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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锁链的捆绑中成长(1/1)

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以后,除了处理日常政治、经济、军事等事务,所做的另一件要事,就是辅导他的学生——年轻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读书成才。为把这位新任皇帝引向自己所设想的境地,张居正以高度的热情和责任感,为万历精选了五位经史主讲,两位书法主讲,外加一位侍读,所学内容由张氏自己亲自编订。此时的张居正,已成为塑造年幼皇帝的总设计师和处理军政要务、身兼内外双重职务的国之重臣,亦为整个大明帝国事实上的掌舵人。

明万历元年刊《帝鉴图说》插图“遣使赈恤”。唐史记:宪宗四年(809年),南方旱饥,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两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将行,上戒之曰:“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周救百姓,则不计费。卿辈宜识此意,勿效潘孟阳饮酒游山而已。”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接二连三地砍了几位宰相的脑袋,并且严旨后代不复设立,以免皇帝大权旁落,受制于人。但后来的君主并不像先辈那样勤于政事,到朱元璋的儿子——明成祖朱棣时,随着政务增多,开始让殿阁大学士参理,宰相之权逐渐移回殿阁辅臣手中。

由于张居正成为万历一朝实际上的宰相兼太师,成为大明帝国最为强大坚挺的柱石,或曰帝国航船最强劲的掌舵人。因而,张氏抓住时机,铲除一切羁绊,在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进行了一系列颇有成效的改革,同时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对万历的教育之中,企图按照他理想中的模式,塑造出一个全能的完人和圣主。只是,张居正的方法过于刻薄和急躁,致使这位少年天子越来越不堪重负,性格逐渐扭曲,直至偏离航道。其最终结局是,张居正在为行将垂死的大明帝国恢复元气的同时,也为它的彻底毁灭种下了难以治愈的毒菌。

几个世纪之后,明史研究者大都同意这样一个事实:万历皇帝一生的作为和名声,前后大相径庭,前期是一位较为聪明、早熟的君主;后期则成为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的昏君。史载,万历5岁时就能读书识字,这是按中国传统的虚岁算法算的,那时他的实际年龄还不足4岁。就在差不多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天,他见父皇在宫中驰马,立即跑上前去,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如此驰马急奔,倘马蹶失足,后果作何设想?”

隆庆皇帝听罢,立即跳下马来,把他拥在怀中,激动得热泪盈眶,深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隆庆皇帝当场嘉奖了儿子,并在不久后将他立为太子。

如今,作为新皇帝的朱翊钧,在张居正精心辅导下,学业日有进步。到万历二年(1574年)三月,小皇帝将自己书写的十二字条幅“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之法”,悬挂于文华殿中央。接着又书写条幅,准备分赐给众臣僚,每个字足有一尺见方。张居正来到文华殿,见万历“纵笔如飞,顷刻毕就”,且12岁的孩子书写这么大的正楷字,着实不易,张居正看后十分欣慰。为此,他特做《缉熙圣学》诗一首,颂扬其事。诗曰:

冲龄已赋圣人资,典学尤勤恐后时。

努力寸阴常为惜,谈经终日竟忘疲。

闲观翰墨情偏惬,坐对缥缃手自披。

二帝三王心法在,文□高揭即著龟。

万历二年(1574年)闰十二月十七日,小皇帝讲读完毕,将亲自书写的“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张居正。这八字虽然反映了万历对张的无比信赖,但张居正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宏大的政治命题,即中国文化里最重要的是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作为一代君主,治国安邦需要的是熟读经史子集,在古书典籍中寻求大道,而书法绘画之类艺术毕竟属于细枝末节,只能作为修身养性的辅助品,不能成就经国之大业,治世之根本,若沉湎太深,对治理国家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出于政治高度和治国方针上的考虑,张居正板起脸对万历此举进行了劝谏。他说道:“赐臣之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矣。但以臣愚见,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至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著称。不闻其有技艺之巧也。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能文章善绘画,然皆无救于乱亡。由此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之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正宜及时讲求治理,留心政务,以古圣帝明主为法。书法一事,不过借以收心而已,即使殚精费神,直通钟王(钟繇、王羲之),亦有何益?”

万历听罢,立即答道:“先生说得是,朕知道了。”

自此之后,在万历的功课之中,书法艺术被取消,只留下经史二门供这位小皇帝攻读。

万历三年(1575年)五月二十日,皇帝下令中使捧出他母亲李太后所写的御书一帙,叫张居正看,并说太后不但每天在宫中看史书,还要坚持写字一幅。她不仅自己这样做,还令30岁以下的侍女都要读书写字。张居正听罢,深以为然,并借此开导说:“圣母,母也,犹孜孜勤学如此。今皇上当英雄少年,将来有万钧之重,何不锐精学问,讲究治理以副祖宗托付之重乎?伏望皇上仰体圣母爱育之心,及时典学无怠无荒。则睿智益升,聪明愈扩。”

万历当即答道:“先生言是也,朕当勉焉。”

同年底,万历对张居正说:“朕于宫中默诵所讲书,多能记忆。间亦有遗忘者,温习未尝废也。”

张居正闻之,大喜,认为万历皇帝按照自己设计的道路一步步向前迈进,自己没有白费苦心,日后继续按这个模式栽培下去,万历皇帝一定堪当大器,成为一代明君圣主。然而,只顾沾沾自喜的张居正没有意识到,他一手栽培并渴望成就的这件“大器”,已经悄然变形。这位少年皇帝的幼小心灵,因书法等艺术的爱好与追求被强行阻断而受到刺痛,经史子集的枯燥讲读,使这位童心未泯的少年日趋厌倦。像许多厌学、逃学的少年一样,这位小皇帝先是在讲堂上表现得神气不定,继之开始借故停辍。而自以为聪明过人的张居正,却把自己少年时在江陵读书的那一套方式、方法,强行置于一国之主——万历皇帝的头上,且在小皇帝明显表现出对读书、讲学厌烦、抵触和逃避之时,并未有所警觉。而且,张居正不认为自己设计的模型和教育方法有什么差错,对面前这位满面愁容,且暗含愠怒、怨恨的小皇帝,并未给予感情上的抚慰,反以自己的霸道作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状,一如既往地严格劝谏、干涉,毫不退让放松。

万历五年(1577年)闰八月初三,小皇帝借故暑雨太多、太大,口谕令朝讲暂歇。张居正得知后,立即前来谏阻,并趁势讲了一番古今中外的大道理。在张居正严厉、恳切的劝谏下,万历不得不收回口谕,重新进入忙碌的功课中。

早在此前,张居正还仿照唐太宗、明成祖和明仁宗的做法,绘制天下疆域和职官书屏,悬挂在文华殿墙上,让万历朝夕观阅。史载,这幅疆域职官书屏画得十分精详,全屏共分九扇,中间三扇绘天下疆域图,左右各三扇分别列文武职官的姓名、贯址、出身、资历等,而每个职官的情况,均用浮贴,如有升迁改调,可以随时更换。在张居正看来,有了这幅屏风,“四方道里险易、百司职务繁局,某某官员贤否,莫逃于圣鉴之下”。只是令张居正想不到的是,面对这一杰作,万历皇帝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览阅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先生费心,朕知道了”,算是对张居正这番苦心孤诣的回报。

此时的张居正,被权势和由自己掌控的权势带来的使命感冲昏了头脑,对万历于功课上的厌倦、烦闷情绪,仍未体察和醒悟,更未对这位小皇帝精神上表现出来的痛苦,甚而愠怒加以深究,他依然自信满满地按照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思维方式,以及一个臣僚对皇帝效忠的责任和挚诚,训导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有时表现得十分严厉和刻薄,甚至达到了令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程度。对此,后世史家多有评判或予以指责,若史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讲述了这样一件小事。有一次,万历在朗诵《论语》时,把“色勃如也”,读成了“色bèi(背)如也”。张居正听罢,当即沉下脸来,面带怒气地厉声纠正道:“应当读bó(勃)!”这一声严厉得近似指责的叫喊,使万历皇帝极为惊恐和愤慨。尽管皇帝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并称张居正为先生,但这位少年天子自小被灌输的信条是,自己乃堂堂大明帝国的当朝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之骄子,是上天任命的天下共主。《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白虎通义》曰:“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也就是说,天子“受命于天”,地上行走的一切人等,无论贵贱尊卑,都是他的臣民,都要服从他的意志。张居正此时严厉而刻薄的责备,万历认为是对自己不尊、不敬,有辱他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尊严。在日后的岁月里,此类事情不但没有停止,反而不断出现,使少年皇帝感到自尊心受到刺扎,心灵深处渐渐生起了反抗的欲望,对张居正本人由尊敬、畏惧变成了忌恨。按黄仁宇的说法,多少年后,张居正举家获罪,其本人差点被开棺戮尸,与张氏本人在教学方式和对待皇帝的态度方面,有意无意地播下了仇恨种子是分不开的。

从另一个视角看,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均处于鼎盛时期,且颇为自负的张居正,之所以没有顾及或领会小皇帝的感受,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和道理,他企图让万历皇帝明白,天子受命于天是不错的,但天意能否长久保持不变则在于是否施行仁义,如《孟子·离娄上》所言:“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要使国家兴旺发达,百姓安居乐业,首先是皇帝自己修德进业,审慎地选择德才兼备的官吏,这样君臣同心同德,才能保证帝国亿万斯年,长盛不衰。要选择当朝称职的官吏,作为君主,就必须信任忠诚的臣子张居正本人。确切地说,张居正才是引导大明帝国这艘航船一路前行,且能渡过急流险滩的不灭的灯塔。

随着时间的推移,万历皇帝与张居正这对君臣,心理上的抵牾越来越大,仇恨的种子在万历心灵深处悄然发芽生长,而小皇帝那个只有三十多岁、精力充沛又满怀期待的母亲——李太后,亦即慈圣皇太后,也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一个令儿子身上雪上加霜的角色。太后的出身和特殊经历,使她的性格和处事理念,形成了一套独特模式。尽管儿子已经当政,但这对母子却一直同住在乾清宫,且太后对这个亲生儿子能否尽心尽职、勤奋学习,表现出特殊的热情和关注。她利用被称为儿子“大伴”的太监冯保,不断向自己报告宫内外、包括皇帝本人的各种情况。由于这个太监兼特务精明能干,使得太后耳目灵通。也由于这个神秘莫测的特务,在不分白天黑夜地监视她儿子的言行,使得万历皇帝渐生畏惧和厌恶。而一旦听到对皇帝不利的密报,年轻的太后盛怒之下,就会对儿子处以长跪的惩罚,有时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这一做法,不仅使万历小皇帝承受了肉体的折磨,更为重要的是,让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感到极端的难堪和精神的创痛。而这时的慈圣皇太后,并没有因此感到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相反却认为自己做了既合乎祖训,又不悖常理的具有责任感的好事。因为她的经历和思维方式无不在告诉自己:我是为你好,我这样做是对的,不这样,才愧对列祖列宗和儿子本人。

明代开国之君朱元璋,怕自己百年之后子孙不肖,出现类似汉、唐那样外戚或母后专权的隐患,明确规定后妃由良家挑选。作为万历皇帝生母的李太后,原出身贫寒之家,被选入宫后,在裕王府侍候当时还是裕王的朱载垕,也就是后来的隆庆皇帝。她之所以没有像绝大多数宫女那样,在紫禁城中空虚寂寞了此一生,仅仅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使她与朱载垕于夜深人静时,发生了一段情意缠绵、难以忘怀的情欲之缘。第二年,她便生下了儿子朱翊钧,并以“母以子贵”的宫廷礼制,一跃成为皇贵妃,直至儿子被立为太子,继之成为当朝皇帝,而她自己也成为当朝太后。这位30多岁便守寡的女人,深知到达现在的地位是多么不易。《公羊传》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二者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更多的是儿子给予了自己今天的荣耀和权势。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对儿子进行相当严格的管教,年复一年,这位太后在每逢上朝的五更时分,便推醒酣睡的儿子,带他去临朝听政。如此这般不辞劳苦地栽培儿子,当然是希望眼前这个小皇帝成为一代贤君,自己也一同名垂青史。

万历六年(1578年),年已16岁的万历皇帝到了大婚年龄。为广延子嗣,必须先册立皇后,然后再立妃嫔。对万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当然,他暗自庆幸的不是大婚,而是严慈的母亲将不再陪他住在乾清宫而搬回慈宁宫,他将有可能在日后的生活中成为一个自由的君主,一个独立的人。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大婚后的万历皇帝从表面上看,似乎和年轻貌美的王皇后结成了天生的一对,事实上万历内心却极不喜欢这位总讨母后欢心的女人,并不时给她冷淡的脸色。这种不近人情的态度和做法,万历一生都没有改变。深感冷落的王皇后愤懑之极,只得拿宫女发泄怨气,一生毙在她杖下的宫女就有数十人之多。王皇后为什么一生从未得宠,史料尚无确切记载,世人也无处捉摸。或许,爱与不爱本身就没有什么因由可寻,也无对错是非之定论,它是存于心灵深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情感的波动。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大婚后的万历皇帝认为,他已经从母亲的严格束缚下摆脱出来,得到了一个打破单调和空虚生活的机会,可以钻出阴暗沉闷压抑的深宫,长吁一口气了,直至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过一种充满青春张力,吞吐四海八荒,实现春秋大梦的壮丽人生。只是,他高兴得太早,也想得过于简单了,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给了这位少年天子当头一棒。

史载,一个名叫孙海的宦官,引导万历在皇城别墅“西内”[1],举行了一次极尽欢乐的夜宴。这里湖波荡漾,宝塔高耸,风景秀丽,喇嘛寺旁所蓄养的上千只白鹤点缀其间,使得刚从铁狱般深宫大院潜出的皇帝,恍如置身蓬莱仙境。新奇的、自由的生活天地一经打开,万历皇帝对紫禁城的禁锢岁月,产生了恐惧与厌恶,对此处的旖旎风光与新鲜、活泼的气氛,产生了向往甚至迷恋。从此,在“西内”的夜游,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到夜幕降临,只见年轻的皇帝身穿紧袖衫,腰悬宝刀,在群宦簇拥下,带着似醉还醒的酒意,像话本中的侠客一样,高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在园中横冲直撞。折腾累了,便是一顿宴饮歌舞,直闹到天色微明方休。一次宴会上,万历醉眼蒙眬地叫身边一个小宫女唱自己喜爱的新曲。不料,这个宫女奏称不会,小皇帝借着酒劲龙颜大怒,抽出身上宝刀,学着侠客的样子欲砍向宫女。孙海等急忙上前阻止,万历欲杀不能,便灵机一动,说:“不效当年曹孟德割发代首,何显朕无戏言?”手起刀落,斩断了宫女半截长发。一个随从眼看宫女惊昏倒地,其他侍从太监、宫女惊呼乱窜,怕闹出人命不好交差,急忙上前劝谏,结果被怒气未消的万历下令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

小皇帝如此不分白天黑夜恣意妄为地胡闹,引起了监视太监冯保的不满,遂将此事悄悄告诉了太后。太后闻言大为吃惊,觉得自己过于放纵皇帝,没有尽到对皇帝的督导教育之责,愧对祖宗社稷。被悲愤和悔恨所裹胁的太后有些失去理智,只见她除去簪环,准备祭告祖庙,废掉这个失德之君,以皇弟潞王代之。冯保等宦官见大事不妙,立即意识到兹事体大,无论是对皇帝本人还是对身边的宦官,都是一个重大危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机警的冯保立即示意万历跪求母后开恩息怒。小皇帝虽然曾因读书被罚长跪,但领略的只是母后严厉逼视的目光,而现在,惊慌失措的他第一次看到母亲悲愤的目光中,含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哀怨——这是一种恨铁不成钢、辜负夫君遗托顾命的绝望神色。望着伏地不起的皇帝,怒气正盛的慈圣太后手脚抖动,厉声训斥道:“先帝弥留之际,尝内嘱你两母教育,外托张先生等辅导,可谓用心良苦。孰知你如此不肖,到处游荡,将来必玷辱祖宗功名。我顾社稷要紧,难道非要你做皇帝不成?”言毕,昏厥过去。

万历意识到自己这次惹祸非同小可,伏地哀泣,不敢仰视。冯保急忙号令宫女服侍太后,又令人火速请张居正前来劝慰。经张居正和冯保极力劝说,万历皇帝痛哭流涕,表示悔改,并在张居正示意下写了一份“罪己诏”,醒来的太后怒气渐消,最终答应给皇帝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次事件,令万历胆战心惊、汗湿脊背的同时,也给张居正敲了一个警钟,他再也不敢马虎大意了。为避免再度出现类似麻烦,张居正以铁腕手段,大批斥退皇帝的近侍,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活跃分子,同时自告奋勇,承担起照料皇帝私生活的重任,每天派遣四名翰林,在皇帝燕居时以经史文墨愉悦圣情。

也正是由于本次事件的发生,万历皇帝才明白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天下君主,但仍是一个既不独立,更不自由的孤独少年。他冥冥中感到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套在自己身上,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去生活,去探索外部世界,甚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感到有无数双忽隐忽现的眼睛紧盯不放,使自己身心俱不自在,如芒在背。留给他的空间,或他能够做的,只有在这条无形锁链的捆绑下,在这冰冷的深宫大院里,沿着一条古老得生锈的轨道走下去,纵使前方是一片迷茫的征途,甚至是峭壁悬崖。

当然,李太后的斥责,张居正及身边的臣僚严密的监视兼精神上的捆绑,并未立即使少年万历屈服,他那青春躁动的身心和满腔的热血,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仍促使他设法予以反抗,只是方式比此前更加小心谨慎罢了。以后的岁月,万历要干每一件“出轨”之事,总提前编造出几条理由,以应付太后的盘问。与此同时,这件事也给他的心灵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伴随这个阴影而生的,是恨上了告密的冯保和为自己代草“罪己诏”的张居正。因为“罪己诏”中的言辞,竟到了使他这位皇帝无地自容的程度。每当回忆起那不堪的一幕,万历心中便隐隐作痛,一股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起来,且越烧越旺,不能止息。

有一天,万历听课完毕,一时兴起,便开始书写大字赐予辅臣。冯保立在一旁,吹捧逢迎,不住喝彩。望着冯保的谄媚之态,万历停了下来,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厌恶的情绪,仇恨的火苗升腾而起。刹那间,他手中饱蘸浓墨的大笔,唰地掷在冯保穿的大红袍上,淋漓尽染。冯保打了个激灵,惊恐异常,在旁的张居正和几位辅臣也是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众人脑海中迸出一个相似的念头——皇帝变了。

注释:

[1]西内:明代在所谓大内以外兴建的宫苑、衙署。据明史专家研究,“西内”的指向并不是一定的,《明史》及有关明代的史料提到“西内”有多处。 其一为燕王府的地址。朱棣分封燕王,需要一座府邸。据杨宽先生研究,燕王府选址在刚刚被拆毁的元故宫之上,具体即元代“西内”——原隆福、兴圣诸宫的位置,地处太液池以西。洪武三年(1370年)朱棣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1380年)方进驻北平,在洪武十二年(1379年)燕王府建成之后。后来的北京故宫又是在燕王府的基础上改扩而成的。 其二为宣宗朱瞻基扩建宫殿之地,在皇城的边缘地带修建的皇宫。 其三为景帝朱祁钰的终结地。景泰八年(1457年)夺门之变,朱祁镇复位为皇帝,朱祁钰被废为郕王,迁往西内,并在十余天后亡于此。 其四为宪宗朱见深的废后吴皇后的居处,即冷宫。 其五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居所。嘉靖二十年(1541年)后,朱厚熜迷恋吃丹修炼,西内正是他修仙之地。《明史》载,帝“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修仙所需的药饵、青词、秘法等,通过宦官直达西内,称为后朝本。 其六为万历皇帝所游玩的“西内”,不知所指,从史书记载的环境与建筑物等分析,或是嘉靖皇帝当年的修炼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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