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帝一世:千年帝制的创始人(1/1)
公元前221年,完成了中华统一的伟大工程后,嬴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俯瞰天下。这个天下,是他的了。就如一个伟大的厨师完成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即使别人不问,他也会沾沾自喜地介绍一番。
“嬴政报告”就在这种心态下面世了。“嬴政报告”的主旨很清晰,嬴政灭六国,非源于他的贪婪和傲慢,而是六国的错。
他按照灭六国的顺序一一说明,首先是韩国。嬴政说:“韩王这个人背信弃义,先是奉献土地和国家的印章(玉玺)给我,请我收他为奴仆,不久后就背叛誓言,和赵、魏两国联合攻我。攻我不成,又搞各种小动作,还派间谍郑国来秦,妄图颠覆我国。这种国家,和它谈诚信没用,只能用拳头,所以我灭掉它。现在它比奴仆还温顺,很好。”
其次是赵国。“赵国最可恨,总是背叛盟约,后来李牧又多次杀我同胞,我灭掉它,很好。”他说。
下一个是魏国。“魏国开始说以臣仆身份服侍我,突然就和韩、赵两国联合攻击我,我用水淹它,让它洗心革面,很好。”他说。
然后是燕国。“燕国这个国家总喜欢玩江湖把戏,还让那个笨蛋荆轲来刺杀我,把我吓个半死,这种国家,怎能不灭它?”他说。
再然后是楚国。“我们两国,始终称兄道弟,互相通亲,可它总是在背后怂恿中原各国攻击我,这种小人,非灭了不可。”他说道。
最后是齐国。“齐国用宰相后胜的计策,居然不再和我秦国结交,反而要和我们成为敌人,这种国家,必须灭。”他说道。
这是“嬴政报告”中对秦灭六国做出的解释。嬴政的意思是,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
世界上有一种逻辑叫强盗逻辑,“嬴政报告”可谓开山鼻祖。胜者为王,为什么会成为王,因为他就是说出再荒唐的话来,被他打败的敌人也无话可说。
“嬴政报告”的核心,不在叙述灭六国的原因和过程,而是最后一段:我本一微不足道的肉体凡胎,起兵诛灭暴戾六国,幸好祖宗保佑,能灭掉六国,天下大定。如果这个时候,我还称什么王,那就名不副实了,必须变更称谓(我、秦国、秦国政府等),才能彰显我的功业,才能让后世知晓。
“嬴政报告”至此结束,结束的同时,秦王国的历史也结束了,秦帝国冉冉升起。
嬴政的功业在当时的确是空前的,其震撼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几年前,中国本部还有各种国家,各种王。然而不到十年,中国本部居然只有一个国家,一个王。对于经历了从夏商西周春秋战国千年“国家林立”历史的中国人而言,这简直就如同一场梦,不可思议。
嬴政有资格做这份报告,下面听这份报告的人,也认定嬴政大王必须脱胎换骨,成为千古第一人!
听报告的人有三位: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这是嬴政的政治核心圈三人组。
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李斯自不必说。王绾文武全才,曾在王翦灭楚的战争中,为稳定王翦后方做出重大贡献。但他的缺点是年纪太大,经常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而且固执己见,喜欢古老的事物,不喜欢新鲜事物,这注定他在喜欢向前看的嬴政那里的结局不会太好。
冯劫本性刚直,头脑清晰,能对一些大事做出正确判定,他和李斯恰好相反,李斯喜欢走曲线,冯劫一条道走到黑。
三个人听完嬴政的“报告”后,都欢呼雀跃。李斯最先发声说:“大王您说得太好了,您的确是千古第一人,必须有个特别光辉闪亮的称号才能和您般配。”
冯劫微微点了点头,王绾说:“还是要从上古时代的三皇五帝那里找思路。”
嬴政就问王绾:“怎么个思路啊?”
王绾说:“从前的所谓五帝(黄帝、颛顼、喾、尧、舜)统治的地方不过千里,诸侯们有服从他们的,也有不服从他们的。他们对那些不服从的特别遥远的诸侯,只能干瞪眼。现在大王您兴起正义之兵,干掉了那些暴戾之国,平定天下,四海之内都是您说了算,天下用的是同一种法律,就是把五帝捆到一块,也不如您的功勋大。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最贵,您以后的绰号(尊号)就叫泰皇吧。命为‘制’(皇帝颁发的典章制度),令为‘诏’(皇帝下的命令),天子自称曰‘朕’。”
嬴政听了王丞相这番大论,皱了皱眉。李斯立即感知到了嬴政的不满,他向前一步说:“王丞相的提议非常好,但还有待商榷之处。”
嬴政不动声色,去看冯劫,冯劫琢磨了一会儿说:“大王,其他我倒觉得可以,只是这个‘朕’(我的),现在大家都自称朕,您说您以后不让别人这样自称,这是不是不太好啊。”
嬴政脸色微变,李斯又感知到了:嬴政不满意王绾的意见,并非这一条,很可能,嬴政对这个“朕”很满意。
他又向前一步说:“臣考据过这个朕,它是征兆、显微的意思,它提醒身居高位,尤其是大王您这样的人,必须保持神秘,才能治理天下。所以,那些凡夫俗子自称朕,大大地大逆不道,以后谁敢自称朕,就诛三族。”
嬴政大为满意,说:“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就这么定了。”
很显然,没有定的是最重要的,也就是嬴政的尊号。
李斯被难住了,王绾说的“泰皇”真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尊贵的称号了,冯劫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难事,他对嬴政说:“大王,这个尊号啊,我觉得以后慢慢琢磨都成。”
嬴政愠怒:“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以后慢慢琢磨?”
冯劫不说话了。
王绾又想到了点什么,站出来说:“大王,‘泰皇’可真就是最尊贵的了,您总不能比他还要大吧,搞个‘大泰皇’什么的。”
嬴政看着三人,说:“你们呀,非要在那个固定小圈子里打转,古有三皇又有五帝,有称皇的人,有称帝的人,为啥非要在皇那里琢磨,可以到帝那里琢磨嘛,干脆,我把三皇和五帝全部盖过去,就称皇帝。”
李斯第一个鼓掌叫好:“大王的智慧实属天授啊,这这这,真是厉害得很啊。”
王绾说:“这个……这个……”
嬴政大手一挥,说:“就这么定了,我尊号为皇帝,皇帝自称曰‘朕’,命为‘制’,令为‘诏’,把这个形成固定制度,万万年不变,以后的那些家伙就在我设置的这个圈子里转去吧,哈哈!”
但还有别的问题,嬴政说:“从前做国王的死后,臣子和家人们总给他搞个谥号,什么周厉王、周幽王、齐桓公、楚庄王的,这是下属议论领导,晚辈议论长辈,这很不好。所以,把谥号制度取消。”
谥号制度是西周王朝吃饱了撑的搞出来的玩意儿。当国王贵族或者是高级官员,乃至特殊人物死掉后,政府就有一个专门小组认真评估他生前的言论和行为,给他另外起一个形容词,其实就是个绰号,这个绰号就叫谥号。比如西周王朝第一任国王姬发,因刚强直理,所以死后的谥号就是武王;姬发的老爹姬昌,因悯民惠礼,所以死后的谥号就是文王。再比如周武王灭了商王朝,最后一任国王帝辛就被周武王起了个谥号——纣王,“纣”这个字的意思是残义损善,也就是说,帝辛没干好事,所以才叫他纣王。
由此你就可以看出问题所在:即使是个混账王八蛋国王,只要他的后代还在位,那给他的绰号绝对不会差;反之,即使是个英明神武的国王,只要他的江山被人夺了,他的绰号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嬴政认为,给死人起绰号这种方式就不好,死的人尸骨未寒,几个人就坐在他坟墓前,商量着给他起个绰号,这是什么行为?大逆不道!
嬴政取消谥号制度,很是英明,但遗憾的是,秦帝国灭亡后,谥号制度又被恢复。所以当我们看历史时,就会发现这样一个问题:同一个人,一会儿是“高祖”,一会儿是“高皇帝”,一会儿“神武”,一会儿“文宣”,搞得人头痛不已。
这是中国人给死人化妆的方式之一,让我们陷在玄玄乎乎中,无法自拔。但中国人似乎习惯了这种绰号,所以当嬴政提出要废除谥号制度时,李斯三人大吃一惊,小心地问嬴政:“您如果真千秋万岁之后,世人怎么称呼您啊?”
嬴政瞪了三人各一眼,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就称我为始皇帝,以后接班的就是二世皇帝、三世皇帝,直到万万世。”
简单而言,嬴政的意思是,我是皇帝一世,以后的接班人就是二世、三世,直到万万世。这种思路真不是普通人能具备的。
谥号制度到嬴政时已流行千年,嬴政突然把它废除,这种改天换地的勇气和创造力,恰好是嬴政的优点,也是他可以成为中华帝国第一任皇帝的资本。
“嬴政报告”奠定了皇帝制度,这皇帝制度可不仅是秦帝国的皇帝制度,也是汉帝国的、宋帝国的,更是千年不倒翁中华帝国的!
嬴政搞了很多诸如“朕”“皇帝”“制”“诏”之类的新鲜称谓,让时人眼前一亮,不过这些东西,更多的是出于个人崇拜的目的,要高人一等,与众不同。皇帝即使不是神,也不能被看作普通人,所以,关于皇帝的一切,都要神圣化,要超级神圣化,包括皇帝的大印。
嬴政之前的各国领导人,都喜欢用玉制作自己的大印。嬴政上台后,觉得皇帝的大印必须不同于那些国王的印,就把这件事交给李斯去办。
这比给嬴政起皇帝的绰号还要难,因为当时,最珍贵的就是玉,大印如果不用玉,难不成用铁吗?
李斯琢磨了好多天,心里才算有了点主意,他跑去和嬴政说:“玉乃天地间的精灵,最符合陛下(注意,嬴政规定,他的臣民们要称他为陛下)的身份。”
嬴政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从前那些做国王的都用玉刻大印,难道他们都有资格称皇帝吗?”
李斯说:“陛下先别急,我的意思是,以后用法令规定,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用玉制作大印,如果有人敢违反这一规定,就诛三族。”
这是李斯技术上的垄断之计,如果自己不能出新,那就堵住别人的路,这样,自己的“陈”就成了“新”了。
嬴政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但我厌倦了那些破玉烂石,你要用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玉来帮我制作大印。”
李斯等的就是嬴政这句话,他说:“这个没有问题,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玉就在咱们国库里啊。”
嬴政说:“我怎么没有印象?”
李斯说:“和氏璧啊。”
嬴政的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光,光芒万丈中,他看到了那块玉,那是几年前灭赵国之后,秦军在赵国的国库里搜出来的赵国镇国之宝。
这块和氏璧,充满着血泪。当初发现这块玉的人是楚国人卞和。玉在石中,卞和以极精湛的专业知识认定它是千古一玉,但两代楚王都认为卞和胡扯,还把卞和搞成了残废。后来终于有人慧眼识玉,卞和这个残疾人才算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再后来,这块玉从楚国不知怎么流落到赵国,当时的秦王听说这块玉后,就想讹诈来。赵国的蔺相如带着玉去了秦国,以人亡玉碎为要挟,终于让秦国不再对这块玉有非分之想。
嬴政灭赵,这块玉自然而然就到了秦国。嬴政对李斯的意见非常赞同,不过他还有自己的想法。他对李斯说:“你要让这块玉自己能说话。”意思是,玉要刻上特别的字,告诉天下人,我嬴政现在就是天下之主。
李斯懂这些套路,他找来高明的雕刻师,在玉上刻了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的意思是:(既然我)顺受天命,当(了)皇帝;(就)应该使黎民长寿、国运永远昌盛。
这种口气,充满了高度自信,让人不知不觉就陷入纳头便拜的臣服旋涡中。
这个玉被称为传国玉玺,它是后来正统皇帝的象征物。不管你多么昏庸,只要你有这个传国玉玺,那你就是正统皇帝;反之,无论你多么英明神武,没有了这个传国玉玺,就是白章皇帝,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我们注意到的是,嬴政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在为搞个人崇拜添砖加瓦。无论是“朕”“皇帝”,还是传国玉玺,都是在彰显个人崇拜。有彰显,自然就有禁忌,嬴政所创立的禁忌制度,影响了中国几千年,后人称呼这一制度为避讳制度。
所谓避讳制度,简单而言就是,皇帝是神圣的,不但皇帝的身体和名誉不可轻易被侵犯,就是皇帝的名字也不可侵犯,否则就是犯上。发展到后来,凡是尊者的名字,卑下的人都不能侵犯。
“讳”这个字,我们第一个想到和它相关的词汇是“忌讳”,它作动词时是躲开的意思,作名词时是尊长的名字。所谓避讳,直白而言就是,对尊长的名字,不但不能写,也不能说。
当你读先秦史时,会发现有“秦灭荆国”的叙述,凡是稍懂那段历史的人看到这句话,肯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当时没有荆国啊。这就是“避讳”制度搞的鬼,荆国就是楚国,嬴政的老爹曾用名子楚,为了避“楚”这个字,楚国就成了荆国。
最有趣的就是北宋时期的名臣文彦博了。文彦博本来姓敬,曾祖父时,后晋帝国开国皇帝叫石敬瑭,所以,他只好改姓文。后来石敬瑭的后晋灭亡,文家又改回姓敬,但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爷爷叫赵敬,文家只好再姓文。
避讳制度延续了两千多年,在这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因避讳制度而闹了不少笑话,比如五代大臣冯道,因名字中有个“道”字,所以有人在他面前读《道德经》时就把“道”改成了“说”,于是第一段就成了:说可说,非常说。
再比如,我们常常能听到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避讳制度搞出的笑果。当时,一个叫田登的人当州长,不准人民冒犯他的名字,冒犯他名字的人就要被处罚,于是人们只好把“灯”改叫“火”,上元节时,州政府出告示:本州按传统,放火三日。
也有因避讳而惨遭不幸的,清王朝诸多文字狱,都和避讳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比如有人主编一部字典,里面遇到康熙、乾隆、雍正的名字,而没有缺笔画(缺笔画就是避开),因此被砍了脑袋。
两千年来,中国人因避讳制度,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每次提笔,先想想当朝的历代皇帝的名字,再想想自己爹妈的名字,又想想一些师长的名字,把所有脑细胞都用在避讳上,哪里有时间去思考文章内容!
嬴政在这点上,不但禁锢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还把中国知识分子搞成了神经病。只这一项,就把他统一中国的丰功伟绩全部抵消了。
不过幸运的是,嬴政没有在这种浑蛋问题上过多纠缠。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而且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光辉事业。
嬴政所建立的帝国,之前从未出现过,嬴政团队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局面,所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自然而然摆到了桌面上。那就是,对于这么大一个国家,如何来进行管理。
嬴政把这个问题抛出后,丞相王绾最先从历史角度来谈这个问题。他说:“各国刚被击败,特别是燕、齐、楚三国离咱们很远,如果不在那里设王,恐怕不能镇抚。请陛下把那些土地分封给几位皇子。”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王绾的建议没错。嬴政只是在军事上灭了六国,并没有在政治上完全统一中国,如果此时不派人过去镇抚,很可能不久就会出乱子。但是,王绾错误的地方在于,嬴政不是那种喜欢按历史经验来做事的人。
所以当王绾提出要嬴政实行分封制时,嬴政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问王绾:“这个分封制还有什么好处吗?”
王绾被问得一愣,不是被问住了,而是觉得分封制这么好的东西,皇上居然不知道。他清了清嗓子,说:“周王朝八百年国祚,靠的就是这一制度啊。陛下您想啊,把您最亲的人(儿子)放到全国各地,为您看家护院,他们守望相助,您就在咱们大本营安枕无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制度吗?”
嬴政歪着脑袋听,听完了,就喊了一声:“李斯,你有什么看法?”
李斯急忙小跑到嬴政面前,说:“我还真有看法,当然不是针对王丞相啊。”
说完,还看了一眼王绾,王绾撇了撇嘴,略带不屑。
李斯说:“姬昌(周文王)、姬发(周武王)创立周王朝搞分封的时候,是因为周王朝的力量不足以到达某些地方,就比如被咱们灭掉的齐国,那时的山东之地,周武王势力根本就没有到达那里,齐国的建立,全是靠其鼻祖姜子牙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可不是周武王分封的……”
“你等会儿。”王绾听了半天,发现李斯有史实错误,他向嬴政请示,“陛下,我有不同意见。”
嬴政示意他可以说。
王绾端起身段来,看着李斯,道:“这个姜子牙去齐国时,那地方只有当地土著,根本没有反抗力量,何来一拳一脚打出来之说,你平常不读历史吗?据史料记载——”
“你停!”嬴政低沉地说了句,王绾马上闭了嘴。李斯就继续说:“所以我觉得,分封制是当时的形势所决定的,而咱们现在却把整个天下都拿了下来,根本没必要搞分封。另外,周王朝搞分封的时候,王子以及同姓者居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就疏远了,再后来,双方就开始如仇敌般厮杀,即使是周天子也无法制止诸侯间的这些争斗。今天,托陛下的神威,天下已建立起了陛下直辖的郡、县,对于诸皇子和功臣,可以赏赐给他们国家的赋税和丰厚的奖品,这样,一方面很容易安抚他们,另一方面也不会出现心怀异志的人。只有这种做法才是安定之道,分封诸侯之类的意见,纯粹扯淡。”
王绾急了,几十年修行的仪态瞬间失去,他卷起袖子和李斯文争武斗。嬴政吼了一声,他才老实起来。
嬴政说:“李斯说得对,从前,天下人之所以陷在战争的泥潭里出不来,苦斗不休,就是因为诸侯国的存在。幸好有我嬴政,天下才真正获得安宁。现在再要分封,这不是又种下战乱的种子吗?想要用分封的办法来寻求和平,是找不到和平的,我赞同李斯的看法,实行集权郡县制。”
就这样,秦帝国开始在全国统一实行郡县制,共设置36郡,郡下有若干县。各郡除了负责行政的长官太守,还设置了负责军事的尉和负责对官吏实行监察的监,县设县令和助手县丞。天下所有官员的任命权都控制在中央政府手中,中央集权就此确立。
这次讨论后的当晚,王绾死乞白赖地来见嬴政,他居然哭了。
王绾说:“陛下,您想想李斯都干了什么。郡县制啊!天下人谁能想得到,皇帝的儿子居然没有封地,也没有权力,他们可是您的儿子啊。”
嬴政一面喝着胡辣汤,一面擦着汗,并且也让王绾吃。
王绾说:“我刚吃完饭,人一老就吃不下东西。”
嬴政说:“这是皇帝的命令,你就是撑死也得喝。”
王绾只好服从命令,好不容易喝下去一碗,侍卫又给他上了一碗,居然还有一个特别大的肉夹馍。
王绾捂着肚子,说:“陛下您宰了我吧,我宁可被您宰了,也不愿意撑死。”
嬴政说:“我不宰你,你也不会被撑死,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历史教训。”
王绾肚子马上松快了很多,因为他喜欢谈历史。
嬴政抓起一个肉夹馍,说:“王丞相,你觉得为什么我大秦能统一天下?”
王绾能说出来很多,但不知从何说起。
嬴政告诉他:“人才!因为我大秦得到了很多人才。”
王绾点头承认。
嬴政说:“你虽然点头承认,但你没有真正理解。为何我大秦能得到那么多人才——其实别的国家也有很多人才——原因就在于,诸侯国林立,一个人才在这个诸侯国不被重用,就会跑去另一个诸侯国。若咱们再玩分封,不说别的,一旦有个国家如我大秦一样得到很多人才,岂不是把咱们给灭了?我实行郡县制,搞中央集权,那些人才除了我这里,没有别的去处,天下人才全在我手里,还有谁能动摇我的万世江山?!”
王绾惊愕地张着嘴,嘴张得能塞进那个肉夹馍,他想不到,嬴政的想法会是如此剑走偏锋,但仔细思考,这种说法是正确的,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不出话来,嬴政看着他说:“今后谁再敢说分封,我就要他的命。”
王绾被吓得打了几个嗝,从此,他再也没有提过分封的事情,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觉得,嬴政陛下说的还真是有道理啊。
可出了皇宫,王绾又觉得嬴政说得没有道理,他又跑去找李斯。
李斯在吃夜宵,和嬴政一样,捧着大碗喝胡辣汤。
王绾以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对李斯说:“您得劝劝皇上,这个郡县制不行。”
李斯被辣得满头大汗,身边的服务人员为他擦汗,他呼了口气,道:“您是丞相,您都劝不了,我哪里能劝得动陛下啊?”
王绾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个郡县制你可是赞同的。”
李斯回击:“我赞同郡县制,你却让我去劝大王搞分封,王丞相这是想让我在大王面前前后不一,你想让我死啊。”
王绾急忙摆手,说:“瞧你说的,我哪里有这样的意思,我总觉得吧,咱们大秦好不容易做这么大,千万不能土崩瓦解啊。”
李斯板起脸来,训斥王绾:“老王,您这话可是诛三族的罪啊。”
王绾魂飞天外,脸色像死人一样。李斯停了一会儿,却哈哈大笑,他说:“我和你开玩笑呢。”
王绾擦了额头的汗,说:“我知道你在和我开玩笑,但我下面的话可不是开玩笑。”
李斯说:“你说。”
王绾说:“周王朝存在了八百年,每次遇到夷狄进攻,都能化险为夷,原因就在于,有很多诸侯国来救驾。咱们大秦,如果没有了诸侯国,万一夷狄来攻,如何是好?”
李斯居然沉思起来,王绾一见李斯沉思,仿佛看到了希望,眼巴巴地看向李斯。可李斯让他失望了。
李斯格外沉静地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天下没有无懈可击的事物,但问题是,天下乱了几百年,这是沉痛的教训,我们必须吸取教训,不能让这种错误的事情再发生,所以要改弦易辙。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等后来人再推陈出新。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关注当下,尽可能不犯从前的错误,这就是天理。”
王绾垂头丧气,他感觉无所适从了。待了一会儿,他告辞出来,又想到冯劫。给他抬轿子的人说:“丞相啊,天都快亮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吧。”
王绾唉声叹气,嘟囔着:“天亮了,天亮了。”
天的确亮了,大秦帝国正如旭日般冉冉升起。
嬴政做了皇帝后,其实内心时刻都有隐忧。正如他有次请李斯吃饭时偶然说到的那样,在他之前,没有人统治过这么大的疆域,这个崭新的世界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没有历史经验可以借鉴,他嬴政所能凭借的只有磅礴的创造力和顽强的意志。
李斯提醒嬴政道:“任何事总有第一次,我们很荣幸得到这个机会做这样的事,不应该忧郁,应该高兴才对。”
嬴政点了点头,但仍有疑虑,说:“王绾老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分封制和郡县制并行呢?”
李斯大叫起来:“皇上,万万不可,这是儒家那套典型的折衷主义、和稀泥态度,您以为这样做两面都照顾到了,但最后两面都会失败。人做事,必须选定一点,孤注一掷,在这一点上干到底。”
嬴政一拍桌子,跳起来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现在朝中各种声音,搞得我很无力,有你的赞同和支持,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两人深情对望,这种场景很肉麻,两人也感觉到了,于是急忙挪开目光。过了好一会儿,嬴政问李斯:“如何治理这样一个大帝国?”
李斯回答:“中央集权,所有权力都控制在一人手中,要比控制在许多人手中更安全。集权最重要的是控制思想,思想的解释权不应该外放,皇上必须将行政权、军权和思想权力抓在自己一人手中。简单而言,就是要统一思想。”
嬴政问:“如何统一思想?”
李斯回答:“愚民,尽量不要让百姓思考,就算让他们思考,也只能思考一种思想,让他们在一种思想里转圈。”
嬴政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每个人都会胡思乱想,如何让他们只服从一种思想?”
李斯回答:“这简单,人之所以胡思乱想,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闲的。我们应该以最少的物质条件为基础,建立秩序,以百姓的无知来维持秩序。如果他们很闲,那就让他们忙碌起来,进行各种国家基础建设。他们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思考了。”
嬴政伸出拇指,夸奖李斯:“你这个主意很好。”
李斯美滋滋的,但说起话来却理性十足:“百姓是皇上的棋子,不可以对他们仁慈,要让人怕你,而不是让人爱你。人怕你,主动权在你手中;人爱你,主动权却在别人手中。所以对百姓,要以暴力,而非仁义。”
嬴政点头,说:“该如何消化六国?”
李斯回答:“首先,咱们已经确立了中央集权制,但这只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玩的东西,我们要做的是,告诉天下百姓,咱们的大秦帝国是天命所归,这就要好好找找历史依据了。应该找老王头(王绾)。”
嬴政下令:“叫老王头来,有要事商议。”
王绾屁颠屁颠地来了,他本以为嬴政是单独接见他,乐观一点猜测,可能还是分封制的事情。可当他看到李斯时,就知道一定不是这件事了。
他有点闷闷不乐,嬴政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情,说:“王丞相,我有比分封制还重要的事要向你请教。”
老王头两眼放出光芒来,说:“皇上您说。”
嬴政说:“如何能让天下人认可咱们大秦帝国啊?”
老王头来了劲,说:“要找历史依据啊。”
李斯看着他,说:“这就是我们找您来的原因啊,您说吧。”
王绾不太高兴,什么叫“我们”,你李斯什么时候和皇上如此亲密,捆到一块儿了。
嬴政又看出端倪来了,说:“王丞相,我找你来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说看。”
王绾偷偷看了眼李斯,拿出百倍的智慧来,对嬴政说:“若想让天下人认可咱们大秦帝国,就必须先认可从前的那些国家,因为咱们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从它们那里来的。我觉得用‘五德终始’说,就可以。”
所谓“五德终始”学说是齐国的神秘学者邹衍正式提出来的。根据邹衍的说法,所有的王朝都由象征“五行”的一种天命主宰(“五行”即构成宇宙或自然的五个基本要素“金、木、水、火、土”),王朝按照这五种德的顺序循环交替。
老王头不无谄媚地对嬴政说:“咱们可以这样对百姓讲啊,当初黄帝得到土德,所以便出现了称为黄龙的大蚯蚓(蚯蚓在土里)。后来夏王朝得到木德,所以有条青龙就停在它首都的郊区,这条青龙撒了泡尿,当地的草木繁茂之极。商王朝灭掉夏王朝后,继承的是金德,所以有座山上冒出了许多白银。而周王朝得到火德,于是就有一条火龙出现在天空。我们现在取代了周王朝,就属于水德。”
嬴政说:“这个学说很好,但有两个问题,请王丞相解答。第一,历代王朝都有异象,咱们秦帝国可有?第二,我看这玩意儿是迭代的,难道还有王朝替代咱们吗?”
老王头回答:“您的祖宗秦文公有次去郊外打猎,曾捕捉到一条黑龙,水属黑,这就是异象啊。”
嬴政大致一算时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什么说服力,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第二个,秦帝国是否也会灭亡,被别的德取代。
老王头说:“不对,因为五种德到了咱们这里,已经走完,最终就会定在咱们这里。五德固然是循环往复的,但我们只要在内部适时调整,那么,这五种德就会在咱们大秦帝国永远存在下去。”
嬴政拍手叫好,这个解释很完美,他之前说要一世、二世,乃至万万世,完全符合五德的现实啊。
其实在李斯看来,“五德终始论”是个能够自圆其说的骗局,但骗局不骗局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人只要相信,那任何骗局就都成了真理。
嬴政随即下令:“秦帝国的国色为黑色。”黑色,多么威严神秘的颜色,夜是黑色的,天地一半的时间也是黑色的。人类无法知道的那些地方,永远都是黑色的。
当我们今天谈到嬴政时,说他不谈仁义,只谈严刑峻法。这固然和秦的传统有关,其实也和他相信的五德有关。
与五德中的水德相配的方位是北方,北方属于阴阳中的“阴”,充满杀气的“阴”主的是刑罚,所以嬴政实行以严厉的法律为基础的残酷政治,也就符合其理论了。
——其实在秦王国时期,黑色已经是秦的主流颜色,只不过还没有被郑重其事地纳入法律。秦军打仗,清一色的黑色,连军旗都是黑色,远远望去,好像一群大乌鸦。所以秦军打仗,很多时候都喜欢打野战,因为隐蔽性好。
“五德终始”学说让嬴政更加坚信自己王朝的正统性,在理想中,他也认为六国百姓会相信,大秦帝国是天命所在,然后服服帖帖。可六国百姓万一不信怎么办?
李斯说:“先摧毁他们。”
李斯的这几个字,引出了他和嬴政更具创造力的几大措施,它们是:移民、销毁兵器和修建“高速公路”。
当初,秦军攻陷邯郸城后,嬴政坐车去邯郸,进入赵境后,车子就开始晃动起来,晃动之后突然停滞下来。车队前锋跑过来对嬴政说:“大王,咱们需要换车。”
嬴政问:“为什么?”
前锋就说:“因为咱们车的车轮之间的距离和赵国车的车轮之间的距离不一样,这就导致车道也不一样,所以咱们的车在赵王国的路上没办法走。”
嬴政说:“这还真是个事,等我灭掉所有国家后,就制作一样的车,修建一样的道路。”
现在,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了。
嬴政和李斯立即将其付诸实践。他们以国家名义规定,以后天下的车辆,两个轮子之间的距离都为六尺,如此一来,全国各地车辆往来就很方便了,这就叫“车同轨”。自从“车同轨”了以后,再加上道路的修建,秦政府对全国的控制的确更严密了。然而任何事有利就有弊,后来秦末英雄豪杰们造反,其运兵速度显著提升,也是嬴政和李斯造成的“恶果”。
与“车同轨”并列的一句话是“书同文”。嬴政未统一中国前,各国文字虽都属于中国字,但字体都不一样,同样一个“鸟”字,赵国和秦国的写法就不同,这就给政令的推行和文化交流制造了障碍,所以嬴政让李斯统一文字。最后,李斯把一种形体匀圆齐整、笔画简略的新文字“小篆”作为官方规范文字,并且规定,以后谁敢写出不同于小篆的鸟字,就要斩首。
接着,嬴政和李斯确立了让老百姓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的方式:在全国修建公路。
交通是一个帝国的大动脉,嬴政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嬴政修建的第一种公路叫驰道。驰道宽67.5米,中间三丈是皇帝专用的道路。谁敢走这条路,谁就是想谋反,诛三族。皇帝专用道路的两边用青松隔开,道路外侧用铁锤夯得异常结实。秦帝国共有两条驰道,一条由首都咸阳向东直通原燕国和齐国故地,另外一条则由首都咸阳直达原楚国故地。
驰道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不过,如果我们认真琢磨这两条驰道的目的地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条运兵道路。原楚国和燕国、齐国离咸阳很远,一旦这几处发生叛乱,嬴政能迅速通过驰道运兵,抵达叛乱地。
嬴政下令修建的第二种公路叫“直道”。虽说是直道,但一点都不直,而且是典型的军事公路。直道起点在离咸阳不远的云阳,经过陕西省抵达子午岭,然后到达今天陕西和宁夏交界处的定边县,再由定边南折向东北,进入鄂尔多斯草原,经过内蒙古乌审旗和东胜后,到达终点站包头。这个“直道”九曲十八弯,目的是对付和防范匈奴。
嬴政下令修建的第三种公路叫“五尺道”。五尺不足两米,道路很窄,原因就在于它是修建于崎岖险阻的山路之上,这是嬴政进军西南地区时修建的一条军用道路。虽然只有五尺,可修建起来难度特别大,当时没有炸药,必须在山石上猛烧,然后再泼冷水,将石头粉碎。烧纸容易,烧石头可就难了。但这条道路,嬴政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全线通车。这足以说明一点,人若真心想做成一件事,这件事必定能做成。
嬴政在整个中国修建公路,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巡游,但这种看法显然是格局不够。嬴政和李斯修建的公路,主要目的是稳定帝国秩序,其次是军事用途,然后是巡游,最后就是李斯的思路:不要让百姓闲着,他们的身体一闲下来,脑子可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为了修建公路,嬴政和李斯又做了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那就是,把原来六国的所有城墙全部踏平。欲建设,先破坏,这是嬴政和李斯的思路。它背后的理论支持是,防范某些阴谋家据城造反。
在疏通了全国的道路后,嬴政又把原六国的12万户富人迁到咸阳,以此来破坏以原六国富豪为中心形成的地方秩序和经济力量。李斯的思路是:全国只能有一个经济中心,那就是咸阳。
最后,还是为了防止原六国人民造反,嬴政和李斯收集了天下所有的青铜兵器,在咸阳进行熔化冶炼,铸造成青铜人。
六国的青铜兵器,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因为战国后期,铁器出现,六国的步兵都已经配备了短兵相接的铁制兵器。不过,铁器的冶炼技术不过关,所以很多国家还在使用青铜器。嬴政和李斯收了天下所有的青铜兵器,李斯的意见是,把这些青铜全部熔化,制作成钱币,统一发行。嬴政不认可,他有更高级的方略。
他对李斯说:“当初吕不韦灭东周,说好了带回来九个鼎,结果只带回来八个,倒不如把这些青铜兵器熔化,制作第九个鼎。”
李斯还没有发表意见,王绾先跳了起来说:“这个绝对不成。大禹制作的九鼎是在我中华最光辉的时刻,日月同天,五星一线时制作而成。这个鼎其实不是人制作的,而是天制作的。您现在要补上一个鼎,没有了神圣性,不但不能填补九鼎,反而会降低九鼎的神性。”
嬴政不高兴了,说:“王老丞相,大禹也是人。而且咱们早就讨论过,什么尧舜禹,他们统治的地域都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况且,鼎就是人造的,哪里有什么天神地鬼的!”
王绾还是觉得不行,和嬴政争得面红耳赤。看他的样子,如果嬴政真要铸造一个鼎,他就要和嬴政玩命。
李斯这个和事佬出来打圆场说:“皇上,九鼎算什么,咱们可以制作只属于我们大秦帝国的标志物。”
嬴政眼睛发亮,说:“你快说,怎么个搞法。”
李斯还没有想好,而且这种事,他认为应该由皇上来想,皇上的想象力并不差啊。
嬴政就发挥他的创造力。创造力这种东西,你越是刻意求它,它越是不来。所有的创造力都是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的。
那天晚上,嬴政被这件事折磨得头痛,天下还有好多事要做,但奇怪的是,他非把所有的精力放在那些破铜上。
头痛欲裂时,嬴政眼冒金星,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高原上的风沙滚进咸阳,拍打着门窗。嬴政在风沙中,看到一个巨人,向他走来。
出于本能反应,他抓过床边的青铜剑,握上了剑柄。那个巨人走得很缓慢,似乎是从宇宙的另一面走来的,气喘吁吁,神情疲惫。
巨人站在嬴政面前,嬴政只能仰头去望。巨人对他说:“看着我,记清我的模样,我有12个兄弟。”
嬴政大怒,站起来,抽出青铜剑,怒斥道:“你是何人,敢和朕这样讲话!”
巨人哈哈大笑,一转身,就消失在风沙中了。
巨人一消失,嬴政就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醒来,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恍然大悟,这一定是神仙知道了他的难处,特意给他托梦来的。第二天,他就找来李斯说了这个梦。
李斯只好相信他的创造力,问他:“皇上,那您的意思是,铸造12个金人(青铜人)?”
嬴政说:“可惜我没有记住巨人神仙的样子。”
李斯说:“咱们大秦帝国的勇士,都如巨人。”
嬴政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赶紧去办吧,要抓紧时间。”
李斯马上就跑去令人制造金人。制造过程中,嬴政总是问进度。李斯为了提高效率,忽略了质量,所以后来制造出来的金人高度不一(8~13米),重量不一(60~90吨),甚至还有一个金人只有30吨,俨然是个侏儒小金人。
嬴政把金人摆在大殿里,总感觉12个金人像是一个马戏团全家福。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赞赏李斯的效率,当然,他对自己的创造力,尤其是神仙托梦这件事更是异常欢喜。
无论是推倒六国城墙,还是收集兵器制造金人,抑或是迁徙有钱人到咸阳,其实都是中央集权的一种方式,目的就是摧毁一切潜在的反抗力量,让大秦帝国能活万万年。
但是,嬴政和李斯真的以为大秦帝国能活万万年吗?
李斯和嬴政,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就如同千年后北宋帝国开国皇帝和他的宰相赵普探讨的一样。
嬴政问李斯:“天下苦战百年,何以至此?”
李斯回答:“分封制惹的祸。”
嬴政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但恐怕还有其他问题。”
李斯说:“当然有其他问题,一个重要问题是,周王朝后期王权衰落,无法控制诸侯,因此导致诸侯混战,黎民受苦。”
嬴政说:“这个问题也解决了,咱们搞中央集权,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皇帝身上,都在咸阳。”
李斯陷入沉思,嬴政问他:“你在想什么?”
李斯叹息道:“这套玩意儿,咱们是第一次玩,万一玩不好可就惨了。也就是说,咱们没有任何经验啊,没有经验的事,做起来比较麻烦。有时候还真是这样,创新不如守旧。”
嬴政吃了一惊,说:“李斯,你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李斯说:“皇上,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要低调一点。”
嬴政哈哈大笑,说:“李斯,你这个人很搞笑,天下都是我的了,还怎么低调啊,和谁低调去?”
李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来:“皇上,天下还有别人呢。”
嬴政一愣,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李斯说:“当今天下,还有前楚国的滇国和东海国。”
嬴政皱了皱眉,说:“这两个国家,我是知道的,但他们在蛮荒之外,和我们中国有什么关系,让它们活着吧。”
李斯说:“就是在中国,也有个国家还在。”
嬴政浑身一颤:“哪个?”
“卫国,”李斯说,“它一直都在。”
李斯说得没错,卫国一直都在,而且就在中原腹地。
卫国是西周初年诞生的,最初分封的时候,它特别大,属于诸侯国第一序列(公侯伯子男)的公国,但这个国家太不争气,到了嬴政时代,它只拥有濮阳城这个弹丸之地了。公元前241年,秦王国取了它的濮阳城,让它迁往野王,虽然它的国君仍然称王,但已是名存实亡了。
李斯提到的这件事,嬴政的大臣们也提到过。嬴政始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如今李斯又把问题抛出来,并且还指出嬴政没有统一天下这个痛处,嬴政就不得不面对了。
嬴政其实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而且他把这个问题回避得特别好。
王翦灭楚国后,回来报告:“楚国南面还都是些破烂部落,但真正能被称为国的也不是没有,比如东海国和滇国。”
嬴政很不高兴地说:“咱们要统一天下,你赶紧去把它灭了。”
王翦说:“这两个地方在深山老林中,又有河道纵横,咱们以陆军为主,进入那种不熟悉的领域,太危险了。”
嬴政只好作罢,但王翦却说:“要灭也应该灭卫国,它在中国,太显眼了。”
嬴政思考了一会儿,说:“灭卫国还不容易?我的信早上送过去,它的国君中午就出门投降。可没有必要,对于完全有把握拿下的东西,何必着急呢,让它在那里待着,也是体现咱们的大度嘛。”
王翦恍然大悟。
但嬴政对王翦的恍然大悟很不高兴,说:“你是不是明白了什么?”
王翦说:“哎呀,没有啊,我只是敬佩您的大度。”
嬴政假装很满意,其实他和王翦都明白:留下卫国,是给自己不能灭掉滇国和东海国一个台阶下。
按照嬴政的理想思路:我灭卫国、滇国和东海国,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想灭而已。
但这是掩耳盗铃,所以,当李斯提出这个问题时,嬴政有点心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和李斯说真心话。
最终他以皇帝应该具备的意志力忍住了。他说的是另一套:“李斯,我灭卫国、滇国和东海国,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想灭而已。做皇帝,应该要大度!”
李斯一瞬间就看透了嬴政的酸葡萄心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所以他只好说:“皇上英明!”
但回到家中,当他回想起这些年秦国征战杀伐的历史时,不禁偷偷地发出感慨:这个国家用血编织出来的一幅巨画,鲜艳的颜色能保持多久呢?
李斯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嬴政也在想,他想得要比李斯更加深入。
嬴政很清楚地明白一点,他所建立的这个帝国,前无古人,现在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先干了再说”的秦帝国模式指导下进行的,但这指导模式是不是正确的呢?或者说,现在正确,以后是不是还正确呢?
嬴政心里没谱。
他想到的唯一让帝国万万年的办法,是凭自己的意志力和创造力永远统治这个帝国。他有能力做到控制,在控制的前提下,慢慢摸索帝国的永生之路。
而这就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让自己永生。如何让自己永生,他也想到了唯一的办法——长生不老药。
据从前他接触的几个齐国术士说,人间的确有这种神仙和不老药。只要有,嬴政就不担心得不到,因为天下都是他的,神仙既然生活在他的天下,怎能逃脱他的意志?
既然完全有把握得到,那就不着急。嬴政现在有一件事要做,这件事充分体现了人性的弱点。
众所周知,人在他乡做出一番事业后,必定要回老家显摆。不久后,项羽就说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名句。其实,项羽也不是第一个崇尚荣归故里的人,首倡者是嬴政。
公元前220年,大秦帝国的国家机器在不断运转着,士卒与百姓有的在修路,有的在锻造青铜,有的在统一度量衡,还有的在把全中国的富人驱赶进咸阳城。
只有嬴政,看似很清闲。他望着大秦帝国这个永不停歇的庞大机器,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感慨:壮哉我大秦,若是祖宗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该多好!
李斯凑了上来,轻轻地说:“皇上,这简单得很,回老家祭祖啊。”
嬴政微微而笑,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嬴政的老祖宗,说来话长。其祖宗最早是商纣王手下的名将,一直帮助商王朝镇守西境。西境之外,全是野人,嬴家能始终未让野人过境一步,足以证明其强悍善战。
西周王朝建立后,西周国王们发现嬴政的祖宗不但会打仗,而且有一套养马绝活,所以就很看重嬴家,但始终没有分封他。后来周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灭亡,但在东周延续的过程中,嬴家贡献了力量,所以周王就给了它一个封国,这就是秦国的来历。公元前325年,秦国宣布进入王国时代。
秦国的发祥之地(老家)在当时的陇西郡(治所在今甘肃省临洮县南)和北地郡(治所在今甘肃庆阳市西南),李斯的话让嬴政不由想起了老家,想起了祖宗。
于是在统一天下的第二年(公元前220年),嬴政带着一支庞大的炫耀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老家。这是他第一次巡游,之后,就开启了巡游天下的暴走模式。
嬴政这次回老家的口号是,到帝国西境去展示武力,震慑西边的少数民族。他在途经离今天兰州500公里的成县时,听说这里有座神奇的山,不禁动了心。
这座山叫鸡峰山,山的模样像鸡冠,很多人都知道,鸡这个东西很玄妙,它是世界上唯一存活下来的恐龙后代,同时,它也是勃勃生机的象征,并且在术士那里被认为能道破天机,因为公鸡一鸣,天就亮了。
鸡峰山的模样奇异,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更奇异。据说,当年黄帝战败蚩尤后,就跑来山上祭拜天地。天地当时忽然震颤,黄帝以为自己做错了,想不到震颤之后,就是万鸡齐鸣,场景很是壮观,这说明神鸡们认可了黄帝。
据嬴政的老家人说,这座山早就知道嬴家能得到天下。当初嬴政的祖宗秦文公曾在这山上碰到两只鸡,他顺手捉到了一只母的,按照母鸡的说法,谁得到它谁就能称霸,后来秦文公果然称霸。
这些传说让嬴政大为好奇,他让李斯布置,他也要学黄帝登山祭祀,因为黄帝祭祀过的地方,绝对是圣地。而且嬴政也希望这个圣地能给他点征兆,比如山摇地动、晴天霹雳等异象。
然而这些都没有,由于布置这次祭祀的人没有经验,搞得场面混乱,还险些造成山林失火。
嬴政大发雷霆,不是对布置人发火,而是对这座山,他下令将山上的树木全部砍伐,拉回咸阳建造宫殿。
嬴政喜欢和大自然较劲,这是第一次,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经过艰苦跋涉后,嬴政终于抵达了他的老家。老家的人都事先被政府官员训练过,嬴政问他们生活如何。他们脸上洋溢着紫红色的微笑回答:“托新政府和皇上的洪福,我们过得可好了。”
嬴政又问:“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他们又笑得如同铁树开花般,回答道:“不用皇上您惦记,这里的官员都特别好,我们生活在一片幸福的海洋中。”
嬴政大为满意,对李斯说:“看看,就在几年前,这里还到处是战乱,西北的野人总是来抢劫,官员也不作为,只几年时间,新政府就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好天下。”
李斯说:“是啊是啊,都是托您的洪福。”
晚上,嬴政大摆宴席。战国时代,是有宵禁的,嬴政这次特别高兴,取消宵禁,让所有老百姓都来唱歌跳舞,老百姓们就唱道:“大秦出了个好皇帝,丰衣足食无人欺……”
但由于跳舞这环节,没有事先训练,所以跳的舞蹈还是当初秦国的野蛮之舞。嬴政自从灭六国后,把六国政府的歌舞团都拉到咸阳,他每天听的看的都是阳春白雪,如今一见家乡的粗野之舞,不禁叹气道:“狗改不了吃屎啊。我虽然已是皇帝,可我老家人还是野蛮的西方蛮子(原六国对秦国的评价)。”
李斯安慰嬴政道:“皇上不应该这样说话,如今天下是您的,还有什么家乡和他乡这种说法呢!”
嬴政恍然,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但我还是不喜欢这种野蛮之舞。而且这地方,还真是不咋地,咱们明天就回咸阳吧。”
很多人回老家,和嬴政的行径一样:他们不是真热爱家乡,他们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炫耀,炫耀之后,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兔子不拉屎的老家。
嬴政的荣归故里行动很快就结束了,在回来的路上,他望着西北荒凉的旷野和天空中惨白而凄凉的云彩,突然就问李斯:“别的地方也都这样吗?”
李斯说:“皇上,眼见为实啊。”
嬴政说:“好,咱们开启巡游天下的模式吧。”
这句话结束,嬴政精彩的后半生刚刚上演,然而在精彩好戏上演前,一个对嬴政不太妙的小插曲抢先一步上演。
这个小插曲就是高渐离刺秦。
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其实和荆轲一样,是因为刺杀过嬴政。当初,荆轲刺秦失败,高渐离就离开了燕国,整日以泪洗面,把筑演奏得更哀戚,更让人动容。
高渐离和荆轲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友情,这让他有时候一想到荆轲就彻夜难眠。失眠导致他身体消瘦,消瘦让他没有力气干活赚钱,没有钱就没有吃的。高渐离渐渐被世人所遗忘,也被泉下的荆轲忘记。
后来,他跑到河北平乡,找了个大户人家,卖身做长工。他尽量隐藏自己,但他击筑的本事暴露了他。每次他经过演奏筑的地方,都会驻足倾听,久久不肯离去,而且还会偷偷摸摸地指指点点:这没有合拍,那里很好……
他的主管上司发现了他的奇怪行为,就对这户人家的主人说:“此人像是懂音乐,而且音乐素养很深。”
主人就把高渐离叫来,问他:“大丈夫在世,最要紧的是完全释放自己的才能,你遮遮掩掩,肯定活得很难受。今日,我就让你完全释放自己。”
高渐离流下眼泪,拿起筑开击。在场的人听了他一曲,纷纷叫绝。客人走完后,主人就把高渐离请进私室,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高渐离不答反问:“您可曾听过刺杀嬴政的荆轲?”
主人魂飞魄散,哆嗦地问道:“难不成你是荆轲的鬼魂?”
高渐离说:“非也,我乃荆轲的好同志高渐离。”
主人“哦”了一声,意思是,没有听过。
高渐离就把他和荆轲的友谊渲染了一番,最后说:“您说得对,人必须释放自己的才华。”
他回到房间,脱去长工的衣服,换上从前的考究服装,拿出精心保存的筑,坐在院子中间,开始击筑歌唱,歌声如钱塘江大潮,呜咽雄浑,悲壮激昂。
因此一击,高渐离开始名扬平乡,然后是河北,再然后是北中国,最后就传到了咸阳嬴政的耳中。
嬴政对音乐很有研究,而且在整个秦王朝政府中,无出其右者。当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嬴政是皇帝,没有人敢比他高明。
当他听闻河北有这么一个音乐家后,马上派人把高渐离请到咸阳。有人在彻底调查了高渐离的身份后,提醒他,此人是荆轲的好友,还是把他宰了吧。
嬴政太喜欢高渐离击筑了,所以不忍心。某天,他听完了高渐离的一首曲子,不禁泪水横流。
高渐离立即感到杀机四伏,但嬴政哭完,杀机就消失了。
嬴政问他:“你是荆轲的好朋友,我把你好朋友剁成了肉酱,又灭了他的三族,你怎么看?”
高渐离说:“皇上,你灭的荆轲的三族,根本就不是他的三族,他这个人没有亲戚啊。”
嬴政觉得高渐离很幽默,他也和高渐离玩了把幽默:“你一定有三族吧?”
高渐离说:“皇上您还真说错了,我也没有。”
嬴政说:“我是个特别爱才的人,你就是人才。但你又是个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我身边自我引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高渐离说:“杀人者靠两样,一是心,二是眼,您只要挖了我的心,剜去我的眼,我就不可能杀任何人了。”
嬴政拍掌道:“你可给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你的心我不能要,你要用心来为我演奏筑。我就搞瞎你的眼睛吧。“
高渐离说:“很好,音乐家,要眼睛也没用,甚至要耳朵也没用,只要用心即可。”
——高渐离这句话被千年后的两个人所证明:伟大的音乐家阿炳和贝多芬。
嬴政说:“但怎么搞瞎你呢?”
高渐离说:“我从您身上闻到了荆轲留给您的仇恨,所以您还是慢慢弄瞎我的眼睛吧。”
于是,嬴政就用烟熏火燎,生生把高渐离的双眼搞瞎了。
自从高渐离双目失明后,嬴政就少了分小心,经常让高渐离坐得很近,演奏乐曲。
几个月后,高渐离见嬴政已彻底放松警惕,就在筑中灌注了铅,某次演奏时,当嬴政正听得如痴如醉时,高渐离突然举起筑,照着嬴政的大头砸了下去。
这一砸,是高渐离数年击筑的全部功力,犹如彗星撞地球,筑又离嬴政的大头近在咫尺,就是孙悟空再世,都躲不过。高渐离信心百倍,筑还没有落到嬴政头上,他就已经喊出了夙愿:“荆轲,我为你报仇了。”
但是,嬴政一偏头,筑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嬴政的衣服柔顺丝滑,所以筑就顺着嬴政的肩膀滑了下去,高渐离用力过猛,惯性使他被筑带着滚向了前面,他被摔了个狗啃屎。
“哈哈,”嬴政大笑,“快,快来,捉住他。”
高渐离被两个赶来的卫士按在地上,他大惑不解,明明我已经胜券在握,嬴政根本躲不过去,怎么就失手了呢?
他趴在地上,问嬴政:“你一直在防着我?”
嬴政回答:“没有。”
他不明白:“既然没有,为何你能躲过我的一击,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嬴政回答:“你的行为没有任何破绽,但你的音乐露出了破绽。你在弹奏的过程中,乐声使我感觉到了杀气,越来越重,所以当你音乐突然一顿,我就知道你要砸我。”
高渐离趴在地上,长叹一声:“荆轲,我们终于要团聚了。”
嬴政也叹息道:“其实你完全可以成功的,只要你不用心演奏。一旦用心来演奏,就会被人感知到杀气,优势就是劣势啊。”
最后,他说:“看在你多次为我演奏的分上,我就满足你的愿望,来啊,拉出去砍了,让他去和荆轲团聚吧。”
这场刺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嬴政却感觉像是过了好多年。他很感伤,就问跑来救驾的文武百官,说:“为什么总有人要杀我?”
这个问题,文武百官不好回答,他们虽然知道答案,却不敢说。
嬴政从感伤中恢复过来,说:“这回没有好音乐听了,该干啥干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