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亲临陵区(1/1)
从万历十年(1582年)冬天到万历十一年(1583年)春天的几个月,万历皇帝的情绪陷入了紊乱。继张居正之后出任内阁首辅的张四维,洞察皇帝心理后,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终于得到了一条计策,建议万历修建寿宫,以消除张居正事件引起的内心的不快。万历皇帝闻听,欣然同意。
事实上,早在万历八年(1580年)三月,不满18岁的万历皇帝,第一次到天寿山谒陵,就开始考虑建造自己的陵寝了,只是当时担心张居正等人劝阻谏争,才强行压住心中的欲望,未公开表露自己的意图。如今,张四维的建议,正中他的下怀。于是,在张居正病故仅七个月后,万历皇帝就急不可耐地发布谕旨:“朕于闰二月躬谒天寿山,行春季礼并择寿宫。”
许多年之后,人们才真正明白,对刚刚步入21岁青春年华的万历皇帝来说,这一看似奇特的抉择,并非他认为自己死期临近,方匆忙准备后事,而是另有所思。有研究者认为,张居正的去世,使万历越来越感到群臣阁僚,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机构或一架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来看待。这个时候的万历皇帝,正值青春鼎盛的最佳时期,虽然长年生活在深宫,且有师傅张居正有点过于严苛的要求,使他的性格变得软弱,对帝国人事的处理和长远谋划,缺乏坚强的意志和决心,但并不意味着缺乏清醒和机灵的头脑。如果仔细回忆万历的成长之路,就不会遗漏这件事,以及万历在这件事情中所表示的思想脉络和人生感悟。
就在他听从张四维的计策,决定为自己在昌平建陵的时候,恰值三年一度的会试,按照传统,皇帝要亲自主持殿试。这次策文的题目相当烦琐,竟出人意料地多达五百字。他询问那些参加殿试的贡士,为什么越想励精图治,后果越是大臣更加腐化和法令更加松弛?
答案显然是无法靠几个参试的贡士能准确找到的,而急于救帝国于危局,又深陷迷茫与困惑中的万历,亦没有破解这一矛盾的有效方法,现实境况使他承受着沉重的精神重压。当重压达到极限时,万历感到喘息困难与步履艰难,此时的他,萌生了一个奇特、虚幻的想法,即接受精神上的活埋。
十三陵石牌坊
出乎万历意料的是,这次在昌平陵区预筑寿宫谕旨一下达,不但没有遭到廷臣劝谏和阻止,反而得到了极力迎合:“我皇上欲因春礼预择寿宫,宏度卓识,其与三祖(明太祖、明成祖、明世宗)同符。臣等不胜钦仰。”
朝臣们以如此态度加以迎合,使万历吃了一惊,一时间有今夕何夕、恍兮惚兮的错觉感。不知道是群臣集体糊涂了,还是自己奉天承运,得神而助?事实上,直到万历驾崩,他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朝臣在他所做或预想做的其他事务上,屡屡进谏,甚至横加干涉、粗暴阻拦,而对此事却出奇地宽容和谅解?其实,内中隐秘并不复杂,在臣僚们看来,年过20岁的皇帝,掌控帝国已十余年,不折不扣地取得了列祖列宗的地位,足以让天下臣民和后世子孙崇敬、爱戴。而修建陵寝同样是牵涉一国之本的大事,如其大事若早些落实,对巩固大明政权和维系天下人心至关重要。万历皇帝虽正值青春年少,但作为天下共主,具有足够的资格做此选择,并当此殊荣了。
按张四维的建议,此项工程参照明世宗嘉靖皇帝选择山陵的惯例,命文武大臣带领钦天监及通晓地理风水之人,前去天寿山先行选择“吉壤”二三处,以便于皇上在谒陵过程中钦定。
万历十一年(1583年)二月四日,礼部首次派遣祠祭署员外郎陈述岭、工部派出督水司主事闫邦、钦天监监副张邦垣、阴阳术士连世昌等人,赴天寿山先行勘察选择“吉壤”。
陈述岭一行来到陵区以后,开始了紧张而认真的勘察,足迹遍及陵区大小山丘、平原河流。经过一番冥思苦索地选择之后,于二月十四日返回北京。第二天,礼部向皇帝呈奏了他们的选择方案和图示,礼部题:“据祠祭员外郎陈述岭会同工部督水司主事闫邦等先诣天寿山,四顾相视,择得永陵东边一地名谭峪岭,昭陵北边一地名祥子岭,东井南边一地名勒草洼,俱为吉壤。”
万历皇帝览阅,急命定国公徐文璧[1]、内阁首辅张四维、司礼太监张宏,以及通晓地理风水的内外大小官员同去校勘。
徐文璧一行来到陵区,按图示登上谭峪岭,俯首观望,整个陵区尽在眼底。虽是二月早春,草木尚未发芽吐青,但置身山中,却分明感到一股春天的气息迎面扑来。每到太阳初升的早晨和日落的黄昏,山下的青松翠柏之中,便升腾起茫茫白雾,春风荡过,白雾缥缈起伏,在殷红的霞光中闪烁着彩绸般的光泽。青松、霞光、白雾,恍如人间仙境,的确是兴建寿宫的好地方。
徐文璧一行看过谭峪岭,又先后来到祥子岭和勒草洼勘察。这两处虽然和谭峪岭不同,却也有独特的风格和不容忽视的地理特点。就总体而言,两处和谭峪岭难分上下。
二月底,徐文璧、张四维等人回京,向皇帝呈奏:“三处地址确为吉壤。”
三处俱吉,自然不能俱用,只能从中选择一处,作为寿宫之地。而这个选择,只能由皇帝自己钦定。于是,万历假借恭谒山陵,行春祭礼为名,决定在闰二月十二日,进行第二次“谒陵”。
圣旨一下,朝廷内外一片忙碌。礼、工、兵各部,按照自己的职责,仔细地做着准备。到闰二月九日,突然狂风大作,黄尘蔽日,群臣无不惊慌。内阁首辅张四维认为天时不利,前行无益,并引用明太祖朱元璋的《祖训》“谨出入”条,谏止皇帝放弃这次“谒陵”。然而,万历选择“吉壤”心切,不顾张四维的阻谏,毅然传旨:“已将成,不敢中止”,决定继续前行。
《出警图》(明·佚名绘)。万历皇帝戎服乘马赴天寿山拜谒陵寝
闰二月十二日,狂风渐小,红日初露。万历皇帝由定国公徐文璧、彰武伯杨炳护驾,“率妃发京”。御驾前后,由镇远侯顾承光、左都督李文全、勋卫孙承光,统率佩刀五府军卫官三十名,大汉将军三百名,其他武装军校四千余人,向昌平天寿山进发。
按照惯例,御驾未动,京城先要戒严,每座城门都由一位高级文臣和武将共同把守。万历皇帝的胞弟、潞王朱翊镠,当时尚未成年,即参加这次戒严事宜,其任务是搬着铺盖到德胜门的城楼上居住,密切监视御驾必经之路一切可疑人物。浩浩荡荡的卫队伴着皇帝御驾走出德胜门,皇帝及其妃嫔住在沿路修起的佛寺里,其他随从人员,则临时搭盖帐篷以供歇息住宿。由京师去往昌平约百里的路途上,一些地方官、耆老及学校的教官,被引导在御前行礼,不能稍有差错。
史载,万历发京的第二天,在由沙河巩华城[2]赴天寿山的路途之中,皇帝的备用座驾“飞云辇”,不知何故突然起火,群臣大惊失色,侍卫们急忙上前扑救,总算保住“飞云辇”,未酿成大祸。这次事故,随行的大臣、官员、卫队将士议论纷纷。张四维认为,这是“上天的警告”,遂劝万历停止前行,但年轻的皇帝不吃这一套,下诏继续前进。十四日,队伍到达陵区。
万历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寻觅及视察他自己的葬身之地。但他是以拜谒先祖的陵寝为名而来的,表面上的谒祭仪式还是要做一做,且尽量周到齐备,以堵群臣口舌,也使自己心安理得。因而,在出发之前,礼部便有所准备,斟酌成例,拟订各种详情细节,如有的陵墓由皇帝亲自祭谒,有的则由驸马等人代为行礼等等。
十四、十五两日,万历皇帝在拜谒长、献、景、裕、茂、泰、康、永、昭诸陵之后,按礼仪还要亲祭长、永、昭三陵后边的主山。张四维认为此举过于劳累,便联合随行大臣,以各种理由予以谏阻,万历方才勉强答应,命驸马等人去代行祭礼,以示诚意。
十六日,万历率队依次到祥子岭、谭峪岭、勒草洼详细察阅后,对三处地址皆不满意。十八日,万历回宫,并立即诏谕礼、工二部及钦天监诸官,再去选择二三处来看。礼部臣僚见皇帝如此挑剔,心中不快,即呈奏道:“臣等既已寡昧,请允许张邦垣多带些通晓地理、风水之人,共同前去踏勘,唯此才能选取更多吉壤,供皇上选择。”
对于这个奏本,万历自然深知其中之意,但他未露声色,当即给予允可,并谕令:“凡在京有谙晓地理风水的内外大小官员,都可到天寿山参与实地踏勘。”
万历的这一谕旨,不但未给礼、工二部带来方便,消除他们的抵牾情绪,反而加深了选择“吉壤”的难度,以致最后矛盾重重,并生出许多钩心斗角、阿谀逢迎、令人捧腹的可笑可叹事件。
注释:
[1]徐文璧:南直隶凤阳县(今安徽省凤阳县)人。中山王徐达八世孙、定国公徐增寿七世孙。隆庆二年(1568年),徐文璧袭封定国公。隆庆五年(1571年),在廷议中同意俺答汗封贡。明神宗即位后,改掌后军都督府事。徐文璧为人小心谨畏,受神宗亲信,久为“班首重臣”,屡代其郊天,又疏请建储、罢矿税及释放被逮官员。累加至太师兼太子太傅,袭爵共三十五年。万历三十年(1602年),徐文璧去世,获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傅,谥号“康惠”。
[2]巩华城:明代皇帝北征及谒陵巡狩驻跸之所,位于今北京市昌平区沙河镇内。明永乐十九年(1421年),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随即在此建起一座行宫,作为皇帝巡狩和后代子孙谒陵停留之处。正统元年(1436年),行宫被水冲毁。嘉靖十六年(1537年),世宗驻沙河,礼部尚书严嵩奏请建城及修建行宫,驻兵防卫。嘉靖十七年(1538年)动工修建,十九年(1539年)完工,御赐名“巩华城”。城呈方形,南北、东西各长1000米,城高10米,每隔16.7米建一垛。城以行宫为中心,辟四门,南名“扶京”,北名“展思”,东名“镇辽”,西名“威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