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京花落(1/1)
康乐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距离那场人人讳莫如深的“白虎门之变”已经过去七天了。
这些天来,皇宫里数万太监宫女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将皇城内外的血迹洗净。
工部的人忙得团团转,库存的木材与石材都不够用了。一艘艘大船从三条运河开来,这盛况成为上京城百姓茶前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各地为了重建皇宫不遗余力。
……
祈风县,这个离上京城只有数百里的大县。
此刻,祈风县城外的十里长亭。
晨曦之下,裴渊渟手握缰绳,牵着匹高头大马,与杜鸿思并肩而立。
“……”杜鸿思用双手上下比划着。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人样”,不再那般骨瘦如柴。
裴渊渟理解了他的意思,朝着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淡淡道:“你觉得哪里会有大事发生,你就去哪里。放心……他们会出现的……”
说罢,将缰绳递给了杜鸿思。可惜两人都不喝酒,只能点头示意,权当饯行。
……
渝州。
东泰府城,亦是渝州州府之城。
刺鼻的浓烟,已经在府城四周持续了大半个月。那是为了烧掉堆积成山的尸体。
林边州已经卸下他那血红色的“弑神”战甲,穿着一身金黑色蟒袍。独自站在东泰府城城墙之上,眺望北方,那里是上京的方向。
一旁是被五花大绑着的胖子,周定国,南荣道道尊。上京传来消息,让他立马将其拿下……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叛军已经占据东泰府城,那时候有八十来万。来抢军粮的流民也有四十多万。
没有多说,他的军队足足杀了十日。期间还要生火做饭休息,剩余时间都是在杀杀杀!
他从不心慈手软。最后只剩十数万流民吓破了胆,逃走了,叛军仅仅溜走了数千人。
其余的,都堆在挖出的巨坑里一把火烧了,刺鼻的烟气让许多人都生了病。不过总好过不处理产生瘟疫。
从此渝州多了一个传说。那是一个恶魔,十天吃了百万人。一提这个传说,立刻能止小儿夜哭。
林边州不急着带上他这三十五万大军,与上京对杨仙逸进行合围。
因为他猜测,杨仙逸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军,马上就会土崩瓦解。
宫中有他的人,他对那晚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
王复礼正带着他的弟子们疲于奔命,马上就要逃出渝州境内。
去哪呢?天下之大竟已无他容身之所。
“林边州那个人屠!恶魔……”聂晴浑身颤抖着,面色惊恐。
“唉……”
王复礼无奈叹气。聂晴这孩子先是在流民中遭遇了那般对待,好不容易重拾对生活的希望……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倒在血泊里,现在偶尔精神失常。
渝州起义军“五大护法”只逃出来他们仨,哈托一代练气宗师被林边州隔着数十里一箭射死。那刘永舍不得府城那些财宝……跟着一起陪葬了。
“师父,我们去哪里?”宋浩然抱着乱动的聂晴,走到王复礼身旁问道。
王复礼眯了眯眼,朝南方看去:“我们,去庆州……”
……
上京城。
皇城。
乾元殿上。
杨慎一身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冷峻,毫不怯场。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向殿内扫视一圈,比以往空荡了不少。
杨慎在心中默念:颜明,杨国哺,周定国,颜玉欢,邱凌,冯良,王淮……
一场波及上万人的清算已经拉开序幕。
两名阁辅,一位道尊,户部尚书,户部侍郎,监天院副院长,礼部侍郎,禁军副统领,十数位夫子,上百名官员,千余学宫弟子……
涉及太广,影响太大!
“白虎门之变”比之“湘园之变”更加恶劣,更加残酷。
内外两城的菜坊,每天都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泊……
就杨慎的直观感受,整个乾元殿空了近四分之一!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除了少数几人,其余都不敢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的一个喷嚏都能让他们瑟瑟发抖,冷汗直流。
老大、老三、老四此时也在殿中,均闭目养神,事不关己。
老大的西王府与老四的东州王府离皇城很远,那晚都很安分……没办法,老大最大的依靠已经去了渝州,老四……
老二早就去了北方,老六在“白虎门之变”的前几日就不见了踪影。
杨慎抬头,长长打了个哈欠,已没有人关注他。
“禀陛下!事情皆已查明。确乎以颜明为首的一系学派子弟、朝廷要员。以杨国哺为首的部分宗室子弟,当年不满康乐帝继位……倾向杨仙逸之人。以周定国为首的南荣道地方官员……”
“此三人早在十数年前就暗通款曲,往来甚密。尤以周定国为极恶,趁渝州地脉之灾,暗中派人炸毁商水堤坝……苏云大人那支赈灾队伍就是被其屠杀!水淹数县,生灵涂炭……”
“颜明大贼!多年筹谋,在袁阁辅手底安插内贼。与杨仙逸合谋,以攻城引走西营禁军,令颜玉欢假以密令,邱凌辅以带兵……从皇城西面副门,白虎门长驱直入!挟三皇子假施号令!导致皇城生灵涂炭……皇帝受惊,太后险些被俘!”
“好在三皇子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密信陛下往西圣门调来羽林军平叛,关键时候诛杀颜玉欢!致叛军大乱,得以取胜!”
“杨国哺贼心不死,奸恶阴邪!煽动皇室子弟图谋篡逆!且勾结藩王杨仙逸围逼上京。”
“此三人罪大恶极!已犯‘十大不原之罪’全十条!臣建议……抄家…灭族!”
韩广拖长着尾调,嫉恶如仇,掷地有声!将三人的罪行一一道来。
他监天院有权控诉所有官员!
杨慎拍了拍龙椅扶手,他知道过了今天,这个位置就不属于他了。
咳嗽两声,正待开口。
连青山缓缓走了出来,他今天很随意,甚至都没穿朝服。就像无所事事的教书先生。
微微一拱手,连青山用夹杂着遗憾和悲伤的语气道:“陛下万安,此次受惊,实乃老臣思虑不周,能力不足,终究是岁数大了……”
杨慎闻言一窒,抓紧了扶手,猜到了什么。
“这次叛乱,作为阁首……老臣难辞其咎。臣,恳请致仕归田,闲云野鹤……”
连青山说着就要跪下,杨慎急忙站起要下台去扶,一旁太后瞥过来一眼让他不敢有所妄动。
最后还是袁白衣等几位阁辅搀住了他。
杨慎看懂了太后的眼色,知道此刻自己该怎么说,也免不了长叹一声:“阁首……切莫如此,五十年来如一日……这荣国一半是靠你顶着呀!”
难免挽留几番,改变不了结果。
连青山退了,在杨慎退之前先退了……
那么阁首这个位置给谁呢?毫无疑问,就在此刻殿中……袁白衣!
杨慎恍然,之前一直不能确定是谁与太后合作,现在他明白了。
这舅甥两人竟然摒弃家仇大恨!强强联手……
裴渊渟教给他的“利益因果论”,谁受益,谁损利……难逃因果。
此刻乾元殿只有连青山、袁白衣、李慕道、韩广、方菲五位阁辅。
林边州被算计了,被他们“排挤”去了渝州。颜明,杨国哺已经完了……
李慕道说得好听是宗教联盟的教宗,其实只负责一些杂七杂八的宗教信仰管理。
方菲搞学术的,志不在权术。
韩广,监天院还要他管着呢。
再者,这几人都不如袁白衣威望高,功劳大,实力足。
清流一派的清算,并不会对袁白衣造成多大影响。颜玉欢暗中利用袁白衣的威望,让别人以为他背后站着的除了他父亲,还有袁白衣。殊不知在袁白衣早与太后联手,他不过是一颗棋子,可有可无。
杨慎想起死在杨弃刀下的邱凌……他至死都还在维护着袁白衣,撇清与他的关系。
果然。
“天枢阁事务繁多,不可一日无首。臣举荐袁阁辅暂任阁首!”
爽朗的女声响起,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举荐。是那位女阁辅——方菲。杨慎对她不甚了解。
“臣也……”
“同奏,臣以为……”
……
果然一片附和之声。
杨慎正待说话,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有深远影响。
他的错觉?他感觉连青山看向了他头上的平天帝冠。
杨慎猛然起身!满脸的愧疚,一边解下自己的平天帝冠,一边抽噎着说:
“天下皆传,皇帝无德,幼帝无能。致今日之惨状!朕……吾常自责自省,己年岁尚幼,历练缺乏,性情难定。国之大事,稚肩岂能挑之!经此一事,吾已是神思恍惚,夜夜噩梦……再不能理事!幸得兄长英明神武,智勇非常,仁德无双……于今日……吾决心已定!禅位于吾兄,康乐帝三子——杨若希!”
杨慎将取下的平天帝冠,狠狠墩在面前桌案之上!已经有些褪去稚色的声音响彻整个乾元殿……
……
相比起杨慎登基的时候,这场“大洗牌”显得更加急促与简单。
最终还是杨慎先连青山一步,等杨若希正式登基后他才能辞去阁首之职。
同样是在天司广场,浩大的仪仗队伍就像事先早就安排好的一样。早就为杨慎禅位做好了准备。
再次走过皇城、内城、外城,此刻百般滋味只有杨慎自己知道。无数人投来厌恶、憎恨、埋怨的目光,像是在无声的唾骂他。如果不是有大军护持,相信此刻杨慎已经被臭鸡蛋埋了……
又有多少人知道内情?又有谁会去同情他,很少很少。权力只让少数人说话。
好在,没有赐他一杯“美酒”。
……
次日。
再次来到天心殿。
杨慎比第一次要随意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太皇太后召见他,依然以他作为皇帝的身份。
不仅仅是他,太皇太后召见了所有阁辅和所有在上京的皇子。
杨慎是最后一个。
依然是在天心殿中,杨慎见到了他的祖母。可是他不敢认……这个人美得像天上的神仙,压根就不是他那垂朽的老祖母。
“慎儿……昧良,过来。怎么?你怪我?是你自己退位的欧,皇位这个玩具我可是送给你了……在我看来,你依旧是大荣皇帝……”
太皇太后的声音就像梦里的精灵,魔幻飘逸,一点儿都不真实……传入杨慎的耳朵里。
杨慎闻言,忍不住哇哇大哭:“皇祖母……您老人家别走好吗…别走……”
一边哭一边跑,终于跑到那绝世仙影面前。杨慎就要投进怀抱中……却什么也没有……那道身影渐渐虚幻,最后化为莹莹晶光,消散在天地间……
最后的温柔声音传来:“傻孩子,我撑不住了……见到你就可以了……人都是会死的,记住……一定记住!都是会死的……”
带着最后的叮嘱,太皇太后连碧云,一代传奇,就此逝世,什么都没留下。
……
康乐六年五月初。
有两件大事。
一是承位于杨慎的杨若希正式登基,决定于明年正月更改年号。连青山退位阁首,袁白衣暂任其位。
二是荣国的太皇太后仙驭上宾,真的仙逝了……
整个荣国一片缟素,比之康乐帝时来得不知道真切多少倍。无数老人日日泪流,只有他们经历过,以往的荣国是多么的纷乱和贫穷。
宗门,世族的垄断资源,奢靡享受,拿百姓做奴仆……甚至修炼资源。
那暗无天日的生活被元帝等人一手抹除,让作为普通百姓的他们能够安居乐业,甚至接触深奥的武学。
一夜之间,整个儿上京已经被鲜花铺满了地……只因为连碧云与元帝大婚时说过:
我最喜欢上京城的花,开遍街头巷口……
……
杨慎暂时对于见到母亲……已经不抱希望了。裴渊渟那家伙神神秘秘,估计是不会说的。
此刻,这临近老年的太监正和他走在街头,头上是偶尔散落的花瓣,是那些铺满上京……随风而起的花瓣。
“思悌侯,你认为一个人可以永远不犯错吗?”裴渊渟似乎有些迷茫,是真正的迷茫。
他不耻下问,向杨慎请教,眼神异常真诚。
“裴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当过几个月皇帝就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也知道……我那算哪门子皇帝……”
杨慎撇撇嘴,他觉得裴渊渟是在跟他打什么哑迷。
“那……如果你当上真正的‘皇帝’,你能永远不犯错吗……”裴渊渟追问。
杨慎感觉周身一窒,有些害怕裴渊渟那认真得可怕的目光。
他还是没有回答裴渊渟,因为这个问题就很有问题,如何去定义“犯错”?
裴渊渟见杨慎不答,也不再问,只身往前走去。忽然刮起大风,漫天飞舞的花瓣将他遮掩。这位将过中年的太监意味深长道出一句:
“上京的花落了,变成泥土,滋润下一朵花的绽放,那会更加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