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豪华别墅(1/1)
白未已知道厉邵简,听参加葬礼的人说,他是三院的骨科医生。
青年才俊。
高高瘦瘦,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唯一彰显个性的是眼镜腿上略微显眼的银质中世纪风十字架。
在御福堂,她亲眼见到厉邵简花果山小猴似的,贴在思庭樾身边,思庭樾像极了万寿山五庄观内拔地而起的人参树。
佛光般的气质,吸引着周遭人的视线。
白未已想扶住“起死回生的二舅姥爷”。
“二舅姥爷”呔一声,甩开白未已伸过来的手,自顾自走了一个蛇形步,躲得那叫一个灵活。
别人没吓到。
白未已视线范围内,吓得屁滚尿流的厉邵简向她直愣愣倒过来。
她看见厉邵简白如尸体的脸色,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想扶住他。
“当心!”
耳边刮过一阵风,带来思庭樾的声音。
她感觉身体一歪,手腕被人拽过,重心偏移,身体轻飘飘倒下去。
下一秒,被厉邵简惨绝人寰的喊声叫到沸腾的灵堂,有一隅小角落倏地静下来。周围空气被抽离,白未已的呼吸少了一拍。
一秒过后,被按下暂停键的灵堂重新运作,人声被刻意拉远,有人冲过去,人形巨物砸在地面,发出巨大的闷响声。
明明上一秒,她快接住晕厥过去的厉邵简来着。
白未已偏过头,右边脸颊贴着熨帖的黑色西服面料,并不太柔软,却有种被好好保护着的心安,让这个拥抱有了实质性的触感。
她仰起头,头顶噗地撞到思庭樾的下巴。
“嘶……”思庭樾捂住下巴,拉出夸张的调子。
“对不起!”白未已赶紧撤回一个脑袋。
“恩将仇报啊,小白~”
“……”
思庭樾揉着并无痛感的下巴,瞥了一眼遁开一米的白未已,她那小脑袋瓜子能撞他多疼?毛茸茸的,像株静待风来的蒲公英。
厉邵简被人扶住,半倚在二舅姥爷的水晶棺材旁,从晕厥中惊魂未定地醒来:“鬼、有鬼!!!”
“放你个屁!”苍老又沙哑的骂声,“我弟死了,他才是鬼!”
厉邵简缓缓抬头,扬高脖子,和老者对上眼睛。眼皮不受控地跳着。
白未已看到厉邵简的眼球360度乱转,她着急地拉住思庭樾的袖子,“你朋友——”
思庭樾垂眼,纤细白皙的手指把他袖口拽得皱皱的,他站定身子保持不动:“不碍事。”
白未已急切地:“他有癫痫吗?我去找筷子,不能让他咬到舌头!”
“……”
能不能,来个人,把那毫无用处、只会丢人现眼的厉邵简拖到焚化炉里烧了!
老人名叫周狗剩,是厉邵简二舅姥爷周狗蛋的双胞胎哥哥。60岁时患上阿尔兹海默症,长期住在疗养院。
清醒时间短,糊涂时间长。
许是双胞胎的心有灵犀。周狗蛋去世当晚,周狗剩忽然从床上爬起,脑子清醒得不得了,嚷着要去看弟弟。
也难怪厉邵简不认识他的“大舅姥爷”了。
勉强搞清楚纷繁复杂的亲戚关系,厉邵简语言能力被击溃,有出气没进气,疲软地直哼哼。
见他头上脖子上满是虚汗,白未已关切地问:“你要不要去休息室?”
厉邵简忍痛,对上思庭樾嫌弃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那名脸上挂着关切的女孩子,愤懑出声:“好兄弟还不如陌生人!”
思庭樾乜他:“少丢人现眼,你自己摔的。”
厉邵简气急,嘶了一声,眼前莫名浮现昏倒之前的画面,回过神来:“我那是摔吗?我都昏倒了,你不扶我,你扶你的小老虎!”
他煞有介事地看着白未已涨得通红的素净小脸,忍痛,补了一句,“小~老~虎~”
白未已:“……”怪不得思庭樾嫌弃他!
思庭樾说话自带刀子:“你再说话,把你跟你二舅姥爷一起烧了。”
厉邵简急赤白脸的:“思!庭!樾!你还是人吗?!我是胳膊断了,不是人死了!”
“哦,你不就是骨科大夫吗?自个儿治去。”
“……”
白未已真长见识了。
眼前两位,哪是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分明是穿着开裆裤彼此拌嘴的小屁孩。
嫌弃归嫌弃,思庭樾还是喊来在外面候着的赵叔,送厉邵简去三院。
追悼会由一场闹剧拉开帷幕,渐渐走上正轨。
白未已有别的活儿,忙着之后几场追悼会灵堂的布置工作。在忙的间隙,她分了一些注意力,留意御福堂追悼会的进程。
亲朋家属鞠躬,绕二舅姥爷棺材一周做最后告别。人们大声哭泣,将悲伤的氛围渲染到极致。
思庭樾始终站在后方,帮着好兄弟料理丧事。
白未已看向那道清俊颀长的身影。
他站在厉夫人旁边,轻声安慰。确认她状态尚可后,又吩咐人将厉邵简的大舅姥爷送回疗养院。
有些并不和他相熟的人,听闻他是思氏集团总裁,格外热络地和他握手。
他应该是讨厌这样的场合,却因为厉邵简的关系,耐着性子一一应对包围住他的人群。
白未已对他的印象芝麻般节节抽高。
在这之前,他是思氏的总裁,是延夏的小舅舅,而现在,她确定他是一个对凡事都游刃有余的成熟男人。
他身上始终保持着一股松弛感,这是好听的说法。在别人眼中,却是一股戛然而止的疏离感。
该怎么形容思庭樾呢?
他被孤傲感裹挟,拔地而起长成参天大树。所以刚才贴着他手臂时感受到的触感,又是什么样的呢?
白未已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双手绞干思庭樾的手帕,湿润的帕子贴在她的脸上,她感受到一股躲在树荫下的凉意。
焚化室。
严广明看着刚送进炉里的遗体,问:“周狗蛋的死亡证明呢?”
在焚烧前,必须仔细核对所有手续,确认无误后,家属签名,再进行焚烧工作。
就这当口,负责手续的工作人员不在。
严广明在心里暗骂:知道老李的侄儿不着调,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他回到办公室,簌簌冷气瞬间将焚化室传导的高温隔绝开,严广明给综合办打电话:“周丽华,老李侄儿怎么回事?…什么?吓跑了?不干了?”
这才两天!昨天火葬场安静得出奇,未举行一场追悼会,老李侄儿生龙活虎,追着那个暑期工问东问西。
小姑娘肯定被他问烦了,又碍着老李的面子不敢发作。
上周末,三名火葬场老员工晚上喝酒,回家出了车祸。为首的司机酒驾,正是和严广明做搭子负责焚化炉的同事,喜提七天拘留。另外两名同事,一个胫骨骨折躺在三院,另一个肋骨骨裂回家休养。
原本人手紧缺的火葬场雪上加霜。周丽华放下内线电话,抬头正好看见进来喝水的白未已,“白未已,你去给严广明打下手。”
“周姐,我帮严师傅干活吗?”白未已放下水杯,又确认了一遍。
周姐见她不像往常那般果断,眼神来回扫她,“老李侄子溜号了,没让你干重活,你帮严广明核对死者焚化前的手续就行。”
说好不让暑期工接触遗体相关工作的。
她看着白未已单薄的小身板,又补了一句:“今天我儿子去同学家玩了,你中午不用给他辅导功课。等上午忙完,你先下班休息。昨晚通宵布置御福堂,一定累坏了吧?”
白未已没说什么,领导说什么,照做便是了。
她怕火。
为了钱,却在火葬场做暑期工。
她从帆布包里抽出文件袋,又取出里面的记事本和笔放回袋内。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迈着沉重的步子往焚化室的方向走去。
刚打开门。
严广明冲她蹙眉:“磨磨蹭蹭的,怎么才来?”
白未已刚想道歉,却被熟悉的声音打断:“怎么?你们火葬场还有KPI呢?”
思庭樾坐在一张普普通通的木质凳子,右腿搁左腿上,双手环在膝头,脸上露出几分漫不经心。
严广明没想到烧具尸体,还能谈到KPI,他愣住,“没呢。”
“那你着什么急?咱二舅姥爷都不急。”
“……”严广明被男人的话一堵,脖子里梗着的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白未已收紧的心脏活泛了几分,她感激地看着思庭樾。
严广明看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思庭樾陪着厉夫人一起核对。死亡证明、亡者身份证、户口本……严广明出具了火化证和发票。
白未已把证件发票全部放进粉色的文件袋,交到厉夫人手里,细着声音说:“阿姨,这个袋子要保管好,去社保中心办理丧葬费和抚恤金需要用到。”
“谢谢。”厉夫人感激地看着她,接过文件袋。
思庭樾看了一眼,袋子上甚至印着粉色的三丽鸥卡通图案。
这一看,就是她自己的文件袋。
这小孩胆子够肥啊,打工打到火葬场,被人呼来喝去到处干活,工资没发到手,还搭上自己的东西?
几名近亲搀着厉夫人去看二舅姥爷遗体入炉。
四下无人,思庭樾问得颇为随意:“怎么会在这儿打工?”
白未已将一叠留档文件在桌上对齐,对上他的视线,避重就轻地说:“正好看到招工启事。”
“你不害怕?”
白未已顿了顿:“害怕。”
是啊,小女生怎么会不害怕?
“但仔细想想,我们活着就要有这样的觉悟。人终究要死的。无论多厉害、多有名、多坏的人,他的最后一天,都会在这里度过。”
思庭樾眼神锁定她的眸子,她的声音清清亮亮,仿佛丝毫未受到火葬场颓丧气息的影响。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小盒子才是永远的家。”白未已站起身,墙上贴着的骨灰盒价目表,她越过思庭樾身边,靠墙走近几步,伸手指向价目表上最贵的玉制骨灰盒,“我要多赚点钱,给自己买座豪华别墅。”
她在笑着说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情,以一种轻松的调侃语气。
她的话,像条细细的丝线,勒住人的心脏,遏制它的跳动。
遗体入炉,火化。
二舅姥爷终于踏上奈何桥观光之旅的第一步。
厉夫人浑浑噩噩的,其他亲属们的脸色大多惨白。
只有思庭樾接了好几个电话。
“我、骨、裂、了!”思庭樾拉直手臂,电话里果然传来厉邵简的嚎叫。
厉夫人一听宝贝儿子骨头断了,身体一软,被人架走。
他看了一眼正在工作的焚化炉,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嚎什么?阿姨被你吓坏了。”
“我妈怎么了?!”
“你爸派人把她接回家了。”厉邵简他爸人在国外,正往机场赶。他做不了什么,只能隔着电话线瞎指挥一通。
“哦?我妈不在?”电话那头静了几分,旋即传来一声大叫,“思庭樾!我!他!妈!骨!裂!了!”
“鬼叫什么?”思庭樾被他的操作打得措手不及,边走远几步,边骂道,“裂了你自己上石膏,你不就干这个的吗?”
“……”
“难不成还要我在石膏上签名?”
“……”
二舅姥爷的骨灰烧妥了。
按照流程,严广明喊死者家属进来确定骨灰,确认完毕后,他会将大块骨渣和胯骨放进粉碎机研磨成骨灰。
偏偏家属一个都不在。
严广明被焚化炉室的高温折腾得不行,顶着满头热汗,打电话摇人。
这次直接打到白未已的手机。
“暑期工你搞什么啊?我让你走了吗?快叫家属认领骨灰,你过来焚化室!”
刚上完洗手间的白未已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她在焚化室外边转了一圈,没见着半个家属,只能给思庭樾发了微信:需要家属认领骨灰,你能通知家属吗?
思庭樾火速挂掉厉邵简的电话,领着一名家属往焚化室的方向走去。
只见白未已垂在身侧的手掌团得很紧,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工作做了一半,焚化室的钢筋大门砰地打开,热浪灼烧空气,里外形成巨大的对流。
女孩子挂在耳后的碎发被吹散。
“愣着干嘛?进来啊!”门后的严广明探出戴着绝热手套的手。
单薄的背影,犹豫几秒,旋即被热浪吞没,消失在焚化室门口。
不远处的思庭樾眉心紧蹙,那负责烧尸体的老头怎么回事?让小姑娘进焚化室?他有大病?!
此刻的焚化室,二舅姥爷的尸体已经烧好变成骨渣,骨渣被运至另一处。
家属选的是豪华焚化炉,单炉单烧。
1200度的焚化炉早已结束运作,烫人的温度依旧存在,白未已不敢离得太近。
这里没有火。
但处处有火。
“怕什么?”严广明瞪她,“炉子没尸体,已经运走了。我让你过来,是长长你的见识。”
他说话的样子漫不经心。在白未已听来,像是山林燃起大火,她能感受巨大的火焰围住她、火舌含住她的身体、吞并她、耳边不断传来骨骼爆裂的声音。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时空倒转。
视线越过焚化炉,虚空看向另一端——
七岁的她踮起脚趴在窗口。
破碎的回忆潮水般涌来。
她听到自己喊:“易宸哥哥,你爬上来!我砸破玻璃了!”
强烈的痛觉割开她的回忆。
痛来得急,绞得她的右手动弹不得。
氧气被榨空,只留下一具躯壳,勉强站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