁杖给忘了,这也难怪,大军统帅,一般记不住几个人名,更何况麦铁杖这种临时工。

这种事情放在一般人身上也就一笑了之,可麦铁杖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当天杨素骑马回大兴,麦铁杖徒步在后面追,杨素在路上休息,他就在一旁溜达。几天下来杨素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是来要战功的。在杨素的表奏下,麦铁杖被授予仪同三司,不过因为麦铁杖不识字,只能带着这个官衔回家继续待着,遇到同乡请客喝酒的时候,可以拿出仪同三司的证书炫耀一下,顺便坐个上席,仅此而已。

幸好,生活对麦铁杖还是不薄,随后他遇到了真正的伯乐,成阳公李彻。李彻非常欣赏麦铁杖,于是把赋闲的麦铁杖征调到大兴,随后麦铁杖又进入杨素的麾下跟随杨素南征北战,到大业八年时,神人麦铁杖已经升任左屯卫大将军(天子十六禁军第十三军),皇帝杨广对他也是礼遇有加。在麦铁杖看来,自己的一切是皇帝给的,既然皇帝待之以礼,我还皇帝以命,此次东征,麦铁杖自请为全军先锋。

辽河为证,麦铁杖以身报国,死而后已。

神人麦铁杖,怀有必死之心,准备以身报国,在冲锋开始之前,他给世人留下了两句话,一句是对随军医生说的,一句是对自己三个儿子说的。

“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灸頞,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一句话,宁可战死,也不病死,这句话是对随军医生吴景贤说的,与“马革裹尸还”异曲同工。

“阿奴当备浅色黄衫。吾荷国恩,今是死日。我既被杀,尔当富贵。唯诚与孝,尔其勉之。”这句话是对三个儿子说的。

一个人,一辈子,一句话。

麦铁杖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影响了儿子麦孟才的一生,在麦铁杖的身后,麦孟才举起了忠君的大旗,继续着对皇帝杨广的忠诚,“君待吾以礼,吾还君以命”。当然这是后话,麦孟才的表现机会要等到公元618年。

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麦铁杖整理铠甲,准备战斗。

之前工部尚书宇文恺已经在辽河西岸打造了三座浮桥,冲锋开始之后,士兵们推着三座浮桥到了河边,按照规划,浮桥应该可以从河西岸跨到河东岸,然而规划仅仅是规划,意外在此时发生,制造好的浮桥居然短了,离河东岸还有一丈多远的距离!

此时高句丽军队已经拥到了辽河东岸,明晃晃的长枪居高临下,直刺水中。隋军士兵跳下浮桥,涉水往岸边冲,却始终无法突破高句丽军队的枪林。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怒吼一声跳下浮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岸边,一声大喝跳上了岸,以一人之力应对无数高句丽士兵。虎贲郎将钱士雄、孟叉随后也登上了岸,三个人在万军丛中左右冲杀,只可惜后面的士兵始终无法前来接应,三个孤独的将领只能孤军奋战,力战不退,最终寡不敌众,以身殉国,征辽东,自此以惨烈开场。

麦铁杖殉国后,皇帝杨广非常痛心,重金悬赏找回了麦铁杖的尸首,并下诏赠光禄大夫、宿国公,谥曰武烈,他对麦铁杖的评语是“节高义烈,身殒功存”。神人麦铁杖,这一辈子没白活。

在麦铁杖殉国两天后,宫廷供应总监何稠将三座浮桥加长,三座浮桥从西岸直跨东岸。隋军士兵迅速通过浮桥与辽河东岸的高句丽军接战,隋军越来越多,高句丽军越来越少,终于高句丽军放弃了辽河东岸,全军撤退,各路隋军乘胜包围了辽东城。辽东城即西汉时代的襄平城,今天辽宁省辽阳市。

跟随着渡河的隋军,皇帝杨广渡过了辽河,陪同他的还有西突厥汗国可汗阿史那达曼和高昌王国国王鞠伯雅。杨广带这两位老兄一起来不仅是让他们增长见识,也是杀鸡儆猴,“看好了,不老实的话,回头也这么打你们!”

然而这一场震慑并没有真正发挥作用,因为隋军面临的高句丽,是一个既狡猾又难啃的对手。

在出征之前,皇帝杨广曾经给将领们训话:要堂堂正正地打赢对手,打服对手,不要靠阴谋诡计,因为我们是正义之师。

然而,兵者,诡道也,战场上打赢才是硬道理,而不需要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不幸的是,围攻辽东,隋军受制于皇帝杨广的战术纪律,也受制于杨广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在辽东城下,杨广下令:如果高句丽投降,切不可继续攻打,应该立即安抚。此令一出,实际就违反了战争的原则,战争以取胜为第一目的,宣扬仁义道德那是战后的事,而杨广恰恰弄反了两者的先后。狡诈的高句丽守军看到了杨广的弱点,每当城墙即将告破的时候,城里就竖起了白旗。攻城的将领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快马飞报皇帝,而等皇帝批准返回之后,高句丽军又收起了白旗,接着打。就这样,白旗举了三次,隋军快马报了三次,隋军已经疲惫不堪,辽东城依然没有攻下。

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考证说,杨广没有那么笨,这段史料很可能是唐朝统治者的诬蔑之词!我深有同感!

前后攻打了两个多月,辽东城依然没有攻下,皇帝杨广有些焦躁,火都发到了将领们身上:“我今天到这里就是要看你们的缺点,砍你们的人头!现在你们都贪生怕死,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发火归发火,辽东城还是拿不下来,高句丽境内各城都坚守不降,隋军就是想吃这个刺猬,也不知道在哪里下口。就在众将领一筹莫展之际,杨广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在他看来,不出数日,不仅辽东城会被攻下,整个高句丽也会平定,因为到现在为止,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就是大将来护儿率领的水军。

在杨广下令陆军出师的同时,他同样给驻扎在东莱郡的水军下达了出兵的命令。来护儿率领从江淮调集的水军,从东莱郡出发,横渡黄海,舟舰连绵数百里,声势浩大。按照杨广的计划,这支水军将沿着高句丽的大同江溯流而上,在距离平壤六十里的地方登陆,然后直击平壤。

战局的发展与杨广的设想简直一模一样,在隋水军登陆之后,隋朝水军与高句丽军队展开一场大战,高句丽军队明显不是隋军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溃散而去。此时距离平壤只有六十里,大将来护儿准备乘胜追击,副总管周法尚却表示反对:“各军还没有集结完毕,等都集结齐了再进军也不迟!”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作出决定,来护儿率领精锐四万直扑平壤,周法尚率剩余人马原地驻扎,防止高句丽军队反扑。

来护儿率军来到平壤城下,没有遭遇多大抵抗就破城而入,他不知道他刚才接战的只是对方用来引他上钩的小股部队,真正的大部队隐藏在外城的空寺里,就等着来护儿的人马进了城,然后关门,放狗!

如果来护儿的部队进城之后还能保持战斗序列,那么高句丽的伏兵不会起到多大作用,毕竟隋军的整体战斗力还是在高句丽军队之上,可惜的是四万大军一入城,就再也收束不住,苦哈哈的士兵终于攻破了这个城市,不大抢一把怎么能收手呢?来护儿原本还想约束一下,转念一想:“弟兄们出趟国也不容易,抢一把就抢一把吧!”

四万兵马瞬间化整为零,分散到了平壤的大街小巷,能抢多少抢多少,抢得多的乐得合不拢嘴,抢得少的直抽自己耳光,毕竟出国抢劫的机会难得啊。

正当四万大军抢得兴起时,高句丽伏兵杀出,此时四万隋军全都成了游兵散勇,整体迎战是不可能了。四万人马只能作鸟兽散,四处乱跑,这其中就包括刚才还暗自得意的来护儿。

来护儿一路狂奔六十里,回到了周法尚驻扎的地方,沿途稀稀拉拉跑回几千士兵,剩下的三万多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少数士兵还从此变成了高句丽的黑户。高句丽军队一直追到了大同江边,看到周法尚早有准备,悻悻退去,他们知道,以他们的兵力打个埋伏还行,跟周法尚的大军硬碰硬那就是鸡蛋碰石头了。

惊魂未定的来护儿带领人马迅速撤退,顺着大同江到了入海口,到了这里他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在不断盘算,如何跟皇帝交差呢?

此时的来护儿已经指望不上了,皇帝杨广的两线作战计划就此泡汤。原计划两只拳头打人,一只在陆地,一只在海上,现在海上的这只拳头已经作废,要想打击高句丽,只能靠陆地上那只拳头了。

辽东久攻不下,整个高句丽成了一只无从下口的刺猬。如何才能把这只刺猬的肚子翻出来呢?杨广又陷入了沉思。想来想去,他决定改变原计划,调出于仲文、宇文述等九个军,东渡辽河,在鸭绿江边会师,伺机进攻平壤,只要拿下平壤,其他的城市就不在话下。

然而令杨广没有想到的是,尽管他计划周密、装备齐全,还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于仲文和宇文述的军中竟然已经开始缺粮了。

原来宇文述等人的部队分别从辽宁锦州和辽中出发,出发时每人发给一百天的粮食以及铠甲刀枪等辎重,平均算下来,每个士兵的负重居然高达三石。

吕思勉先生说,三石这个数字恐怕夸张了。我按照两个民夫手推车推三石粮食推测,三石这个数字绝对夸张了——两个人推手推车只能推三石,而让一个士兵长途跋涉背三石,可能吗?

总之,由于士兵们负重太多,相当一部分士兵在出发前就把粮食给埋了一部分,这样就能减轻负重,然而负重是减少了,粮食成了最大的问题,此时全军上下已经开始缺粮,断顿只是迟早的事。

就在宇文述等人的军队驻扎在鸭绿江西岸进退两难的时候,高句丽王国的大将乙支文德来了,这个人是高句丽的重将,有勇有谋,这次高句丽抵抗隋军的通盘部署就是他做出的。乙支文德凭借他的历史功绩,后来成为朝鲜半岛的民族英雄,现在韩国海军舰队里还有一艘导弹驱逐舰,名字就叫“乙支文德”号。

乙支文德这次来访口头说是投降,实际是来忽悠,顺便探听一下情报。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事前曾经得到过杨广的密令:如果高句丽国王高元或者大将乙支文德来,一定要扣下来(从这一点看,杨广一点都不笨,而且很狡诈)。

眼看猎物自动上门,于仲文准备扣留乙支文德,而大军抚慰使、尚书右丞刘士龙坚决反对:“皇上不是说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吗?”

话是没有错,但要分什么时候,而且皇上的话要仔细听,仔细品,要善于听出话外音,可惜刘士龙是个书呆子,结果就让乙支文德毫发无伤地从东征军大营中退出,而刘书呆子在不久后就被“以德服人”的皇帝杨广秋后算账,一个字——“斩”。刘士龙也许委屈,也许不服,其实他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孙子说的:“兵不厌诈!”

刚放走乙支文德,于仲文就后悔了,刚才怎么能听那个书呆子的呢?于仲文马上派人去追,等追到鸭绿江边,乙支文德已经上船了,负责追赶的人冲着乙支文德大喊:“于将军还有话要说,请再回来一聚!”

乙支文德悠闲地回过头来,挥挥手:“有话下次再说吧!”于仲文的人眼睁睁看着乙支文德从容不迫地渡过鸭绿江,下了船,上了岸,一溜烟地绝尘而去。

春秋战国时也曾有相似的一幕,晋国释放了秦国的败将后又后悔,结果追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渡河而去,历史总在不经意的地方发生交会!

乙支文德已经走了,只留下于仲文和宇文述在大营中叹气,宇文述主张就此收兵,于仲文却不同意,在他看来,三十万大军已经到了鸭绿江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况且对手不及隋朝的一个郡,根本没有多少兵力,如此放弃,实在太可惜,实在无法跟皇帝杨广和先皇杨坚交代。

对于杨家,于仲文有着特殊的感情。

于仲文是北周的贵族子弟,父亲于实是北周的燕国公,他本人年少好学,于实曾经指着他对家人说:“此儿必兴吾宗矣。”九岁时,于仲文曾经在云阳宫见北周太祖宇文泰,太祖问曰:“闻儿好读书,书有何事?”于仲文对曰:“资父事君,忠孝而已。”太祖甚嗟叹之。及长,倜傥有大志,气调英拔,当时号为名公子。

虽然少有盛名,但于仲文声名远扬是因为一头牛。

事情是这样的,年轻的于仲文刚刚出任安固太守,就遇上了一桩疑难牛案:任姓、杜姓人家都丢了一头牛,后来在路上找到了一头牛,两家都说是自己家的,闹到了官府,官员们久不能决。益州长史韩伯俊说:“于仲文小时候就聪明,让他断断看。”于仲文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这事太简单了。”于是令两家各驱牛群到衙门前,然后放开两家争夺的那头争议牛,此牛遂走向任氏群中。事先于仲文还让手下人故意给牛弄出了小伤,两家人看到伤口之后表情大有不同,任氏表情怜悯痛苦,杜家表情轻松,事不关己。于仲文马上盘问杜氏,杜氏服罪而去,一头让众人理不清的牛就这样被于仲文搞定了,于是众人更加佩服。

于仲文真正在朝中受到重用,还要得益于政治立场正确。北周尉迟迥作乱时,于仲文拒绝诱惑,冒死投奔杨坚,他的三子一女因此死于非命。深受感动的杨坚也以最高的规格接待了于仲文——在自己的卧室内接见了于仲文,拿于仲文不当外人了。

此后于仲文在杨坚的大旗下频频立功,在白狼寨防守过胡人,在渭水开过漕渠,随水军平过南陈,随杨俊平过江南叛乱,本来战功赫赫,结果在小节上栽了。平定江南叛乱时,当地米价奇高,于仲文动了活心眼,顺便私卖了点军粮,结果这一卖就被人告发,随即被免职。

在于仲文最困难的时候,晋王杨广挽救了他,并委任他“督晋王军府事”。杨广抵御突厥时,杨广为元帅,他为前军,杨广继位后封他为右翊卫大将军,对他的好无以言表,用李密的话那得说是“罄竹难书”。

征辽东以来,诸军战绩平平,唯有于仲文这一军有所斩获。

于仲文军过乌骨城时,故意把数千匹羸马、驴放在全军的队尾,大军正常行进,做出防备很松懈的样子,按捺不住的高句丽兵果然出军掩袭辎重,全部俘获。正在高句丽军扬扬自得的时候,于仲文率大军又回来了,高句丽人驴没抢着,人却被于仲文包了驴肉馅饺子。

有了这场胜利,于仲文觉得高句丽军队不过尔尔。看着宇文述唯唯诺诺,于仲文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宇文将军,你率领十万大军却连一撮盗贼都灭不了,还有何颜面回去见皇上!”

愤怒归愤怒,于仲文还是很清楚,此次征辽东很难有大胜。一百多万大军东征,左翼十二军,右翼十二军,再加上禁军十六军,四十军居然没有最高统帅,各军各自为战,没有协调,表面看起来威风八面,实际上却是一盘散沙,这样的军队配置怎么可能建立大功,获得大胜呢?可是没有办法,皇帝的猜疑心太重,这些军队交给谁都不放心,所以大军统帅的职位只能空缺。

虽然杨广没有任命大军统帅,但同时又交代各军将领,“遇事可以向于仲文将军请示”,这句话就让于仲文变得不伦不类,说是最高统帅又不是,说不是吧,众将还得向他请示,那索性就叫假元帅吧。

在于假元帅的训斥下,宇文述等将领再也不敢提回军的事情,九个军渡过了鸭绿江向朝鲜半岛进发。

看着九个军陆续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半岛,于仲文有些欣慰,然而他不会想到,这次征战将是他最后一次征战,他的一世英名也将毁于这场征战。

隋军来势汹汹,高句丽的乙支文德却早有准备,以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早就判断出隋军已经缺粮,缺粮的隋军进入朝鲜半岛越深,那么离失败也就越近。

在乙支文德的指挥下,高句丽军一触即溃,连战连败,宇文述军一天内连续七次击溃高句丽军,全军越追越近,越追越急,已经渡过了清川江,距离平壤只有三十里!咫尺之遥,却是天涯之远,三十万隋军到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进行攻坚战。

疲惫的猎狗为了撵兔子追行了上百里,现在该轮到兔子反攻了。

在反攻之前,乙支文德还是没有放弃忽悠,他再一次派信使向隋军表示:如果隋军班师,高句丽国王高元将去离宫朝见大隋皇帝。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宇文述已经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知道全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停顿下去将十分危险,现在不管乙支文德是真心还是假意,隋军都要做出接受的姿态,然后快速撤退。

然而宇文述的计划全在乙支文德的意料之中,就在宇文述率领大军后撤时,高句丽士兵蜂拥而至,四面围攻,宇文述带领大军且战且退,总算退到了清川江边。隋军立即抢渡清川江,大军刚刚渡过一半,高句丽军又追了上来,负责殿后的右屯卫大将军辛世雄战死,殿后军队失去统帅,顿时崩溃,继而隋军瓦解,四散逃命。剩下的将领抢渡过清川江,一日一夜行军四百五十里抵达鸭绿江,高句丽军又尾随而至,猎狗被兔子撵得几无葬身之地。

此时如果没有接应,所有隋军将血染鸭绿江,幸好此时甘肃天水籍将军王仁恭主动殿后,驱散追赶的高句丽士兵,残余的隋军才陆续渡过鸭绿江,回到新设的辽东郡所在地——武厉逻城。等到盘点人马,于仲文一脸死灰,他知道自己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这次东征上。当初东渡辽河九个军共计三十万五千人,回来的却只有两千五百人!

三十万兵马毁于一旦,一征辽东的结果只有两个字:失败。

这一天是公元612年七月二十四日,隋军三十万五千人东征,回来的只有两千五百人。皇帝杨广大发雷霆,下令捉拿于仲文、宇文述等归案,同时命来护儿水军撤退。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杨广启程回涿郡,一征辽东就此结束,临启程前,杨广望着东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会回来的!”(这句话前后说过三次!)

轰轰烈烈的征辽东失败了,皇帝丢了面子,大隋丢了面子,本来想搬起石头砸别人的脚,结果挨砸的却是自己。

秋后算账,假元帅于仲文和大将军宇文述都受到了清算,按照杨广最初的想法,这两个人都应该杀,可转念一想,这两个人都是对自己有功的,尤其是宇文述还是自己的儿女亲家,女儿南阳公主就是宇文述儿子宇文士及的妻子,总不能杀了女儿的老公公吧!

盘算到最后,杨广决定免除于仲文、宇文述全部官职,从今往后你俩就是平头百姓了;尚书右丞、书呆子刘士龙斩立决,让你个书呆子“以德服人”不开化!右翊卫将军薛世雄在撤退途中还能率残兵反击高句丽军,功过相抵,免去现职,享受待遇照旧;虎贲郎将卫文升率领本部全身而退,擢升为紫光禄大夫(从二品)。

墙倒众人抢着推,破鼓众人争着捶,几天前还威风八面的于仲文大将军现在成了最颓废的人,东渡九军八个将领指责他应该负全部责任,他才是征辽东的最大罪人。在八位将领的集体努力下,八位将领被释放回家,于仲文依然拘押。

郁闷,自责,苦涩,悔恨,很快大将军于仲文就病倒了,这时杨广才法外开恩释放他回家,可是一切都晚了,于仲文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享年六十八岁。少时成名,长时鼎立,一世英名,晚节不保,一生大恨,出征辽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人生剧情可以重拍,如果……

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

一征辽东以惨败收场,多数人以为皇帝杨广会就此消停几年,然而这个多欲的皇帝压根儿就没有停止的意思。

就在征辽东惨败的几天后,皇帝杨广下令,将黎阳仓、洛阳仓、洛口仓、太原仓粮食运到望海顿(今辽宁省锦州市东南)储存,民部尚书樊子盖留守涿郡。一系列诏书证明,皇帝杨广根本不打算放弃征辽东,相反,还要从头再来!

公元613年正月初二,距离上一次下诏征讨高句丽整整一年,皇帝杨广再次下诏:全国军队再到涿郡集合,准备再征辽东!

此时的皇帝杨广已经患上了强迫症,辽东就是强迫症的诱因,只要还有能力,杨广就一定要将征辽东进行到底,哪怕此时已经民变四起,哪怕此时国家已经岌岌可危。在他看来,帝王的面子是最重要的,不从辽东挣回面子,以后怎么有脸面对天下百姓?

在杨广看来,高句丽实在不足挂齿,以大隋的国力,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一个高句丽怎么能挡住皇帝的脚步?自己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下它,让他们知道大隋天子的威严。

杨广自信满满,大臣们同样相信大隋的国力,只是以一泱泱大国对付偏居一隅的高句丽,实在不值得天子御驾亲征。左光禄大夫郭荣上书杨广:“夷狄礼仪上有缺,是我们做臣属的工作没有做好,皇上不必动怒,怎么能浪费千钧强弓去对付一只小老鼠呢,高句丽这种小毛贼实在不值得劳动天子大驾,皇帝还是不要亲征了!”戎狄失礼,臣下之事;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奈何亲辱万乘以敌小寇乎!

郭荣的上书没有起到作用,去年反对杨广征辽东的庾质却还在坚持,结果还是遭到了皇帝杨广的训斥。对于一个强迫症患者仅仅劝阻是不够的,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为了安心征辽东,皇帝杨广对两都做了人事安排,刑部尚书卫文升辅佐代王杨侑留守西京大兴,民部尚书樊子盖辅佐越王杨侗留守东都洛阳,自此皇帝杨广已经有将帝国托付给两个小学生的迹象,一切都因为他的强迫症,他的辽东梦。杨侑、杨侗都是元德太子杨昭的儿子,皇帝杨广的孙子,当时年纪均为十岁左右。

此时皇帝杨广的主要关注点还是辽东,不过在各地告急的文书中,他还是偶尔看一看各地的民变报告。在这些报告中他对两个人非常感兴趣,一个是齐郡郡丞张须陀,一个是张须陀的副手,也是隋末唐初的名将,罗士信。

张须陀的作战范围主要是泰山脚下,他的对手是著名的民变头领王薄。张须陀对王薄的待遇是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先后数次打得王薄溃败,打得王薄不敢在张须陀的辖区内活动。

张须陀的副手罗士信,时年只有十四岁,当初想跟随张须陀平叛,张须陀还看不上他,“你那小样穿得起一副铠甲吗?”好说歹说,十四岁的罗士信还是进入了张须陀的帐下,很快表现出自己的特点——“猛、准、狠”。

跟随张须陀在淮水剿匪,对方刚刚布好阵,罗士信就冲杀过去,连杀数人。一上来连杀数人本来就很有威慑力,接下来罗士信的表演让民变军接近崩溃,因为他给民变军表演了一个行为艺术:串糖葫芦。

串糖葫芦的整个流程是这样的:先斩下一颗人头,然后抛向空中,长矛一举正好接着,然后飞速地在民变军阵前掠过,一边奔驰,一边举着葫芦串给民变军看,偶尔还用长矛向民变军指一下,一圈下来,民变军已经快崩溃了。

张须陀一看,趁热打铁,冲锋,全军齐举长矛,民变军瞬间崩溃。罗士信一边急追,一边砍,人头顾不上了,只能割鼻子充数了,不知道这一招是不是跟神人麦铁杖学的!

看了地方送上来的报告,杨广对这两个人产生了兴趣,下诏派使节慰问二人,顺便带一个画师跟随二人体验生活,务必画出二人的战场实况图。如此看来,这个画师算是早期的战地记者了,而画师的作品就相当于早期的小人书、连环画。

处理完国内的小事,皇帝杨广于公元613年四月二十七日东渡辽河,继续他的征辽东大业。

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个人却能两次被一块石头绊倒!

公元613年四月二十九日,重新获得信任的宇文述与上大将军杨义臣一起出击平壤。杨义臣本姓尉迟,因父功从小被杨坚养在宫中,赐姓杨。

与此同时,左光禄大夫王仁恭攻击新城(今辽宁省抚顺市北),高句丽军登城固守。杨广指挥大军围攻辽东城,这一次不再讲仁义道德,不接受投降,只要能攻下城,任何方法均可使用。

在皇帝的指挥下,攻城大军发挥集体智慧,动用各种工具攻城:有高空作战的飞楼(有点近代塔吊的味道,可以站在上面往城里放箭)、有撞城堡的撞车(利用撞车的冲击力撞毁城墙)、有攀登城墙的云梯(搭到城墙上,士兵踩着往上冲)、有深入城中的地道(可以参考老电影《地道战》),总之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目的就是攻破辽东这座围城。

双方你来我往二十来天,死伤极为惨重,城还是没有攻破,这时一个小人物的出现,险些改变了双方的格局。

这个小人物的名字叫沈光,也算是个贵族子弟,父亲沈君道官至南陈吏部侍郎。可惜后来南陈灭了,沈家也败了,沈光一家就在大兴惨淡生活,父兄靠在集市上替别人写信为生,沈光却不甘于这种平淡的生活。

沈光早先做过太子杨勇的引署学士,后来又做过汉王杨谅的府掾,再后来汉王杨谅造反失败,沈光也被除名,自此失业。不过沈光在大兴的不良少年里人缘很好,不良少年们都愿意跟他交往,有人供他吃,有人供他喝,有人供他穿衣,有人陪他唠嗑,总之失业的沈光比上班时过得还好。

不良少年们之所以愿意结交沈光,一是这个人行侠仗义,二是沈光有绝活,身手极为敏捷,戏马功夫(马上杂技)天下无双,他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有一次沈光在一个禅院露了一手。当时禅院新建,幡竿高十余丈,不巧的是挂幡的绳断了,想修的话,要么把幡竿砍倒(不吉利),要么找人爬上去(一般人爬不上去)。正当和尚们着急乱转的时候,沈光来了,对和尚们说了一句:“拿绳子来,我来修。”

沈光以口衔绳,拍竿而上,直至龙头。系绳毕,手足皆放,透空而下,以掌拒地,倒行数十步。观者骇悦,莫不嗟异,时人号为“肉飞仙”。由此看来,中华杂技,源远流长!

原本按沈光留有的案底(在杨勇身边打过工、在汉王府上过班)是不可能加入隋军的,然而在年初,皇帝杨广为了征集更多的人才征辽东,一下子放宽了征兵的标准,只要勇猛,只要有特长,那么英雄莫问出处,结果在几万人的海选中,沈光高居第一。

沈光参军的那一天,一百多个朋友送行到灞上,沈光端起送行的酒一饮而尽,对天发誓曰:“是行也,若不能建立功名,当死于高句丽,不复与诸君相见矣。”

现在辽东城正处于胶着状态,隋军攻不进,高句丽军也攻不出,沈光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

隋军以云梯冲城,竿长十五丈,沈光飞速爬到顶端,跨上墙垛与高句丽守军短兵相接,杀十数人。高句丽士兵集中攻击沈光,沈光寡不敌众摔下城墙,急速下坠,眼看就要坠地,不死也残,恰巧云梯上有一根垂下的绳子,沈光伸手抓住绳子,翻身再上云梯,再一次冲上顶端厮杀。

沈光以一己之力几乎打开缺口,只可惜高句丽士兵太多,缺口刚刚打开又被迅速地合上,力战不下,沈光只能趁机后撤,等待机会。

令沈光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这一幕居然都被皇帝杨广看到了,这下沈光的机会来了。

杨广派人召来沈光,龙颜大悦,即日拜朝请大夫(从五品),赐宝刀良马,没过多久升为折冲郎将,赏遇优重。杨广经常推食解衣以赐之,同辈莫与为比,如果还有一人能跟他相比,那估计是汉初三杰之一——韩信!

得到沈光这样一个勇士,杨广征高句丽的信心更足了,在他看来,辽东城破只是时间的问题,二征辽东一定会大获全胜。

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杨广没有想到,沈光(此人自此成为对杨广效忠到底的死士)就是他二征辽东的最大收获。没过多久,征辽东就进行不下去了,原因很简单:后院起火,杨玄感造反了!

假如再多给杨广一点时间……可惜历史是条单行线,错过了,就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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