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寂灭(1/1)
曲终人寂灭
1951年8月1日晚,香港下着骤雨,病入膏肓的杜月笙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神情沮丧。陆京士原定8月1日赴港,却因为天气而改为8月2日。雨依旧下个不停,狂风刮得门窗发出刺耳的声音。
至亲好友们都忧心忡忡地围在病榻前,嘴里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话。杜月笙扫了众人一眼,长叹一声:“我许了个愿,若京士今天能来,我的病或许还有救;他来不了,我就知道我这病是不会好了。”不等大家再好言劝解,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于是满室寂然。
8月2日一早,风雨虽然没有停,但明显小了许多。杜公馆的电话打到了香港启德机场,机场方面告知,台风已经离境,航班恢复了,这天上午就有一班飞机从台北飞抵香港。不过台北滞留旅客太多,陆京士有没有上飞机,香港方面就不知道了。挤在客厅里的众人商量后决定,暂不将这个消息告诉杜月笙,万一他再受打击,身体可受不了。
而杜月笙坚信今天陆京士一定会到,在这股信念的支撑下,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他还坚持要呆在客厅里,等着陆京士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杜月笙也留在客厅里与大家同桌而食。他不停地看向大门口,希望能看到陆京士的身影。
幸好,大家还没动筷子,杜公馆的电话就响了,是朱文德从启德机场打来的,说陆京士已经到了。这个消息令杜公馆里的所有人都非常振奋,大家放下碗筷,一起坐等陆京士到来。
当陆京士一行抵达坚尼地台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两条腿软得几乎不能动的杜月笙,也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他那期盼的目光一直投向门口。
陆京士是杜月笙的心腹,二人相识二十多年,这份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陆京士为了赶上飞机,几乎一夜未眠,又大半天水米未进。当一身风尘的陆京士看着多时未见、已经病得形销骨立的杜月笙时,不由得快步上前,握住那只皮包骨头的手,两颗热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他尽量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当时,杜月笙的七子杜维善在台湾求学,就住在陆京士家里。儿子还没有赶回来,倒是这个门生丢下繁重的工作,在台风刚过时飞抵香港。这样的情谊,谁人会不感动?
杜月笙邀请陆京士入席一起吃饭。由于太过激动,杜月笙的手根本拿不住饭碗,只听“当啷”一声,那碗已经掉在地上摔碎了。众人刚刚有点笑颜的脸,马上都变得惨然。
“再添一碗饭来!”
“快打扫打扫!”
“碎碎(岁岁)平安啦!”
……
在慌乱而生硬的话语声中,杜公馆里的人们吃完了最郁闷的一顿午餐。
从8月2日下午到8月16日,杜月笙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床榻。他期盼着陆京士到来,已经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如今人已经盼来了,他精神上一放松,躺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陆京士则每日伴在榻前,尽心侍奉,用最大的努力来报答先生的知遇之恩。
杜月笙一生朋友无数,可到了临终前,他的心里、眼里仿佛就只有一个陆京士。
杜月笙一生女人无数,娶进门的太太也有五位,可是这一刻,他的心里也只有一个人,就是孟小冬。这个女人,是他用情最深、恋得最苦也最久的人。不过他的付出没有白费,在最后的日子里,这位情深意重的女子始终陪在他身旁。
“京士!”“妈咪!”无论有没有事情要交代,杜月笙都会叫上几声。仿佛他少叫一声,就少了一次机会。这十几日里,他的哮喘不时发作,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逐渐衰竭,饮食睡眠也脱离了正常轨道。吃不下东西,还能靠汤药吊着,而几乎完全睡不着觉,就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他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睡眠严重不足,可又实在睡不着。有时,旁人见他闭目良久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不料,仅过了片刻,他就会有气无力地唤几声,“京士!”“妈咪!”
陪侍床前的陆京士和孟小冬也很痛苦。陆京士丢下所有的事情,专程前来,这样没日没夜的守候,令他疲惫不堪。孟小冬从进杜家门开始,一直在照顾这个病人,从没有停歇过,而她自己身体也不好,早就支撑不住了。无论如何,为了杜月笙,他们都甘愿如此。身体的疲惫还比不上心理的伤痛,看着日薄西山的杜月笙,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痛苦不已。
8月4日一早,杜月笙安睡一会后醒来,感觉神智清楚,呼吸也比较顺畅,连氧气罩也没用。守候一夜的陆京士、孟小冬、姚玉兰和杜维藩诸人都很高兴,不料杜月笙说了一句话,却让众人的心都凉到了谷底。
“京士!趁着我今天精神好,和你说说怎么办我的后事。”
夫人儿女们都怔住了,孟小冬更是掩面而泣,奔出了卧室。陆京士满腹凄然,却又无言以对,只好肃然听命。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杜月笙神色坦然而平静地与陆京士商讨自己的身后事。杜月笙要求丧事一切从简,只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条是要穿长袍马褂入殓,这是他穿了大半辈子的衣服,死去也要这样穿;第二条是要有一口好棺材,这并不是杜月笙死了还要出风头,而是为了满足他的第三个要求,就是尸骨不能埋在香港,要先葬在台湾,将来上海“光复”了,再将他的棺材起出来,带回上海去,葬在他的出生地高桥。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上海,始终是杜月笙魂牵梦绕的地方。
杜月笙对身后事的安排非常仔细,尽量不忽略任何一个细节。他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死了之后说不定各方会有一些变故,这样灵柩的存放也是一个问题。于是,他嘱咐遗体入殓后,先存放在东华医院的义庄。东华医院主席李应生是杜月笙多年的朋友,他早年曾给杜月笙做过法文翻译,此时他已在香港定居多年了,有一定的势力,保证杜月笙灵柩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
8月6日,陆京士、钱新之、金廷荪、顾嘉棠、吴开先和徐采丞6人,遵照杜月笙的指示,再参考台北好友的建议,草拟了三份遗嘱,一份是对国家、社会的公开表白,一份是训勉子孙后代的,一份是关于遗产分配的。
8月6日晚上9点,杜月笙留在香港的3位夫人和4子3女,都聚在杜月笙的病榻前。陆京士代表杜月笙宣读了遗嘱稿,他本以为这么多的妻妾子女,会为了遗产争破头,不料竟然无一人提出异议。
从8月2日至8月16日,杜月笙5次被死神拉走,又被众人用强心针、人工呼吸、输血等各种方法救活过来。不过他活着更受罪,整个生理系统都瘫痪了,腿不能动弹只是一方面,他的大小便都不受控制了,氧气罩也缓解不了他的哮喘。这些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在杜月笙一心求死,生命也将彻底耗尽的时候,8月16日下午2点15分,在台湾求学的杜维善在陆京士夫人的陪同下抵达香港,为父亲送终。2点30分,时任国民大会秘书长的洪兰友奉蒋介石之命,抵达了坚尼地台杜公馆。他向昏迷中的杜月笙转达了“总统的慰问”。不想杜月笙竟然听得清清楚楚,还积聚最后的力气睁开双眼,紧盯着洪兰友,清晰地说出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好,好,大家有希望!”
1951年8月16日下午4点50分,杜月笙终于走完了这段漫长的死亡历程,结束了复杂的一生。此时,距他64岁的生日还有不到24小时。
杜月笙去世后,家人和亲友们遵照他的遗嘱,为他买了一口价值15000港币的楠木棺材,并在阴阳先生的建议下,于8月19日上午10时入殓,下午2点15分在万国殡仪馆大礼堂门前发引,他的灵柩在一千多位亲人及朋友的护送下,暂时停放在香港东华医院义庄。两年后,杜月笙的灵柩在台北南郊下葬。
自此,这位昔日在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流氓皇帝”,就在台湾入土,他想落叶归根、葬在高桥的心愿,始终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