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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雪夜收蔡州(1/1)

淮西的战斗还在继续,北方的成德战场战火又起。

无法按捺心中怒火的李纯下令,振武战区会同义武战区联合出军,讨伐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而此前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连续上疏十次,在李纯的允许下已经率军向成德逼近。

与此同时,横海、卢龙、义武三战区因为不堪成德王承宗不断出兵骚扰,也在上疏要求讨伐王承宗,王承宗成了过街老鼠。

李纯决心要打,宰相张弘靖却不同意:“朝廷在南北两地同时开战,恐怕人力财力都无法支撑,应该先全力讨伐淮西,然后再讨伐成德。”

一心要打的李纯已经听不进不同意见,他一定要打,而且一刻不想等。

无奈之下的张弘靖请求辞职,元和十一年正月三日,张弘靖不再担任宰相,改任河东节度使。

因为反对李纯全面开战而卸任,张弘靖不是第一个,同僚韦贯之不久也步了张弘靖后尘。

韦贯之出任宰相时间不长,他与张弘靖的思路一致,反对李纯对成德和淮西同时用兵。

韦贯之警告道:当年德宗皇帝先讨伐魏博,后讨伐平卢,引起淮西、卢龙、恒冀都应和,最终招致朱泚之乱。这一切都因为德宗皇帝不能多忍几年愤怒,渴望天下太平的心情太过急切导致!

警告没有起到效果,七个月后,韦贯之付出了代价,卸任宰相,改任吏部侍郎。

为了维护朝廷权威,李纯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惜委任的人选实在不给力,淮西战场上虽不断有捷报传来,但元和十一年六月的一次惨败,让李纯目瞪口呆。

传来兵败消息的是唐随邓节度使高霞寓,元和十一年六月二日,高霞寓在铁城(今河南遂平西南)大败,几乎全军覆没,高霞寓仅仅逃出一命。

战败消息传来,李纯大惊失色,不是一直都是高奏凯歌吗?怎么高霞寓居然遭遇此等惨败?

李纯并不知道,一直以来他接收到的战报都是有水分的。征讨淮西的诸位将领,如果获胜就虚张声势,夸大战功,如果失利,则避过不提,就当这仗压根儿没有打过。高霞寓本来还想遮掩,一想已经成了光杆司令了,拿什么遮掩呢?

眼看遮掩不过去,高霞寓这才上疏,实话实说自己打了败仗了,而且是很大的败仗。

对于淮西用兵,朝中本就有不同意见,这次高霞寓战败,更给了反战派口实。反战派官员旧话重提,希望朝廷中止对淮西用兵。

李纯坚持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今天只是讨论用兵方略。如果觉得将帅有不合格的立马换将,给养不足的立刻补给养,怎么能因为高霞寓一名将领的失利就开始讨论退兵呢?”

说完,李纯看看裴度,裴度随即附和,在对淮西用兵上,二人是坚定的主战派,即使国库打空了,淮西也一定要拿下。

李纯内心暗自叹一口气,这个高霞寓啊,原本指望他开花结果,没想到开了这么个花,结了这么个果,不撤职不足以平民愤!

李纯准备将高霞寓撤职,高霞寓为自己辩解道:“主要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李逊后勤供应出了问题!”

那就两人一块贬吧,高霞寓贬为归州(湖北秭归)刺史,李逊贬为恩王李连的辅佐官,既然你们丧师辱国,那就一边待着去吧。

李纯走马换将,委任河南尹郑权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荆南节度使袁滋为彰义节度使,申光蔡、唐随邓观察使,总部设在唐州。

从这个布局看,李纯将宝押在了袁滋身上,指望着袁滋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袁滋能给李纯带来惊喜吗?

等几个月再看。

安静下来,李纯再度审视自己在淮西的布局。从开始用兵到现在,已经两年过去了,聚集在淮西边境的讨伐军人数接近九万,然而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取得根本性胜利,如此下去,国库真的要打空了。

思来想去,李纯想出了宦官监军的老法子,用宦官代替自己到前方督阵,或许会比现在有效果。

元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李纯命知枢密、宦官梁守谦前往淮西慰问军队,慰问完也就不走了,留下来就地监军。梁守谦并非空手而来,他携带了五百份空着姓名和职衔的委任状,这些委任状用来赏赐将来在淮西战场立功的勇士。

九天后,李纯又给淮西前线的诸位将领发了大红包,加授李光颜等检校中央官职,以示慰问,同时在诏书里,李纯也放出狠话,立功有赏,无功必罚!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促使众将在淮西战场有所作为,结果如何呢?

李纯很快得到了一个惊喜:唐随邓节度使派人向吴元济请求从新兴栅撤围!

李纯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委任的节度使居然向叛军卑躬屈膝,被敌军围困了不想着如何突围反扑,居然去恳求对方撤围!

猫给老鼠送礼了,错位了吧!

李纯仔细看了奏报,自从袁滋到唐州上任以后,竟然主动撤掉了侦察兵,不让唐军进入吴元济的辖区内,这架势是要与吴元济长期和平共处下去。

接下来是否得发个联合声明,再颁布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呢?

李纯连连叫苦,从严绶开始,自己不断换将,用高霞寓换严绶,又用袁滋换高霞寓,一蟹不如一蟹,都提不起来。

满朝文武中,难道就没有一个股肱之臣?

李纯回想祖父德宗一朝,文有李泌、陆贽,武有李晟、浑瑊、马燧、李怀光等人,武将个顶个是名将,怎么到了自己,哪个都提不起来呢?

对了,李晟不是有十五个儿子吗?

他的儿子们是否能为朕所用呢?

李愬就这样进入李纯的视野。

李愬,名将李晟十五子之一,借父亲的光步入仕途,第一个官职是太常寺协律郎,后来升迁到卫尉少卿。

李愬最早天下知名并非因为能力,而是因为至孝。

由于生母早逝,李愬由李晟的另外一个夫人晋国夫人王氏带大,等到晋国夫人过世时,李晟考虑到李愬并非王氏亲生,只是让李愬穿缌服以尽孝道。李愬却不同意,号哭不止,李晟不好再说,便让李愬改穿缞服,这样李愬就是以亲生儿子的身份向亡母王氏尽最后的孝道。

李晟病逝后,李愬与弟弟李宪在父亲墓旁搭了草房住下来,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中,德宗皇帝不忍,下诏让李愬回家居住,李愬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又赤着脚回到父亲墓旁的草房。德宗皇帝心知李愬主意已定,便默许李愬在草房内住满了三年。

三年期满,李愬出任太子右庶子,后来辗转升迁到太子詹事、宫苑闲厩使。

如果生活中没有意外,李愬一生恐怕就会如此按部就班走下去,没有峰回路转,也没有跌宕起伏。

李愬四十三岁这年,正是元和十一年,这一年朝廷在淮西用兵接连失利,李纯手上已经无人可用,这才想到李愬这位名将之后。

元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李纯下诏,太子詹事李愬出任唐随邓节度使。这是李纯无奈之下的走马换将,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希望李愬这位名将之后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起用李愬,李纯心里并没有底。虽然李愬本人擅长骑射,也是名将之后,但李愬的个人履历表上,从来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让这样一个文官到淮西前线带兵,他能行吗?

试试看吧!

元和十二年正月,李愬抵达唐州,一看大营的气氛,李愬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去年一年,先是高霞寓战败,接着袁滋又在新兴栅被围,接连的失利已经消磨了唐军的士气,指望现在这支部队打仗是不现实的,当务之急是先安抚人心。

大营中有闻讯前来迎接李愬的士兵,李愬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天子知道我懦弱,能够忍受羞辱,因此派我来安抚你们。至于行军打仗,那不是我的事!”

士气低落的士兵最怕提打仗,一听李愬是前来安抚的,心情顿时舒展很多,至于打仗,日后再说!

李愬在大营中没有闲着,看望伤员,慰问病号,丝毫没有节度使的架子。时间不长,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位没有架子的节度使。

有人提醒李愬:“你这样的话,日后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

李愬回应道:“我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之前,袁滋想以恩惠感化叛军,叛军由此小看他,这会儿听说我来了,一定会加强戒备。所以我故意展示我军令不整的一面,他们必定以为我懦弱可欺,进而会放松警惕,那时我的机会就来了!”

的确如李愬所料,淮西叛军自从连败高霞寓和袁滋之后,心气变得越来越高,听说李愬原本只是太子詹事,心里已经低看李愬一眼,又听说李愬平易近人、和颜悦色,更打心眼里看不起李愬。行军打仗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如此文弱一书生能成什么事呢?

就在淮西叛军被李愬伪装所迷惑时,李愬已经在心中有了一个大胆设想:奇袭蔡州!

李愬整理了两年来淮西战场的战报,他发现,讨伐淮西叛军的将领在淮西战场取得的都是零星小胜,从来没有根本性的大胜,而且讨伐部队分属各个战区,虽然有将领在名义上督导,却根本无法形成合力。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再过几年,淮西战场的战火也不会熄灭,蔡州也不会被攻克。

最有效的、最致命的还是奇袭蔡州,生擒吴元济。

名将之后,乃父遗风。

李愬给李纯上了奏疏,请求增兵。李纯下诏,命昭义、河中、鄜坊三战区各拨两千步兵骑兵到李愬帐下听命。

元和十二年二月七日,矢志奇袭蔡州的李愬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这天,李愬派人照常巡逻,没想到这次巡逻中,唐军与吴元济的搜索纠察官丁士良遭遇,唐军小分队发动攻击,将丁士良五花大绑带回大营。

丁士良被俘,一下捅了马蜂窝。过去几年,身为吴元济骁将的他经常进入唐军辖区劫掠,吃过他亏的士兵不在少数,眼看丁士良落入本方阵营,将士们纷纷要求,将丁士良刳心,以解心头之恨。

新官上任,李愬不想扫大家的兴,命人带上丁士良,做最后审问。

李愬面色凝重,言语犀利,丁士良死到临头,却面不改色,对答如流。

李愬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不能一杀了之。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愬这一瞬间改变主意是正确的。如果一念之差杀了丁士良,恐怕就没有后来的雪夜入蔡州了。

李愬叹了一声:“真丈夫也!”

松绑!

丁士良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李愬居然给自己松了绑,顿时也变了主意。

丁士良对李愬说道:“我本非淮西人,贞元年间我是安州人,与淮西吴氏作战被俘,本来必死无疑,吴氏却释放了我,并委以重用,吴氏让我活命,我因此为吴氏父子效力。昨天我被李公属下擒获,也是必死无疑。今天李公放我一条生路,我当以死相报。”

惊喜,天大的惊喜!

大喜过望的李愬忙叫人归还丁士良的衣服和器械,并委任丁士良为搜索官。

好,奇袭蔡州有眉目了!

几天后,丁士良开始发挥作用,他要帮李愬拿下文城栅。

文城栅位于高霞寓兵败之地——铁城,由吴元济帐下猛将吴秀琳率领三千兵马驻守。吴秀琳是吴元济的左臂,勇猛异常,唐军将士与之对阵,从来不敢接近。

李愬上任以来就想拔下文城栅,但唐军低落的士气,让李愬不敢轻易言战。

丁士良分析道:“吴秀琳主要靠一个叫陈光洽的人出谋划策,如果陈光洽被擒获,吴秀琳自然会举城投降。至于陈光洽,他好勇轻佻,喜欢出营挑战,我一定为李公先把这人生擒!”

二月十八日,丁士良说到做到,打马回营之后将俘虏往地上一摔,众人一看,果然是陈光洽!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丁士良所料,无计可施的吴秀琳等不来援军,也无人出谋划策,只能写信向李愬投降。

三月二十八日,李愬派遣唐州刺史李进诚率领八千将士前往文城栅受降。文城栅城下,李进诚受到了吴秀琳的热烈欢迎,雨点般密集的弓箭和石头向李进诚和八千将士身上招呼。

李进诚派人回报:叛军假装投降,不可信用!

李愬回应道:“这是等我亲自前往呢!”

李愬打马来到城下,自报姓名,吴秀琳果然命令士兵放下武器向李愬投降。吴秀琳自己跪倒李愬马下,表示屈服,李愬下马,轻拍吴秀琳后背,以示安抚。

安抚完吴秀琳,李愬又将吴秀琳部将李宪叫到面前,早听说此人有勇有谋,留到帐下必然能派上用场。李愬说道:“以后你改名吧,就叫李忠义!”

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头脑,一心想收复淮西的李愬接二连三遭遇好运气,先是收获了丁士良,接下来收获了吴秀琳,而吴秀琳也有见面礼送给李愬。

吴秀琳的见面礼叫李祐,淮西骑兵将领,有谋略,据守在兴桥栅。

吴秀琳对李愬说道:“李公想奇袭蔡州,非得李祐不可,我吴秀琳有心助公,可我没有李祐那能力。”

李愬将李祐记在了心里,叫过手下,给李祐挖了一个坑:你率领三百骑兵埋伏在树林中,另外派人在前面摇动旗帜,做出要焚烧麦田的样子。李祐向来瞧不起朝廷的部队,一定会前来驱赶,到时你们发动埋伏,一定可以把他擒获。

手下依计前往,果然将李祐手到擒来。

李祐的到来再一次捅了马蜂窝,此前死在李祐手下的唐军将士不在少数,如今李祐成了阶下囚,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别人不知道李祐的价值,李愬心知肚明。

李愬顶住众人压力,当众为李祐松绑,以宾客之礼相待。

为了奇袭蔡州,李愬经常找李祐商谈,一谈就是大半夜,至于两人谈了些什么,旁人无从知晓。

李愬待李祐越来越好,军中士兵的反应也越来越大:一方面,李祐与很多士兵有血海深仇;另一方面,这样一个叛军将领长期身处唐军大营,会不会是一个无间道呢?

不利于李愬的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李祐是吴元济的内应,消息来源很可怕,是被俘的淮西间谍亲口承认的。

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李愬知道流言杀人,一旦这些流言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将如何自救呢?

深夜,李愬拉着李祐的手,流泪说道:“难道上天不想让我讨平吴元济这个叛贼!你我二人相知如此之深,却堵不住众人之口!”

李愬思虑再三,准备唱一出戏,只有这出戏唱好了,才能打好李祐这张牌。

第二天一早,李愬对众人说:“既然诸位都认为李祐可疑,那我就送到长安,让皇上处死他!”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

李愬催促士卒押送囚车上路,他的心中开始打鼓。

在送李祐去长安前,李愬提前写好一道奏疏,最后写道:若杀祐,则无以成功。

李纯看罢,欣然同意与李愬合演这出双簧。李祐到长安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这样一来李祐彻底安全了,皇帝都不喊杀,谁又能继续喊杀?

李愬理直气壮地将李祐委任为六院兵马使,属下三千卫队统统交给李祐统管。

奇袭蔡州还差点啥呢?

李愬的奇袭计划还在不断修正,朝廷中关于淮西用兵的争论又起。

屈指算来,从元和十年正月出兵,朝廷已经在淮西用兵近三年,淮西依然没能平定,而军需给养供应已经成了困扰朝廷的难题,牛马已经不够用了,民间甚至开始用驴拉犁耕田,仗还能打下去吗?

此前,由于在成德用兵没有成效,李纯已经叫停了成德战事,眼下淮西也成骑虎难下之势,该何去何从呢?

李纯召来宰相们应对,新上任的宰相李逢吉认为,淮西用兵已久,政府财力枯竭,不如就此收兵,容日后再说。

李纯看看裴度,裴度一直无言。

“裴爱卿,你说说看!”

“臣裴度愿前往前线督战!”裴度斩钉截铁地说道。

元和十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李纯再次召来裴度问道:“卿真能为朕到前线去督战?”

裴度回应道:“臣发誓与吴元济不共戴天。臣近来翻看吴元济的奏表,字里行间可以发现,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讨伐军将领人心不齐,并没有全力讨伐他,所以吴元济到现在还没有投降。如果臣到前线督战,诸将怕臣抢功,一定会争前恐后进军破贼!”

李纯欣慰地点了点头,天赐裴度,天赐裴度。

一天后,李纯下诏,委任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裴度接诏,提出一个小小建议,鉴于宣武军节度使韩弘已经是淮西前线总指挥,自己就不便再称招讨使了,改称宣慰处置使即可。

这是裴度的变通之处,此举是给韩弘留一个面子,实际上裴度还是前线总指挥,换汤不换药。

裴度即将出发,在李纯面前慷慨陈词道:“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

一句话,贼不灭,我不归!

元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裴度抵达自己的统帅部所在地郾城。

一个月后,李愬率先给了裴度一个惊喜。

九月二十八日,李愬兵指吴房(今河南遂平),手下诸位将领面露难色:“今天按照卦书推算是往亡日,诸事不利!”

李愬对曰:“我们兵少,不能与他们硬拼,所以得出其不意。他们以为今天是往亡日,不会对我们加以防备,我们正好趁这个时候发动攻击!”

胆大心细,逆向思维,凡成名将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李愬挥兵向吴房发起攻击,攻克外城,斩首千余人,剩下的淮西士兵退守子城,坚守不出。

李愬不慌不忙,假装撤退,等待淮西士兵出城追击。

淮西将领孙献忠果然上当,率领五百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五百骑兵来势汹汹,李愬帐下士兵心里发紧,惊慌之余,竟然想四散逃命。

李愬依然不慌不忙,下马,坐在凳子上:“敢退者斩!”

后退是死,前进未必死,唐军士兵纷纷选择了后者,向孙献忠发起攻击,恶战之后,孙献忠战死,淮西兵退守子城。

众人劝李愬趁胜攻击子城,一定能够攻克。

李愬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计划,撤!”

回到大营,六院兵马使李祐来到李愬身边建议道:淮西的精兵要么部署在洄曲(河南漯河南洪河弯曲处),要么部属在周围边境上,守卫蔡州的士兵都是老弱病残,我们可以乘虚直抵蔡州。等到淮西众将得知消息时,吴元济已经被生擒了!

李愬一拍几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

十月八日,李愬派人到郾城将奇袭计划向裴度汇报。裴度听罢,激动万分:“好,好,用兵就得出奇制胜,李愬这个计划精彩绝伦!”

奇袭蔡州进入倒计时!

十月十五日,李愬下令,马步都虞候、随州刺史史旻等留下镇守文城栅,李祐、李忠义率兵三千为前驱,李愬自己与监军宦官率兵三千为中军,李进诚率三千人殿后。

一声令下,全军开拔,目的地在哪?

不知道,往东走就行!

向东行六十里,天色已晚,李愬大军抵达张柴村,唐军一拥而上,诛杀镇守此处的淮西士兵,占领营寨,暂作休息。

李愬命义成战区士兵五百人留下镇守,任务是阻挡朗山方向来的援兵;丁士良率五百人连夜行动,切断洄曲向外联系的桥梁。

布置妥当,趁着夜色,李愬引兵出寨,又要开拔。

诸将再次请示,目的地何处?

李愬一字一句说道:“入蔡州取吴元济!”

话音刚落,诸将大惊失色,监军宦官更是号啕大哭:“果然中了李祐奸计!”

夜色越来越重,黑得像墨,风大雪急,旌旗撕裂,寒风中不断有人马倒地,行军路上倒毙的人马可以成为指引方向的路标。

自张柴村以东的道路,朝廷军队从来没有走过,夜半临深渊可谓危险,而在风雪交加之夜行走在从没走过的敌人防区,凶险无以复加。

不仅宦官绝望,除了李愬、李祐等少数几个人,人人都感到了绝望。环顾四周,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李愬进军,此时如果退却,必然会遭到李愬斩立决。

半夜时分,雪更大了,李愬大军在雪中跋涉了七十里,蔡州城已在眼前。自吴少诚抗命以来,朝廷军队已经有三十余年没有到过蔡州城下。蔡州守军压根儿没有想到李愬会突袭蔡州,更没有想到李愬会在如此恶劣的雪夜前来。

李愬看着蔡州城,为了你,朝廷已经打了近三年的仗,今天该做个了结了。

蔡州城外,有一处鹅鸭池,李愬使了个眼色,命人驱赶池里的鹅鸭,鹅鸭奔跑的叫声将行军声掩盖了起来。十月十六日凌晨三时许,李愬兵临蔡州城下,蔡州城还在酣睡,无人知道李愬压城。

李祐、李忠义熟门熟路,用斧头在城墙上砍出穴坎,两人率先登城,身后一众勇士跟随。

守门士卒还在酣睡,就在酣睡中去了“异度空间”,李祐、李忠义只留下巡街打更人,让他们照常打更,一切如故。

外城攻破,里城攻破,到公鸡打鸣时,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李愬率军进入吴元济在城外的府邸。

当下属来报官军已至时,吴元济刚从睡梦中醒来,闻言笑道:“什么官军!估计是那些俘虏囚徒闹事罢了,明天将他们一起处死!”

没一会儿,下属再报:不是俘虏和囚犯作乱,城真的已经陷落!

吴元济依然不肯相信:“这肯定是驻扎洄曲的士兵回来找我要过冬的衣服而已!”

吴元济穿好衣服,在院中听了一会儿,外边正在传李愬军中的号令:“常侍传语!”

李愬在朝廷的官职是散骑常侍,因此有了这样的号令。

院外声音混杂,“常侍传语”传过之后,应者有近万人,而且都不是蔡州本地口音。

吴元济这才意识到危险真的已经来了:“什么常侍,能到蔡州?”吴元济率领左右登上牙城,作最后挣扎。

吴元济一边垂死挣扎,一边期盼援军。他所倚重的大将董重质率领一万余精兵在洄曲驻扎,离蔡州并不远,如果董重质率军回援,只有九千人的李愬将面临险境,一旦与董重质陷入缠斗,淮西士兵纷纷回援蔡州,后果将不堪设想。

董重质来了,一人一马,身后并没有一万精兵。

董重质不为回援而来,而是专程回来向李愬投降。之前他接到儿子送去的信,李愬已经攻入蔡州,到董重质家进行了家访,而且留下了厚礼。

在淮西经营多年,董重质心如明镜,如果李愬不奇袭蔡州,淮西还能坚持数年,如今李愬突袭成功,淮西人心已散,即便自己率军回援,其他地方的士兵恐怕不会如约而至。再说,全家老小都已落入李愬手中,真要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吗?

董重质下定决心,不再作无谓反抗,只身一人回蔡州向李愬投降。

牙城上的吴元济还在垂死挣扎,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李愬命李进诚开始攻城,李进诚攻破外门,突入吴元济的军械库,取出武器和铠甲。

一天后,李进诚继续攻城,放火焚烧牙城的南门,蔡州百姓纷纷相助,争相扛着柴火扔到南门外,李进诚的士兵将弓箭射向牙城上,城上箭支林立,宛如一只硕大的刺猬。

中午时分,南门烧坏,吴元济最后的屏障消失了。

走投无路的吴元济在城上宣布投降,李进诚命人取来梯子,将吴元济接下来,等待吴元济的将是一刀两断的结局。

李愬策马进入蔡州城,自吴元济以下,不杀一人,凡吴元济官吏、帐下、厨厩之卒,皆复其职,一切照旧。安排妥当,李愬拨马出城,率军在鞠场扎营,等待宰相裴度入城。

十月二十五日,宰相裴度竖起彰义战区大旗,率领投降的一万余名叛军士兵从郾城南下进入蔡州。彰义战区设立已经有些年头了,以前只是虚设,如今蔡州重回朝廷怀抱,彰义战区总算有名有实了。

蔡州城外,李愬全副武装,身佩弓囊箭袋,跪在路旁迎接。裴度远远一看,心觉不妥,李愬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却又行出这般隆重军礼,自己恐怕受之有愧,还是避开为妙。

裴度正想避开,李愬的人来到裴度面前:“淮西人一向冥顽不灵,数十年不知上下之分,希望您借这个机会,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尊贵。”

哦,军礼原来还有这个目的,也罢,那就一起给淮西人上一课。

进入蔡州城,裴度开始以彰义节度使身份办公,给他担任警卫的不是原来的士兵,而是淮西原有的官兵。很多人为裴度捏一把汗,提醒道:“淮西图谋不轨的人还有很多,公不得不防!”

裴度呵呵笑道:“我是彰义节度使,淮西叛乱的首恶已经被拿下,剩下的都是我的属民,有什么好怀疑的?”

一句话可以坏事,一句话同样也可以成事,裴度用自己无畏无私的胸怀说出这样暖人心的话语,一下子就让淮西百姓的心找到了归属。

真应了三国时马谡的那句话——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有李愬的奇袭,有裴度的安抚,往年铁板一块的蔡州迅速融化,重回久违的朝廷怀抱。

率军回到文城栅的李愬没有闲着,手下诸将心中有太多谜团等着他去化解,为什么朝廷数万大军两年多都没有拿下蔡州,为什么你到任不到一年就马到功成呢?

诸将问道:“公起先在朗山失败却不忧,后来在吴房取得胜利却不趁机攻取,冒着大雪行军却不停止,孤军深入蔡州却不惧,最后却取得成功,我们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其中的缘由?”

李愬对曰:“朗山失利,叛军就会轻视我们进而不会加强戒备;吴房获胜后没有趁机攻取,是因为如果攻取,他们的残部会逃回蔡州固守,我们将来攻打会有难度,因此留着吴房让他们分散兵力;风雪阴暗夜里行军,叛军告急的烽火无法传递,他们就不知道我们来了;孤军深入,人人都知道必须置于死地而后生,战斗力自然会成倍提升。眼光长远者不会管眼前的一点小事,想成大事者不会贪图近处的一点小利,如果小胜就沾沾自喜,小败就忧虑沮丧,那是自己困扰自己,怎么可能成大事!”

李愬说完,满座皆服。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有其缘由。

与诸君共勉!

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一日,皇帝李纯登兴安门,接受献俘,淮西叛军首恶吴元济被当作畜生一样押到皇家祖庙献祭。仪式过后,长安独柳之下,吴元济接受了一刀两断的结局。

从公元783年李希烈叛唐开始,到元和十二年(817年)结束,近五十年里,传三姓四将,淮西几代叛军首领做的恶都报在了吴元济一个人头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倘若吴元济在接替老爹职位时看清形势,或许一生可以平平安安,安享荣华富贵,可惜他被眼前的利益迷惑了。他以为淮西始终是铁板一块,他以为官军永远到不了蔡州城下,他以为自己身后是不可撼动的高山,慕然回首,才猛然发现,自己所依靠的不过是一座冰山。李愬拿一颗小小火种,便融化了淮西整座冰山。

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没有什么一成不变,没有什么不可能!

对于李愬的这次奇袭,同时代的诗人刘禹锡留下了三首诗,不妨一起欣赏一下。

平蔡州

蔡州城中众心死,妖星夜落照壕水。

汉家飞将下天来,马棰一挥门洞开。

贼徒崩腾望旗拜,有若群蛰惊春雷。

狂童面缚登槛车,太白夭矫垂捷书。

相公从容来镇抚,常侍郊迎负文弩。

四人归业闾里闲,小儿跳踉健儿舞。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忆旧事,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辞,官军入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九衢车马浑浑流,使臣来献淮西囚。

四夷闻风失匕箸,天子受贺登高楼。

妖童擢发不足数,血污城西一抔土。

南烽无火楚泽闲,夜行不锁穆陵关。

策勋礼毕天下泰,猛士按剑看恒山。

如果说刘禹锡是远距离看这场雪夜奇袭,那么与刘禹锡同时代的韩愈则是近距离甚至零距离观看这场奇袭。李愬夜袭蔡州时,韩愈正担任裴度的行军司马,近距离地接触了蔡州战事。

战后论功行赏,李纯让韩愈撰文立碑,纪念这次伟大的胜利。接到圣谕,韩愈“公退斋戒坐子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李商隐《平淮西碑》)。碑文一千八百字,如行云流水,如大江出峡,汪洋恣意,一挥而就。文章之华美,所谓“下笔烟飞云动,落纸鸾回凤惊”。勒碑之时,国人视为奇文争相诵之。

然而,令韩愈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他在碑文中突出了裴度的功劳,引起了李愬一方的不满,李愬的妻子是唐安公主(唐宪宗姑母)的女儿,可以在皇宫出入。在她的撺掇下,皇帝李纯下令磨去韩愈的碑文,让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到了宋代,又有好事者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磨去段文,重刻韩文,但是已经不是韩愈的手迹了。

如此一来,《平淮西碑》就成了经典,形成了独特的一碑两文,一篇是韩愈的,一篇是翰林学士段文昌的。

北宋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在被贬途中看到这块碑,于是赋诗一首:

平淮西碑

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古残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什么是历史,这就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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