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 秦墨（1/1）

咸阳街头，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行凶者立刻被抓获。

当官吏得知他的身份后，决定将这起普通的刑事案件上报给秦惠文王。

秦惠文王接到上报的案件后，眉头紧锁了起来。

杀人偿命在《秦律》里是有明文规定的，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都必须接受法律的严惩。

可是这位行凶者，却让秦惠文王为难了，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居住在秦国的墨家巨子——腹朜（tūn）！

杀，还是不杀？

一个墨家的巨子，却让令天下诸侯畏惧的秦王如此忌讳，这是为什么呢？

大家要知道，秦国虽然具有一统天下的实力，可是战国其他六雄也不是纸糊的，家里修了无数要塞与长城！要知道，在先秦那个缺乏攻坚设备的年代，军人最害怕的就是攻坚战。

然而秦国为何能在统一战争中，像压路机一样碾碎无数的城池要塞呢？

因为秦惠文王在位时期，把天下著名的民间准军事组织给收编了。

它就是让儒家恨之入骨的墨家！

墨子作为墨家的创始人、第一代巨子。在他死后巨子传了几代，由于弟子多了，队伍不好带。墨家与其他学派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

一不留神，墨家分裂出了三派，分别是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每一派都有自己的巨子。

由于三家所处位置不同，因而具有各自的门派特色。

相里氏这一派，盘踞在中国北方，作为墨家的原教旨主义者，兼爱非攻、尚贤尚同是他们追求的理想。他们的气质坚忍质朴，一副破衣烂衫的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丐帮弟子，他们将穷和苦当作自己的人生磨炼，活脱脱一群苦行僧。

相夫氏这一派，他们将墨家的逻辑辩论发扬光大，作为人才被齐国政府引进，在稷下学宫担任教师，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由于这一派拿着固定工资，有着编制，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除了动动嘴皮与其他学派辩论一番外，已彻底脱离打打杀杀的准军事组织性质，变成了纯粹的学术团体。

邓陵氏这一派，他们的大本营在楚国。由于沾染了楚人蛮霸的气息，他们“义”字当先。他们在三派之中最凶狠，战斗力最高！由于战斗力爆表，这一派成为众多封君与诸侯高薪聘用的对象，变成刀头舔血的雇佣兵组织。

这三家就像三国演义一样，不光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还相互斗来斗去。三派手里都拿着墨家经典，却相互指责对方不正宗。

但是无论怎么演变，墨家始终是诸子百家里的一个学派，学派都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

相里氏算得上墨家里经费最少、混得最惨的一派。相里勤作为这一派的巨子，也急需带领本派弟子寻求自我突破，这就必须找一个风投，给自己门派注入资源，让自己门派施展抱负。

碰巧，秦国正在经历商鞅变法，拥有全天下最大的新兴人才市场。秦国尊重有才能的人，不管你是哪国人，只要是人才，就能在秦国获得施展才华的空间；但不管你位极人臣还是贩夫走卒，都必须遵守秦律。

在相里勤眼中，秦国不正是墨家向往的兼爱、尚贤的社会吗？

就在相里勤想率领本派弟子投奔秦国时，手下的一位弟子向他提了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

“秦国是虎狼之国，秦军是虎狼之师，他们不停地发动战争，杀人如麻！我们投奔秦国，不是违背墨子‘非攻’的理想吗！”

相里勤反问道：“自从周平王东迁洛邑之后，天下大乱，诸侯并起，哪一天不打仗，哪一天不死人？这是一个惨无人道的乱世，要想终结这个乱世，就必须靠一个强大的诸侯国来实现！你告诉我，普天之下，哪个诸侯具有一统天下的潜力？”

“秦国！”弟子不假思索地说道。

“墨子教导我们要‘尚同’，思想统一于上级，最终统一于天志。只要天下统一，秩序就会得到恢复，天下也不会再有纷争！”

相里勤激动地说道：“我们只有帮助秦国一统天下，才能实现墨家的理想！”

所有弟子打消了顾虑，追随相里勤踏上了西去秦国的道路。

相里勤来到秦国后，受到了秦孝公的器重。墨家思想深受秦人欢迎，加上墨家擅长守城攻坚，墨家弟子被安排到秦军里，成为秦军极为重视的工兵部队与武器制造工程师。

因此，相里勤这支在秦国扎根的墨家，又被世人尊称为“秦墨”。

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继位，他对墨家依然青睐有加。此时，秦国墨家的巨子之位传到了腹朜手中。

然而，巨子腹朜的独子杀人了。

秦惠文王一想到墨家为秦国对外扩张立下过汗马功劳，又不忍心杀掉他的独子。

秦惠文王祭出了自己的特权“国君特赦令”。

赦免腹朜的独子，让腹朜欠自己一份人情，以后好为自己更加卖命地做事。

秦惠文王把腹朜招来，深情地对他说：“先生，您的岁数大了，只有这一个独子。我赦免了您的独子，这件事上先生就听我的吧！”

腹朜：“不可，我作为墨家的巨子，必须要做好表率。墨家规定，但凡墨家弟子杀人，就必须偿命。只有这样才能杜绝人杀人，这才是天下大义。即使国君不杀我的儿子，我也要用墨家的法规来处死他！”

秦惠文王被眼前的腹朜震撼了，是什么精神让墨家巨子对法规的态度比《秦律》还严苛，能够摆脱亲情的羁绊，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壮举！

腹朜义正辞严地说道，在墨家面前没有亲情，我们追寻的是兼爱非攻的完美天下，只要一个人融入这个集体，你的生命从此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墨家。为了追求宏伟的理想世界，墨家的弟子都必须服从巨子，更要服从墨家的法规。

“好吧，我把你的独子还给你，你自行处置吧！”

腹朜把自己的儿子领回后，在墨家众弟子面前，处死了独子。

独子死了，腹朜绝后了，可是墨家弟子都是他的儿子，墨家的精神也让秦人深深地折服。

后来腹朜死了，他将巨子之位传给了唐姑果。

唐姑果作为秦墨的巨子，他面临的挑战也是空前绝后的！

先秦是中国思想史上大爆炸的一个时代，诸子百家相互交锋在所难免。虽然总是吵来吵去，但大家也是很开心的，因为通过思想上的碰撞，可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招来更多的学生，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何乐而不为？

然而门派内部就不一样了。

人类是一个很有趣的动物，他们会因为各种需求组成不同的组织。然而，任何资源都是有限的，不同组织也会展开斗争，组织内部也会你争我夺、抢夺资源。

有时候，组织内部斗争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外部斗争。先秦的诸子百家也概莫能外。

秦国到了秦惠文王时期，国力蒸蒸日上，成为全天下求职者最理想的就业单位，它也被盘踞在东方齐国的墨家盯上了。

一个叫谢子的人从齐国而来，穿过函谷关，直奔咸阳而来。他作为齐墨的先头部队，到秦国来做试探，看能否抢占秦墨的学术市场。

唐姑果听说齐墨来砸场子了，心里紧张了起来。要知道秦墨主要从事军事武器的开发工作，是典型的实干派，弟子都是埋头苦干的科研人员，他们是在用自己手里制造出来的大杀器来实现天下统一、人间尚同的伟大理想的。

而齐墨在临淄的稷下学宫，隔三岔五就搞百家讲坛，天天与其他学派展开大辩论，齐墨的弟子把墨家的逻辑辩论发扬得淋漓尽致。

在那个靠嘴皮就能谋得高官厚禄的战国时代，唐姑果生怕嘴皮远比自己利索的齐墨抢走自己的金饭碗。

秦惠文王在见谢子之前，咨询了唐姑果：“齐国墨者能为秦国所用吗？”

唐姑果愤恨地说道：“齐国墨者都是阴险的人，善于诡辩，专门挑君王爱听的话来说！”

秦惠文王为了表现礼贤下士，还是接见了谢子。谢子口若悬河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可秦惠文王却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谢子感觉好像自己欠了秦王钱没还似的，只能拍拍屁股回齐国了。

送走了齐墨，楚墨后脚就来了。

楚国的墨者叫田鸠，他来到咸阳，也想探探路。结果来了秦国三年，都没有见到秦惠文王一面。田鸠带的盘缠也花光了，没有收入来源，只能一路要饭回去。

有了唐姑果在，其他墨者就别想进入秦国就业。

讲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会有疑问，秦国不是一直被法家主宰吗？什么时候墨家唱了主角呢？

其实，二者并不对立，反而起到了互补作用，相得益彰！

法家是一个公务员学派，只要国君想拥有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就需要专业的行政管理人员，建设一套庞大而复杂的管理体系。法家不光要搞法律，也要管行政、管农业，更要管军队建设。

说直白点，法家建立的高效行政制度，就是国君用来管理国家的工具。可战国时，各个诸侯国争先恐后地展开了变法运动，导致法家遍地开花。

要想打造国家竞争力，提升内部凝聚力，秦国应该怎么办呢？

法家只是给国家打造了一副强壮的躯壳，但躯壳里却很空，没有灵魂。

如何向躯壳里注入灵魂呢？

这就需要另一种思想来补充。

最先搞变法的魏国，儒家思想成了它的核心思想。韩国也搞变法，但其核心思想是道家思想。

而秦国，通过法家变法建立一套强大的国家躯壳时，就用墨家思想来填充这个巨人，赋予其灵魂。

墨子从墨家建立那一刻起，就想将其打造成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希望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友爱的世界，那里没有谎言与杀戮。可是现实世界却让墨者走向分裂，并向现实妥协。

唐姑果为了秦墨的生存，就不得不诬蔑本是同根生的齐墨。如果墨子在天有灵的话，绝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

然而墨子的一生都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之中，他虽是一位伟大的天下主义者，但更像一位孤独的侠客。

秦墨学会向现实妥协，用自己的技艺实现心中伟大的理想。墨家思想像甘泉一样深入到秦国这块沃土里，悄无声息地影响着秦人的思维。

1975年在湖北出土了“云梦睡虎地秦简”。

这些躺在地下两千多年的秦简的重见天日，不光震惊中外，还上了央视《国家宝藏》电视节目。

“云梦睡虎地秦简”写于战国末年到秦始皇统一天下时期，主要内容是秦国的法律、行政文件。

然而考古学者却有惊人的发现，宣扬秦法的竹简里有很多内容竟然与《墨子》一书里“备城门”以下的十一篇内容有众多重合。

由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现在图书市面上卖的《墨子》一书，很有可能是秦国墨家流传下来的。

墨法合一让秦国在统一天下的道路上高歌猛进。秦人遵循墨家的思想，追求平等，提倡个人奋斗。不论出身如何，只要足够有才华，就一定能在秦国实现普通人的逆袭。

而墨家的死对头儒家，却冷眼旁观，眼看着竞争对手一步步变强，一步步超越自己。

心里那叫一个酸啊！

儒家恨秦人、恨法家，更恨墨家。

尤其到了秦统一天下后，儒家更是举步维艰，濒临灭绝。秦人不光烧书，还把不同政见者往坑里埋。

到了汉朝，儒家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不光要把污水往秦国身上倒，更要把死对头墨家彻底赶尽杀绝。

先秦时，墨家与儒家都是民间学术市场的龙头老大，并称为“显学”，形成非儒即墨的学术争霸局面。而汉朝之后，墨家成了绝学，像恐龙一样绝迹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笑到最后的儒家，虽然嘴硬，可是要想成为官方统治思想，自家经典成为学生课堂的标准教材，就必须寻求作为公务员的法家支持。毕竟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没有法家的运营，肯定要关门破产。

于是汉朝形成了儒法合一的有趣局面，法家的公务员一边批公文起草法律，一边儒家经典。

思想存在的本质就是改变旧世界，创造新世界。

秦国通过法家的变法而变强，在墨家的熏陶下而充满凝聚力。

吞并蜀地后，秦国实力翻了一倍，秦惠文王虽然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可是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在痛打东方六国前，要分清主次顺序。

秦惠文王心里清楚，天下诸侯中只有秦国与楚国具有统一天下的实力。两国都是超级大国，在彻底翻脸前，秦国一定要拉上一些诸侯作为自己的盟友，以扩充自己的实力。

想来想去，秦惠文王瞄上了韩、魏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