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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下布武(1/1)

此刻,人们的目光再次被平乱功臣尔朱荣所吸引。——说“再次”,是因为在此之前,尔朱荣曾以另一件事扬名天下。

胡太后鸩杀孝明帝,事情做得相当隐秘,但一向健康的皇帝忽然暴毙,怀疑到作风不正的胡太后身上,似乎顺理成章。尔朱荣随即宣称这是胡太后男宠郑俨所为,并给胡太后写了一封杀气腾腾的信:“大行皇帝驾崩,天下众口一词,都说皇帝是被人鸩杀的。上月二十五日,臣入宫面圣,大行皇帝还很康健,二十六日就忽然暴毙,实在不能不让人疑惑!现在朝廷立无知幼儿登基,奸佞把持朝政之心昭然若揭!为社稷安危着想,臣不得不站出来匡扶朝廷!臣即将亲赴洛阳,调查皇帝驾崩之事,一定要揪出郑俨、徐纥两个贼子,再从宗室中选一位年高德劭者,立为新君!”

尔朱荣的这封信简直就是恐吓威胁,而且态度非常明确:我不承认胡太后的政府班子!

胡太后胆战心惊,忙下令加强京师防卫工作。

尔朱荣在向朝廷发出这封表文的同时,又派儿子尔朱天光和亲信奚毅、王相进入洛阳,三人见到了彭城王元勰之子元子攸,向他转达了尔朱荣的意思:请你做皇帝。元子攸同意。

尔朱荣得到元子攸的答复后,立即从晋阳发兵南下,大军来到河阳驻扎,而后秘密迎奉元子攸。元子攸与哥哥彭城王元劭、弟弟始平王元子正悄悄渡黄河,奔赴河阳。

见到元子攸,尔朱荣当即改口,称元子攸为“万岁”。元子攸登基,此即孝庄帝。

然后,尔朱荣带着新皇帝和身后的虎狼之师,渡过黄河,直逼洛阳。胡太后仓皇应战,但洛阳权贵得知尔朱荣已经另立新君,皆无战心,朝廷大军竟阵前倒戈,归降新君元子攸和尔朱荣。胡太后的爪牙和男宠们四散奔逃,弃她而去。洛阳城不攻自破。

尔朱荣捉到胡太后,将她和三岁的幼主沉到黄河之中溺死。

此前,尔朱荣有一次谈及洛阳权贵,说:“洛中人士繁盛,骄奢淫逸,若不给他们立立规矩,恐怕难以辖制啊!”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野心勃勃的尔朱荣早已有了入主洛阳的心思,而且将洛阳中的贵族豪门视为不得不除的绊脚石。

当时,部下费穆给尔朱荣的建议是:既然难以辖制,不如赶尽杀绝。

进入洛阳后,尔朱荣昭告群臣,称皇帝元子攸要在河阴的陶渚(今河南省孟津县东)祭天告祖,需文武百官参加,事关重大,任何人都不能缺席。没人怀疑这是圈套。到了祭天的日子,洛阳权贵一个个乘车坐轿,陆陆续续赶至河阴。

河阴祭台四周都是森然可畏的铁骑。

尔朱荣策马而出,登上高高的祭台,巡望朝廷百官,忽然高声呵斥:“天下丧乱,肃宗孝明皇帝暴崩,你们不能辅弼朝政,却贪残暴虐,个个该杀!”一声号令,早已准备好的铁骑奔腾而起,将百官权贵团团围住,一通疯狂砍杀,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义阳王元略,下至黄门郎王遵业,无论高低贵贱,善恶忠奸,尽数杀死。

河阴之变让北魏的洛阳籍鲜卑贵族和汉族高门几乎消灭殆尽,《魏书》称遇难人数达一千三百人,而《资治通鉴》则称有两千人之众。

尔朱荣的名声急剧下降。不管他如何在北魏平定叛乱,不管他建立了怎样的功勋,都不能抹去他手上的鲜血。这是赤裸裸的屠杀。尔朱荣和中原士人之间的矛盾已无法调和。

无法调和的意思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河阴之变后,恐怖气氛在洛阳弥漫,平民百姓担心尔朱荣会屠城,于是无论富庶还是贫穷,一个个弃家而去,逃离洛阳,洛阳成为一座空城,孝文帝苦心经营的伟大都城再次没落。

河阴之变的影响远不止于此。许多宗室和各地戍将因畏惧尔朱荣的淫威,便南下投靠了南梁。其中就有北海王元颢。元颢到达南梁,向梁武帝提出请求,让他帮助自己北上夺取皇位。萧衍认为此举有利可图,便命陈庆之为飚勇将军,护送元颢北上,夺取皇位。

陈庆之少年时代便跟随萧衍行军,虽在军旅生活多年,但身体一直十分孱弱,连普通的弓弩都难以拉开,更不善于骑马,但是,他熟读兵书,善于权谋,且富有胆略,手无缚鸡之力,却能运筹帷幄之中,是一位儒将。

萧衍调拨给陈庆之一支七千人的部队。七千。这个数字似乎证明了萧衍并不想为元颢过分消耗自己的实力。

陈庆之所率军队因穿白色战衣而被称为“白袍军”,他本人则被称为“白袍将军”。七千人的部队似乎只是杯水车薪,但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陈庆之却以这支七千人的队伍,接连击败十几万大军,从袭取铚城(今安徽省濉溪县临涣镇)到夺取洛阳,作战四十七次,破城三十二座,黄河以南地区被全部收复,而当时的中国北方也开始传唱这样的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在陈庆之的扶助下,元颢得以在睢阳(今河南商丘市南)称帝。当陈庆之攻克荥阳并逼向洛阳时,孝庄帝元子攸弃城奔逃上党,元颢随即入主洛阳,改年号为“建武”。两帝并存的局面让很多人成为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尔朱荣从据城晋阳赶往上党,与孝庄帝会合后,率军沿黄河与陈庆之、元颢对峙。白袍军军心正盛,陈庆之攻势迅猛,短短三天激战十一场,杀伤尔朱荣军甚重。尔朱荣不敢再小觑这个柔弱的书生,随即改变策略,令人赶制木筏抢渡黄河,一上岸就直冲元颢的本阵。元颢军猝不及防,一战即溃,本人被擒,尔朱荣重新占领洛阳,后又迅速进攻陈庆之。见元颢军战败,白袍军无心恋战,又逢嵩高河水暴涨,洪水湍急,白袍军又是被淹,又是被尔朱荣军斩杀,几乎全军覆没,陈庆之本人则削去头发,化装成僧人,逃回了南梁。

尔朱荣威风八面,将孝庄帝元子攸请回洛阳。

尔朱荣惧怕因河阴之变而遭到洛阳贵族的报复,且洛阳远离其势力范围,为了安全也为了方便统治,他选择在晋阳据守并遥控朝政。在此期间,他又平定幽、平二州的韩娄叛乱,其部将贺拔岳生擒了在豳、泾一代作乱的万俟丑奴,活捉了在关中割据的王庆云,这些战功让尔朱荣越来越飘飘然。

孝庄帝元子攸,性格沉稳,胸怀大志,他勤于政事,朝夕不倦,亲自览阅案卷,消弥过许多冤狱。但洛阳城中皆是尔朱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和控制,名为皇帝,实为傀儡。尔朱荣强行将自己的女儿立为皇后,而这位尔朱皇后也骄横跋扈,经常耍性子,丝毫不顾忌孝庄帝的颜面,时常扬言说:“我在皇帝面前放肆又能如何?他是家父所立,家父把皇位给他坐已是开恩了!”其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孝庄帝的神经从当皇帝那天起就开始紧绷着,他时刻担惊受怕,害怕尔朱荣加害自己,为自保,他开始密谋夺权,不断地悄悄拉拢宗室群臣,筹划翦除尔朱荣的计策。

孝庄帝的举动被尔朱荣的亲信察觉,他们立刻向晋阳城中的尔朱荣告密,但尔朱荣却不相信元子攸有这胆量,毫不在意。其堂弟尔朱世隆怕孝庄帝先动手,却见堂兄不听劝告,便派人写了一封匿名信放在自家门口,信的内容是:“天子与杨侃、高道穆密谋,欲杀太原王尔朱荣!”然后,他拿着这封信去见尔朱荣,结果尔朱荣对堂弟的一番好意并不买账,不屑地一笑,用嘲讽的语气说:“世隆真是胆小如鼠,一封匿名信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试问,天下谁人敢动杀本王的念头!”此外,他的部将如高欢,也因察觉元子攸密谋而劝他先下手废帝,并劝他自立,但皆被尔朱荣以“时机未到”而推掉。

后来,尔朱荣入洛阳,其嚣张跋扈毫无一丝收敛,竟当面质问孝庄帝传言是否属实。

孝庄帝看了看尔朱荣,淡淡一笑,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个反问:“朕也听传言说,太原王要杀朕,这难道也是真的吗?”

尔朱荣一听,便认为其他人确实胆小而多疑,于是不再怀疑孝庄帝,以后每次入宫朝见,只带数十随从,而且不佩戴兵刃。

尔朱荣处于强势,手中有兵又有权,自然有恃无恐,再加上轻视孝庄帝,所以戒备心降低。而明显处于“弱势”的孝庄帝却不敢松懈,杀死尔朱荣的计划从未搁置。

皇后尔朱氏怀有身孕,肚子越来越大。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当尔朱皇后的肚子大到足以让人相信可以生产时,孝庄帝迫不及待地诏令尔朱荣,诈称皇后诞下皇子,让其进宫朝见。尔朱荣一听做了外祖父,十分高兴,急匆匆进了宫。

来到大殿,见到了孝庄帝,出于礼节,尔朱荣刚想道喜,却猛然发现有人持刀从大殿东门跑进来,他感到不妙,直奔孝庄帝,或许是想劫持皇帝做人质,也或许是想和皇帝来个同归于尽。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孝庄帝早在膝上备下一口钢刀,他一靠近,孝庄帝抽刀便是一砍。这时,伏兵一拥而上,对已经倒在地上的尔朱荣一通戳刺,在殿外等候的尔朱菩提(尔朱荣之子)及三十余名随从也全部被杀。

大殿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元子攸看着尔朱荣的尸体,丢掉手中的刀,内心却并不轻松——权臣固然已死,可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虽然杀掉了尔朱荣,但孝庄帝并未想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拥有强大武装力量的尔朱家族,因为担心尔朱家族狗急跳墙,便亲临阊阖门(宫城正门),宣布对尔朱家族大赦,并颁发丹书铁券。但尔朱氏并不买账。尔朱荣的妻子北乡公主和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当夜率领尔朱家部曲冲出洛阳城,然后屯兵河阴,当他们发现朝廷并无追兵时,便开始组织反攻,并很快夺取河桥,控制了黄河南北的交通,随时准备攻进洛阳。

孝庄帝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但文武百官都未能拿出方案,唯独一个叫李苗的人奋然起身说:“现在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义士报效国家之时,请陛下给臣一支军队,臣愿为陛下攻下河桥!”孝庄帝立即给他调拨兵马。

李苗出城,让手下准备了很多船只,趁夜来到河桥上游数里处,在船中堆放木柴膏油,点燃船只,让火船顺流而下,直冲河桥。尔朱氏忽然看到上游漂下许多火船,忙命人阻挡,但因为事先没有防备,火船很快就将河桥引燃。而后,李苗率军乘舟船而来,与尔朱氏战于黄河之上,但终因寡不敌众而战败。

没多久,尔朱荣的儿子尔朱兆率军从晋阳赶来,与北乡公主和尔朱世隆会合,而后,尔朱家族推长广王元晔为新君。随之,尔朱荣从弟尔朱仲远也在徐州反叛,率领部众逼向京师洛阳。朝廷无人带兵,岌岌可危。

十二月,尔朱兆亲领大军率先赶至洛阳,事出仓促,洛阳城竟没有设防,无奈,孝庄帝只好出逃,却遭遇尔朱军,被尔朱兆囚禁在永宁寺。尔朱氏大军攻入洛阳,杀死司徒临淮王元彧、左仆射范阳王元诲等朝廷权贵。

尔朱兆再也不会犯和父亲尔朱荣一样的错误,他深知洛阳远离老巢,万万不能久留,于是挟持孝庄帝回到晋阳。

当尔朱兆发现孝庄帝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时,便将其杀害于一座佛塔之内。

孝庄帝死后,尔朱氏的目光转向被他们临时立起来的元晔,发现元晔因出身宗室远支,与嫡系元氏皇族血统疏远,名望不高,难以服众,于是只能将他废掉,另立新君。他们翻遍了元氏家族的家谱,将元恭认定为合适的人选。

元恭是孝文帝的弟弟广陵王元羽的儿子,这身份足够有资格继承皇位。元恭性格沉静,不喜争名夺利,善于明哲保身,当初元叉专权,他为了避祸而选择委身佛寺,称自己患有喑哑之疾,不与外人沟通。后来孝庄帝即位,有人进谗言说元恭图谋不轨,孝庄帝便将其囚禁数日,最终因找不到凭证而将其释放,从此元恭更加畏惧政治。尔朱氏要将其立为皇帝,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对权力没有欲望的傀儡,孝庄帝已经让他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尔朱氏对元恭一通威逼利诱,最终迫使他答应即位。几日后,尔朱氏组织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元晔禅让,元恭即位。元恭在尔朱氏簇拥下进入洛阳故宫,在太极殿登基,他就是节闵帝。

尔朱氏一将节闵帝扶上皇位,便授意他对尔朱家族大行封赏:尔朱仲远和尔朱天光一同晋为大将军,尔朱兆为天柱大将军,尔朱世隆为太保……须知,在此之前,这些人已有了一大堆诸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刺史”之类的头衔。至此,尔朱氏再次控制北魏朝廷,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彦伯三人共执朝政,尔朱天光占关右,尔朱兆踞并州,尔朱仲远守东郡,个个拥兵自重,不可一世。

而在不可一世的背后,却隐藏着危机。

经历六镇之乱、河北起义、河阴之变、孝庄被弑等一连串事件,北魏已千疮百孔,瞬间的平静似乎都成了一种奢侈。灾难很快又纷至沓来,各地反叛此起彼伏:节闵帝即位当月,镇远将军崔祖螭召集青州十万之众围攻东阳;幽州刺史刘灵助在蓟起兵;抚军将军、河北大使高乾邕及弟高敖曹率部夜袭冀州,俘虏刺史元嶷,杀监军孙白鹞,并推封隆之行州事……

尔朱氏既已掌控朝政,天下虽名为元氏的天下,但每一处的动乱都让尔朱氏感受到切肤之痛,对于各地叛乱,他们必须予以征讨。不久,尔朱天光率众平定了宿勤明达的叛乱;一个月后,尔朱仲远又遣其部将讨伐东阳,大败崔祖螭。

就在尔朱氏忙得团团转时,一个人敏锐地觉察到:天下尽为无能之辈,我扬名立万的时机到了!

这人叫高欢。

高欢,渤海人,鲜卑名为贺六浑,其先祖为晋朝玄菟太守高隐,其家族世代居住在北方,所交尽是胡人,已彻底鲜卑化。边镇鲜卑人粗鲁野蛮,满嘴胡语,整日舞刀弄剑,而高欢跟他们不一样,他深沉有谋略,轻财重义,喜好结交天下豪杰,很有《水浒传》中梁山好汉的风采,当时的人们常称其有人杰之表。但他自幼家贫,胸怀大志却久不得意,只在北镇军中混得一个小小的差事。

这样既有才能又有志向的人,最需要的是机遇,而机遇,通常会以“贵人”的方式出现。

高欢的贵人是个女人,名叫娄昭君。

娄昭君是平城人,其父是赠(即死后追赠)司徒娄内干。娄氏在当地名列望族,家世显赫,当时有许多大家族前来求婚,但娄昭君就像高傲的凤凰,根本看不起小家雀,挑着选着,慢慢就年纪大了。娄妈妈和娄爸爸十分着急,苦苦相劝,但娄昭君却不打算就这样草草完成自己的婚事。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这一天,娄昭君外出,经过城墙下时,一眼看中在城墙上站岗的高欢,不由惊呼:“这男人正是我的夫君啊!”从此,她心中装下了这个英姿勃发的男儿。当她得知高欢家贫时,便偷偷让奴婢送钱财给他,让他以这些钱财为聘礼,到她父亲跟前提亲。对高欢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急忙带着娄家的钱财去娄家提亲。娄内干嫌弃高欢又穷又没有名气,与那些强宗大族家的公子哥儿不能相比,于是一口回绝。娄昭君却向父母声明:余者皆为鼠辈,我非高欢不嫁!娄内干夫妇无奈,只好从了女儿,答应了这桩婚事。

娄昭君不是绝世美女,但绝对是个绝佳的贤内助,她知道高欢有称王称帝的志向,便鼎力支持,毫不吝惜地散尽家财,让他结交英豪。高欢每一次重要的人生规划,几乎都有她的参与。

通过娄氏的帮助,高欢拥有了自己的战马。战马和宝剑是一名军人最重要的资本。高欢开始春风得意,并很快得到一个队主(相当于班长)的名额。镇将段长认为高欢非寻常之辈,说:“你有康济时世的能耐,绝不会徒然度过此生!”并以子孙相托,对其多有提拔。不难想象,段长的肯定,给了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极大的鼓励,当他后来飞黄腾达时,因对段长充满感恩之心,找到他的后人并予以各种优待。

后来六镇暴乱,杜洛周在上谷造反,高欢和几个朋友归其帐下,而随着叛军势力不断扩大,高欢却发现杜洛周并无大志,而且贪婪残忍,遂和朋友段荣、尉景、蔡荣等人密谋杀掉他,但谋划不周,事泄,高欢等人带着家眷出逃。

当时,娄昭君骑在牛背上,抱着一双儿女,儿子高澄(即后来兰陵王的父亲)或许是不老实,屡屡从牛背上跌落。后面追兵甚急,而这小子却一个劲儿地出幺蛾子,所以,当他再一次从牛背上跌落时,高欢竟举起弓箭瞄准准备射杀。娄昭君急忙大声向段荣求救。段荣忙下马将高澄抱走,高澄这才躲过一劫。不过,高欢杀儿子的举动与刘备摔阿斗有异曲同工之妙:高澄落牛,而后娄昭君向段荣求救,再到段荣赶来将高澄救起,以高欢之勇武,十个高澄也射得差不多了,而他一箭未发,可见并非真心要杀儿子,不过是以杀子为大家争取时间的举动邀买人心罢了。

高欢一行投奔了葛荣,但很快就发现葛荣和杜洛周半斤八两,也不是个明主能君。于是,他决定去投奔尔朱荣。

高欢有个好友叫刘贵,很欣赏高欢,向尔朱荣进言,称高欢气度瑰伟,卓尔不凡。尔朱荣便召见高欢。但高欢因一路颠沛而情状狼狈,尔朱荣见了高欢,心生厌恶,草草聊了几句就让其退下,不再留意。刘贵不死心,于是第二天让高欢精心梳洗,又穿上美衣华服,再次让他去见尔朱荣。尔朱荣这次一看,果然气宇轩昂,但先入为主的印象毕竟深刻,于是并未将其视为奇人,和几名部下边走边聊,而后来到了马厩。

管理马匹的仆役正在翦马(将马的四蹄交叉捆绑起来,便于修理马蹄),而当时马群中有一匹臭名昭著的恶马,时常咬伤同伴、踢伤武士,北方胡人常年与马匹打交道,所以尔朱荣有意考验高欢驾驭马匹的能力,便让他翦马。一般情况下,翦马这种工作都不是由一个人独立完成的,而且需要“羁绊”,即架子之类的辅助工具,但高欢却赤手空拳上阵,手法粗暴而灵活,孤身一人就完成了这项工作,而后一边擦手一边轻描淡写:“对待恶人亦当如此。”尔朱荣立即对高欢另眼相看,请他到房中讨论天下大势。

高欢见尔朱荣求才若渴,自感跟对了人,一坐下,便问尔朱荣:“听说明公所有的良马塞满十二个山谷,但不知明公将怎么用这些马匹?”

尔朱荣也是聪明人,于是说:“你只管说你的想法。”

高欢遂道:“当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奸臣擅权,朝纲不振。以明公之英勇神武,当乘势而起,讨伐奸臣,以清君侧,则霸业可成!”

尔朱荣大悦,与之交谈甚欢,二人谈话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半夜。至此,高欢成了尔朱荣的左膀右臂,每战必有其参与谋划,河阴之变后,又累迁至第三镇人酋长、晋州刺史。

后来,尔朱荣被孝庄帝所杀,尔朱兆闻讯,从晋阳起兵,并让高欢一同攻打洛阳。但高欢却让属下前去见尔朱兆,说:“绛蜀、汾胡都有造反的迹象,高刺史不能前去洛阳助战。”尔朱兆见高欢百般推脱,心存忌恨。高欢拒不相助,自有他的理由,当属下向他复命时,他解释说:“尔朱兆举兵犯上,此为逆贼!我一定不能跟这种人久混!”

人一走,茶就凉。高欢在尔朱荣手下已经得到的够多了。高欢不会跟着尔朱氏胡混,他有他的理想和野心。

当年尔朱荣春风得意时,曾问左右:“我死后,谁可接替我的位置?”身边人溜须拍马,都说:“当然是公子尔朱兆啦!”尔朱荣不以为然:“尔朱兆虽英勇好战,但他也就能统领三千人马,多于三千,必方寸大乱。依我看,能代我统领千军万马的,只有贺六浑(即高欢)。”英雄相惜,却又相忌,尔朱荣在肯定高欢的同时也必定视其为威胁,但或许是尔朱荣实在太喜欢这个人才,也或许是还未来得及动手,高欢并未被除去。而尔朱荣死后,尔朱氏一族中已经无人是高欢的对手。

六镇之乱虽平,却有很多遗留问题,六镇镇民流离失所,沦为散兵游勇,他们就像饥饿的蝗虫,疯狂啃噬着并、肆二州。这现象让尔朱兆大为头痛,一次宴饮,他向高欢问计。

高欢既与尔朱氏离心离德,便想借此机会远离尔朱兆,遂心生一计,不露声色地说:“六镇残余是不可能杀尽的,应选大王心腹前去统领,若有犯法者,便惩治统领,不必对众人大行处罚。”

尔朱兆问:“派谁去合适呢?”

一同饮酒的贺拔允并不知这是高欢的一计,因自己对高欢的印象很好,便向尔朱兆推荐高欢。这正中高欢下怀,但他却愤然而起,一拳打在贺拔允脸上,打掉他一颗牙齿,还义愤填膺地呵斥道:“当初太原王(尔朱荣)在世时,诸位将领心存敬畏,一个个忠诚勇猛如鹰犬,如今天下在大王(尔朱兆)手中,大王未发言,阿鞠泥(贺拔允字)却诬下罔上,请大王杀之!”

要演戏就把戏份做足。高欢连打带骂,声情并茂,还搭上贺拔允的一颗牙,立刻感动了尔朱兆。尔朱兆认为高欢是忠臣,而且确实才干出众,于是执意让他去统领六镇流民。

高欢大喜。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一支完全由自己统领的军队了。尔朱兆酒醉睡去,高欢担心尔朱兆醒后起疑,于是立即动身出门,向众人宣布自己受尔朱兆委托统领州镇兵马,又派人去传令,让六镇降兵去汾东集合,而他则飞速赶往阳曲川(今山西忻州市),并建好了军寨牙帐。

六镇降兵皆厌恶尔朱氏及其麾下残暴的契胡武士,而高欢却有善待兵士的名声,一听他为统帅,便欣然奔赴汾东。很快,大军集结阳曲川。高欢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部队,而铲除尔朱氏的工作也就此悄然展开。

不久,高欢遣使向尔朱兆请命,称:“并、肆二州严寒大旱,粮草一空,六镇降兵只能捕捉黄鼠来充饥,一个个面无谷色,未免生乱,请让我带领他们往山东地区就食。”名为就食,其实是高欢决定远离尔朱兆的势力范围,他已将山东地区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尔朱兆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就批准了。

可高欢的意图被尔朱兆的谋臣慕容绍宗看透了,他劝尔朱兆:“如今四方纷扰,各怀异心,高欢雄才大略,现在又手握重兵,万万不能放他东去!”

尔朱兆不以为意:“贺六浑已经向我发了重誓,你还有什么好多疑的?”

慕容绍宗急了:“亲兄弟尚且难信,何况高欢!”

在此之前,高欢早已以重金贿赂了尔朱兆身边的人,这些人见慕容绍宗的言论对高欢不利,便悄悄对尔朱兆说:“慕容绍宗与高公不和,所以才会如此诋毁高公!”尔朱兆很生气,将慕容绍宗关了禁闭,并关切地催促高欢上路。

高欢即刻率兵马向东而去,出了滏口(今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恰遇尔朱荣遗孀北乡公主,这位女悍将正带着三百战马奔赴晋阳。高欢麾下尽是步兵,战马是十分稀缺的资源,于是高欢纵兵抢了北乡公主的战马,扬长而去。北乡公主匆匆赶往晋阳,在尔朱兆那里告了状。尔朱兆这才觉察高欢似乎真的别有所图,急忙释放慕容绍宗,并在其指点下率兵急追高欢。

追上高欢时,已到襄垣(今山西襄垣县)。适逢漳水暴涨,桥梁被毁,而高欢早已渡河(高欢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尔朱兆隔河质问高欢:“你为何抢夺家母的战马?”高欢在河边下拜,高声说:“高欢之所以借公主的马匹,并非有其他原因,只是为了防备山东贼寇呀!大王您听信公主的话,亲自追来问罪,哪怕我现在渡河受死也毫无怨言!可怕就怕,我一死,这些六镇降兵就会造反作乱啊!”高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偷换概念,瞒天过海,苦肉计中兼带威胁恐吓。

尔朱兆再次被高欢的真诚打动,立刻声明自己并未起疑心,随后竟然除去甲胄,轻装渡河,与高欢共坐帐幕下叙旧,期间又忽然抽出佩刀塞给高欢,将自己的脑袋置于刀下。高欢随之哼哧哼哧地哭起来,边哭边说:“自太原王薨逝,贺六浑还能指望谁?贺六浑也没有别的心愿,只求大王您千秋万岁,贺六浑也好效犬马之劳!”尔朱兆一听,将佩刀一扔,拉着高欢的手,杀马盟誓,结为兄弟,并于当夜留宿高欢营中,安枕而睡。

尔朱兆呼呼大睡时,高欢部将尉景埋伏了武士要刺杀尔朱兆。高欢得知,急忙制止:“现在杀了他,其党羽必定逃奔聚集,而一旦出来个领军人物,以我军之兵饥马瘦,必难以支应,不如暂且放他一马——尔朱兆虽然勇武迅捷,但并无谋略,此人不足为虑。”

次日,尔朱兆渡河归营,也许是听了部下的劝说而回过味儿来,便隔河传召高欢谒见。高欢上马想渡河,却被部将扯住衣衫。高欢幡然醒悟,翻身下马,拒不应召。尔朱兆恼羞成怒,隔河大骂,极尽污言秽语,无奈漳水水势汹涌,麾下契胡兵又不识水性,无法涉水渡河,只得悻悻地返回晋阳。

尔朱兆有一心腹,名为念贤,奉命跟随高欢,并统领了一支小队伍。高欢知道他的底细,便假装与其交好。一次,请他宴饮,席间托言观赏其佩刀,念贤不知是计,解下佩刀,近前呈给高欢,高欢接过刀挥手一砍,念贤立刻倒地。念贤被杀,他的那支小队伍尽皆散去。至此,高欢彻底摆脱了尔朱氏的控制。

聪明的领导往往会想方设法地获得臣属和百姓的敬畏,高欢是此中高手。他善待士兵,情同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赶往山东途中,他命令禁止士兵骚扰百姓,每经农田,便下马步行,避免踩踏庄稼。北镇兵早就受够了镇将和叛将的盘剥苛待,被高欢春天般的关怀感动得一塌糊涂;山东地区的百姓也受尽了叛军流寇的劫掠之苦,见高欢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便不将高欢和那些流寇相提并论。

为了让麾下北镇兵彻底为其誓死效力,高欢很是动了些心思。

到达山东地区后,高欢派人在军中散播消息,诈称尔朱兆将调北镇兵返回晋阳,让他们做契胡武士的部曲。契胡武士本就是尔朱氏的部曲,再做契胡武士的部曲,也就是奴才的奴才,且契胡武士野蛮骄横,北镇兵曾深受其苦,一听这消息,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不久,高欢又伪造尔朱兆的兵符,对北镇兵诈称尔朱氏要让他们去攻打步落稽(即山胡部落),高欢挑选万余人,让他们出发,看着将要离去的士兵,高欢泪眼婆娑。这时,两名部将劝高欢延缓五日,高欢一口应允;五日后,二人再次劝告延缓五日,高欢应允;五日后,高欢送士兵上路,默默无语,涕泪齐下。将行的北镇兵个个动容,情不自禁,号啕大哭。高欢随即擦了眼泪说:“你我如今情同一家,却不想你们竟要被征去打仗!向西而去,当死;拖延军期,当死;配给契胡做部曲,亦当死!——无论如何都是死,咱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北镇兵化悲痛为力量,振臂高呼:反了他娘的!

到底是造反的底子。

高欢要的就是这个,但他却在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造反是不得已之计,不能仓促,你我还需推一人为主帅啊!”

北镇兵皆高呼拥戴高欢。

高欢一得到北镇兵的拥戴,便立刻定下规矩:“你们这些父老乡亲,其实相当难以治理,葛荣不就是教训,号称百万之众,但个个目无军纪,终致土崩瓦解!如今,你们既然推我为主帅,那么就一定要跟之前有所不同!——记住,你们不得再欺凌汉人,不得违反军令,一切都要听我高欢的裁夺!否则,我宁可不做这统帅!”

北镇兵听了,纷纷磕头下拜,表示一切唯高欢马首是瞻。高欢随即率北镇兵据守信都。

此时,高欢还未正式宣布与尔朱氏决裂,一直到定州刺史李元忠斩杀尔朱羽生并将其首级传至他手中时,他才将决裂公开化。他任命李元忠为殷州刺史,上表朝廷,对尔朱氏的罪行一通指责。高欢知道,这封表书会落到尔朱氏的手中,这其实就是他的宣战书。

两个月后,一腔怒火的尔朱兆攻破殷州,镇将李元忠奔逃至信都,尔朱氏势力依然强盛。

高欢部下认为,尔朱氏之所以这样飞扬跋扈,除了自身兵强马壮外,还因手中有节闵帝这张牌,手中没有皇帝便名不正言不顺,政令决策就难以施行,强烈建议高欢另立新君。高欢觉得可行。

挑来挑去,最终,高欢看中了章武王元融的儿子元朗,他官居渤海太守,而渤海郡正在高欢势力范围之内。元朗即北魏前废帝。

尔朱兆不久又召集尔朱度律和尔朱仲远到晋阳会合,准备将高欢一举剿灭。

但是,尔朱家的这些男人们,个个胸无大志,缺乏谋略,而且各存异心,离心离德。尔朱仲远不仅贪财,而且十分好色,为聚敛钱财,竟常污蔑治下的富户豪门谋逆,然后杀其人口,夺其家产,部将的貌美妻妾无不被他拉上床榻淫乱;尔朱度律则经常利用军职大肆搜刮钱财,贪残暴虐不在尔朱仲远之下。尔朱兆名为家主,其实难以让族人敬服,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尔朱度律都是尔朱荣的兄弟,他们是尔朱兆的叔叔,便不将小子放在眼里,而尔朱兆胆大无脑,阴晴不定,此刻还无比信任,转瞬便猜忌重重,与叔伯兄弟的关系并不融洽。

高欢抓住尔朱氏的内部矛盾,来了个反间计,最终,尔朱仲远和尔朱度律弃尔朱兆于不顾,各自回到据城,尔朱兆联合同族共战高欢的计划遂失败。高欢趁机与尔朱兆交战,在广阿(河北隆尧县东)将其击败。尔朱兆败走。

邺城是山东地区极重要的一座城,控制邺城是高欢制霸中原绕不开的一环。

普泰元年(公元531年)十一月,高欢围攻邺城。

当时据守邺城的是北魏相州刺史刘诞婴,他仰仗邺城高大,固守不出。高欢令大军在城墙正下方掘挖地道,每挖一段距离便以大木柱顶住城墙底部,很快便在邺城城墙下挖出数十条地道,而后用大火焚烧木柱,烈火浓烟中,邺城城墙轰然倒塌。邺城遂被高欢占据。

高欢将邺城设为据点,又以傀儡皇帝元朗的名义给自己加封丞相、柱国大将军等头衔。

北魏末年的历史,与东汉末年惊人地相似:孝明帝、孝庄帝一如汉少帝、汉献帝,尔朱荣类比董卓,高欢则是曹操,六镇之乱则一如黄巾之乱。一样的群雄并起,一样的各路诸侯大显神通,镇守一方的刺史、行台、都督等纷纷闻风而动,或踌躇满志,想要统领虎狼之师制霸中原,或审时度势,准备投到明主帐下建功立业。

这时的高欢,以其韬略和人格魅力而名声大振,很多人慕名而来,投到其麾下。

高欢日盛一日,尔朱氏如芒在背。神嘉九年(公元533年)闰三月,尔朱兆从并州、尔朱天光从长安、尔朱度律从洛阳、尔朱仲远从东郡一同攻邺城,四路大军号称二十万,布阵于邺南的洹水(今安阳河)两岸。

高欢让亲信留守邺城,自己率兵驻扎于邺城西北的紫陌。高欢的个人势力因是刚刚起步,财资并不丰厚,有步兵三万,战马却不到两千匹。高欢曾常年跟在尔朱荣身边,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他曾亲历过击败葛荣的滏口之战,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至今还在他脑海中翻滚。高欢将牛和驴拴在一起,堵住了自家退路,而后在韩陵山一带摆成圆形阵。将士们因退路已死,都抱着必死之心来迎接即将而来的杀戮。

很快,尔朱氏陈兵韩陵山,尔朱兆出阵叫骂,斥责高欢背叛尔朱氏。

高欢义正辞严地质问:“你我均是辅弼孝庄皇帝的臣子,可如今天子在何处呢?”

尔朱兆大叫:“永安王(即孝庄帝)冤杀天柱大将军(尔朱荣),我为父报仇才把他杀掉的!”

高欢大声说:“当初天柱大将军密谋造反,你我都在跟前,难道你劝说不可造反了吗?君主杀臣子,何谈报仇!即日起,我高欢与你尔朱氏恩断义绝!”

尔朱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就事论事,而高欢的每句话都是君臣父子的道德情怀,高低立见。

两军交战。高欢自领中军进行突击,部将高敖曹统领左军,堂弟高岳统领右军。尔朱氏在人数上占优势,而且契胡武士作战勇猛,高欢的中军迎战不利,被迫后退,尔朱兆乘势追击。

见高欢败阵,堂弟高岳亲领五百骑兵迎击尔朱兆,另一部将斛律金则在大军后方鸣号集结溃退的士兵,重整旗鼓后,绕到尔朱兆后方发起进攻,高敖曹也急率一千骑兵发起冲锋。三将对尔朱氏形成夹击之势。

尔朱氏大军因前后受敌,斗志丧失,旋即大败,诸将各率残部奔逃。

作为败军之将,尔朱氏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尔朱氏部将斛斯椿见尔朱氏难以东山再起,便擒获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将二人交送洛阳,高欢进入洛阳后,将二人斩首;北魏太尉公长孙承业杀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尔朱仲远逃奔南梁,但不久便死去了;尔朱兆退守并州,纵兵劫掠,遭高欢追击,一败再败,众叛亲离,山穷水尽,杀掉坐骑,在一棵树上自缢而死。

高欢率军进驻洛阳,占据了这座充满腥风血雨的帝国都城。

如今,尔朱氏已经灭亡,能主天下沉浮者,唯有我高欢耳!

高欢不但控制了洛阳,手中还捏着两位天子。于是,元恭和元朗谁是正统的问题当被列为议案了。

但是,高欢不想理会这样的麻烦事。在他看来,元朗因是宗室远支而缺乏说服力,元恭则因性格深沉谨慎而难以驾驭,所以,他决定废掉元朗和元恭,另立新君。

节闵帝元恭和前废帝元朗,就如同是嚼过的槟榔,被高欢毫不在意地吐在了地上。

高欢立皇帝的原则是:既有说服力,又不能太聪明。最终,他选定的人是元修,即北魏孝武帝。

元修是广平王元怀的儿子,是孝文帝元宏的孙子,遍观天下,似乎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了。元修“喜好武事”,运动细胞发达,喜欢舞刀弄棒、骑马射箭,性格鲁莽,胆大妄为,不知礼数。在高欢眼中,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城府。

立孝武帝后,高欢成为北魏王朝的丞相,权倾天下。

为进一步控制孝武帝,高欢又将女儿送进宫做了皇后,但时间一久,他便发现元修不像预期中的那样容易控制。孝武帝性格莽撞,或许不会搞阴谋诡计,却常因一时冲动而任意妄为,他既已登基称帝,便想实实在在地过一把皇帝瘾,无奈高欢根本无意分享权力,面对高欢这样欺人太甚,元修最终铤而走险。

而且,他还有帮手。

曾杀尔朱氏立功的斛斯椿见高欢一家独大,利益瓜分不均,心有不甘,但慑于高欢实力,不敢叫板,便偷偷与北魏宗室南阳王元宝炬等人联合,劝说孝武帝除掉权臣高欢。孝武帝与之一拍即合,时常以围猎为借口演习战阵,同时还与拥兵在外的贺拔岳、贺拔胜两兄弟秘密联络,相约互为响应,共同起事。

当据守晋阳遥控朝廷的高欢发觉了他们的小动作之后,也开始拉拢游移观望者,准备将孝武帝及其党羽铲除。孝武帝和斛斯椿知道事情不能再拖,决定出其不意地攻打高欢。孝武帝下诏谎称即将南伐,令中外戒严,并在洛阳附近检阅兵马,派重兵守卫河桥。为了迷惑高欢,孝武帝令高欢去攻打占据西北的宇文泰和贺拔胜。

不久,孝武帝收到一封高欢的表书,大意是:我被皇帝怀疑,是因为朝中有奸臣陷害我,我若对陛下不忠,天诛地灭,断子绝孙!——为免大动干戈,请准我入朝,斩杀一二佞臣!

高欢先表达了自己坚贞不移的忠诚之心,又态度强硬地鸣冤叫屈,最后义愤填膺地要求入京“清君侧”。孝武帝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但群臣皆畏惧高欢,此时献策对付高欢,便有被高欢杀害的危险,可如果长了高欢的威风,又有被皇帝斩杀的忧虑,于是都不敢发言。孝武帝大怒,逼中书舍人起草诏书,中书舍人提笔,却迟迟不敢动手。孝武帝急脾气上来,在胡床上倾身欲起,手中宝剑被握得作响,中书舍人无奈,只好为皇帝起草了一封诏书——

“朕糊涂,不知丞相说的奸臣是谁,不如你说出来,也好让我清楚清楚,反倒是丞相你有些不像话!去年封隆之和孙腾背叛朝廷,你既不治罪也不遣送,哪个不说丞相的不是?丞相为何不将二人首级传送京师以表忠诚呢……丞相如果当真不怀二心,那么就请安然地居于北方吧!洛阳虽有百万之众,但绝不会加害于你,可如果你听信邪说,背信弃义,举兵南下,那么对不起,即便朝廷没有一匹马、一支枪,也要奋举空拳以死相争!古语说:‘越人射我,笑而道之;吾兄射我,泣而道之。’朕与丞相情如兄弟,投笔抚胸,不觉嘘唏!”

区区百字便把孝武帝的无奈而又不甘披露无疑,表面贬损自己,实际胁迫高欢,后面还动用苦肉计,打出亲情牌,实在是措辞优美的锦绣文章。

然而,高欢在权力中心摸爬滚打已久,这些恐吓、遮掩、延宕之词自然不能骗过他,他咄咄逼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刚立孝武帝时,他曾以洛阳地方狭小已不适合做国都为由劝朝廷迁都邺城,而邺城是他的地盘,此举无异于当年曹操裹挟汉献帝迁都许昌之举,孝武帝自然不敢答应。现在,高欢又重提迁都一事,称邺城才是合适的国都,并且十分放肆地在白沟(今河北省高碑店市白沟镇)劫持了前往洛阳的运粮船,截获了各州郡缴纳朝廷的粟米,统统送往邺城。

孝武帝害怕了,在洛阳附近加派驻军,并做好了北伐的准备。

高欢也宣称:斛斯椿陷害我这个大忠臣,不日即南下,只杀他一人!

但朝廷军势不振,而且将领们彼此不和,高欢南下,两军还没有交锋,朝廷守将便秘密相约向高欢投降。孝武帝为提升士气,御驾亲征,可是也不能延缓高欢胜利的步伐,几次交锋皆大败。高欢本部兵马很快便抵达黄河北岸。

眼看河桥不守,穷极无奈的孝武帝问计于百官臣僚,这些人中有的建议投奔南梁,有的提议投奔在北魏南境驻扎的贺拔胜,有的坚持固守河桥与高欢决一死战……最终,孝武帝决定抛弃洛阳,带领宗室和群臣一路西进,去投奔据守关中的宇文泰。

孝武帝投奔宇文泰而不是南梁和贺拔胜,说明在他看来,宇文泰是最可信赖之人,甚至是他的救命稻草。

但孝武帝却不知道,宇文泰和高欢一样,是这个乱世之中的弄潮儿,他也不会与别人分享自己手中的权力。

孝武帝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长安赶去,一路上缺粮少水,兵困马乏,情状狼狈。而高欢不想背负驱逐天子的恶名,更不想拱手给宇文泰送把利剑,于是,在此期间一连书信四十余封请孝武帝回京,后来又亲自率兵追赶,但是还没等他追上,孝武帝已经在长安附近与宇文泰会面了。

当孝武帝风尘仆仆而来时,长安城中的宇文泰面对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多半会有些受宠若惊:感谢老天爷!这个傀儡来得太是时候了!

宇文泰,字黑獭(一作黑泰),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人,出自宇文部。宇文部早期游牧于阴山一代,其部民称“君长”为“宇文”,于是宇文氏便以之为氏,曾先后依附于匈奴和鲜卑,和早期的拓跋鲜卑有过联姻,亦为拓跋鲜卑进图中原立下过赫赫战功。

宇文泰仪表堂堂,身长八尺,方颡广额,长须飘飘(像关羽),垂手过膝(像刘备),身体似龙形,别人一见他便心生敬畏,是个很有威严的人物。六镇兵变时,他投靠鲜于修礼,后鲜于修礼被葛荣杀死,于是又转投到葛荣帐下,被葛荣任命为将时不过十八岁。他和高欢一样,发现葛荣不是个能成大事者,便也决定另投明主。尔朱荣来了,将葛荣打得落花流水,宇文泰遂投靠了尔朱荣,先为尔朱荣部将,后来又调任为尔朱荣别将贺拔岳的部下。其时,宇文泰的父亲和两位哥哥已战死沙场,只剩下了他和三哥宇文洛生,尔朱荣见兄弟二人作战勇猛,且富有韬略,有雄杰之气,害怕日后难以辖制,随便找个由头将宇文洛生处死。宇文泰悲痛欲绝,向尔朱荣申诉这桩家族冤案,言辞恳切,尔朱荣竟大为感动,便不再为难宇文氏,反而对他愈加敬重。

孝庄帝元子攸即位之初,宇文泰因功勋而受封为宁都子(爵),不久便跟从贺拔岳一同入关平定了万俟丑奴叛乱,后被授予行原州(宁夏固原市辖区)事。当时,关陇地区胡人部落的叛乱层出不穷,宇文泰发挥自己善于绥接的才能,对乱民多加恩待和招抚,乱民皆大欢喜,称:“若是早日遇宇文使君,我等还作什么乱啊!”关陇遂得以平定。

宇文泰在早期就有着和高欢一样的志向,而且二人的关系也像极了曹操和刘备。尔朱氏被灭后,高欢在晋阳遥控北魏朝政,并将据守关中的贺拔岳视为可拉拢对象,以朝廷的名义进行招降。贺拔岳是神武尖山(今山西寿阳县)人,其家族为武川镇豪强,六镇之乱时,他和父兄带领家族部曲加入了破六韩拔陵的叛军,后又辗转投至尔朱荣的帐下。贺拔岳收到高欢的招降书,满腹狐疑,并不敢当即做决断,于是派宇文泰去晋阳打探情况。

当高欢见到宇文泰时,惊呼:“这小子仪表异于常人!”言下之意宇文泰有非常之貌,定有非常之志。于是,强烈要求宇文泰留在晋阳,唯恐放虎归山。宇文泰见高欢亦非常人,不敢大意,先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的投诚之意,又请求放他回去复命,以完成此次出使任务。宇文泰演技很好,高欢为其所骗,答应了。宇文泰随即离开晋阳,飞速赶往长安。

宇文泰走了一天,高欢猛然回过味儿来,即刻下令快马追赶,但宇文泰早已出关,追之不及。宇文泰回到关中,将自己所见所感告诉了贺拔岳,并说:“高欢暗藏谋逆之心,只因畏惧主公才没有动手,主公应效法齐桓公、晋文公,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匡扶朝廷,除灭叛贼,壮大实力。”贺拔岳一听有道理,更加重用宇文泰。

但贺拔岳并未等到风风光光入洛阳的那天。孝武帝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也曾在尔朱荣麾下效力的大将侯莫陈悦,因在政治站队中更倾向于高欢,便设计诱杀贺拔岳于平凉(今甘肃平凉市西南)。

贺拔岳的死让西北地区陷入混乱,但对宇文泰而言是个崛起的转折点。宇文泰对占据关中、进图中原有深刻见解,但贺拔岳的眼光却不像他那么高远,所以,他的计划迟迟未能实施,而贺拔岳一死,他的雄才大略便有了施展空间。贺拔岳死后,关中群龙无首,而唯一有能力统摄群狼的,唯有宇文泰。宇文泰振臂高呼,大军立即归其所有。而后,宇文泰又一举击败侯莫陈悦,稳固了自己在西北地区的地位。

这时,宇文泰和高欢双雄对峙的局势也渐渐清晰起来。

但总体来说,宇文泰与高欢相比,处于劣势,因为高欢势力地处更为富庶的中原,并且,他手中有一张王牌——皇帝。

正当宇文泰为此事烦恼时,孝武帝元修忽然登门投靠。

今非昔比,皇帝已不再神圣,这是一个用铁和血、火与剑来说话的年代,大魏的万里河山已是权臣的天下。

当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往往会打开一扇窗。走投无路的孝武帝投奔了宇文泰,他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扇窗,并希望透过这扇窗看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可是,他终究不能在长安找到任何希望,因为,长安不是出路,而是坟墓。

孝武帝逃奔长安不久,高欢遂以“离家弃国”为由,宣布将他废黜。

清河王元亶,前清河王元怿长子,孝文帝嫡孙,他自己清楚身份之重,所以老早就做好了登基称帝的准备,擅自出警入跸,使用起皇帝的规格仪制。高欢进入洛阳后,自视为大魏准皇帝的元亶,也不把这位高丞相放在眼里,言语傲慢无礼,举止甚为不恭。

这天,在吹吹打打的喧嚣中,迎立皇帝的仪仗来到清河王府。元亶整理好衣冠,满面春风出门去,准备接受臣民朝拜。但是,迎立皇帝的仪仗队却从他身边走过,将他的儿子——王世子元善见——抬上了皇帝车辇。

高欢已经吃了一次亏,他并不会再立一个成年人为帝,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年,控制起来要容易得多。孝武帝永熙三年(公元534年),高欢立元善见为帝并迁都邺城,此即孝静帝。

帝国的天空出现两个太阳,一个是长安城中的孝武帝元修,一个是邺城中的孝静帝元善见,这个名为“魏”的国家从此分裂为西魏和东魏。两帝并存的局面会让世人淡化对帝王的感情,这将为权臣篡位减少舆论压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放在孝武帝元修身上恰如其分。在长安,落难皇帝的种种过分行为依旧没有收敛,他屡屡做出出格举动,而最过分的,便是他与堂姐妹之间的乱伦。

孝武帝和高皇后的感情极为淡泊,为了缓解感情上的失落,他竟将三位宗室女拉上了龙床,这三位分别是京兆王元愉之女元明月、清河王元怿之女安德公主和宗室远支元蒺藜。三位公主中,姿色最出众的是元明月。

当年,元愉因叛乱被宣武帝处死,王妃杨氏当时已有身孕,宣武帝恩准其生产后再行处决。后杨氏生下一女,便是元明月。虽幸免一死,但元明月和兄弟姐妹都被囚禁在宗正寺,且被削除宗籍,一直到胡太后掌权才重获自由。元明月继承其父元愉的美貌基因,有倾国倾城之貌,但乱世红颜命运多舛,丈夫早亡,她便想改嫁朝臣封隆之,还未过门,却被堂弟孝武帝看中。孝武帝不顾乱伦恶名将其拉入宫中同床共枕。

孝武帝率众西逃长安,当时三位情妇中只带了元明月,元蒺藜性情刚烈,因此悲愤自缢。到长安后,孝武帝和元明月的姐弟乱伦毫无收敛,宇文泰数次劝诫,都被孝武帝当作耳旁风。宇文泰为免闹出更大丑闻,决定除掉元明月。当时一同奔至长安的宗室中,还有元明月的哥哥元宝炬。宇文泰让元宝炬将妹妹骗出宫殿,而后将其杀害。孝武帝失去精神支柱,暴怒,时而拉弓引弦,时而挥剑乱砍,歇斯底里,近乎癫狂,和宇文泰随之决裂。不久,宇文泰见孝武帝实在难以控制,便将其鸩杀,改立宗室元宝炬,即西魏文帝。

废君立君,实在是权臣树立威信的好方法,宇文泰越发踌躇满志。他生逢乱世,而今既有人望,又有重兵,还有一位傀儡皇帝在手中,兼之坐拥西北,得崤函之固,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占尽,他似乎已经看到一统天下的壮丽景象!但宇文泰不是空想家,也不因此而妄自尊大,他的对手高欢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尽得山东之地,手中握有一支如狼似虎的大军,他不敢疏忽大意,也不期望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他稳坐关中,小心翼翼地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当时关中地区的叛乱基本绝迹,来自西魏政权内部的威胁并不大,对宇文泰而言,除了东方的高欢,更大的威胁来自北方。

到了北魏的后期,活动于北方草原的主要势力为柔然和高车;而在北魏中前期,柔然汗国几乎横亘整个蒙古高原,为数众多的部落成为其附属和奴隶,俨然草原霸主。但最终,敕勒人摆脱了柔然人的控制,并在柔然汗国以西建立了强大的高车汗国,其势力范围东北至鄂尔浑河流域(位于今蒙古共和国),北达阿尔泰山,西接乌孙西北的悦般(位于今新疆伊犁西北),东与北魏相邻。尤为柔然人不能容忍的是,高车人还控制了通往西域的门户——高昌、焉耆和鄯善,这就意味着连接东西方的商路直接伸进了敕勒人的钱袋,而往日霸主柔然只能捡拾残羹冷炙。

柔然汗国想重拾草原霸主的地位,而高车汗国则想稳固辛苦得来的地位,双方绝无妥协的可能,半个世纪以来征战不断。

就在柔然和高车斗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小部落也在夹缝中幸运地崛起,而且比之柔然和高车,这个民族带给后世的影响力更大:终有一日,它将建立一个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世界性帝国,至今仍有两亿人自豪地声称是它的后裔。

突厥。

突厥族源复杂,有史家称其具有塞种人的血统,与斯基泰人有相似之处,早期游牧于咸海以西,后来不断东迁,足迹经过叶尼塞河流域、阿尔泰山麓、伊犁河流域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在阿尔泰山游牧时,这个部族发现阿尔泰山形似战盔,在他们的语言中,“战盔”发音为“突厥”,于是以之作为自己的族号。

突厥被柔然征服后,成为柔然汗国的种族奴隶,负责为柔然人锻造铁器,柔然呼之为“锻奴”,地位低贱,生活困苦。高车和柔然征战不休,这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小部族忽然趁机崛起。当柔然将注意力转向这个附庸时,突厥的实力已强大到难以应付,草原上遂呈现三足鼎立的局面。

在对待柔然的问题上,宇文泰继续采取和亲的政策,他派使者从草原迎来柔然公主,嫁给西魏文帝元宝炬。而为了进一步赢得柔然的好感,宇文泰还苦劝文帝废掉原配乙弗皇后。乙弗皇后是一位温柔、善良、淳朴的女子,文帝元宝炬与之感情深厚,不忍将其废掉,但最终禁不住宇文泰逼迫,下令废后,而后立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为皇后。郁久闾氏是个妒妇,乙弗皇后虽已被废,她仍不满意,嫌弃乙弗皇后仍居于长安,元宝炬只好又让结发妻子和儿子元戊去了秦州。文帝大统六年(公元540年),柔然侵掠关中,有人传言是乙弗氏仍然健在的原因,元宝炬只好强忍悲痛,赐发妻自尽。乙弗皇后奉诏,垂泪道:“只愿至尊天子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我死而无恨也!”说罢起身入室内,服毒自尽。宇文泰通过牺牲西魏皇室的利益,经营着与柔然的半结盟关系。

对于高车汗国,宇文泰亦与之通好。高车汗国不但能制衡柔然,还控制着丝绸要道——巨大的经济利益亦是宇文泰拉拢高车汗国的重要原因。

对于突厥这个草原上的后起之秀,宇文泰更显示出一种在当时看来难得可贵的风度,他并未像柔然等强胡那样对它嗤之以鼻,似乎宇文泰已预知柔然、高车必将衰亡,而突厥是一支潜力股,所以,他与突厥互通消息,待之以礼,以大国纡尊降贵的姿态赢得了突厥人的好感。

西魏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向西魏进献方物,此为双方关系的一个转折。几年后,高车汗国被柔然所灭,高车残部突击柔然可汗,阿史那土门率突厥骑兵援助柔然可汗,将高车人击败。因自恃有功,阿史那土门向柔然可汗请求和亲,结果,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勃然大怒,呵斥:“你不过是我的低贱锻奴,怎敢提出和亲的请求!”突厥遂与柔然决裂,公开向西魏求亲。大统十七年(公元551年),宇文泰将长乐公主嫁到突厥,西魏与突厥汗国结盟。

突厥人也诚然如宇文泰所料,是支不折不扣的潜力股。突厥汗国收编了战败的高车诸部,势力日渐强大,并与旧主柔然的关系急转直下,三足鼎立又转变为双雄对峙。阿史那土门开始了与柔然的战争,并最终于公元552年将其击败,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自杀,柔然汗国灭亡,其残余部众并未多作抵抗,他们像北匈奴一样,走上西迁之路,他们中的一些部落,将柔然的名号带到西方,并最终在万里之遥的欧洲建立了阿瓦尔汗国。

柔然人被驱逐后,阿史那土门自称“伊利可汗”,他和他的后人们在今后几十年中西破嚈哒、东逐契丹、北并契骨、直驱西域和中亚,建立了一个“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的草原帝国,继匈奴、鲜卑和柔然之后,突厥成为新一代草原霸主。而在这段时间,因北方草原秩序重组,忙于重新洗牌的突厥并未将战火燃烧至西魏,西魏的北方环境大致安宁,而且宇文泰积极与突厥通好的外交手段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当突厥汗国最终强大为中原劲敌时,则是隋唐帝国需要面对的问题了。

但是,宇文泰也绝非为了和平而和平,他在北方营造稳定安宁的环境,为的是全力以赴应对高欢把持的东魏和南朝。东魏领土广袤,且多富庶繁华之地,经济实力远胜西魏,高欢手中有二十万大军可为其所调动;而西魏地处关中,经济落后,他手中可调动的军队不过数万,而且西魏政权刚刚建立便遭遇关中饥荒,人心浮动。

鉴于国势贫弱,宇文泰广开言路,录用能臣,斟酌古今,推行了一系列以富国强兵为目的的改革,成为继文明太后和孝文帝之后,魏朝第三位重要的改革家。

在宇文泰所推行的改革中,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军制改革。

西魏文帝大统九年(公元543年),东魏将领高仲密携北豫州归降西魏,引发了一场东西魏大战。高欢率军十万渡黄河,在邙山(今洛阳市西北)布阵,宇文泰率军迎战,却惨遭失败,伤亡六万余人,苦心经营数年的军队损失大半。宇文泰的这支部队,主要是流入关中地区的六镇镇民和土著鲜卑人,而此战后,造成了西魏兵源不足的窘状,迫于危急形势,宇文泰决定放弃“鲜卑人从军、汉人务农”的传统制度。

新制度便是府兵制。

但其实,府兵制这种制度并非宇文泰的突发奇想或灵机一动,邙山之战前一年,宇文泰便“仿《周典》置六军,合为百府……大将军凡十二人,每一大将军统二府,一柱国统二大将军……十六年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府兵……”在这时已出现了“府兵”一词,而且业已确定了“八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其中,李虎是唐高祖李渊的祖父,独孤信是隋文帝杨坚的岳父。

宇文泰名为八柱国之首,但实际上其地位早已超然于上,而元欣不过以宗室身份挂名,真正名副其实的是六柱国,合乎周礼治六军之意。六柱国之下各有两个大将军,共十二大将军;每个大将军下有两个开府,共二十四开府;每个开府下有两个仪同,共四十八仪同。一个仪同领兵千人,一个开府领兵两千,一个大将军领兵四千,一个柱国领兵八千,六柱国合计有兵四万八千人。此即府兵制雏形。

邙山战败后,宇文泰因无兵可招,开始打破固有的以民族属性为基础的兵农界限,转而从数量庞大的汉人中招募兵员。关陇地区分布着许多汉族豪强,这些强宗大族控制着大量土地,在他们的庄园里还存在着为数众多的部曲,既有经济实力又有武装力量。宇文泰积极拉拢这些豪强,把他们的家兵部曲改装为整齐划一的朝廷军队,并拣选关陇地区有名望、有实力的人物来担当将领。

这一制度首先补充了兵员,其次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还促进了以宇文泰为代表的代北鲜卑贵族和关陇汉族豪强的联合乃至融合。

此后的西魏大统十六年(公元550年),宇文泰又进一步扩大征兵范围,把拥有自由身份的均田户也视为招募对象,使得西魏兵员更加充足,成为后来的北周王朝的基础。

西魏府兵的前身主力是武川镇军人,这些人也曾参与六镇兵变,这是一群对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心存芥蒂的人。宇文泰出身于武川,对这种情感十分了解,所以,在制定府兵制时,他巧妙地将游牧时期的鲜卑族的部落组织形式“八部制”融入府兵制中。在这种制度中,士兵和将领之间的关系带有明显的宗族性,士兵跟从将领的姓氏,且依律以叔伯兄弟相称,加强了军队的凝聚力,战斗力随之增强。之后的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宇文泰又让军功将领恢复了业已消失的鲜卑姓氏,并对一些汉族将领赐予鲜卑姓,如李虎赐姓大野氏、李弼赐姓徒何氏、杨忠赐姓普六茹氏。

八柱国家族崛起,其特点是“胡汉融合”和“文武并蓄”。八柱国中既有鲜卑人也有汉人,胡汉紧密联合;而且,八柱国皆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所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八柱国家族延续了即将走进坟墓的中国贵族政治传统,开创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大时代,他们立足关中,一连缔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个王朝,这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都堪称一个奇观。

在府兵制支持下,宇文泰长久地坚持着对南方的攻势,先后夺取了益州和荆雍大片土地;后来又进攻蜀国,围困成都,最终将其攻克;他还利用梁元帝萧绎(据荆州)与其叔父萧詧(据雍州)间的矛盾,派侄子宇文护率军五万攻取了江陵,掳获数万人口和珍宝胜利而归,并立萧詧为梁王,史称“后梁”,此举将南梁一分为二。西魏军事实力不断上升,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西魏文帝元宝炬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虚君”,在宇文泰手下当皇帝的十几年间,他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和掌握实权的宇文泰配合得相当默契,保证了西魏内部的团结和统一。元宝炬曾立誓五十岁便退位隐居,但遗憾的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大统十七年(公元551年)三月,元宝炬在对发妻乙弗皇后的深深思念中阖然长逝,时年四十五岁。

宇文泰立皇太子元钦,此即西魏废帝。

元钦自幼聪明绝顶,宇文泰对他颇为喜爱,并将女儿宇文云英嫁给他。宇文云英和元钦二人感情深厚,恩爱和顺。可是,元钦既有聪明之名,便不甘心做宇文泰的傀儡,先皇文帝在世时,他就对一手遮天的岳父心怀不满,终于,他决心从宇文泰手中夺得至高权力。

公元553年,宗室元烈秘密谋划刺杀宇文泰,事情败露,被宇文泰诛杀。元烈政变是否与元钦有关,史书没有明说,不过元钦对宇文泰处死元烈之举“有怨言”却是白纸黑字的记载。皇帝和权臣间的矛盾遂公开化。在此期间,宇文泰似乎也曾想做出一些让步,主动辞去了丞相和大行台的职务,让元钦参与更多政务。但元钦并未因此而安心,继续秘密谋划刺杀宇文泰,临淮王元育和广平王元赞等人认为不可,痛哭流涕地劝谏皇帝适可而止,然而元钦主意已决,不听劝阻。

当时,皇宫中执掌禁军的人均为宇文泰的亲信,结果元钦还未动手,宇文泰就已经知悉,政变遂告失败,宇文泰将元钦废掉并软禁,不久又送毒酒一壶,将其鸩杀。

元钦被废后,继任者为其弟齐王元廓,即西魏恭帝。

元氏皇族能走到今天,已实属不易。宇文泰有废立的能力,是否继续让元氏坐在宝座上,只在他一句话。况且,被高氏操纵的东魏早已在四年前灭亡,高欢的儿子高洋已在东魏基础上建立了北齐王朝。

高欢于公元547年去世,其长子高澄继承其位。高欢虽然城府很深,但尚且谈不上残暴,对东魏皇帝而言尚算是给体面了,可他的儿子却一个个恶如狼、猛似虎。北齐皇族在历史上以凶残、荒淫、变态而著称,这一点在其继承人高澄身上就已初见端倪。高澄是高欢的长子,是大名鼎鼎的兰陵王高长恭的父亲,他自幼聪颖拔俗,能言善辩,曾在十岁时代替父亲招降敌将,经常和父亲谈论家国大事,每次遇到父亲考问都对答如流,且颇有见地,十五岁时即入朝参政,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

似乎少年时代享受了太多荣华富贵,得到了太多阿谀奉承,高澄的性格朝着一个扭曲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其人品成了大问题,美其名曰“放诞不羁”,实则荒淫无道,是个置伦理道德于不顾的狂人。比如,他见到别人妻子貌美,便旁若无人地脱掉衣服,扑上去就要和人家发生性关系;他曾俘获南朝名将兰钦之子兰京,将其贬为庖厨,兰京数次要求递交赎金归国,却屡屡遭他秽语辱骂,横加羞辱……

这些还不够,作为权臣之子,东魏政权新一代大权臣,高澄跟孝静帝元善见的关系十分恶劣。

孝静帝元善见膂力过人,能在肋下夹着石狮子越过宫墙,精于射箭,百发百中,兼之喜好文学,博涉经史,时人皆称其有孝文帝遗风。

高澄却完全不将这位皇帝放在眼里,在给部将的信中,他竟口无遮拦地蔑称孝静帝为“痴儿”。

更有甚者,一次,君臣宴饮,高澄挑衅中带着嘲讽,将满满一大碗酒端到元善见面前,说:“臣请陛下尽饮此酒!”按照当时的观念,这个举动相当轻佻,甚至带有侮辱性。孝静帝随即大怒,声色俱厉:“天下没有不亡国的帝王,朕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意思很明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再得寸进尺,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高澄一听便开口大骂:“朕!朕!狗脚朕!”

北方有吃狗肉的习俗,狗脚因充满胶质难以咀嚼而往往被弃之不用,高澄骂孝静帝为“狗脚朕”,则是嘲讽他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而且,骂了人还不算,他还命令手下殴打孝静帝,其超出常规的跋扈性格可见一斑。

高澄代立之心已决,并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但就在他沉浸在当皇帝的美梦中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那位被高澄抓做俘虏的兰京,既回不了南朝的家,又得不到善待,被逼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决定杀死高澄。

这天,高澄与散骑常侍陈元康、吏部尚书侍中杨愔、黄门侍郎崔季舒在东柏堂密谋登基之事。兰京请入,送来饮食。高澄喝令他退下,兰京退出。高澄转而对臣下说:“昨日,我梦见这个贱奴用刀砍我,看来得快些将他除掉才是!”过了一会儿,兰京再度送来饮食。高澄勃然大怒,呵斥道,“本王并没有唤你,你来做什么!”

兰京从餐盘下抽出早已藏好的尖刀:“来杀你!”

高澄大惊离座,在慌乱中被绊倒,顺势爬到床下。

兰京将床榻掀起,对着高澄乱刺,高澄当场身亡。

高澄的弟弟,时年十九岁的高洋,当时正在城东,听闻哥哥高澄被杀,立即带人赶至东柏堂,抓获了兰京并将其处死。就这样,高洋意外地继承了哥哥的位子,成为东魏的实际掌权者。

高洋是高欢的二儿子,与他那些英俊的哥哥弟弟们相比,高洋其貌不扬,而且沉默寡言,小时候常被兄弟们欺负。但高洋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当年高欢想测试几个儿子的智谋,便发给每个儿子一团乱麻,让他们尽快理出头绪。高澄、高湛、高演拿着乱麻一点点抽剥,却越解越乱;高洋接过麻团,抽刀便砍,此即“快刀斩乱麻”的典故出处。高欢见状,对高洋大加赞赏。

有了父兄在前的铺垫,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掌权后一年,高洋决定登基称帝,派人前往宫中见孝静帝,下达通牒:陛下应顺从天意,效法尧舜先贤,将皇位禅让给高王。孝静帝知道自己无力反抗,只好含泪同意。随后,高洋催促孝静帝快些离开皇宫,孝静帝来到后宫与妃嫔们作短暂告别,匆忙中被逐出宫门。

在群臣呼拜中,高洋登上皇位,国号“齐”,建元“天保”。

虽然孝静帝已经远离了皇宫,但高洋对他并不放心,第二年派人给他送去毒酒。孝静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洋篡位自立的消息传到西魏,宇文泰以此为借口大举东进,他的真实意图是试探一下高洋的实力,想看看这小子是否有高欢那样的才干。西魏大军一路推进,抵达建州(今山西绛县东南)。高洋闻讯,纠集东方六州的鲜卑士兵,在宇文泰眼皮底下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数十万北齐士兵遍布山野,队伍阵列分别,号令整齐划一,大军移动,震撼山河。

已经头发花白的宇文泰见此状,不由感叹:“高欢未死呀!”

后生可畏。这就是宇文泰当时的想法。

最终,宇文泰没有与高洋交手,退回长安。

北齐军力的强盛让宇文泰不敢轻易东进,在他有生之年,西魏和北齐之间很少发生战争,他一边经营经济,一边不断对南朝进行攻掠,西魏——其实应该说是“宇文家族”——实力不断壮大。

宇文泰虽对皇位充满渴望,但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公元556年,他在北巡途中病逝,像曹操一样,他将代立称帝的事交给了后人。临终前,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继承人——小儿子宇文觉。他浑浊的目光转向他的侄子宇文护。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哥哥宇文颢第三子,十二岁时,其父去世,从此跟随叔叔宇文泰出生入死。宇文泰儿子虽多(十三个),但大都年幼,不能为他分忧,于是,宇文泰就将家族事务交由宇文护管理。宇文护不施威怒却能让上下膺服,宇文家族的事业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

临终前,宇文泰多半会这样嘱咐宇文护:好好辅佐我的儿子——你懂的。

你懂的。

于是,公元556年十二月,宇文护入长安皇宫,逼北魏末代君主元廓禅让,立宇文觉为帝,北周建立。北魏灭亡,国祚一百七十年。

公元581年,关陇贵族出身的北周权臣杨坚取代北周,建立大隋;公元589年,隋军渡江灭南陈,结束汉末以来三百年的战乱,统一中国。让世界为之震动的隋唐盛世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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