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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神奇的北魏 > 第三章 巍巍大国

第三章 巍巍大国(1/1)

拓跋鲜卑在其发展过程中,面临过数次灭顶之灾,但每次都化险为夷。这次的危难时刻,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站在了苻坚和代国之间。

他就是深受拓跋什翼犍知遇之恩的燕凤。

燕凤清楚,拓跋氏诸王子王孙死的死,逃的逃,这时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是六岁的拓跋珪,而且让拓跋珪即位也是拓跋什翼犍的遗愿。

但苻坚却提出将拓跋珪带回长安。每个部族都有其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在这个过程中,部族民众对他们的首领往往会形成比较稳固的忠诚,苻坚这样做的意图再简单不过:将拓跋珪控制在手中,以此来控制代国遗民。

燕凤清楚,一旦拓跋珪被苻坚带走,代国就失去了复兴的可能,苻坚作为征服者,只想让拓跋氏的子孙成为傀儡,而不是堪当大任的首领。燕凤以旧知身份去见大秦天王,慷慨陈词:“代王刚刚薨逝,国家纷乱,而少主拓跋珪年幼,无人辅佐,难以承继大统。独孤部刘库仁有勇有谋,铁弗部刘卫辰奸诈狡猾,如果天王将幼主带回大秦,这两人哪一个掌握代国大权,都将对陛下不利!”

苻坚一想,这确实是个问题,于是问燕凤的意思。

燕凤说:“不如把代国一分为二,以刘库仁和刘卫辰分别统领之。这二人虽是宗亲却有仇隙,既不用担心二人联合,又可让二人相互制衡。待少主拓跋珪长大成人,陛下再立他为代王,届时新王必对陛下感恩戴德!”

苻坚虽是氐族胡人,但绝不是一介武夫。由于从小饱读诗书,汉文化中的仁义道德,在苻坚的价值观里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加之他和燕凤是老相识,对其相当尊重,便采纳了燕凤的建议。他将拓跋珪交给燕凤,又将代国分为河东、河西两个部分,由刘库仁和刘卫辰分别统领。

拓跋什翼犍死后,先前臣服于代国的各部族,都虎视眈眈。为了保护拓跋珪,燕凤安排他跟着母亲贺兰氏到舅舅的部落避难。

贺兰部首领是贺兰夫人的父亲贺兰野干,即拓跋珪的外公。可是,拓跋珪的舅舅们并不欢迎苦命的落难母子,估计当时他们也着实受了一些不好的待遇,于是,他们又辗转到了独孤部。

独孤部首领是刘库仁。刘库仁本名“独孤洛垂”,是归附拓跋鲜卑的独孤部匈奴人,与铁弗部首领刘卫辰是宗亲。刘库仁和刘卫辰关系很差劲,和拓跋部的关系却十分密切。其母是拓跋郁律的女儿,他是拓跋郁律的外孙、拓跋什翼犍的外甥。

刘库仁在拓跋什翼犍手下效力时,一直恪尽职守。拓跋什翼犍死后,他并不因拓跋氏势衰而变节,对拓跋珪母子相当重视而且照顾细致,因此赢得了拓跋珪母子的感激和尊重。刘库仁在与拓跋珪相处几年后,发现拓跋珪是个胸襟博大的少年,于是时常对儿子谆谆告诫:“殿下有争霸天下的志向,你们一定要本分尽忠,辅佐明主!”

苻坚既委之以重任,又经常和刘库仁沟通,很快发现他是个忠勇之士,爱才之心顿生,经常给他封赏。刘库仁因此加官晋爵,地位很快就高过了刘卫辰。刘卫辰既妒且恨,杀掉苻坚派来监察他的五原太守,突袭了独孤部。

刘库仁率军予以还击。刘卫辰根本就不是刘库仁的对手,丢盔卸甲如丧家之犬,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的阴山西北,妻儿老小都没顾得上,他的孙男弟女、牛羊辎重全被刘库仁俘获。

就在这些胡儿横刀立马时,南渡的汉人亦开始奋起反攻。

一心想灭掉东晋统一中华的苻坚,很快便经历了他人生中的滑铁卢——淝水一战,叫嚣“投鞭断流”的他被东晋名将谢玄击败,前秦数十万精锐几乎死伤殆尽。在胡人眼中不堪一击的东晋北府兵杀得大秦勇士鬼哭狼嚎,一溃千里,尸体蔽野塞川。

而对于那些被前秦苻坚踩在脚下的部族来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猜测,得知这个消息后,燕凤和拓跋珪估计会“眼前一亮”,甚至会在睡梦中笑出声来!苻坚遭此大败,前秦元气大伤,已无力回天,代国复兴,指日可待!

好事总是一桩接一桩。不久后,一再失策的苻坚被他所轻视的“小羌”(苻坚语,指羌族)首领姚苌杀死。前秦大势东流而去。

先前匍匐在他脚下的诸部族欢呼雀跃,蠢蠢欲动,而其中最快意者,是慕容鲜卑。

慕容鲜卑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一共建立了五个政权,第一个就是前面提及的前燕,开国君主为慕容皝。慕容皝死后,其子慕容儁继位。慕容儁在位期间,做了三件事:称帝;确立国号为“大燕”;将都城由蓟(今北京)迁往邺城。慕容儁死后,其子慕容暐继位。这时,苻坚实力已达顶峰,兵临邺城,将慕容暐擒获,将他和慕容宗室囚禁在长安。前燕灭亡。

但慕容鲜卑从未放弃“光复大燕”的努力。

苻坚兵败淝水后,手下大将慕容垂叛秦复燕,慕容暐的弟弟慕容泓和慕容冲公开反叛苻坚,并气焰嚣张地写信给他,要求平分天下。容颜俊美的慕容冲曾是苻坚的男宠,艳压后宫,当时长安传唱的“凤皇凤皇止阿房”的歌句,说的就是这位小字“凤皇”的慕容冲,只是后来因前秦官员劝谏,苻坚才不舍地让他离开了长安。而如今,昔日爱将与小情郎造了自己的反,苻坚不好受,于是叫来前燕皇帝慕容暐,一通叱责,吓得慕容暐连连磕头,直磕得满脸都是血才让大秦天王消气。

可慕容氏到底是个有血性的家族。慕容暐随即秘密给慕容泓写信说:“大燕基业还要延续,你完全有能力承继大统,而皇弟慕容冲和皇叔慕容垂可以辅佐你——一旦听到我的死讯,你就立刻即位吧!”

慕容泓一拿到密信,便立即准备登基事宜。但是,燕国的老部将却认为他的能力和威望皆不如其弟慕容冲,将其杀死,改立慕容冲为皇太弟。慕容冲遂占据阿房,对前秦都城长安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慕容暐也计划了对苻坚的谋杀。他诈称儿子成婚,请苻坚去他的宅邸参加宴会,但计策被识破。恼怒的苻坚进行了一场针对慕容氏的大屠杀,包括慕容暐在内的前燕宗室,无论男女老少,皆死于刀下。

侥幸存活下来的慕容氏子弟皆是虎子狼孙,他们如今跃跃欲试。慕容冲自立为帝,他的堂叔慕容永则被任命为小将军,成为他的干将,助他进攻长安。慕容垂纠集旧部,大举进犯,围困苻坚之子苻丕于邺城,前秦幽州刺史王永也被慕容垂部将平规围困在蓟。

慕容垂本名慕容霸,是慕容皝第五子,从小被慕容皝宠爱。慕容皝曾夸赞他说:“我这个儿子骨格清奇,能亡人家国,也能建立家国!”因太受宠爱,导致他的哥哥慕容儁忿忿不平,经常故意刁难他。一次出征,慕容霸不小心坠马,磕掉了牙齿,慕容儁一番冷嘲热讽,给他改名为慕容(音“缺”)。慕容霸着实恶心这个羞辱性的名字,后来去掉了“夬”,改为慕容垂。

慕容垂英勇善战,十三岁时为军中偏将,勇冠三军,在慕容儁进图中原的过程中屡立战功。慕容儁称帝后,慕容垂受封为吴王。

慕容儁去世后,慕容暐登基。慕容垂在枋头大败东晋名将桓温,声威大震,渐渐有了功高盖主的势头,新主慕容儁对他猜忌甚重。慕容垂只好投奔苻坚。苻坚惜才,拜其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淝水之战后,苻坚逃到慕容垂军中,慕容垂的儿子劝说他将苻坚杀死,但慕容垂却因苻坚曾厚待自己而不忍下手。但苻氏到底是慕容氏的灭国之敌,慕容垂在护送苻坚到渑池后,自知再入关中,难回关东,终于下决心与苻氏决裂。借交出兵权取得苻坚信任,慕容垂趁机逃走。而后围攻苻坚之子苻丕镇守的邺城,并逐渐占据上风。

在慕容冲的攻势下,苻坚从长安出奔,被羌族姚苌所杀。苻丕被逼出邺城后,仍试图召集兵力,赴长安之难,途中听闻苻坚死讯,遂即帝位。就在慕容氏对苟延残喘的苻氏包抄围剿时,刘库仁又出场了。

刘库仁认为自己受苻坚赏赐封爵,已有君臣之名,理应辅弼其子,于是命部将公孙希率三千铁骑攻打慕容部将平规。平规大败。公孙希坑杀慕容部兵士五千余人,而后赶到唐城,与慕容垂之子慕容麟对峙。

刘库仁听闻捷报,自率军助战,遂发雁门、上谷、代三郡兵向唐城进发,想要一举击败慕容部。但是,三郡之兵皆有厌战情绪,不愿出征,而刘库仁助战心切,对军中弥漫的厌战情绪不闻不问。

然后,出了岔子。

途中,大军屯于繁畤。有一随军人员,叫慕容文,前燕被苻坚所灭后,慕容文作为前燕宗室被遣往长安,途中归附了独孤部,刘库仁对他颇为照应。而现在刘库仁一心攻打慕容垂,忽略了一个问题:慕容文和慕容垂都是前燕遗民,是骨肉相连的同宗血亲。

慕容文敏锐地觉察到三郡之兵的厌战情绪,于是秘密策动他们对刘库仁发动突袭。刘库仁措手不及,慌乱中藏在马厩,被慕容文搜到,而后被杀。

主帅被杀,独孤部将无心恋战,纷纷撤退,慕容部之困遂解。

刘库仁死了,对拓跋珪来说是坏事,而更坏的事还在后头。

刘库仁死后,其弟刘眷继位。刘眷碌碌无为,其子刘罗辰却颇有谋略。刘罗辰意识到,父亲刘眷管理国事,伯父刘库仁的儿子刘显不会甘心,便劝父亲:“我这堂兄刘显心肠狠毒,父亲还是早点除掉他吧!”刘眷却不以为意。结果不出刘罗辰所料,不久,刘显果然叛乱,杀死了刘眷,自立为独孤部酋长。

拓跋珪在独孤部避难时就认识这个人,知道刘显是个野心家、阴谋家,而且对拓跋鲜卑充满敌意。

事实上,拓跋珪的存在对刘显来说是个巨大威胁。拓跋珪是代国王位的继承人,理论上是刘显的主君,刘显应执臣礼,而且拓跋珪并非泛泛之辈,很多人对他仰慕已久。刘显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人凌驾于自己之上。必须在拓跋珪羽翼丰满之前将他杀死!刘显起了杀念,开始密谋除掉拓跋珪。

随着拓跋珪的成长,代国旧臣惊喜地发现:拓跋珪天资聪颖,胸怀大志,时刻不忘复兴代国。这些人中以长孙犍和元他为首,他们既欣慰又兴奋,小心低调地侍奉在拓跋珪身边,悄悄准备光复代国的宏图大业。

既是密谋,参与的人必定是亲信。有个人叫梁六眷,他和刘库仁一样,是拓跋郁律的外孙,还是刘显的族叔。梁六眷为人懦弱,他本不想和侄子刘显搅在一起,但刘显愣是把这位族叔和自己绑在了一条绳上。刘显以为凭着他们的关系,梁六眷会义无反顾地帮他,但事实是,当他要谋害拓跋珪时,梁六眷却忽然壮起胆子,站在了拓跋珪一边。

当时,有一人叫穆崇,在独孤部效力,也是拓跋珪一党,梁六眷知道他是可信之人,便将他叫来,说:“刘显要害拓跋珪殿下,我与拓跋氏为甥舅,不忍见舅氏亡族,请你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让他务必早做防备!”

穆崇随即辞别梁六眷,将刘显密谋之事告诉拓跋珪。拓跋珪立刻联络长孙犍、元他等旧臣,然后带着拓跋部众逃往贺兰部,向母族寻求庇护。刘显派人出使贺兰部,索要拓跋珪。

此时贺兰部的掌权者是贺兰讷和贺兰染干。贺兰讷和贺兰染干看看刘显,不屑地一笑,拒绝交出外甥。

但不要以为贺兰部这么做就是关爱外甥,他们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的。

在处理中央和藩属的关系问题时,中原王朝有一套严谨的礼仪规范和政治制度,理论上,诸侯要守臣节,有尊王攘夷的义务。游牧民族则不然。游牧部落是典型的事大主义者,势弱依附势强,崇尚优胜劣汰、强者为王,一旦势强者失势,落井下石甚至取而代之都有可能,并无相应的道德规范加以约束。

拓跋珪之所以能引起人们觊觎,是因为他是拓跋什翼犍的继承人,是拓跋鲜卑的准可汗,是代国的准国王。利用好这个人,就有足够的发言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曹操的专利。

但是,贺兰染干慢慢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拓跋珪是个杰出的领袖。拓跋珪为人豪迈,有英雄气概,而且鲜卑人以胖为美,拓跋珪生来就重于常人,在鲜卑人看来,是个大大的美男子,这就是鲜卑人眼中的“帝王之相”,所以拓跋珪到了贺兰部以后,贺兰部众都喜欢和他结交往来。

贺兰染干看到自己人跑去和拓跋珪求交往,羡慕嫉妒恨,当然更多的是恐惧:你想干什么?你来我家是避难的?还是来挖墙角的?

对贺兰染干来说,眼前这大胖小子不是外甥,是外敌。

于是,贺兰染干秘密派亲信去谋害拓跋珪,但他的计划被一个名为尉古真的人知道了。尉古真很欣赏拓跋珪,认为贺兰染干无才无能,又无容人之量,出于公义也出于私心,尉古真决定帮助拓跋珪渡过难关,他偷偷告诫拓跋珪,要他防备贺兰染干。

拓跋珪立刻警戒起来。贺兰染干见拓跋珪有了防备,便不敢贸然行动,却恼羞成怒,怀疑到尉古真身上,将其抓获,用两根车轴夹住他的脑袋,拷问他是否泄密。可尉古真却很是头铁,一口咬定:“没有!”贺兰染干下令加重力道,尉古真仍咬定自己没泄密,被夹伤一只眼睛也不改口。贺兰染干无奈,只好作罢。

而拓跋珪的地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固起来,贺兰染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好默认了拓跋珪的存在。

得到了贺兰部的庇护,拓跋珪躲过了许多危机。回首观望,过去的这一段岁月,对这位年轻人来说至关重要。落难即是历练,流浪即是学习。他习惯了风吹日晒,习惯了鞍马劳顿,习惯了世态炎凉,如今他已在磨砺中长大成人,且时刻未忘复兴大业。

而光复大业,需要一面光鲜亮丽的旗帜。

这面旗帜就是王位。

十五岁这年,拓跋什翼犍的继承人、拓跋鲜卑的可汗——拓跋珪,宣布重建代国,即代王位。

拓跋珪大会诸部于牛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旧部咸来归顺。拓跋珪少年英才,不卑不亢,庄重威严,录用旧臣,论功行赏,按劳册封,一切有条不紊。诸部首领见到神采奕奕的拓跋珪,心生钦敬。

随后,拓跋珪下令迁都盛乐。

两个月后,拓跋珪又出了一张牌:改国号为“魏”。

为什么要改国号?这样的多事之秋,搞这种“面子工程”有必要吗?

实属必要。

拓跋珪的国号“魏”,就是曹魏之“魏”。

拓跋珪的意思很明确:我的国家承继曹魏国祚。而他本人也确曾宣称:我拓跋氏是魏武帝曹操之后。

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但无稽之谈却是好手段。拓跋珪改国号为“魏”确实是大手笔。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注重王朝的“正统性”,正统就是合法,不正统就是非法。商汤灭夏、武王克商、曹丕篡汉、司马代魏,都要花费大力气来给自己的王朝包上正统合法的外衣,否则就要吃苦头。

拓跋珪的想法是:眼下偏安东南的晋朝司马氏是曹魏的臣子,如今我拓跋氏成了曹魏嫡传,当你司马氏面对我拓跋氏时,是不是要慎重考虑一下咱俩谁才是华夏正统?

这是实打实地跟东晋王朝叫板,而叫板的目的只有一个:进取中原。

“今中原无主,天其资我乎!”这句拓跋郁律曾说过的话,估计也在这位少年心中回响过千万次,拓跋珪的理想不止“复兴”,他还要“开创”!

这种勃勃野心也是当时所有盘踞中原的胡人的理想,拓跋珪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一点也不平坦。慕容鲜卑、铁弗匈奴、氐族、羌族、高车、柔然、库莫奚……这些胡族在入主中原、一统华夏的道路上你拥我挤、互不相让,拓跋鲜卑靠蛮力赢得比赛的胜算微乎其微。

天时地利人和,拓跋珪样样都需要,所以他感谢燕凤、感谢长孙犍、感谢梁六眷、感谢穆崇、感谢东晋王朝、感谢羌族姚苌……而现在,一个名为“魏”的王朝诞生了,拓跋鲜卑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个新兴王朝的君主拓跋珪,开始厉兵秣马,为他的国家而奋斗。

拓跋珪的一连串动作让刘显畏惧。他清楚,自己已成为拓跋珪的眼中钉、肉中刺,拓跋珪恨透了他,寻仇是迟早的事。

惶恐中,他想到一个办法——他也要复国。

刘显的目光落在拓跋窟咄身上。

拓跋窟咄,拓跋什翼犍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其生母为小慕容夫人。苻坚灭掉代国后,拓跋窟咄不像拓跋珪那么幸运有燕凤作保,他被苻坚掳到了长安,名为客居,实为阶下囚。苻坚死后,拓跋窟咄在混乱中离开长安,追随堂舅慕容永。

刘显打探到拓跋窟咄的消息,让弟弟刘亢泥出使拜访慕容永,慕容永遂将拓跋窟咄交给了独孤部。于是,在刘显的扶植下,一个以拓跋窟咄为中心的“代国”出现了。刘显又秘密收买了拓跋珪身边的一批人,准备里应外合将拓跋珪除掉,其中就有穆崇的外甥于桓。

于桓的任务是说服舅舅穆崇除掉拓跋珪。这个外甥带着重金找到穆崇,劝说道:“舅舅啊!如今拓跋窟咄天命所归,成为咱们的大王,这是人心所向;拓跋珪僭位,逆天而为,人心丧失。只要跟了拓跋窟咄,牛羊、车马、金钱、女人应有尽有!请与我们共谋大业吧!”

穆崇一听,喜形于色,一把抓住于桓的手说:“这样的好事我岂能错过!”于是收下了外甥送来的钱财。于桓很高兴,将谋害拓跋珪的计策和盘托出。

穆崇当夜就把他们的阴谋告诉了拓跋珪。

拓跋珪问穆崇:“参与此事的一共有多少人?”

穆崇回答:“数以十计。”

拓跋珪听了,默然不语。

穆崇问:“大王!杀不杀?”

拓跋珪叹了口气,说:“把主谋五人抓起来,杀了;至于其余的人,就不要过问了吧!”

穆崇心悦诚服。幸存者皆对拓跋珪心怀感激。

但拓跋珪却感到周身凉意。他这才意识到,国都盛乐并不安全,拓跋窟咄和刘显诡计多端,防不胜防。拓跋珪决定北迁至贺兰部,以阴山为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

面对拓跋珪的再次到来,大舅舅贺兰讷表示欢迎,而一向看不惯拓跋珪的舅舅贺兰染干也没有表示异议。一直以来,贺兰讷对拓跋珪的态度还比较温和,一直想置之于死地的是贺兰染干。在这里则不得不提一位女人,即拓跋珪的生母贺兰夫人。

从史料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贺兰染干对这位妹妹还是讲情分的。拓跋珪第一次到贺兰部避难时,贺兰染干带兵包围拓跋珪的处所,贺兰氏从帐中走出,质问贺兰染干:“哥哥要杀死我的儿子,不知又将如何处置妹妹呢?”面对妹妹质问,贺兰染干的反应是“惭而归”——心怀愧疚而去。可以肯定的是,拓跋珪数次避难于贺兰部,他的母亲起到了巨大作用。多年后,北魏帝王将贺兰夫人追谥为“献明皇后”,名号虽尊,却掩盖不住她的种种不幸:不幸嫁给拓跋部,不幸天生美貌,不幸国破家亡,不幸两度丧夫……但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却独自承担起保护几个孩子的重担,为了孩子,她一生都在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中度过。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拓跋窟咄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想做代国的王,可拓跋珪却已是升级版的魏王;他不想做傀儡,可扶植他登上王位的刘显势力远胜过他。

拓跋窟咄急于打一场硬仗,以赢得世人尊重。俗话说:柿子捡软的捏。在他看来,拓跋珪刚建魏国,根基不稳,而且年纪轻轻,自然是拿拓跋珪开刀了。

拓跋窟咄率军向阴山方向进逼。

很快,魏国部众就发现了拓跋窟咄的大军压境,一时间,诸部骚动,甚至已有人向拓跋窟咄投诚。

拓跋珪知道,此时他所能控制的兵力,完全不能与拓跋窟咄相抗衡。

无奈之下,拓跋珪决定请救兵,可乱世借兵无疑雨天借伞,救兵并不是轻易就能请来的。然而,拓跋珪对北方形势早已了然于心,援兵一事,他志在必得。

纵观当时北方,同室操戈者,并非拓跋氏一家。前燕灭国后,慕容鲜卑部众分离,各自为政。慕容永和慕容垂这对堂兄弟都宣称自己是前燕王国继承人,双方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其情况与拓跋鲜卑颇为相似。

拓跋珪心中认定的援手就是慕容垂。之所以志在必得,是因为他洞察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慕容永支持拓跋窟咄,只因他想以扶持拓跋窟咄来控制拓跋部;慕容垂也需要拉拢拓跋鲜卑壮大声势,而拓跋珪刚好是合适人选。

事不宜迟。拓跋珪即刻派遣使者,向慕容垂求援。

他派遣的使者,一个叫安同,一个叫长孙贺。

安同的祖先是来自西亚地区的安息人。安息即西方史料中的“帕提亚帝国”,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中心,与中国联系密切。东汉时,安息王出使中国,安同的祖先作为安息王的侍卫,一同来到洛阳,最终留居中国,后来因躲避战乱迁居辽东。到安同这一世,安家已是地道的辽东人。安同的父亲安屈,在前燕慕容暐的手下为官,前燕亡国后,安屈投奔了好友公孙眷。公孙眷和独孤部刘库仁是姻亲,安同因公孙眷之便,可随意出入独孤部从事商业活动。后来他偶遇拓跋珪,认为此人非同寻常,心向往之,便毅然弃商,留在了拓跋珪身边。

史书记载,安同这个人“性情端庄严肃、明智善良,喜好长者之言”,说明安同在拓跋珪身边,扮演的是一位严肃、睿智、直言敢谏的“长者”角色。其实像安同、燕凤、长孙犍、元他等人,按照年纪,都是拓跋珪的叔伯辈,这些人的言传身教,对于缺少父兄关爱的拓跋珪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长孙贺,鲜卑人,他的家族在拓跋鲜卑中也算得上是大姓贵族。长孙贺与安同不同,他是个“识时务者”。当拓跋窟咄来势汹汹兵陈南疆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拓跋珪处于劣势。长孙贺也不例外,于是,刚上路他就与安同分道扬镳,南下投靠了拓跋窟咄。

安同看一眼长孙贺的背影,嘴角撇过一丝嘲笑,而后继续向燕国进发。

很快,他见到了慕容垂,陈明利弊并提出借兵的要求。慕容垂爽快地答应援救魏国,随之让儿子慕容麟率步骑六千,跟随安同奔赴战场。

援兵虽请到了,安同却不敢松一口气。他不知道陈兵大漠南境的拓跋窟咄会在何时发动进攻,而在求援途中,他也亲眼看到了魏国民众的躁动不安,这些人举棋不定,随时有可能弃拓跋氏而去……现在安同的目标只有一个:尽早让魏国人看到慕容鲜卑的援军。

安同提出先行一步,将消息报告拓跋珪,以安其心,半路行至牛川时,突然遭遇拓跋窟咄的侄子拓跋意烈。拓跋意烈追捕安同。安同急中生智,藏到了往来客商的行囊中,一直到了晚上才得以逃脱,不得已之下,他又回到慕容麟身边。

这时,拓跋窟咄已迫不及待,浩浩荡荡的兵马冲进草原,直逼阴山,沙尘滚滚,遮天蔽日。魏国部众如惊弓之鸟,方寸大乱。

贺兰染干见拓跋窟咄进犯,对拓跋珪积怨已久的他忽在北方发动叛乱。贺兰部的叛乱更增加了魏国部众的恐惧,很快,北部酋长叔孙普洛率部叛逃,投奔了远在阴山西北的铁弗部刘卫辰。

消息传到慕容麟耳中。慕容麟很有手段,曾经几次三番向前秦出卖自己的父兄,典型的两面三刀,但依然能得到其父慕容垂的厚爱,足见他心机之重、城府之深。这样的人,打仗也不含糊。慕容麟迅速判定战场情况,下令急行军,直逼拓跋窟咄。

拓跋窟咄来袭,贺兰染干叛乱,叔孙普洛叛逃,一系列事件让拓跋珪措手不及……但他相信安同,相信安同不会让他失望。

拓跋窟咄军驻扎于高柳(今山西阳高县),伺机寻找魏国主力,而后一举将其击溃。拓跋珪巧妙地绕过了拓跋窟咄的军队,悄悄来到牛川。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安同。安同告诉他:“慕容垂所派皆是精兵强将,完全可以帮助我们击败拓跋窟咄!”

拓跋珪随即与慕容麟约定合兵日期,然后他率部穿过代谷(今山西繁峙县附近),逼近了拓跋窟咄的驻地高柳。

慕容麟也很快就到达高柳。魏军士气高涨,双方胜利会师,合兵一处。于是,一支虎狼之师赫然出现在拓跋窟咄面前。

一支疲敝之师,若忽然绝处逢生,往往会爆发惊人的战斗力。魏国将士将长久以来心中的郁闷、气愤和恐惧,统统在此时发泄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对拓跋窟咄发起一次凶猛的进攻。

最初陈兵南境时,拓跋窟咄见拓跋珪不敢应战,便心生狂妄,认为拓跋珪不敢与自己交手,这种轻敌情绪也传染给了他的士兵们。但当他们看到魏国勇士和燕国雄兵忽然出现在战场上时,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瞬间,斗志彻底瓦解。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拓跋窟咄望旗而走。还未交锋,就已落败。

拓跋窟咄本人率领亲卫成功跑路,逃到了铁弗部,其部众被拓跋珪悉数收编。

好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拓跋珪刚刚立国,军民疲弱,人心不稳,幸亏慕容垂给予许多帮助,他才渡过重重难关。拓跋珪心存感激,但也很清楚:慕容垂不是助人为乐,他热心出兵的背后是另有所图,而且,这个厉害的角色终将是自己的强势对手。

送走慕容麟,拓跋珪开始思考前路,他将目光投到了竞争对手的身上,让他感到惊喜的是,他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敌人的弱点。

魏国的建立时间是公元385年,建国后,拓跋珪自称“王”,而他的敌人们却早已迫不及待,一个个登上了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在公元386年的短短几个月间,当时中国北方的几个最强势力,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纷纷称帝:慕容垂在中山称帝,国号“燕”,史称后燕;杀死苻坚的羌族首领姚苌在长安称帝,国号“秦”,史称后秦;西燕重臣慕容永杀其主,在长子(今山西长子县)称帝;苻坚族孙苻登继承前秦国祚,在陇东称帝。

在当时,上皇帝号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这个举动就等于是在向所有的势力宣称:“我是最高统治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的领地都是我的领地,你们的臣民也都是我的臣民!”皇帝所统领的国家自然是“帝国”,显然与以王为元首的“王国”有着重要区别,之前的诸胡王国统治者皆自称“天王”,也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实力还未达到集权的帝国阶段。

看他们一个一个迫不及待称帝,然后因称帝而相互攻伐,拓跋珪偷偷地笑了。这是嘲笑,也是苦笑。

嘲笑的是这些人贸然称帝不合时宜,苦笑的是自己之所以没称帝是因为实力太弱。

在日本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有人问日本战国时代的三位枭雄:“若是所养的杜鹃不啼叫怎么办?”三位枭雄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织田信长的答案是“杀它”,丰臣秀吉的答案是“逗它”,德川家康的答案是“等待”。熟悉日本历史的人都知道,最后得天下者,是回答“等待”的德川家康。

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相比,德川家康并非拥有惊世才能,其实,他最大的特长是活的时间长,等天下豪杰都死光了,资历最老的他便理所当然成了天下霸主,建立江户幕府,家族统治日本长达二百六十五年。

你们鹬蚌相争,我自渔翁得利。拓跋珪选择等待时机。似乎,等待也是最适合他的策略。

十二月,后燕皇帝慕容垂遣使来魏,册封拓跋珪为“上谷王”,赐西单于紫绶金印,俨然已将自己看作天下共主。拓跋珪面对后燕使者,给出的答复是:“我不接受燕主的册封和赏赐。”态度明确:不承认慕容垂的皇帝之位。

慕容垂对拓跋珪的反应不满,却一直对他忍让再三。这当然不是因为脾气好。慕容垂之所以帮助拓跋珪,为的是不让他和西燕慕容永抱成一团。慕容永已经僭称皇帝,而且打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旗号,也声称自己是前燕正统继承人。要想安心对付慕容永,就不得不拉拢拓跋珪。所以,对于拓跋珪的不合作,慕容垂大度地保持了放任态度,并未予以追究。

在之后几年中,拓跋珪小心翼翼地走出每一步,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由疲弱到强盛、由魏王到大魏皇帝的转变过程。他虽没有制定一个具体的实施纲领,但按照具体历史事件,可将这个没有书面存在的纲领总结为三点:

一、亲后燕,得庇护;

二、逐刘显,定地盘;

三、征漠北,稳后方。

这是一段充满血腥和阴谋的旅程。

魏登国二年(公元387年),拓跋珪决定对独孤部刘显用兵,派安同向后燕慕容垂借兵。慕容垂对拓跋珪虽有不满,可出于战略考虑,也没有横加刁难,而是让儿子慕容麟率兵跟安同奔赴战场。

拓跋珪对刘显发动总攻。独孤部面对来势汹汹的虎狼之师,无力招架,很快就被击溃,一路败退至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东)。还未喘一口气,就见拓跋珪穷追不舍,率军杀来,刘显硬着头皮应战,但很快就再次战败。

这时,一个小插曲的发生加速了战争的进度。

插曲中的主要人物是刘显的同宗——铁弗部刘卫辰。大家应该还记得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当年他投奔苻坚,因嫉妒刘库仁而攻伐独孤部,结果被刘库仁击败,一路奔逃至阴山西北的荒蛮之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墙头草,一贯采用事大主义:他先是效命拓跋什翼犍,再后来又转投了苻坚。而如今,他又看中了后燕慕容氏。

豺狼确实有豺狼的敏锐目光,刘卫辰观察北方形势,认定当前最强大者当属后燕,于是精挑细选了一批好马,派人送给慕容垂。慕容垂见有人主动投靠,很高兴,派人前去接应,结果这批骏马刚到慕容氏之手,忽然从一旁杀出一帮人马,把这些马匹抢得一根毛都不剩。

抢马者是刚刚战败的刘显。

慕容垂勃然大怒,命令慕容麟务必击败独孤部。慕容麟找到刘显的部队,劈头盖脸穷追猛打,刘显狼狈地逃进了西山;慕容麟继续追击,刘显惊魂未定,见追兵袭来,吓得赶紧逃离西山,投奔了慕容垂的死对头西燕慕容永,其残余部众被慕容麟收编。

拓跋珪自然也是其中受益者,刘显的战败意味着他夺回了原本就属于拓跋部的河东故土,这是片广袤的土地,对魏国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受到鼓舞的拓跋珪开始为接下来的征途做准备。

冬十二月,拓跋珪巡视松漠,然后驻扎于附近的牛川。

“松漠”是一个比较笼统的地理概念,大致位于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流域及其支流老哈河中下游一带。这片土地有两个特点:一、靠近魏国腹地;二、胡人众多。

对拓跋珪来说,这些蛮勇剽悍的胡人生活在自己身边,是件让他心神难安的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跟这些胡人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

首当其冲者,是库莫奚。

库莫奚族又称“奚”,族源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库莫奚族源出东胡,是宇文部的一支,与后来在东北崛起的契丹人同源;另一种说法认为库莫奚族是“匈奴别种”,曾属于匈奴。但实际上,史书中出现不同记载只因观察角度不同,宇文部本来就是匈奴的一支。根据对游牧民族的一贯了解,库莫奚是混血部族的可能性极大。

可以肯定的是,库莫奚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民风剽悍,好勇斗狠,这个部族曾和慕容皝交过手,战败后便流离失所,在大漠和山林间来回游荡,以放牧和抄掠为业。

登国三年(公元388年)夏五月,拓跋珪率军攻入库莫奚领地,大破其部众,库莫奚主力逃逸,拓跋珪一路追击;七月,库莫奚酋帅集结离散部众,对拓跋珪的军寨发动突袭,拓跋珪命精锐骑兵反击,一举将其全歼,大获全胜。

拓跋珪的动作惊动了库莫奚的东邻——契丹。这个在后来的北宋时期建立了强大的辽帝国的部族,此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它的能力依旧不能小觑。它与库莫奚文化相近,习俗相同,骑马引弓射箭是全民运动,劫掠和杀戮是专业技能。但是,拓跋珪率魏国劲旅所向披靡,契丹不敌,只能步库莫奚之后尘。

次年春正月,拓跋珪率魏军推进至高车领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草原传来的歌声幽远豪迈,这首牧歌的传唱者正是高车族。

高车曾一度归顺拓跋鲜卑,是拓跋鲜卑的附属部族,因使用一种轮子很大的车子而得名。苻坚攻打代国,拓跋部在接连失利的情况下败走漠北,遭到高车部众的背叛围剿,命悬一线,可以说,这个部族是拓跋珪眼中不得不除的世仇。

高车与中原王朝打交道的历史由来已久。

在殷商时期,对中原威胁最大的游牧部落就是高车的祖先,当时称为“鬼方”。殷商建立之初,鬼方就已盘踞在大邑商(商朝国都)西北,经常越境大肆劫掠。殷商对鬼方的征讨也一直没有停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女军事家妇好,就因数次击败鬼方而留名青史。即便如此,一直到殷商中后期,鬼方才被彻底击溃。在殷商战车的追击下,鬼方一路逃窜至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一带,继续着漂泊不定、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到了西周末年,鬼方随水草迁徙,重新回到了中国北方草原,并以“赤狄”的名号让中原诸侯惊惧。进入春秋时代后,赤狄还曾深入中原腹地,灭掉过邢国和卫国,以至于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不得不苦哈哈地为重建邢、卫而奔波。

后来赤狄再次改头换面,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北方草原,漠北诸部称其为“敕勒”,北朝称“高车”,南朝称“丁零”。这个部族与匈奴关系密切,这种“近距离接触”使得他们和匈奴变得极为相似,语言大同小异,而且《魏书》也记载:“(高车)其先匈奴之甥也。”可见这是一个“高车父,匈奴母”的部族,一个神话传说也印证了高车和匈奴的联姻关系——

匈奴单于生了两个女儿,容貌俊美,国人以为天女下凡,于是单于说:“我的这两个女儿不是寻常人,不可嫁给普通人,须得奉给天神才可以啊!”于是在北方无人之地垒砌高台,让两个女儿在高台上等待天神的接引;三年过去,毫无动静。匈奴单于不死心,又等一年,结果一条苍狼出现在高台下,日夜嗥叫,久久不去。小公主看见苍狼如此执着,便说:“这苍狼必定是天神派来的!”而后走下高台与狼结合,并诞下婴孩,这孩子就是高车族的祖先。所以,高车和匈奴一样,以狼为图腾。

高车游牧迁徙千年,如今已发展壮大,族众甚多,分为六大部:狄氏、袁纥氏、斛律氏、护骨氏、解批氏和异奇斤氏。最强大的是袁纥部。高车六部地位平行,权力均等,并没有至高共主,平时各自游牧,遇到战事则“翕然相依”,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拓跋珪知道高车不可小觑,并没有贸然与六大氏族作战,而是采取“闪电战”,将六个氏族逐个击破:一冲进高车领地即猛攻其中一部,待这个部落溃散后,也不追击,而是快速攻打其他五部,导致高车六部分离,彼此不能相顾,只有一路向大漠深处逃窜的份。

收拾完高车,拓跋珪又遇到了叱突邻部。叱突邻是个小部族,瞬间就被魏国大军灭掉了。

次年春,拓跋珪搜寻到高车六部中实力最强的袁纥部,大败之。

这时,已乱作一团的草原诸部开始有意识地联合起来,以期将魏国人逐出漠北。魏军深入大漠,一度遭遇各种偷袭,战事开始吃紧。于是,拓跋珪向慕容垂请求增兵。慕容垂派遣儿子慕容麟率军与拓跋珪会合,屯军于意辛山(阴山以北),在拓跋珪的坚持下,大军对蠢蠢欲动的贺兰部和纥奚部(与库莫奚族源相近)发动突袭,一举将其击败。接着,拓跋珪回到了此次征途的始发点牛川,并将弟弟送到后燕做质子。而后又击败了游牧于嚢曲水一代的叱奴部和狼山附近的豆陈部(高车附属)。

次年,拓跋珪屯军纽垤川,遣弟拓跋虔和拓跋仪攻打黜弗部,大破之。

接连大捷,拓跋珪将草原诸部落打得七零八落,不可不谓战功赫赫,而且拓跋鲜卑在战争中俘获大量人力和牛羊,这些物资养肥了魏国大军。

当然,赫赫战功背后,是累累白骨,但对于一个想要进取中原的帝王来说,涂炭生灵和尸横遍野不是他所顾及的问题。多数时候,帝王不是常人;甚至有时候,帝王不是人。今后,拓跋珪还会继续发动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战争。

四月,头衔为“魏王”的拓跋珪做出一个举动:祭天。

祭天是中国最隆重、最庄严的祭祀仪式,在讲究“君权天授”的古代,祭天是人与天的“交流”形式,既然是与天交流,那么就不是谁都可以参与的,其主持者只能是“天”在人间的代理——天子。

拓跋珪没有称帝,却行祭天之举,这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我是天之子,我要当皇帝。

但问题是,拓跋氏的魏国之于慕容垂的后燕,是个附庸国,而附庸国就和中国历史上的安南、朝鲜、琉球地位一样,说白了是个小国寡民的王国,称帝是僭越之举。但拓跋珪似乎已经不在意慕容垂的感受。

不久,拓跋珪再次试水,在牛川举行了一场气势恢宏的阅兵仪式。

一般而言,阅兵仪式的目的无外乎三个:炫耀,震慑,挑衅。

拓跋珪就像一只雏鸟,在历练中羽翼逐渐丰满,而今已经成长为一只雄鹰,他的目光越来越尖锐,爪子越来越锋利,已经有了足够实力去争取他想得到的东西。

慕容垂目睹了拓跋珪的一系列“骚”操作,内心的不满也达到了极限。

魏国正在逐渐强大,拓跋珪也越来越不听话,慕容垂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来自拓跋珪的威胁,这位大燕皇帝生气了。

因为漠北之困已解,拓跋珪便向慕容垂提出送还质子,也就是他的好弟弟拓跋觚。

可是,后燕的年轻宗室们却无意将拓跋觚放走,于是便以慕容垂的名义答复拓跋珪:进贡一批好马,朕便放了你的兄弟。

这是一个让拓跋珪感到纠结的问题。一边是成百上千的良马,一边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孰轻孰重,似乎不难分辨——良马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亲兄热弟却是手足之情。

可是,这样的逻辑在当时的乱世是行不通的,尤其在拓跋珪身上。如果拓跋珪不过是个富商大贾,他有能力也势必乐意用良马换回兄弟。可他是帝王,是一位生逢乱世并立志开疆拓土的帝王,良马和拓跋觚在他心中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珍贵的战马是获取战争胜利的必要条件,而拓跋觚不是。

拓跋珪拒绝了后燕的要求。拓跋觚只能继续被扣押在后燕。

拓跋觚亦为贺兰氏之子,代国亡国后,他和母亲及哥哥拓跋珪相依为命,待拓跋珪执掌大权,他常伴左右,如同亲随。拓跋觚“勇略有胆气”,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他不甘做后燕囚徒,于是伺机杀掉卫兵,带十余骑突围出城。慕容氏发现其逃逸,皇太子慕容宝率众急追,将其擒获回燕都中山。不过,因为慕容垂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予以处罚,还愈加厚待他。

而拓跋觚在软禁期间竟开始对中国古典经书产生兴趣,可背诵经书典籍十数万字。一个从小颠沛流离的年轻人,又出身游牧民族,想必得到的文化教育是极少的,估计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但他却对汉文化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那一个个方块字所蕴藏的智慧,竟如此轻易地征服了一个半开化的胡人!

其实,如果深究其中原因,不难理解拓跋觚为何会对中国古典文化产生兴趣。这是个从小就生活在阴谋、背叛和杀戮中的年轻人,见惯了生杀予夺,见惯了背信弃义,见惯了骨肉反目,而中国文化中的伦理纲常之说必定让他耳目一新,并产生巨大触动,成为他颠沛流离生涯中的精神慰藉。

也算因祸得福吧,拓跋觚一心钻研中国古典文化,竟为他在后燕赢得了极高声望,其情形颇似他的祖先拓跋沙漠汗。而慕容垂将拓跋觚留在身边,最初用意是将其当作人质,必要时让他成为威胁拓跋珪王位的砝码。不过,从慕容垂厚待拓跋觚的种种迹象来看,古稀之年的乱世枭雄是真心看重这位有为的青年。

而此时的拓跋珪是没时间诵读经书的,膨胀的野心已控制他的心智,他不甘心做附庸,要不惜代价扩张势力,然后昂首挺胸摆脱后燕的控制。做足情报工作的他,对后燕的情况也差不多明了了:慕容垂已垂垂老矣,精力大不如前,后燕内政由他的子侄们把持——所谓“政由群下”。这些人主要是:皇太子慕容宝、赵王慕容麟、高阳王慕容隆、辽西王慕容农、皇弟范阳王慕容德、侄子太原王慕容楷、陈留王慕容绍。慕容垂征战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几无败绩,他消灭河北叛军,收复清河、渤海等重镇,征服贺兰部,击败高句丽,占据辽东,终于建立起北方第一大国。可他的后燕王国也将慕容鲜卑的内斗恶习继承了下来,虽人才济济,但彼此之间心存芥蒂,而慕容宝虽为皇太子,却资质平庸,难以产生其父慕容垂那样的凝聚力。

所以,拓跋珪认定:慕容垂一死,各存异心的后燕诸王必定难以辖制,届时后燕必定生乱。拓跋珪当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慕容垂的死。有时候,年轻是最大的资本。

拓跋珪又走一步棋:向慕容垂的死敌西燕慕容永派遣使者,互通友好。

慕容永也派使者回访魏国,并劝拓跋珪上皇帝尊号,意在平起平坐。拓跋珪不想让后燕抓住自己的把柄,没有同意。但他清楚了西燕的态度,即:如对后燕有威胁,西燕愿与他结成同盟。拓跋珪背弃了一直扶持他的慕容垂,选择慕容永作为他的新伙伴。

拓跋珪因恃西燕而无恐,同年,他对后燕治下的五原发动突袭,将城中粮草抢劫一空。

然后,他又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城。这个词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拓跋珪身上。

屠城,意味着杀死的人很多,意味着被杀死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意味着被杀的人大都没有作战能力……屠城是历史上最丑陋的暴行,它是人类文明难以揭去的伤疤。

但对于拓跋珪这一举动,内部矛盾不断的后燕反应并不大。于是,拓跋珪愈加肆无忌惮,带着刚刚抢来的粮草,再次出征。

这次,他的目标是柔然。

柔然,驰骋蒙古高原的强大游牧民族。拓跋珪的孙子——太武帝拓跋焘,依旧会因柔然人反复无常且难以对付的特性而对其深恶痛绝,蔑称其为“蠕蠕”,意为“没有脑子的虫子”。

柔然族源和其他众多游牧民族一样,众说纷纭且分歧甚多,分别有东胡、匈奴、塞外杂胡等说。一个世纪后,一位柔然可汗归顺如日中天的北魏王朝,言之凿凿:我柔然源出拓跋鲜卑!(《魏书》:“先世源由,出于大魏。”)而《宋书》《梁书》则称柔然是“匈奴别种”;《南齐书》称柔然是“塞外杂胡”,即不知名且无法考证的小部落。众说纷纭说明柔然并非单一部族,而是多血统、多部落的联盟。事实上,柔然因时而叛逃、时而归顺、时而远遁,飘忽不定,到处迁徙游牧,所以混杂匈奴、东胡、塞外杂胡等血统,一点儿也不奇怪。

柔然统辖的六十多个氏族中,属于“原始柔然”血统的只有郁久闾氏、俟吕邻氏、尔绵氏、约突邻氏、阿伏干氏、纥奚氏、胏渥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部落分别属于鲜卑(如尉迟氏)、敕勒(如斛律氏)、匈奴(如拔也稽氏)、突厥(如阿史那氏)等部族,亦有属于西域胡人的龙氏、希利垔氏、邢基祗罗回氏、侯医垔氏等氏族,还有一些已经胡化的汉人。

柔然诸部中,居于统治地位的是郁久闾部。郁久闾部的先祖木骨闾曾是拓跋力微的奴隶,后来渐渐发展为拓跋鲜卑统辖之下的一个小部族。拓跋猗卢暴政时期,郁久闾部参加盟会,因故迟到,出于畏惧而逃离拓跋部(曾有部族因迟到而被拓跋猗卢灭族),后来在不断征战中崛起——这也是后世那位柔然可汗称本部族“源出大魏”的理论依据。

柔然与高车一样,平时各自游牧,战时则同仇敌忾,可拓跋珪的袭击十分突然,柔然诸部猝不及防,仓皇奔逃。拓跋珪边追边打,一直打到商山。

之所以没继续追着打,是因为他的舅舅贺兰讷向他发出了求援信。

被惊扰的柔然由此开始戒备强大的魏国,拓跋珪想不到,当许多称王称帝的强胡被灭之后,这个名为柔然的野蛮部落会世代侵扰他的子孙,成为北魏王朝的心腹大患。

拓跋珪折身回返,向发出求援信号的贺兰部奔去,追击袭扰贺兰部的铁弗部刘卫辰。

刘卫辰,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对于游牧民族来讲,他们也正像大草原上的动物一样,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苻坚是雄狮,慕容垂和拓跋珪是猎豹,而刘卫辰则是鬣狗——贪得无厌、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又拥有蟑螂一样的顽强生命力。

回顾一下这只“鬣狗”的履历:刘卫辰,刘悉勿祈之弟,刘悉勿祈死后,其子继位,刘卫辰杀侄自立;继位后,依附于前秦和代国之间,苻坚册封其为左贤王,拓跋什翼犍以女嫁之,仍对前秦、代两国时叛时附;反叛前秦,战败被擒,苻坚并未惩罚,反而封其为夏阳公,此后屡屡侵扰代国,终被拓跋什翼犍击败;苻坚灭掉代国,将代国分为东、西二部,由刘卫辰与刘库仁分别统领,刘卫辰因嫉妒刘库仁而发动叛乱,为刘库仁所败,逃到阴山西北,苻坚不罚反赏,册封其为西单于,统率黄河以西诸胡;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前秦分崩离析,刘卫辰抛弃前秦,投靠杀死苻坚的后秦姚苌,被授大将军、大单于、河西王,领幽州牧;后又接受西燕慕容永的册封,任大将军,领朔州牧,同时献媚于慕容垂,进贡良马……

这是个不怎么光彩的履历表,且不说他如何背信弃义,单就一个从没有打过胜仗的战绩就足以贻笑大方。可是,这样一个可笑的人,为何苻坚、拓跋什翼犍、慕容永、慕容垂等豪杰都要纷纷拉拢呢?

很简单:拉拢一个几乎不打胜仗的人,比拉拢一个百战百胜的人,其风险要小得多;刘卫辰经常劫掠弱小部族,因此获得大量牛羊和财物;刘卫辰常年经营河西地区,而此地产良马。——拥有一个富裕但不善战的伙伴,既有利可图,又无心腹之患。

而不久前,这只鬣狗又将矛头对准了相对弱小的贺兰部。

拓跋珪迅速从柔然腹地撤回,转而攻打刘卫辰。刘卫辰不敌,撤军。

可没过多久,仰仗后燕慕容垂撑腰的刘卫辰,竟又派遣其子刘直力鞮攻打魏国南境。

拓跋珪即刻调兵还击。

但是,铁弗部跟魏国对比,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骑兵精良,而且数量庞大。

南北朝前期,奔走在战场上的骑兵尚以轻骑为主,轻骑兵的作战特点是速度快,适合长途奔袭。铁弗部充分发挥了轻骑兵这一特点,刘直力鞮率军八九万,以包抄之势迅速将拓跋珪率领的五六千人团团围住。

八九万对五六千,对比悬殊。

拓跋珪不慌不忙,果断把军中所有战车和辎重车排列起来,构筑了一道坚实的城墙,将魏军保护在其中。这样一来,铁弗部的数万骑兵面对牢固的车墙,根本无法进行冲锋和砍杀,骑兵优势消失殆尽,导致铁弗骑兵只能“望车兴叹”。

刘直力鞮不死心,数万大军一直对拓跋珪保持包围之势,而拓跋珪则“并战并前”,开动战车,一边移动,一边作战。

他的目的地是铁歧山。

熟悉军事的人都知道,骑兵是平原兵种,山地和树林是骑兵克星,任何有经验的军事将领都不会贸然将骑兵置于山区和树林之中。但刘直力鞮自恃人多势众,且一心要置拓跋珪于死地,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拓跋珪的圈套。

双方进入铁歧山后,时机成熟,拓跋珪立即下令还击。魏国将士挥舞明晃晃的兵刃,嘶喊着冲出战车,对铁弗骑兵一通砍杀,铁弗大军被魏军杀得大败,四散逃窜,刘直力鞮趁乱逃逸。

拓跋珪下令乘胜追击,直逼铁弗部居城——悦跋城。

原以为会大获全胜的刘卫辰冷不丁听到全军溃败的消息,既惊且惧,当拓跋珪率虎狼之师渡过金津直逼悦跋城时,他和儿子吓得弃城而逃。拓跋珪令魏军兵分三路,一路由他本人亲率,一路由其弟拓跋虔率领,一路由大将伊谓率领。拓跋虔在白盐池俘获了刘卫辰的家眷,伊谓在木根山擒获了刘直力鞮,刘卫辰本人则在逃跑时被部将杀死,其首级被送到了拓跋珪的面前。

魏军俘获铁弗部众五千人,面对这些人,拓跋珪下了一道命令:杀。

这是拓跋珪在其军事生涯中第二个让人不齿的行径:杀降。

拓跋珪嗜好杀戮,而且所杀对象很多都是失去抵抗能力的士兵,甚至是平民百姓,这种残暴的行径会一直影响到他的孙子太武帝拓跋焘。让人唏嘘的是,拓跋鲜卑在制霸中原的道路上,还会继续杀下去。

灭掉铁弗部的战果是极为丰厚的,“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丰饶的河西之地尽入魏国囊中,拓跋珪得到一个军事要塞,一个丰饶的大粮仓,一个不可多得的良马产地。

铁弗部亡族,刘卫辰家破人亡,唯一跑路成功的是其第三子刘勃勃,后来北魏官方称之为刘屈丐,“屈丐”意为“卑微下贱”。这个落难王子投奔了临近的薛干部。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不会忘记亡族杀父之仇,他将在铁和血的洗礼中崛起,最终建立自己的王国,到那时,他的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将成为许多人的噩梦——赫连勃勃。

中国北方的政治形势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当年纷纷称帝的前秦、后秦、西燕、后燕等大小王国开始火并。

公元392年,慕容垂灭掉了丁零人翟钊的翟魏政权。公元394年,后秦姚苌去世,其子姚兴称帝,率兵攻打前秦,杀死苻登。同年,慕容垂调动司、冀、青、兖四州兵力,亲率主力与太原王慕容楷、辽西王慕容农兵分三路进攻西燕,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击败西燕各地赶来的勤王军,而后包围西燕都城长子,支持不住的慕容永分别向东晋和北魏求援,可东晋和北魏援军还没有赶到,西燕就城破亡国了。

魏国积极援救西燕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后燕,双方矛盾已没有调和的可能,情形已经非常明朗了:魏国和燕国只能留一个。灭国之战,迫在眉睫。

一年后,后燕发动进攻。慕容垂因患重病而没有亲自出征,而是任命太子慕容宝为主帅,辽西王慕容农、赵王慕容麟为副帅,领兵八万,范阳王慕容德、陈留王慕容绍统兵一万八千以为后援。后燕大军浩浩荡荡,直逼魏国。

这支虎狼之师的主帅慕容宝虽然深得父亲宠爱,但其实资质平平,皇后段氏曾规劝慕容垂说:“慕容宝虽容貌俊美、气质华贵,但优柔寡断、暗弱无能,若在太平盛世,他或可做个仁君,但如今天下大乱,将基业交付给他,恐怕不能胜任,大燕将生大乱啊!”慕容垂不听,执意不肯废慕容宝的太子之位。而且,出征之前,朝中也有大臣劝慕容垂,说慕容宝太过年轻,恐怕不是久经沙场的拓跋珪的对手。慕容垂依旧不听。

面对气势如虹的后燕大军,魏国又作何反应呢?

拓跋珪本想迎战,但这时麾下一员将领献策说:“燕军刚刚灭掉了翟魏和慕容永,士气强盛,现在来攻打我们,必有轻敌之心,我们应假装畏惧,回避退兵不应战,慕容氏见我们撤退,一定骄傲轻敌,到时我们再伺机将其击溃!”

拓跋珪依计,以最快速度转移魏国军民、牲畜和财产,从都城盛乐撤退,西渡黄河,欲凭借黄河天险避开后燕锋芒。后燕大军一路凯歌,长驱直入,几乎没遇到一点抵抗,最后驻扎在黄河东岸五原城,并大造船舶,准备渡过黄河,一举将魏国歼灭。

当燕军的船舶造得差不多时,拓跋珪已在黄河西岸和北岸屯兵十五万,严阵以待。燕军以十几艘战船载三百精兵作为先遣队,想渡河打探虚实,结果天公不作美,一阵大风把战船吹得七零八落,三百人成了魏军的俘虏。燕军因不知黄河对岸到底什么情况,而迟迟不敢渡河,八万大军就这样在黄河东岸待了四个月,一直等到初冬,仍找不到作战的时机,随着天气逐渐变冷,兵困马乏,燕军开始士气涣散。

同时,拓跋珪得知了慕容垂病重,于是往黄河对岸散播他已驾崩的消息。消息传到了后燕军营,三人成虎,就连统帅慕容宝也信以为真,不安的气氛迅速在燕军中弥漫。

随军的慕容嵩认为皇帝已死,皇位空缺,而他与太子慕容宝素来不睦,于是密谋拥戴赵王慕容麟即位,结果事情败露,他反被慕容宝所杀。

战事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后燕远征军中无论是皇太子、诸王、将军还是士兵,都失去了作战的动力和信心,无奈之下,慕容宝下令撤军归国。为防止魏军进攻,燕军偷偷烧掉船舶,而后趁夜色悄悄撤退。当时黄河尚未结冰,慕容宝认定没有船舶魏军肯定不会过河,遂有恃无恐,并未派军断后。因归国心切,燕军步调紊乱,数万大军就这样乱糟糟地撤退,毫无章法。

然而这时,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袭来,天色大变,狂风大作,气温骤降,黄河在一夜之间结冰。得知燕军已毁船撤退的拓跋珪欣喜若狂,立即下令魏军舍弃辎重,亲率精骑两万,急追慕容宝。

不慌不忙中,后燕大军来到了一个地方。

参合陂。

在金庸作品《天龙八部》中,有个让人唏嘘的大反派慕容复,而他正是鲜卑慕容氏的后人。金庸迷应该都知道,慕容复的宅邸名为“参合庄”,这个庄名的来源就是此处的参合陂。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参合陂这地方对慕容氏来说,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切肤之痛。

后燕军队中,有一个随军出征的和尚,名叫支昙猛,是中国佛教史上很有名气的一位高僧,他是继东晋高僧法显之后的第七位远赴印度的中国取经人,不过此时的他还没有动身。他见主帅漫不经心,十分着急,而当他向西方望去时,见天色昏黑,便急忙对慕容宝说:“西方天色昏暗,那是魏国骑兵急行军所致!主帅务要早作防备啊!”

可赵王慕容麟却傲慢地说:“太子英明神武,我大燕劲旅横扫千军,拓跋珪怎敢追来?你这和尚扰乱军心,理应杀头!”

支昙猛悲愤交加,急得大哭:“苻坚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厉不厉害?可依旧败给了晋军!——陛下啊,前秦覆灭就是因为轻敌啊!”

最终,在慕容德的劝说下,慕容宝才不情愿地交给慕容麟兵士三万殿后。

但慕容麟根本不把和尚的话当回事儿,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压根儿没把小小的拓跋珪放在眼里。他曾不止一次带兵援助拓跋珪,二人有过一些交集,但很显然,自大障蔽了他的眼睛,使得他没看到拓跋珪的潜力。他带着负责殿后的三万军队游手好闲,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打猎取乐,丝毫感觉不到正在逼近的危机。

几天后,后燕大军停在蟠羊山下。山前有条河。燕军选择傍水扎营。

拓跋珪率魏军紧随其后,进入参合陂地界,派斥候摸清了燕军主力所在。深夜,拓跋珪命魏国兵马衔枚束口,而后,两万大军悄悄爬上蟠羊山。

黎明时分,燕军从睡梦中睁开惺忪睡眼,眼前一幕让他们肝胆俱裂:漫山都是目露凶光的魏国士兵!

拓跋珪一声令下,魏军如山洪暴发,从蟠羊山倾泻而下,直捣燕军大营!

燕军顿时陷入大乱,虽然有诸王及将领仓皇地组织应战,但很快落败。见大势已去,数万燕军开始大溃逃。

但很快燕军就发现,退路已被魏军堵住。

在魏军包抄围堵下,燕军被迫退守到结冰的河面上,这个决策导致燕军的情况越发恶劣:骑马者跌落滑倒,士兵们互相踩踏,人和马就像被海豚驱赶的沙丁鱼,臃肿地堆积在一起,死伤无数,包括陈留王慕容绍在内的数位大将被杀。

幸存的五万燕军也彻底失去斗志,缴械投降;惊慌失措的慕容宝已和慕容德率数千士兵突围而出,狼狈逃窜。

参合陂之战,燕军惨败,其损失对燕国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王公以下大小官吏将领被俘者达数千人,拓跋珪选择了一些才堪大用之人予以录用,而面对剩下的数万俘虏,拓跋珪犯了难,想了想,到底顾念旧情,于是决定给他们发放口粮和衣物,放他们归国。但是,一名部将却这样劝他:“燕国国势强盛,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将其击败,若把这些士兵放回,无异于放虎归山,如果杀掉这些人,则可削弱燕国实力呀!”

拓跋珪一听,怦然心动,于是改变主意,下令将五万燕军俘虏坑杀,堆垒尸体,筑起京观。参合陂顿时变为人间地狱。

对拓跋鲜卑来说,参合陂是胜利的战场,而对慕容鲜卑来说,参合陂是他们的耻辱,拓跋珪因此而彻底激怒了整个后燕王国,魏主拓跋珪已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报仇雪恨的呼声甚高。慕容德劝慕容垂说:“魏军侥幸得胜,把太子看作无能之辈,气焰嚣张,而燕国上下士气萎靡,我大燕只有将魏国击败,才能恢复以往的雄心壮志!”

慕容垂别无他法。于是,已年逾古稀的大燕皇帝不顾大病初愈,毅然决定亲征魏国,要与拓跋珪来一次终极对决。

参合陂之战后一年,慕容垂让皇弟慕容德留守中山,亲自率军走中路,慕容宝走北路,慕容隆走西路,以三路向魏国都城盛乐进发。不久,慕容垂率领的中路军率先兵临魏国平城。平城守将是拓跋珪的堂弟拓跋虔。

拓跋虔是员猛将,深受拓跋珪器重。拓跋虔勇武过人,力气非常大,最擅长使用的兵器是一柄沉重的马槊,杀伤力巨大,他经常率先杀入敌阵,然后以马槊刺穿敌人,再将尸体高高举起,冲敌人耀武扬威,每每让敌人闻风丧胆。因其英勇善战,兼之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魏国人都很喜欢他。

但拓跋虔有个毛病:轻敌。

拓跋虔认为燕主慕容垂已垂垂老矣,率领的是残兵败将,而且又经过这番长途跋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自恃平城屯兵三万之众,完全不把慕容垂放在眼中。

然而,勇武过人的拓跋虔不知道,他眼中的老朽慕容垂,是个身经百战、几无败绩的常胜将军。当慕容垂下达攻城命令后,燕军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后燕的幡旗插在了平城城头。轻敌的拓跋虔力战而死。

消息传到盛乐,魏国举国震动。拓跋珪慌了。他清楚,慕容垂这次出征是要给燕国将士报血海深仇,一定会拼死力战,他并不打算——实际上是不敢——和慕容垂率领的燕军正面交锋,于是从盛乐迁出,退避后燕锋芒。慕容垂下令急行军,急切地想要找到魏军主力,决一死战。

慕容垂率中路军来到了参合陂。

他和将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累累白骨堆砌如山,去年的杀戮依稀可见,父子兄弟的生命在这里终结,耳畔似乎还有他们被砍杀时的哭喊……愤慨刹那间化为悲痛,后燕士兵忽然停滞不前,然后一个个趴在亲友的尸骸上放声痛哭,号啕声直冲云霄。慕容垂见此情形,悲愤难平,忽然口吐鲜血,引发旧疾,大病不起。

拓跋珪听到燕军的哭声,兴奋地以为慕容垂已驾崩,率众来攻,而慕容垂却早已率军撤退到平城。拓跋珪得知慕容垂未死,担心燕军卷土重来,于是再次远遁他方。

拓跋鲜卑似乎总是很幸运。躲入平城的慕容垂病情加重,情势危急,无奈之下,后燕中路军匆匆撤退归国。而这时从北路进攻的慕容宝已到云中,眼看就要抵达魏国都城盛乐,忽然听说老皇帝病危,于是急忙引军回国。

慕容垂,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怀着一腔悲愤,病逝于归国途中。慕容垂的死,宣告一个曾经辉煌的部族走进了历史的死胡同。群龙无首、互相攻讦的慕容鲜卑永远地失去了问鼎中原、一统天下的可能。

慕容宝得知父亲死讯,秘不发丧,回到国都后便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

拓跋珪是幸运的。没有了慕容垂这头猛虎,慕容家族只不过是一窝只知道内斗的豺狗。

然而就在同一年,拓跋珪的生母贺兰氏,因思念在燕国做人质的儿子拓跋觚,郁郁而终。

拓跋珪是个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人,他要感谢很多在关键时刻帮助他的人,但在所有帮助他的人里面,很难说哪个人不是怀有私心的。但贺兰夫人不同。在这个女人身上,除了有对儿子的爱,还有聪慧、勇敢和坚韧。她带着拓跋珪不断地颠沛流离,机智地逃脱一次又一次阴谋暗杀,当儿子面临危险时,她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挡在敌人和儿子中间。没有贺兰氏,就没有拓跋珪的今天。

母亲的死对拓跋珪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毫无疑问,他深爱他的母亲,但拓跋珪并不会因悲伤而停下征伐的脚步。

与其他胡族豪酋不同,拓跋珪登基称帝的道路是不疾不徐的,他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必要时会夹着尾巴做人。在迈向那个人人渴望的位子前,聪明的拓跋珪选择了一条“广积粮,缓称王”的道路,而随着魏国实力不断增强,魏国国内劝进称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慕容垂死后,魏国左司马许谦上表,请求拓跋珪上皇帝尊号,拓跋珪一口回绝。可是,虽未称帝,他却开始使用皇帝的仪仗,所谓“出警入跸”“持天子旌旗”,并且将年号改为“皇始”,寓意“皇道之始”,用意昭然若揭。

紧接着,拓跋珪不顾“伐丧”的恶名,开始了对后燕的进攻。皇始元年(公元396年)八月,他亲率大军四十万向后燕开进,高举战旗的魏国大军连绵数百里,一边行军一边敲击巨大的军鼓,道路两旁的房屋尽皆震动……其气势如排山倒海,给人们尤其是燕国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带着这支气吞山河的军队,拓跋珪势如破竹,后燕各城守将或归降或弃城而逃,魏军如入无人之境,不到一个月,后燕城池几乎尽收魏国囊中。

后燕皇室将人口和财物集中调往中山、邺城和信都三城,坚壁清野,准备与魏国打一场持久战。拓跋珪见招拆招,兵分三路:东平公拓跋仪攻打邺城,冠军将军王建和左军将军李栗攻打信都,自己率军围攻中山。

中山是后燕经营多年的国都,城池高大坚固,后燕高阳王慕容隆守中山城南门,率麾下部众力战,指挥十分得力,屡次击退魏军的进攻。见中山久攻不下,拓跋珪对部下说:“看来慕容宝是要躲在城内坚守不出了,急攻则伤士,久守则费粮,倒不如先将邺城和信都两城拿下,最后再集中兵力攻打中山!”意思很明确,先集中兵力捏软柿子,然后再回过头死磕中山大城。诸将都同意,于是拓跋珪引兵攻打信都。

拓跋鲜卑出身游牧民族,虽与中原打交道多年,但到底还是游牧民族的底子,擅长野战,对于攻城战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即便是集中兵力攻打不如中山的信都,也表现得非常吃力,数万兵力打了一个月,才将信都打出一个缺口,守将张骧、徐超出城投降,信都遂克。而后,拓跋珪率大军兵临邺城,但几次强攻不下,士气低迷。而后燕将领又趁机夜袭魏国军营,魏军猝不及防,只好退驻杨城。

就在双方如此胶着时,魏国后方却起了动乱:魏国并州监军丑提,率众杀到国都盛乐,自立为摄政王,公然反叛。拓跋珪一下子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想回去平息国乱,又担心燕军追击,于是派使者与后燕议和,并提出愿意用弟弟为人质(拓跋珪的弟弟真不好当)。可是,慕容宝猜测到魏国后方生乱,拒绝议和,出动步兵十二万、骑兵四万驻扎于滹沱河北岸柏肆坞(今河北藁城区),又用宫中珍宝美女为交换,招募了五千穷凶极恶的山贼流寇,组建了一支要钱不要命的敢死队,打算用这支敢死队作为“突击单位”,突破拓跋珪的防线。

这天深夜,慕容宝派万人大军从北方悄悄靠近魏营,然后借着北风燃起大火,待魏军受惊,便下令发起猛攻。

拓跋珪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惊醒,立刻光着脚丫子冲到了帐外,火光中一片混乱。但很快,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就镇静下来,细心的他,发现了一个吊诡的场面:敌人正在自相残杀。

原来,冲入魏国军营的山贼流寇来路不一,并没有“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深厚情谊。而且这些人常年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改变不了强盗的习性,看见魏国军营中的财物,贪心顿起,立刻将燕国皇帝交付的使命抛到脑后,纷纷为争夺财物而大打出手、自相厮杀。

拓跋珪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到战鼓前,擂起战鼓。忽然听到魏国鼓声,燕军将领以为中了魏军的埋伏,慌得急忙鸣金收兵。燕军一听己方撤退的号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仓皇逃窜,丢盔卸甲,引发了严重的踩踏事故。而听到战鼓声的魏国将士却迅速集结,在军营外燃起火把,并组织精锐骑兵对溃散的燕军发起冲锋。燕军大败。慕容宝仓皇逃回中山。

拓跋珪不敢有丝毫松懈,急忙令魏军连夜追击,很快就兵临中山城下。

中山城湮没在巨大的恐惧中。

后燕尚书慕容皓见后燕已是穷途末路,想诛杀慕容宝,改立更有才能的赵王慕容麟,但操作不当,刺杀皇帝未遂,反而被惊惧的慕容宝处死。被动涉案的慕容麟也畏罪潜逃,投靠了丁零部落。外有强敌,内有攻讦,慕容宝也没有胆量再在中山待下去,因为城中有很多慕容麟的老部将,他害怕这些人会和慕容麟里应外合,于是丢下了部将和士兵,带着一万精骑,冲出中山城,撕开魏军防线,一路北走,逃亡至龙城(今辽宁朝阳市)。

皇帝抛弃了中山城。

中山人闻讯,惊慌不已,但是这些人也痛恨在参合陂一战中杀死他们亲人的魏国人,因此一致拒绝向拓跋珪投降,又立慕容普邻为帝,坚持要与魏国人厮杀到底。

然而,作为与慕容氏有亲缘关系的老对手,拓跋珪十分了解慕容家族的秉性和传统。他没有急着攻城。在拓跋珪看来,这个时候的中山城,注定是一座不攻自破的城池。

他在等慕容氏内斗。

局势如他所愿:后燕的新皇帝慕容普邻,是个实打实的昏君。

这位大燕新君登基伊始,心中所想的并非收回故国河山,而是霸占了出逃的皇帝慕容宝的后宫,夜夜笙歌,沉溺在温柔之乡,对治国抗敌丝毫提不起兴趣。燕国人又怨恨又无助,屡次劝谏,慕容普邻依旧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而且,为了表示自己与魏人势不两立的坚决态度,慕容普邻不顾群臣的劝阻,杀害了被扣押在中山的拓跋珪之弟拓跋觚。

中山被围许久,缺粮少草,慕容普邻让一队骑兵冲出城到灵寿(今河北灵寿县)去抢夺粮食。这时,在丁零部落寻求庇护的慕容麟却忽然折返,混在慕容普邻的抢粮队伍中,悄悄进入中山,而后杀死慕容普邻,自立为帝。

不久之后,后燕境内发生了瘟疫,大批牛羊死于传染病。围城日久的魏军也受到影响,将领和士兵中厌战情绪弥漫,要求归国。拓跋珪耐心劝说,诚恳地向将士们表达了自己攻克中山城的坚定决心,魏国军心才渐渐平复。

屡遭重创的中山城基本断粮,慕容麟担心饥饿的百姓发动叛乱,遂冒死率三万军士出城寻找粮食。

拓跋珪认为时机成熟,决定出兵攻打中山。

参合陂之战时,后燕有个官员归顺了北魏,名叫晁崇,这时,他忽然站出来劝拓跋珪:“陛下,今天出兵不吉!”

拓跋珪问:“为何?”

晁崇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甲子日,商纣王正是在甲子日战败的呀!”

公元前1046年,商王朝的军队大败于周武王和诸侯联军,正式宣告立国六百年的殷商灭亡,而这天,正是甲子日。

拓跋珪立刻反问:“周武王不也是在甲子日这天得胜的吗?”

晁崇遂哑口无言。

拓跋珪下令攻城。中山城久困,粮草殆尽,魏军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就冲到了中山城的大街上。

慕容鲜卑经营多年的都城,就这样落入了拓跋鲜卑手中。

拓跋珪占领中山后,找到慕容普隣的坟墓,开棺戮尸,又揪出了杀害拓跋觚的行刑手,将其碎尸万段。

随后,他又率军攻打蛰伏在新市的慕容麟。慕容麟忙退守泒水,以渐洳泽为屏障,严阵以待。魏军进逼,双方在义台激战,慕容麟战败,又逃往邺城。为了得到叔父慕容德的扶助,他主动去皇帝称号,仍称赵王。可饶是如此示好,他还是被慕容德以谋反罪处死,他的两万余名部下也不敢投靠慕容德,全都归顺了拓跋珪。对于归顺者,拓跋珪皆予以优待。

中山城被纳入拓跋珪囊中,标志着慕容鲜卑这一部族的繁荣昌盛已成过往云烟。虽然慕容氏的儿孙们仍不放弃努力,积极准备复国大业,但时过境迁,拓跋鲜卑已成长为羽翼丰满的苍鹰,魏国已不是当初的蕞尔小邦,而慕容鲜卑却从人才济济的强大部族变成四分五裂、苟延残喘的小部落,图存尚且困难,何谈光复大燕!

拓跋珪得到大量府库珍宝、图书典籍,以及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印绶。但最实际的收获是领土。在占据了后燕的广袤疆土后,魏国的统治中心由北方草原转向富庶的中原地区,从中原人口中的“北土”转向草原人口中的“南夏”。北魏王国的部落身份开始褪去,正在尝试着成为一个中原国家。

拓跋珪踌躇满志。

与其他一味发展军事的游牧民族首领有极大不同,拓跋珪十分注重农业和民生。他清楚,百姓最希望的是安居乐业,只要有吃有穿,谁会管你皇帝姓慕容还是姓拓跋呢!拓跋珪的政策也确实十分重视民生问题,所谓“先富国,再强兵”,国家不富裕而一味追求武力强大,只能是脱离现实的空中楼阁。前赵、后赵、前秦、西燕、后燕……这些穷兵黩武的胡族王国已成过眼云烟,“穷兵黩武”和“息众课农”这两种策略孰优孰劣,现在已见分晓了。

经历了灭后燕之战后,拓跋珪开始一系列抚恤燕国遗民的活动。他下令国中凡没有能力自存者,比如老人和残疾人,一律由北魏政府给予补贴;他还在中山和邺城之间巡行,途中细心而亲和地抚慰百姓,嘘寒问暖;因为山东地区所受战乱最多,所以他免掉了山东百姓的一半租赋……如此种种举措,大大拉近了他和后燕遗民的距离。

抚慰了百姓,就开始大封功臣,升官的升官,晋爵的晋爵,毫不吝啬。

然后便是文化建设。拓跋珪录用大量汉人为官,仿照中原王朝体制,设置经学博士,还在国都盛乐设立太学,招募三千太学生,开始系统地学习以儒家为代表的汉文化。

居安思危。拓跋珪还在各地设置行台,派遣亲信镇守,加强了军事戒备。

等把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档期满满、政务倥偬的大魏王拓跋珪,就开始为自己的事奔走忙碌了。

称帝。

尽管此时基本上已无对手,但称帝一事仍非同小可,关系到社会舆论,关系到人心向背,他不敢马虎待之,在正式称帝前,务必要做好铺垫。

首先要做的,便是商讨议定国号。

拓跋珪的臣僚们说:“先秦时代,帝王均以他们的出生地作为国号,咱们的国家兴自云、代,所以,应该仍以‘代’为国号。”

拓跋珪则颁布了一道《告天下诏》作为回应:“昔朕远祖,总御幽都,控制遐国,虽践王位,未定九州。逮于朕躬,处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诸华乏主。民俗虽殊,抚之在德,故躬率六军,扫平中土,凶逆荡除,遐迩率服。宜仍先号,以为魏焉。布告天下,咸知朕意。”

诏书的大意是:我们拓跋氏的老祖宗一直居住在北方荒蛮之地,后来内附中原,虽然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但还没有一统九州。到了我这一代,天下大乱,中原无主,各部族虽然风俗不同,但用德化即能招抚,所以我亲自率领大军,扫除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让诸多部族都归顺了我。所以,还应该以“魏”为国号,希望天下人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于是,魏国还是魏国。

议定国号后,让拓跋珪激动不已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卫王拓跋仪携全体宗室臣僚向拓跋珪上了一封奏章,这是一篇吹捧的文章:“我们听说,紫薇星居住在苍穹中央,小星星在它的光辉下永放光芒,日月星辰各归其道,这就是自古传承的天道!皇帝就是紫微星,诸侯百官就是小星星,皇帝顺应天道,才能阴阳和顺,才能四时有节,诸侯百官才能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大王您有德又有才,三皇五帝亦当自愧不如,天下万物都沐浴在您的教化之中,花花草草昆虫小鸟都受了您的恩泽,对您佩服敬仰得五体投地!但现如今皇家制度尚未确立,天子冠冕还没做成,老天爷看在眼里也会着急!陛下啊陛下!求求您!勉为其难地登基称帝吧!”

拓跋珪面色凝重地摇头,推辞:“我何德何能,不敢称帝啊!”

群臣跪请:“陛下,为了拓跋氏大业,请上尊号吧!”

拓跋珪第二次推辞:“我何德何能,不敢称帝啊!”

群臣跪请:“陛下,为了文武百官,请上尊号吧!”

拓跋珪第三次推辞:“我何德何能,不敢称帝啊!”

群臣跪请:“陛下!为了天下苍生,您就受点委屈,请上尊号吧!”

这时,拓跋珪轻轻叹气,无奈地说:“为了黎民苍生,朕就勉为其难做这个皇帝吧!”

然后,群臣喜极而泣,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表演结束后,魏王拓跋珪就不再是魏王,而是名实相符的大魏皇帝了。

公元398年,拓跋珪下令迁都平城,不久后,他宣布改元“天兴”。其政治雄心昭然若揭。

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

为何是平城?

其实,在当时,北魏内部迁都邺城的呼声也很高。邺城曾是曹魏的都城,曹操曾经对它苦心经营,作为都城也有很多优势,可拓跋珪为何会偏偏选定平城作为北魏的都城呢?

拓跋珪自有考量。

第一,环境优美。人类在选择居住地的时候,环境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漫天黄沙的地方估计没多少人乐意居住,南北朝时期的平城及其周边,郁郁葱葱,山清水秀,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然氧吧。

第二,物产丰饶。广阔的大同盆地,地处桑干河流域,农耕游牧两不误,有利于经济的发展;而且平城靠近河套平原,河套平原得黄河之利,是优秀的产马地和产粮地。

第三,战略地位重要。平城“三面临边,最号要害,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实京师之藩屏,中原之保障”。另外,对于当时的北魏来说,平城既不十分靠北,也不十分靠南,地理位置适中,既可傲视漠北,又可俯察中原,当年代王拓跋猗卢将平城作为南都,已证明平城是拓跋鲜卑进取中原的战略要地。

而今已经踏足中原的拓跋珪,为了凸显自己的显赫皇权,自然要给世人呈现一个气势恢宏的都城。

称帝后不久,拓跋珪即开始对平城进行扩建,修造了许多宫殿,初步奠定了平城作为国都的规模;接着,他又在四面城墙上建造了十二座高大的城门;还在东部建造了北魏的最高学府——太学,东南隅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物——永宁寺塔,屹立在城南的是供奉拓跋氏列祖列宗的明堂。

拓跋珪从称帝后开始扩建平城,一直到他去世,十二年间扩建工程从未停止。他的儿子明元帝拓跋嗣和孙子太武帝拓跋焘,也继承了他的遗志,继续用了四十年时间进行扩建,完善了北苑皇家园林,扩建东宫和北宫,并筑起周长二十里的宫城城墙以及周长三十二里的外城城墙;之后的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祖孙三代,又用四十年时间扩建,而这段时间是作为都城的平城的鼎盛时期,也是迄今为止,大同这座城市最为辉煌的时代,许多举世闻名的名胜古迹如云冈石窟、鹿野苑石窟,都出自这个时期。

开始于拓跋珪的扩建工程前前后后持续了一百年,历经数代帝王,终将平城打造成为当时屈指可数的国际大都市,这座崭新的都城,屹立在中原和大漠之间,是一座将要以苍劲笔墨书写中国历史的雄伟城池。通过长期由北魏控制的丝绸之路,平城的大名传至中亚、西亚乃至欧洲,与同时期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平分秋色,成为欧亚大陆上的双璧。

拓跋珪灭燕之后,中华大地的政治格局一下子清晰起来,实力最强的三股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雄视华北,羌族姚氏建立的后秦傲立关中,衣冠南渡的东晋盘踞东南。这是三股在当时最有可能统一中国的势力。而西燕和后燕灭亡之后,北魏和后秦开始大面积接壤,两个国家的矛盾也因此越来越明显。

但拓跋珪为了专心剿除后燕残余势力,一度不想和后秦交恶。拓跋珪的谨慎是十分有必要的。前秦苻坚淝水战败后,关中地区空虚,依附于苻坚的羌族部落首领姚苌趁机独立,在渭北自称万年秦王,后又在长安称帝。羌人在汉末三国时期就让中原王朝大为头痛,许多中原军阀都在羌族长枪兵的手里吃过苦头,如董卓、马腾之流也因仰仗羌兵而能逞一时之强。后秦创立者姚苌死后,其子姚兴继位,他与拓跋珪年纪相当,是个很有魄力的君主,他对周边势力不断征讨,扫荡了许多大小部族,其国势壮大的过程几乎与北魏同步。

北魏天兴四年(公元401年),拓跋珪派遣使者贺狄干带着一千多匹良马向后秦求婚,准备迎娶素有美名的西平公主。良马对于北魏来说,是比黄金还宝贵的东西,可见拓跋珪为了这场婚事是下了一番血本的。

后秦国主姚兴将良马收下,婚使扣下,然后派人传话:不嫁。

拓跋珪见一国之主姚兴这样不讲规矩,顿时火冒三丈(主要心疼马),于是遥封被扣押在后秦的贺狄干为襄武侯,又对依附于后秦的黜弗部、素古延部两个游牧部落用兵,后秦、北魏两国关系因此变得十分紧张。可是,后秦虽然不满,却并未做出具体的军事行动。拓跋珪决定逼后秦做出反应。

第二年,拓跋珪派常山王拓跋遵率军侵入后秦境内,袭击秦州刺史、高平公没奕干。没奕干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一个帮手,而且这个帮手和拓跋部也算是世交,他就是铁弗部王子刘勃勃。几年前,北魏攻打铁弗部,铁弗部遭灭族,刘勃勃逃亡薛干部,北魏勒令薛干部交人,薛干部酋长太悉伏畏惧拓跋氏,想将刘勃勃送给北魏,可他的一名部将却劝说:“即便受伤的小鸟来投靠人,我们也应给它一个安身之所,何况这是一位已亡族的王子!若我们把他交给魏国,天下人必会耻笑我们畏强国而不重义!”可太悉伏实在害怕拓跋珪,便命人把刘勃勃押上了去往北魏的马车。那个说情的将领不忍看刘勃勃送死,于是在途中将其劫获,然后转送到后秦国都长安。

刘勃勃身高八尺五寸,仪表俊美,威风凛凛,而且能言善辩,聪慧机警,很会讨人欢心。姚兴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拜其为骁骑将军,放心地让他参与后秦的军政大事。

殊不知,这是养虎为患。

拓跋遵兵临高平,没奕干落败,弃城逃奔秦州(今甘肃天水市)。拓跋遵追至瓦亭(今甘肃固原市南),抄掠没奕干的府库,得到大量钱财和战马四万多匹,又迁徙所俘后秦部众到北魏平城,让他们开垦农田,着实大赚一笔。

这时,拓跋珪又分兵一路,攻击后秦在河东的疆域。

这一下,后秦被打疼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北魏,姚兴的性子上来了,遣其弟义阳公姚平、重臣狄伯支率步骑四万,进逼北魏西境,后又让太子姚泓镇守长安,自己则亲率大军紧随姚平而来。

北魏和后秦间的较量正式开始。

但是,从一开始,这场较量就明显呈现出后秦军“吃亏”的势头。后秦先遣部队进入北魏后,全军上下无不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不认识路,不熟悉北魏国内情况,不知道北魏军队在何处。姚平谨慎,不敢轻举妄动,派遣了一个二百多人的小队到前方打探虚实,但是非常不巧,这支斥候部队撞上了北魏将领长孙肥所率领的六万大军,只好束手就擒。

姚平因迟迟等不到斥候归来,不敢贸然深入,因此延误战机。

延误战机的代价是巨大的。后秦的一再拖延给北魏军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在他们举棋不定时,原本兵力分散的北魏军队很快由涓涓细流汇成大海,拓跋珪亲率的主力与长孙肥部会师,逼近后秦军,杀气腾腾。姚平不敢迎战,退到汾河以东的柴壁(今山西太原市附近)。拓跋珪紧追不舍,将其团团围住。

姚平观察了柴壁地形,惊喜地发现:柴壁的地势是一个缓坡,而他所处的位置刚好在一个制高点上,是个天然的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惊喜之余,他下令兵士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紧密方阵,以此抵御北魏军队的进攻,然后焦急地等待兄长姚兴的援军到来。

拓跋珪的一名谋士看出了姚平的意图,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破绽,于是向拓跋珪献策说:“兵法云:‘高者为敌所栖,深者为敌所囚。’这两个忌讳姚平都犯了。只要我们派兵控制汾河,让后秦姚兴不能过河援救姚平,姚平军必然士气尽失,到时候,柴壁便可不攻自破!”

另一名部将也说:“后秦士兵勇猛,姚兴也非等闲之辈,他若攻来,势头必然凶猛,我们不能被动防守。汾水东面是蒙坑,蒙坑东西绵延三百余里,无路与之相通,是个绝境,如果姚兴来援,必定取道汾西(汾水西岸),一旦他与姚平成呼应之势,姚平绝处逢生,我们纵是设下再多障碍也无法阻挡。所以,我们应在汾水之上搭起浮桥,让主力驻扎在汾水西岸,并高筑围墙,姚兴来了即便猛攻我们也不怕——只要不让他和姚平成呼应之势,则破敌易如反掌。”

拓跋珪听从他们的建议,下令在汾水之上架设浮桥,然后移军至汾西,筑建高墙壁垒,严阵以待。

姚兴听闻姚平被困,亲率四万七千人急行军打援,行军至蒲坂(今山西永济市西南)时,他却犯起了嘀咕。一方面,他很想解救姚平之困,另一方面,他又想趁此机会直捣魏军大本营。思来想去,始终不能确定哪个方案更为可行,迟迟做不出决断,结果,他的犹豫不决又给拓跋珪送去了大把宝贵的时间。

拓跋珪从容不迫地在汾水西岸驻扎下来,并建起易守难攻的高墙壁垒,工事完毕,却迟迟不见姚兴攻来,于是实在坐不住,遂反守为攻,亲率步骑三万,对举棋不定的姚兴发动突袭。

姚兴猝不及防,所部被斩杀千余人,伤者无数,败退四十余里。

拓跋珪大胜而归,料定不甘心的姚兴必定会偷袭,于是下令将汾西壁垒城墙加高,而后稳坐城内,等待姚兴。

夜里,姚兴果然率军来偷袭汾西壁垒。发现情况的魏军按兵不动。

接着,具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后秦军扛着云梯,摸到魏军壁垒之下,将云梯架在城墙上,爬着爬着,忽然发现了一个让他们脊背发凉的状况:爬到梯子尽头,墙头还有好远。

他们的皇帝姚兴,把梯子做短了。

这时,城墙上忽然灯火通明、鼓声大作、杀声震天,魏军如从天降,开始居高临下地对后秦军队发动攻击。后秦军队立刻溃败。

姚兴羞愤难当,决意不惜一切代价解救姚平之困,希冀以此扭转战局。他数次搭建浮桥,抢渡汾水,但每每都被汾水两岸有浮桥相通的魏军击退。

战争进行至此,后秦军队的情况是:姚平盼望姚兴渡河援救,而姚兴却盼望姚平能突围成功,双方境遇十分尴尬。

最终,被逼进绝境的姚兴又想出一个对策:烧掉魏军的浮桥,让汾水两岸的魏军不能兼顾。后秦军连夜赶制出一批木筏,又在木筏上堆放大量木柴,而后燃起大火,让木筏借风势顺流而下,企图一举烧掉浮桥。

但拓跋珪早就识破了姚兴的计策。他命人准备了许多长长的铁钩,当火筏漂来时,便让兵士将它们钩住后拖到岸边。很快,木筏和木柴便堆积成山。此时已是秋末,天气寒冷,后秦送来的大堆木材刚好用来烧火取暖,魏军简直要感谢姚兴雪中送炭的“义举”。

姚兴气得几乎吐血了。

双方相持到十月,被围困在柴壁的姚平军已是弹尽粮绝,绝望中,他们决定孤注一掷。这天夜里,姚平率军突围。听到河对岸的动静,姚兴大喜,让士兵燃起火把,擂起战鼓,为兄弟部队呐喊助威。因为不明对岸具体情况,哥哥姚兴为弟弟姚平所做的也仅此而已,他始终没有派军抢渡过河助战,结果孤军奋战、兵困马乏的姚平军很快被魏军击败,一路逃窜至汾水岸边。

面对滔滔河水,姚平做了一个看上去并不是最坏的决定:游过汾水与姚兴会合。

农历十月,天寒地冻,估计当时汾水的水温和泰坦尼克号失事时的海水温度差不多,后秦士兵跳入冰冷刺骨的汾水中,可人还没游到对岸就被冻僵了。很快,汾水河面漂满了后秦将士的尸体。拓跋珪让善水的士兵驾船,用大铁钩捕捉活着的后秦士兵,俘虏后秦四十余将领。姚平尸首无踪。姚平军全军覆没。

对岸的姚兴看见河面上惨烈的一幕,却无能为力,仰面号啕,其身后的大军也都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空旷清冷的山谷。

大势已去的姚兴接连数次遣使求和,均被拓跋珪回绝。沉浸在胜利快感之中的拓跋珪又命魏军将后秦军的尸体打捞起来,将他们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立在汾水岸边。看到这情形,河对岸的后秦军士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拓跋珪随即率军过河发动攻击,后秦军队一再败退,退入本国境内。拓跋珪又乘胜攻打后秦宗室姚绪镇守的蒲坂,但姚绪闭门不战。

北魏臣僚劝说拓跋珪强攻,务必要将蒲坂拿下,这时却忽然从后方传来军报:柔然寇边。

拓跋珪急忙班师回朝。

柴壁之战以北魏大获全胜、后秦一败涂地而告终。此次战役后,雄踞关中的强国后秦王国迅速衰落,再无能力与北魏抗衡,北魏由此进一步壮大。

但北魏的富庶和强大也为它招来了麻烦。代替鲜卑成为新一代草原霸主的柔然,也开始垂涎北魏的“中华物力”,这个体内流着苍狼血液的民族,终将拉开与北魏王朝长达百年的战争序幕。

北魏天赐四年(公元407年),后秦和北魏间的战争刚结束,从薛干部逃到后秦并被姚兴委以重任的刘勃勃开始崭露头角,登上历史舞台。他杀掉了他的岳父——后秦贵族没奕干,背叛了后秦姚兴,而后自立为天王、大单于,定国号为“夏”,年号“龙升”,定都统万(今内蒙古乌审旗白城子)。

此时最郁闷的,莫过于姚兴。刚刚败于北魏,失去了河东霸权,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造了自己的反。当初薛干部部将送刘勃勃来长安,就有大臣劝他说:“刘勃勃此人心肠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可他被刘勃勃的花言巧语和精致伪装所欺骗,不听臣下劝诫,将他留在身边,终于养虎为患。

建立了夏国(史称“胡夏”)的刘勃勃,显然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要有政治头脑得多,为了震慑、拉拢、凝聚草原部族,他重又举起一个早已不再风光的旗号——匈奴。他自命为匈奴大单于,又在中原史书中寻章摘句,大肆宣扬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论述:匈奴源出夏朝,是华夏上古帝王大禹的后裔,因此我才顺应天命,将国号定为“大夏”!言下之意:我是匈奴王,理应统御所有的草原部族;同时,我也是大禹后裔,有资质统御所有的中原人!——这是一个既针对漠北又针对中原的广告策划。

刘勃勃是一个被亡族之恨摧毁心智的人,他对杀父仇人拓跋鲜卑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因此,他将自己的姓氏“铁弗(匈奴父、鲜卑母)”看作奇耻大辱,为了彻底抹除鲜卑带给他的印记,他为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姓氏“赫连”,意思是“赫赫连天”,来匹配他的万丈雄心和期望的不世功业。

除了复仇的欲望,赫连勃勃还有着和苻坚、慕容垂、拓跋珪一样的抱负:一统九州,再造华夏!

不过赫连勃勃可不是愣头青,他的政治远见、军事谋略是十分出色的。他清楚北魏的实力,知道胡夏和北魏的悬殊差距,尽管与拓跋氏有血海深仇,但他仍控制住了复仇的欲望,先将矛头对准了其他弱小势力,准备一点点吃成胖子,再与大块头的北魏角逐。

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便是薛干部。薛干部是个小部族,酋帅太悉伏曾坚持把他交给拓跋氏,被赫连勃勃视为仇敌,胡夏大军随之踏平了薛干部。

而后,赫连勃勃转而对他的恩人兼旧主姚兴下手了。此时的姚兴已经回天乏术,父亲姚苌打下的江山一点点在他手中断送,面对如狼似虎的胡夏,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与胡夏的战事很是吃力。

而稍懂一点兵法谋略的人都知道,后秦和胡夏之争,刚好为北魏创造了有利条件,北魏只要坐山观虎斗,等两虎俱疲再度势出击,获益必定丰厚。可让人纳闷的是,胡夏和后秦战事频繁,北魏却没有一点儿动静。

事实是,北魏根本无暇西顾,它的日子也不比后秦好过多少:柔然部族屡屡寇边,他们已疲于应对,而外乱纷纷的同时,内乱也从未间断。

拓跋鲜卑,这个风风雨雨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游牧民族,在崛起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抓住一个又一个机会,但这次,命运之神不再眷顾这个承宠太多的部族,相反,它似乎有意地拖慢了拓跋鲜卑前进的步伐,一直顺风顺水的北魏,忽然开始经受连连厄运。

第一颗在北魏政局中激起波澜的小石子,是拓跋遵。

拓跋遵,之前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名字,在后燕、柔然、后秦三大战场上,常能看到这位骁勇善战的宗室将军。北魏立国之初,宗室中有三个人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们骁勇异常,能征善战,姑且称之为“魏初三杰”,他们分别是:陈留王拓跋虔、常山王拓跋遵、卫王拓跋仪。

拓跋遵对于拓跋珪来说,既是股肱之臣,也是骨肉手足,拓跋遵的父亲拓跋寿鸠,是拓跋珪同父异母的兄弟,拓跋珪对他一直非常重视。而在天赐四年(公元407年),与后秦的战事刚刚结束,骁勇的常山王拓跋遵即被拓跋珪处死。《魏书》给出的解释是:“坐醉乱,失礼于太原公主。”拓跋遵喜好饮酒,一次宴会,多喝了几杯,然后竟打起了太原公主的主意——“失礼”是个范围极广的词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细细揣度其中细节。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原公主和拓跋遵一样,是北魏的宗室,可能是他的姑姑,也有可能是姐妹或侄女,总之,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族。——没错,这是乱伦。

见到这种丑剧,皇帝陛下拓跋珪勃然大怒,下令将其处死,并剥夺了他作为宗室的一切特权,用庶人的规制草草下葬。

由此看来,拓跋珪似乎是一位情操高尚的人伦道德卫道士,痛下杀手是因为对这种乱伦丑剧不可忍受。但问题是,他也曾因垂涎姨妈的美色而杀掉自己的姨父,还生下了一个儿子拓跋绍。如果拓跋珪因此而杀掉拓跋遵,那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布:我儿子拓跋绍的出生也是个错误!所以,拓跋珪因拓跋遵酒后乱性就杀掉他的说法十分可疑。

所以笔者说,他杀人另有动机。

动机是什么?

暂时按下这个问题,我们再看看另外一个人的死。

拓跋仪。

拓跋仪,拓跋珪同母弟,自幼跟随在哥哥拓跋珪身边颠沛流离,作为“魏初三杰”之一,他也为北魏立下了赫赫战功。拓跋仪从其母贺兰夫人那里继承了美貌的基因,是个美男子,且身姿魁伟,擅长舞剑,精于射术,膂力过人,弓力将近十石,百发百中,他的射术和拓跋虔的槊术在当时被称为“双绝”——所谓“卫王弓,桓王槊”。而且,与鲁莽率直的拓跋虔和豪爽好酒的拓跋遵不同,拓跋仪是一位“智将”,不但勇猛,还有智有谋,能言善辩。

当初,北魏和后燕决战,拓跋珪派遣拓跋仪出使后燕观衅,后燕君臣对北魏不满,所以当时气氛十分紧张。拓跋仪面对剑拔弩张的后燕君臣,却表现得泰然自若,谈吐机智。

慕容垂问拓跋仪:“魏王为何不亲自前来?”言下之意,我为皇帝而拓跋珪为王爵,应以藩属之礼来朝见我。

拓跋仪不卑不亢地说:“我大魏世世代代居住北方,子子孙孙传承有序,仍然不失旧时风俗,后来我拓跋氏被中华正统的晋王朝封为王爵,与贵国乃是兄弟之国,派我前来,合乎礼仪。”

慕容垂于是又恐吓道:“朕乃大燕皇帝,威加海内,天下臣服,你的君主不来朝见,怎么不是失礼!”

拓跋仪面对恐吓,轻描淡写地来了个四两拨千斤:“贵国若不修文德,想要动刀舞剑耀武扬威,这是贵国文臣武将的事,非我拓跋仪所想干预。”

慕容垂见几次三番都吓不住拓跋仪,只好作罢。

拓跋仪回到魏国,又将后燕情形分析得很透彻:“慕容垂已是暮年老人,时日无多;太子慕容宝弱而无能,好谋无决;慕容德自负才气,心高气傲,弱主不能辖制。是故,慕容垂一死,后燕必然上下不和、自相攻伐,到时候,拿下燕国不过探囊取物而已!”而后来的情形也验证了他的推断,足见其谋略远见。

因有勇有谋,又是拓跋珪的手足兄弟,所以拓跋仪在当时的声望很高,很多贤人雅士都去投奔他,在他府中做门客,拓跋仪也对他们礼遇有加,宾主间时常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这些名士还在私下议论说:“平原公(拓跋仪早期封爵)有雄才大略,我等应当小心侍奉,老老实实做他的一条尾巴!”

最终,在这群人的唆使下,拓跋仪决意谋反了。

拓跋仪造反的实施计划并不复杂:集结一群志同道合者,埋伏在拓跋珪必经的路旁,等拓跋珪走近了,就跳出去将其杀死。

因为拓跋仪位高权重且在魏国呼声很高,所以参与此事的人,很多都是朝廷重臣。其中就有穆崇。

计划简单而周详,剩下的就是等拓跋珪走进埋伏圈。

但整个看似周密的计划却坏在了穆崇的儿子穆遂留身上。穆遂留跟随父亲参与了谋反,而且可能他身手不错,有幸成了杀手中的一员。但偏偏这时,拓跋珪手头有件急事,并执意要穆遂留去办。穆遂留一听皇帝召见,直接给吓出一身冷汗,以为皇帝对他们的计划已经察觉,于是跑到拓跋珪跟前,主动认罪,将谋反之事和盘托出。

拓跋珪做出的决定是:概不追究,将拓跋仪和穆崇谋反之事压下去。

但事情并未结束。

两年之后的天赐六年(公元409年),是不太平的一年,这一年出现了很多天文现象,比如日食、流星雨,放在现在,这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但在古代却是吓破帝王胆的“异兆”。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坚定地相信天有异象是国有动乱的征兆。拓跋珪也害怕,便让巫师占卜,得到的答复是:“当有逆臣伏尸流血。”拓跋珪听了,感到惊惧,于是寻找机会大肆屠杀公卿,死者非尊即贵。

拓跋仪见这些人一个个被杀,惴惴不安了两年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骑马奔逃出城。拓跋珪闻讯,即刻派人追击,将拓跋仪俘获并诛杀,亦以庶人礼制草草埋葬。

将拓跋仪和拓跋遵的死放在一块讲,难道二者有什么关系?

其实,如果想要知道拓跋珪杀死拓跋遵、拓跋仪的动机,最好的方法是从拓跋珪身上下手。

史书记载,晚年的拓跋珪染上一种恶习: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魏晋时期的玄学家们研究出来的成果,所谓“五石”就是五种矿物质:石钟乳、石硫黄、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服用五石散后,可让人在短时间内产生莫名其妙的快感,这实际上是有毒物质对大脑中枢神经产生的刺激作用,本质是中毒,长期服用对人体危害极大。据说魏晋名士放浪形骸,喜欢宽衣大袖,甚至袒胸露乳,正是因为长期服用五石散,导致他们身体发热,而且皮肤变得很脆弱,穿紧身衣服会让他们不舒服,只能改穿宽袍大袖;而让后世赞美的“放浪形骸”,不过是神经亢奋的结果。拓跋珪晚年就痴迷于这种药物。

可以想象,一位少年时代就以杀人为业的帝王,功成名就后,开始服用寒食散。接着,他惊奇地发现:病痛不见了,紧张感消失了,还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五石散对于治疗湿疮、溃疡有一定疗效,而最直接的功效是让人服用后因神经亢奋而产生“壮阳”的错觉,这也是许多男人对它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长期服用五石散的拓跋珪,变得喜怒无常,残暴狠毒。晚年时,他常怀疑身边的人会害他,于是动辄杀人,上至宰辅,下至门吏,无不战战兢兢。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拓跋珪的暴虐时断时续,从处理拓跋仪谋反之事就能看出来,他并非一味地丧心病狂,有的时候理智尚存。

五石散对拓跋珪的危害虽大,却并非他杀人的主要推动力,如果拓跋珪仅仅因为中了五石散毒导致头脑昏聩而杀人,那么他杀人就应是没有选择性的。但事实是,被他杀死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开国元勋,位高权重。

从许多小事就能看出拓跋珪早有了这种对臣属的忌惮之心。天赐五年(公元408年),皇孙拓跋焘诞生,拓跋珪看到这个大胖小子后,兴奋得忘乎所以,于是连夜传召弟弟拓跋仪。夜梦中的拓跋仪尚不知皇孙出生的消息,不知是何缘由,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进宫。

面对气喘吁吁的拓跋仪,拓跋珪压低声音,阴森森地问了一句:“爱卿深夜被朕传唤,难道不奇怪、不惊惧吗?”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外面夜黑风高,屋中烛光摇曳,拓跋珪充满狐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你,而后莫名其妙地问了你这样一句话……这个场景,不亚于后世的“斧声烛影”,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用这句话做开场白,足以证明此时的拓跋珪对最为亲近的兄弟都存有猜忌之心。

不过,拓跋仪反应机敏,他恭敬而诚恳地回答说:“臣以忠诚侍奉陛下,陛下明察秋毫,臣自然心安。夜间奉诏入宫,虽然不知何事,但是只觉得奇怪,并不感到害怕。”

拓跋珪听了很满意,笑出声来,这才告诉拓跋仪皇孙出生的事,然后君臣二人夜饮至天明。

可最终拓跋仪还是被杀了,但他的死又与拓跋遵不同。拓跋珪杀拓跋遵,似乎没有任何思想负担,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杀就杀了。但对拓跋仪,他显然是有感情的。当他动了对这个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兄弟痛下杀手的念头时,他的心中或许会有一丝愧疚,他或许会想到那个早已死在后燕的拓跋觚,以及因思念儿子郁郁而终的母亲贺兰夫人。

但这仅存的善念,也在对权力的独占欲中烟消云散。拓跋珪或许不知道,他之所以要独占权力,是因为恐惧。恐惧是专制的土壤。他从小颠沛流离,阴谋、背叛、暗杀、屠戮对他来说司空见惯,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为他带来那种飘忽不定的安全感——除了五石散,对别人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才是拓跋珪最好的解药。

北魏因拓跋珪的猜忌、暴虐而失去了一大批精英,他们见证并参与了北魏王朝的崛起,是北魏王朝的功臣。如今,他们的身影却一个个消失在朝堂上,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成为史官笔下的寥寥几行字……

最终,历史的推手也把拓跋珪本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十几年前,拓跋珪避难于母族贺兰部,在这里,年富力强的他见到了他的小姨妈贺兰氏。小贺兰夫人有着无双的美貌,让拓跋珪惊为天人,于是向母亲贺兰夫人提出纳小贺兰为妃,但贺兰夫人一口回绝,理由是:她太美丽,而女人太美丽绝非好事!

可拓跋珪已被小贺兰的美貌所征服,他心意已决,于是杀死了小姨夫,把小姨妈娶进了家门,还生下了儿子拓跋绍。

谁也没想到,贺兰夫人竟一语成谶。

拓跋珪的脾气越来越乖戾,他的暴虐甚至开始施加到最为宠爱的小贺兰身上。这天,小贺兰氏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恼了拓跋珪,拓跋珪命人将其囚禁在宫中,并叫嚣要将她处死,但一直到黄昏还没动手。拓跋珪多半是想吓唬她,但小贺兰夫人信以为真,情急之下,向宫墙外的儿子拓跋绍求援。

拓跋绍是个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的问题少年。史书记载,拓跋绍暴戾凶狠,为了打发无聊,常常用弓箭射杀在街头游走的猪、狗等家畜,还喜欢在大街上抢劫过路行人;而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剖开孕妇的肚子,为的就是看一看胎儿的形状……恼怒的拓跋珪命人将其倒挂在井中,一直到他将要气绝时才予以释放,可他不仅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凶顽。

听说母亲大难临头,拓跋绍带着一批武士闯进拓跋珪的寝宫,将手中钢刀对准了床榻上的父亲。

拓跋珪大惊失色,急忙呼唤侍卫,结果并无侍卫救驾,他在床侧摸索自己的佩剑,却被宫人抢先一步拿开,他跳下床怒斥儿子拓跋绍,拓跋绍却一声令下,众武士挥舞钢刀,一拥而上。

北魏王朝开国君主,就这样走完了毁誉参半的一生,终年三十九岁,谥号宣武皇帝,后又改谥为广为人知的道武皇帝。

如果要对这位帝王做个总结,那么,拓跋珪肯定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兄弟。

但他是个不错的君主。

至少在当时的中华大地上,他是最合格的一位帝王。五胡十六国,国国各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国家统治者是什么人,就优待什么人,汉人地位普遍比较低——这些中华大地上的主人,如今只能在五胡的铁蹄刀剑下忍辱求生。拓跋珪不同,他制定的国家政策是让各个民族都成为北魏的合法公民,享受同等权利,他作为开国君主,着实为北魏王朝做了一个表率。这一点,是极为难得的。

拓跋珪被杀的消息传开,北魏国内哗然。在不知真相的人们眼中,这显然是一起弑君杀父、夺权篡位的宫廷政变,北魏各方势力在听到风声后开始蠢蠢欲动,就像是在火药桶旁点燃了一堆篝火,眼看一场大乱就要波及整个帝国。

这时,拓跋嗣进宫了。

拓跋嗣是拓跋珪的长子,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更为重要:皇太子。他是北魏王朝的储君。所以,他一回平城,那些蠢蠢欲动的心立即偃旗息鼓。他的出现正当其时。

命案发生时,这位皇太子为什么不在宫中?

拓跋嗣在登国七年(公元392年)生于盛乐城,拓跋珪时年二十岁,古人十几岁就结婚,二十岁才有儿子,算是“晚得子”,拓跋珪喜出望外。史书载,拓跋嗣从小就聪明、稳重、懂事,拓跋珪十分惊奇,对这个儿子很是宠爱。天兴六年(公元403年),拓跋珪册封十一岁的拓跋嗣为齐王,拜相国,授车骑大将军。北魏爵位中,王爵是最高一等,相国有监国摄政之权,而车骑将军是仅次于骠骑大将军的军职。十一岁的拓跋嗣所得殊荣无人可比。

拓跋嗣得到这样的恩宠,足见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同时也传达了一个信息:拓跋嗣是拓跋珪所中意的皇位继承人。

果然,拓跋珪很快就立拓跋嗣为太子。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拓跋珪为加强皇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将拓跋嗣立为太子后,他下令赐死了拓跋嗣的生母刘贵人。母子之情是人间至纯至深之情,拓跋嗣少年丧母,悲痛不已,他找到父亲拓跋珪,哭诉丧母之痛,不能自已。而拓跋珪却解释说:“子贵母当死,朕这是在效仿汉武帝。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而杀其母钩弋夫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宫和外戚干政——朕这是在为你作长远打算!”

可拓跋嗣实在太过悲痛,回到东宫,依旧痛哭而不能自持。拓跋珪闻讯,勃然大怒,当即传召。拓跋嗣想去面见父皇,东宫官署却劝说道:“孝子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避。如今皇帝在气头上,太子去了恐遭不测,反而又陷皇帝于不义,此时应当出去躲一躲,等皇帝气消了再回来。”

这确实是忠诚恳切之词。“小杖则受,大杖则避”,是说父亲惩罚儿子,如果是小惩小诫,比如打两下、踢两脚,可以默默承受,为的是让父亲消气;如果父亲要大动干戈,比如动了刀剑之类,则要设法避开,因为父亲盛怒下可能会对儿子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事后父亲肯定也会后悔,并在世上留下恶名。

于是,拓跋嗣悄悄离开了平城。

这一躲就是几年,一直到拓跋绍弑君杀父,这位流离在外的北魏太子才赶回国都,诛杀了作乱的小弟弟拓跋绍,稳定了人心。

几天后,拓跋嗣在群臣拥护下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改元“永兴”。

经历了道武帝拓跋珪晚年暴政的北魏臣民,盼望着这位年轻皇帝能给久经腥风血雨的国家带来新风气,希望安静平和的新皇帝能抚平北魏的伤痛。

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集权社会中,帝王的个人性格对国家的影响之大远超今人想象。帝王明智,国家未必兴盛,但帝王昏庸,则国家一定混乱。拓跋珪晚年性格多疑,嗜杀成性,致使北魏王朝的政局动荡,贤才不能为朝廷所用,臣僚不能各司其职,国家机器处于半瘫痪状态。与拓跋珪势如风雷的性格相比,拓跋嗣显然更为温和,也更为细腻,他以一种士人情怀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所做的四件事为他赢得了极佳声誉。

第一件,重新录用拓跋珪时代的旧臣。拓跋珪晚年时,朝中很多文臣武将或被罢黜,或因害怕而主动辞官赋闲。而政府机关的正常运转,离不开这一大批公务员,于是拓跋嗣客客气气地把这些人全都请回来,让他们晨鸡夜犬各司其职,北魏就像一座上了发条的钟表,重新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

第二件,安抚宗室。晚年的拓跋珪,走的是一条不团结宗室的道路,动辄对亲族子弟大肆杀戮,弄得北魏宗室人心惶惶。拓跋嗣登基后即册封卫王拓跋仪之子拓跋良为南阳王,晋阴平公拓跋烈为阴平王,这些举动安抚了心怀忧惧的宗室子弟。而且,拓跋嗣封拓跋仪之子为南阳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替父亲向已故的拓跋仪致歉,也是在用自己的行动来承认父亲犯下的过错。

拓跋嗣登基第一年,不是征战,不是挞伐,而是用温和的手段稳定朝廷和宗室。朝廷安则天下安,宗室安则皇统安。拓跋嗣以成本最低的方式获取了最高的回报。

接着,拓跋嗣的政策开始深入民间。

永兴三年(公元411年),他颁布了一道诏书,诏曰:“衣食足,知荣辱。夫人饥寒切己,唯恐朝夕不济,所急者温饱而已,何暇及于仁义之事乎?王教之多违,盖由于此也。非夫耕妇织,内外相成,何以家给人足矣。其简宫人非所当御及执作伎巧,自余悉出以配鳏民。”

拓跋嗣在宫内拣选年岁已高的宫女,让其出宫,和民间没有能力娶妻的男子组建家庭。这一举措可谓一箭三雕:第一,削减宫中用度;第二,女得其夫,男得其妻,组建家庭,享受天伦,各得其乐;第三,安定社会,减少了暴民流徒给国家带来的安全隐患。——这是拓跋嗣做的第三件事:安抚百姓。

第四件,镇抚边胡。拓跋嗣让安同巡行漠北,安抚并、定二州的丁零、山胡等归附北魏的部落,对他们询问疾苦,并调查都督此处的朝廷官员是否为非作歹,是否欺压百姓,其军威赫赫、皇恩浩荡,震慑和抚慰了北魏边塞的胡人,稳定了边疆。

拓跋嗣登基三年所做四件事,由内及外,恩威并施,很快就将乱成一团的帝国梳理得井井有条,北魏开始呈现出与五胡十六国截然不同的气质。

拓跋嗣的皇帝生涯当然不会一帆风顺。早在他刚登上皇位时,北方柔然就大举侵犯北魏边境,极尽烧杀劫掠之能事。

《魏书》记载,拓跋珪在面对让北魏大军头疼不已的柔然时,曾对他的重臣崔宏这样说:“柔然就是一群蠢笨无耻之徒!当他们的部落遭到侵袭时,他们却骑在母牛背上,驱赶着犍牛逃命,其他部落的人劝告说:‘母牛跑得慢,犍牛跑得快,你们应该骑犍牛逃命啊!’柔然人却说:‘妈妈还跑不快,何况是她的儿子呢!’固执地不肯换乘犍牛,结果敌寇来了,把他们全都抓了起来——竟然蠢笨到这种地步!可如今,柔然也学中原之法,将部众编伍成军,制定军规,纪律严明,军势强盛,竟成了大魏心腹之患!古人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从拓跋珪这段描述可以听出来,柔然之所以成为北魏强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学中原之法”。

在北魏和后秦争霸时,苍凉的北方大漠上,一位杰出的游牧首领在马嘶狼啸中崛起,他便是柔然酋长——郁久闾社仑。公元402年,郁久闾社仑统一柔然诸部,与以往的柔然首领不同,他热衷于学习中原的军事制度,制定军法,改良军队,把一群只知劫掠的草原流寇,改造成了一支风驰电掣、往来无踪的骑兵劲旅,而在此之前,柔然还只是个以羊粪球计算士兵数量的落后部族,郁久闾社仑所推行的军队改良不可不谓跨越性的进步。

郁久闾社仑还设立了自己的王庭,统御诸部,自号“丘豆伐可汗”。

“可汗”一词,源出鲜卑,意为“君长”,是鲜卑人对贵族的尊称,后来逐渐成为部落酋长的专有称呼,意同匈奴之“单于”。当拓跋鲜卑放弃“可汗”之称而使用“皇帝”一词时,柔然人却拾起了“可汗”称号,似乎在冥冥中,命运已将“天之骄子”的头衔传给了柔然。柔然跃跃欲试,继续书写着马背民族的荣耀,它迅速由部落联盟转变为奴隶制国家——柔然人也和当年的鲜卑人一样,在有意无意中向中原文明靠拢。

面对柔然的侵扰,北魏有种“这贼厮忘恩负义”的愤慨。前面说过,柔然可汗的祖先木骨闾,是北魏始祖拓跋力微捡到的一个奴隶,后在拓跋力微的提拔下做了一名骑兵,有了一定的身份,又凭借勇武获得了一批部众,渐渐势大,形成了柔然的基本盘。后拓跋猗卢推行暴政,柔然部族畏惧,便脱离拓跋鲜卑,逃往大漠深处。

对柔然来说,拓跋氏是不折不扣的旧主,而柔然不念旧主恩情也就罢了,竟然胆大包天冒犯天威,拓跋氏很生气。

当年,拓跋珪与后秦交战,节节胜利之时,后方忽然遭柔然大举侵袭,他不得不从后秦战场撤退,急急忙忙赶回平城,并让拓跋遵率五万骑兵追击柔然。丘豆伐可汗的精锐骑兵深入北魏腹地,沿途大肆劫掠,当拓跋遵的骑兵对其进行追击时,他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北魏国土上的一片狼藉。

当柔然发现北魏对他们的“逃之夭夭”无可奈何后,更加肆无忌惮,对北魏国土的袭扰变本加厉。

拓跋珪痛定思痛,开始从其他途径寻求对付柔然部族的方法。天赐三年(公元406年),丘豆伐可汗的两个弟弟密谋叛乱,事泄,二人匆忙逃到北魏。拓跋珪不但为二人提供政治保护,还给他们加官晋爵。拓跋珪的意图很明显了,他要利用二人来牵制郁久闾社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北魏出招,柔然也渐渐摸索出自己的应对策略:远交近攻。从丘豆伐可汗建立王庭开始到后来向北魏投诚的近一个世纪中,柔然不断地联合后秦、刘宋、北燕、敕勒、契丹等国家和部族,共同将矛头对准北魏王朝。如天赐四年(公元407年),丘豆伐可汗献良马三千匹,迎娶北燕乐浪公主为妻;又如牟汗纥升盖可汗期间,柔然再次出使北燕,献马三千匹、羊万只,通过北燕国境向南朝遣使朝贡,对北魏形成包抄之势。

所以,看似“头脑简单”的柔然,其实相当聪明。面对这个强敌,北魏曾一度十分被动,甚至常有落败的状况发生。拓跋珪终其一生,也没有将柔然这个心腹大患除掉。

此时此刻,面对柔然的无耻掠夺,拓跋嗣清楚,一味忍让不会让这些野蛮人心慈手软。与其退避忍让,何不征战挞伐!永兴二年(公元410年),拓跋嗣果断下诏,令南平公长孙嵩北伐柔然。

长孙嵩是代人,其父长孙仁曾是拓跋鲜卑的南部大人,能征善战。虎父无犬子,长孙嵩十四岁就代父统军,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代国亡国后,长孙嵩一直跟随拓跋珪,很受宠信,与崔宏、奚斤、安同、王建、罗结、拓跋屈、叔孙建一起位极人臣,时人号称“八公”。

作为北伐统帅,长孙嵩很了解柔然边跑边打的习惯,所以,一出征他就做好了长途奔袭的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柔然就像幽灵,倏忽出现,又转瞬消失,行踪不测。长孙嵩率军在春二月出发,跟柔然缠缠打打,一直追到五月份,始终未能和柔然主力交手,兵困马乏。长孙嵩无奈,只好撤军。

而当北魏军队撤退至牛川时,柔然大军却忽然出现。不可胜数的骑兵将北魏军队团团包围。长孙嵩急忙组织精兵进行突围,但柔然人多势众,突围数次皆未成功,情况十分危急。

按捺不住的拓跋嗣已在御驾亲征的路上。得知长孙嵩被困,拓跋嗣下令急行军。柔然一听北魏皇帝亲征,不敢恋战,遂撤回大漠,长孙嵩之围遂解。

此次北伐,北魏虽在名义上“打跑”了柔然,但实际上仍处于下风。拓跋嗣亦开始对柔然重新审视,与人们口口相传的可笑且可恨的“野蛮人”不同,他看到的是个极其可怕的对手!拓跋嗣不得不调整北魏的对外政策,即将主要精力放在柔然汗国的身上。拓跋嗣的这一政策也间接导致其他王国如胡夏、后秦、北燕等得以发展,成为后来他的儿子太武帝拓跋焘统一道路上的巨大阻碍。

拓跋嗣并不是穷兵黩武的帝王,但在将柔然认定为北魏最大敌人后,他也开始为对抗柔然做大量准备。

拓跋嗣下诏令年满十二岁的男子参军入伍,并组织了盛大的阅兵式,气势恢宏的阅兵式极大地提高了北魏军队的士气,也对敌人形成了震慑。

北魏朝廷认为,柔然之所以难缠,是因为其轻骑兵极为出色,如果想要追上他们的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得到比他们更多、更精良的战马。于是,拓跋嗣下令北魏各州每六十户出戎马一匹,扩充骑兵部队。北魏骑兵的规模在拓跋嗣一朝达到一个高峰。

而后,拓跋嗣谨慎地部署将帅,然后以“八公”之一的山阳侯奚斤率军三万为前军,直逼漠北,他本人则亲率十二军紧随其后。所谓十二军,是以阳平王拓跋熙为首的十二支骑兵部队,每支一万骑。十五万大军开进漠北,烟尘蔽天,地动山摇,草原各部族无不闻风丧胆。途经骨罗山时,拓跋嗣下令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围猎,所获十万头野兽堆积如山,气势恢宏,摄人心魄!拓跋氏威震草原,近在咫尺的柔然惊惧不已,不敢应战。

这时,前方的奚斤在跋那山(今乌拉山)灭掉了越勒倍尼部落,缴获大量物资,收服降众两万余户,让北魏声威高涨,草原部族慑服。柔然远遁,避开了北魏骑兵的锋芒。

拓跋嗣在漠北巡视一周,然后带着数量庞大的战利品班师回朝。不久,奚斤也带着降众和所获牛羊回朝。拓跋嗣将收服部众全部迁到大宁(今内蒙古赤峰市),发放农具,让他们去开垦荒田。

没多久,后秦皇帝姚兴望风而动,遣使朝贡,提出和亲。拓跋嗣接过了姚兴递来的橄榄枝。

此时中原佛教大兴,后秦尤盛。公元405年,姚兴在长安开辟逍遥园,以此处作为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译经场,素有“群经之首”“诸佛之母”之称的《金刚经》便在此处被译为汉文。皈依佛门的姚兴似乎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潜心修佛,对于征伐之事不再抱有兴趣,其举动一度让后秦处于十分尴尬的境遇:北方是野心勃勃的胡夏,赫连勃勃已将灭后秦作为既定方针;南方是回光返照的东晋,南渡的汉人始终不放弃对北方故土的怀念,随时准备北伐;西方是乞伏鲜卑和吐谷浑鲜卑,这是两个半开化的游牧民族,穷兵黩武和抄掠四方是他们的基本国策……无奈之下,后秦将北魏看作最有可能的盟友。

但姚兴想不到,在北魏眼中,他的国家后秦也是一块美味的肥肉。

赫连勃勃羽翼愈加丰满,先是大败南凉王国秃发傉檀,又屡挫后秦,一路烧杀抢掠,攻城则屠城,战胜则杀降,无所不用其极。凡与他毗邻的部族,无不噤若寒蝉。大夏天王赫连勃勃的名号在中国北方成为恐怖与死亡的代名词。北魏却以其日渐强盛之势让诸部敬畏。

在这些人眼中,与暴虐的胡夏相比,北魏更有大国气象,所以,诸多势力因畏惧胡夏而选择归顺北魏。比如,河西地区的刘遮、刘退孤率部众一万余家前来归顺。而且,北魏的大国气象也对战乱频仍的南方产生了吸引力。东晋冠军将军刘研弟、辅国将军赵鸾和广威将军罗卓等人,率众七千余户归顺北魏。拓跋嗣热情地接纳了这些前来归顺者,为自己和自己的王朝赢得了很高的国际声誉。

不久后,反复无常的柔然再次抄掠北魏边境,拓跋嗣御驾亲征,开始了针对柔然的第二次北伐。

柔然一如既往地充分利用轻骑兵的机动灵活,劫掠财货之后立即撤退,绝不恋战。北魏大军苦苦追击,却始终不能和柔然主力交锋,没多久便兵困马乏,无功而返。

拓跋嗣之所以不敢长久在外征战,除了担心北魏军队陷入柔然埋伏,还因他忧虑于北魏国内的事务。

综合前述,如今已成大国的北魏,似乎除了柔然、胡夏等边防之患,内部已经是铁板一块,十分安稳了。其实不然。北魏的太平,只是与其他几个国家相较而言。从西晋“八王之乱”以来,战火绵延一百多年,西晋北方的大片耕地荒废,人口锐减,生产力下降,灾荒时有发生;而北魏是游牧民族的底子,又以武立国,虽然已向中原汉民族学习了先进的农耕技术,但农业作为一种产业仍欠发达;加之他国流民陆陆续续地迁入,导致北魏的粮食供应严重不足,终于,饥饿引发了司马顺宰之乱。

司马顺宰,河阳人,自称西晋皇室后裔,趁拓跋嗣北伐柔然之际,纠集河西之地饱受饥荒之苦的杂胡部落,自称晋王,发动叛乱。北魏官员率兵追剿,司马顺宰逃脱,流窜至上党郡,又唆使当地胡人拥立一个名叫“白亚栗斯”的胡人为单于,自任谋主,继续分裂北魏王朝。

外事还未稳定,绝不能让内乱滥觞,拓跋嗣忧心忡忡,果断下诏令官军平息叛乱。不久,上党胡人又改立一个名为“刘虎”的为“率善王”,拓跋嗣诏令并州刺史叔孙建率军讨伐。叔孙建大破叛军,刘虎和司马顺宰率众逃窜,渡过黄河抵达陈留后,刘虎被部下所杀,谋主司马顺宰也死于乱军之中。一场内乱危机就此解除。

这场内乱让拓跋嗣认识到:饥饿,对国家来说是巨大的隐患。年轻的皇帝为了缓和国内日渐凸显的矛盾,停止各种战事,下诏各州郡削减租赋,并亲自“上山下乡”慰问百姓,安抚流民,让北魏王朝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不可不谓谨小慎微、兢兢业业。

此时的中原大地,北方的胡夏、后秦、北燕、西秦、吐谷浑等政权俱动荡不断,偏安东南的东晋王朝也躁动不安。相比之下,北魏俨然一片人间乐土。虽然骤增的人口带来许多隐患,但对当时的北魏来说,这些人口也是发展生产力的潜在动力,因而拓跋嗣对各国流民采取积极迎纳的态度——拓跋嗣在以一种胸怀天下的仁君形象昭示世人,为北魏后来对北方的统一积攒了足够的政治和舆论资本。

拓跋嗣登基后,不堪胡夏赫连勃勃侵扰的后秦姚兴便将爱女——后秦美女西平公主——送到了平城。西平公主入魏,拓跋嗣热情地以皇后之礼迎纳,对其十分宠爱,北魏、后秦两国暂时结成了一个看上去还算稳固的同盟。

一年后,姚兴在忧患中死去,其子姚泓继位。姚兴之死为早已危如累卵的后秦敲响了丧钟,赫连勃勃将姚兴之死视为自己实现霸业的契机,东晋权臣刘裕亦以姚兴之死为光复中原的跳板,而北魏作为北方首数的强权,自然难以摆脱和这两个大国的牵绊。

北魏、胡夏、东晋遂成为中原大地上的“新三巨头”。

后秦姚兴死后,诸子相争,新国主姚泓不能辖制,导致后秦乱象丛生。趁此机会,东晋权臣刘裕于公元416年大举进攻后秦。

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军事统帅之间的博弈,此时的后秦基本被一群乌合之众把持,战争的结果似乎是没有悬念的,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刘裕。

与刘裕相比,后秦这些人显然微不足道。

刘裕——这位历史上的宋武帝,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英雄。

曹丕取代东汉建立曹魏后,为了得到中原世家大族的支持,制定了一套新的官吏选拔制度,称为“九品中正制”。这种制度的特点是:选拔官吏不察孝廉、不举秀才,只看出身门第。这种制度的实质,是曹魏皇族跟帮他们取得江山的世家之间的政治交易。九品中正制保证了世家大族官职和爵位的世袭罔替,垄断了国家政权,而且世族之间又以“九品中正制”为依据进行联姻,逐渐形成一个庞大而组织严密的贵族阶层,同时产生了与之相匹配的政治形式。

这种政治形态被后来的西晋王朝所继承。而在西晋灭亡后,后续的东晋又因其特殊的政治环境,全盘接受了这套制度,甚至还进一步发展,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门阀政治”。有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说的就是在东晋门阀政治体系中,身为权臣的琅琊王氏一族,其地位和皇族司马氏几乎同等,甚至在某些时期,权臣的地位还要高过皇帝。

世家大族也称“士族”,直接掌握国家政权,拥有极大的政治经济特权;与士族相对的是“庶族”,又称“寒族”,多为中、小地主,政治和经济能力也远不及士族,一般只能担任被士族阶层看不起的低级官吏和军职。

然而,在那个充满诸多不确定性的乱世,再强大的世家也扛不住历史浪潮的冲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多少世家大族在战火中失去往日光彩,因为不能及时变革而不断衰落,并最终土崩瓦解。借着这股东风的助力,刘裕,这个出身次等士族的低级军官,依靠军功,一步步登上东晋政治舞台的顶峰,他武功赫赫,权倾朝野,精通权术,俨然又是一个曹操。

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八月,东晋大军水陆并进,侵入后秦边境。后秦连连败退。

次年三月,刘裕亲率水师从淮河、泗水进入清河,准备逆流而上,再由黄河西上,以对后秦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刘裕计划借道北魏,然后从北魏境内进入关中地区,派使者出使拓跋嗣,说明了借道魏国的意图。

拓跋嗣一听,满腹狐疑,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北魏群臣几乎一边倒地认为:此乃刘裕假途灭虢之计,不但不能答应,还应派军队阻止他。

就在北魏臣僚们信誓旦旦地说刘裕包藏祸心时,只有博士祭酒崔浩站出来,坚持借道给东晋。

崔浩,其父是“八公”之一的崔宏。崔宏以才华闻名,而崔浩比其父才华更胜,少时即通读经史,且旁学杂收,阴阳术数、诸子百家无不涉猎,并因为擅长书法被先帝拓跋珪宠信。拓跋珪晚年暴虐,无人敢陪王伴驾,唯有崔氏父子二人谨慎侍奉左右,且能全身而退。

崔浩坚持借道给刘裕,自有他的理由,他说:“北方柔然不断骚扰,大魏人多粮少,灾荒严重,此情形下,我们不能再起战端。如大魏对南方晋人用兵,柔然必趁虚而入;若出兵北上,则东方又面临北燕侵扰。所以,倒不如先借道给刘裕,放晋军入关,再封锁其归路,让晋军和后秦交战,此为卞庄击虎,待两虎俱伤,我们再伺机行事。”

但拓跋嗣偏于保守的性格,还是让他更谨慎地处理了这件事,最终决定不给刘裕放行。不但不放行,拓跋嗣还派长孙嵩领十万步骑陈兵黄河北岸,严阵以待;又命数千精锐骑兵在岸边紧紧跟着东晋水师,一路西进,防止他们涉足黄河北岸。

刘裕的本意是让北魏行个方便,可如今不但没有方便,还招来了大麻烦。北魏数万大军就在对岸,而且流矢飞石不断骚扰,终于,刘裕不堪其扰,决定与北魏开战。

刘裕组织了大规模的车兵、弓弩兵和长矛兵,以整齐划一的“却月阵”对北魏耀武扬威。魏军将领被激怒,遂以三万铁骑发起冲锋。北魏军队这时还是游牧民族的作战风格,善于在草原和平原作战,当首次面对讲究军队阵型和兵种配合的东晋大军时,骁勇的北魏骑兵就吃不消了。东晋弩机可以发射两三米长的长矛,将北魏骑兵连人带马一并射穿;东晋弩兵发射频率密集,射出去的弩箭力道强劲,将魏军射得千疮百孔;北魏骑兵好不容易冲到东晋大军阵前,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排战车组成的铜墙铁壁,以及战车后伸出的根根锋利长矛……魏将原本想用三万骑兵撕开晋军防线,但尚未近战即惨遭落败,十分狼狈。

此次与东晋的摩擦,可以说是北魏第一场与汉人王朝的战争,规模虽然不大,却拉开了北朝和南朝百年战争的序幕,而拓跋嗣也因此成为北魏历史上第一位与汉人王朝交战的君主。意思就是:在此前,拓跋鲜卑从未和汉人王朝发生过大规模战争,之前有冲突,也有矛盾,但没有发展为大规模的战争。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拓跋鲜卑与其他胡人政权不同,他们和汉人不是“世仇”。

西晋“八王之乱”后,长期游牧北方的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入侵中原并建立政权,小王国遍地开花,即“五胡十六国”,中国史家站在汉文明的立场上,称其为“五胡乱华”或“神州陆沉”。在此期间,确有鲜卑部族大肆屠杀汉人的历史事件,但是,与慕容鲜卑不同,拓跋鲜卑是在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博弈中崛起的,他们只在短时间内与中原王朝有过接触,且是以藩属和盟友的身份——拓跋鲜卑曾数次帮助西晋王朝抵御塞外诸胡。而且,与五胡大肆杀害汉人、破坏汉文明的行径不同,拓跋鲜卑在进入中原的道路上,不断地亲近汉人,学习汉文化,逐渐形成一套独具北魏特色的民族政策和治国方略,这些举措无疑对捍卫汉文明的尊严做出了贡献,而这种政策也将不断发展和延伸,在北魏一统北方后,对汉文明重回主导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拓跋鲜卑一手建立的北魏王朝,不是中华文明的罪人,相反,它是中华文明的功臣。

需要指出的是,北魏和东晋以及之后几个南方王朝之间的战争,不是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具有种族压迫性质的侵略战争,而是具有王朝争霸战争性质的内战。王朝争霸战争所关注的最大问题,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即:谁才是中华正统?

拓跋鲜卑,这匹来自北方的狼,一直以来都在迎合汉民族对国家政权的认同心理,他们为了给自己贴上“正版”的标签而绞尽脑汁,比如改国号。而东晋和以后的南朝四国宋、齐、梁、陈,在此方面就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统治者是汉人,被统治者也是汉人。汉民族的文明火种在长江以南得以发扬光大,原本的南蛮之地逐渐超越北方,成了中华的文化、经济和政治中心。南渡的汉人能把南蛮之地改装成第二个中原,拓跋鲜卑也能把自己改装成为第二个中原民族。

此时,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在地理上,北魏是中原;在文化上,南朝是中原。

所以,为了获取更多政治资本,北魏要不断吸收和消化汉文明,积极主动地融合;南朝则要不断北上进图中原,不遗余力地扩张。如此一来,北魏和南朝之间的战争就不可避免。南北朝的格局也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清晰,统一也就成了历史必然。

毕竟,没有永远的南北朝。

刘裕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率兵北伐南燕,南燕是后燕灭亡后由慕容氏建立的一个小王国。生活在慕容氏治下的汉族百姓,看到晋军的身影,自发组织起来,给他们送兵器、送粮食,每日多达千人。这是让他动容的一幕。只有收复故国河山,夺回中原故土,他才对得起江北百姓们送来的一捧捧粟米。他自感任重而道远。

四月中旬,刘裕进军洛阳,因担心北魏军队还会卷土重来,在洛阳驻扎了两个月,将后方的防卫部署妥当后才继续向后秦腹地进发;七月,刘裕率军来到陕地(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其部将沈田子、傅弘之攻入武关(今陕西商县南),后秦守将见晋军势大,于是弃城而去,晋军得以继续深入。秦主姚泓命宗室姚和都迎击沈田子和傅弘之,姚和都屯兵于峣柳(今陕西商州区),与沈田子部形成对峙。

八月,刘裕亲率晋军主力到达阌乡,再西进一点,就要达到潼关。他担心攻击峣柳的沈田子势单力薄,不能牵制住后秦军,于是派遣沈林子前去支援沈田子。秦主姚泓本想亲率军队迎战刘裕主力,但又担心沈田子偷袭侧翼,于是决定先集中兵力击败沈田子,再倾全国兵力迎击刘裕主力。

姚泓打定这个主意后,便率数万骑兵进军峣柳附近的青泥。沈田子闻讯大惊,可毕竟身经百战,很快就镇静下来,思考之后,决定趁姚泓刚刚赶来军情不稳,攻其不备,先发制人。可是,同僚傅弘之认为,后秦军人多势众,不能贸然出击。

沈田子说:“用兵之妙在于出奇制胜,不是靠人多势众。如今敌众我寡,若等姚泓大军稳定下来将我军包围,你我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此时攻其不备,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也能让其损兵折将,对北伐大业也是有功的!”傅弘之便不再争辩。沈田子随即率本部兵马在前,傅弘之紧随其后,对姚泓发起突袭。

沈田子奋勇当先,杀入后秦军阵。但秦军数倍于晋军,很快就将晋军团团包围,情况危急。忽然,沈田子振臂高呼,挥砍长剑,连杀数人,晋军见状,士气大增,一鼓作气,竟然撕开后秦军防线,突围而出,与赶来打援的傅弘之对秦军前后夹击,斩杀敌人万余。

姚泓还未攻击刘裕主力,就被一支数量远少于自己的部队击败,灰头土脸地撤退到长安。这时,沈林子追上沈田子,二人合兵,乘胜对后秦军追击,一路军威浩荡。关中各地守将见晋军势强而后秦主懦弱无能,纷纷归附刘裕。

沈田子这边出奇地顺利,率领主力的刘裕反而有些不顺当。刘裕到达潼关后,以部将朱超石为河东太守,命其与振武将军徐猗之会合。二人会师后攻打蒲坂。蒲坂是黄河沿岸一个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渡口。朱超石作战轻敌,以至于出师不利,被后秦平原公姚璞与姚和都击败,徐猗之亦被杀,朱超石狼狈逃回潼关。刘裕大怒。部将王镇恶向刘裕请命,提出率东晋水师从黄河入渭水,然后沿渭水取长安。刘裕同意。

王镇恶军出发后,忽然发现了岸上的后秦将领姚难,他正由香城(今陕西大荔县东)率军向西撤退。王镇恶一路跟踪追击。姚难军畏惧晋军,军心溃散,慌忙向姚泓求援。姚泓命姚疆和姚难合兵,驻扎泾上,准备迎战王镇恶,自己则率兵由霸上到达石桥(长安城洛门东北),伺机接应姚难和姚疆。

王镇恶派兵猛攻姚难和姚疆,姚疆战死,姚难逃回长安。后秦东平公姚赞得知东晋水师逼近长安,不敢迎战,率军由定城退往郑城(今陕西华县)。而这时,跟在王镇恶身后的刘裕主力军也气势恢宏地赶来了。

姚泓山穷水尽,决意孤注一掷,令姚丕率军防守渭桥(长安城北),胡翼度率军防守石积(长安城东北),姚赞率军防守霸东(霸水东岸),自己率军防守逍遥园(长安城西)。

王镇恶率水师攻到长安城北门外,令将士乘蒙冲(小型战船,机动灵活,是水军中的骑兵)进至渭桥,弃船抢滩登陆。渭水水流湍急,岸上又无码头,晋军蒙冲多被渭水冲走,士兵们开始心生畏惧。王镇恶见状,激励将士道:“众兄弟的家乡都在江南,这里是长安城下,离家万里,如今舟船已随渭水而去,大家已无退路!若进攻长安,则功名俱显!若是战败,尸骨无还!”

而后,他挥舞着长剑冲向姚丕军。受到鼓舞的晋军势如风雷,杀向长安。姚丕军不敌,姚泓忙来援救,但后秦军士气丧失,无心恋战,姚泓所率军马与姚丕军马相互践踏,很快,帮忙的也加入了溃退的行列。后秦军被晋军斩杀者不可胜数。姚泓单骑逃回长安城内。

而后,王镇恶由平朔门(北门)攻入长安,惊魂未定的姚泓忙与姚裕率百余骑逃奔至石桥。东平公姚赞得知姚泓兵败,率众来援,但后秦军经历了一系列战败,已是风声鹤唳,见晋军来势凶猛,便抛弃国主姚泓,纷纷溃逃。

终于,走投无路的姚泓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率群臣到王镇恶军营投降。

后秦灭亡。

刘裕率主力部队浩浩荡荡抵达长安,将长安收入囊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整顿关中,稳固根基,再以关中为跳板,光复中原!

可是,刘裕刚要大显身手,却忽然传来一个噩耗:刘穆之死了。

刘穆之是刘裕手下的重臣,是极重要的亲信,刘裕率师北伐之前,并不放心朝廷百官,于是让刘穆之坐镇建康城,监督国政。现在刘穆之病逝,刘裕担心朝廷突发变故,于是让十二岁的儿子刘义真在王镇恶、沈田子、王修等人辅佐下驻守长安,自己则急匆匆地班师回朝。

刘裕撤军的动静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赫连勃勃。

近在咫尺的赫连勃勃,察觉到晋军的狼狈,便猜测到刘裕后院失火。胡夏群臣也纷纷劝他对长安下手。赫连勃勃不宣而战,发步骑数万南下,分一军截断青泥,东扼潼关,阻断了东晋救援长安的路线,而后亲率大军攻打长安。

综合刘裕一生事迹,不得不说,这是一位热衷举贤任能的领导者。他担心儿子刘义真不能震慑辅佐他的守将,便在驻守长安的人员配置上动了个小心思:沈田子、王镇恶和王修三人彼此不睦,可以互相牵制,从而避免三人勾结、功高震主的局面出现。

这是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布置,但事实却出乎意料。就在赫连勃勃进攻长安前夕,长安守将就发生了后果严重的内讧:沈田子杀王镇恶,王修杀沈田子,刘义真又杀王修。原以为是最完美的搭配,到头来却成了最致命的硬伤。

已经赶到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的刘裕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恐,忙下令刘义真回朝。十二岁的刘义真毕竟缺乏必备的军事素养,接到命令后,他并非在第一时间率全军撤退,而是让将士在长安城中大肆劫掠,希望将钱财、珍宝和美女带回东晋老家。带着这些沉重的贵重之物,行军速度可想而知。

很快,赫连勃勃的铁骑就追上了刘义真。

负责掩护少主的部将朱龄石与胡夏铁骑激战,阵亡。刘义真不敢应战,丢下香车美女单骑逃逸。晋军失去首领,慌乱一团。胡夏铁骑如杀牛宰羊一般,大肆屠戮晋军。

这一场可笑的战役,使得东晋不仅失去了刚刚到手的关中,还折损将士二十余万,从而奠定了南北朝时代南朝军力弱于北朝的基调。

刘裕清楚,自己再无能力进行北伐,光复神州的那一天遥遥无期了。无奈中,他转而将精力放在了东晋朝堂上。公元420年,刘裕逼迫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建立南朝第一个国家——“宋”,史称“刘宋”,又称“南朝宋”。

历史的车轮行到此处,北朝第一个国家北魏已初具规模,南朝第一个国家刘宋也已诞生,刘裕经过两次北伐,分别灭掉南燕和后秦,收复了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大部分地区,已和北魏有了大面积接壤,两国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

刚建立的刘宋并不安稳。刘裕励精图治,南朝经济有所发展,社会风气也有所改善,但这位宋武帝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被他废为零陵王的司马德文。

刘裕是一时豪杰,他的接班人刘义符却是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飞鹰走狗,胸无大志。反观被其逼迫退位的晋帝司马德文,刘裕不能不心生忧虑。司马德文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好读兵书,胸怀韬略,而且性格豪爽,喜结天下英豪,远见卓识非一般人能比。刘裕越比越害怕。现在他还活着,司马德文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大动作,而一旦他驾鹤西去,昔日皇帝若振臂高呼,复辟晋室,宝贝儿子刘义符显然不是对手。

斩草需除根。

刘裕将一壶毒酒交给琅琊郎中令张伟,令他到零陵交给司马德文,可张伟认为:身为臣子,毒杀君王而求存,是卑劣行径。于是,张伟在途中喝掉毒酒,自杀明志。

刘裕又将杀害司马德文之事委托给褚秀之和褚谈之。二褚并非外人,他们是司马德文妻子褚灵媛的哥哥,也就是司马德文的内兄。

可是,司马德文被逼退位后,因害怕遭刘裕毒手,饮食起居都和王妃褚灵媛在一起。褚谈之和褚秀之接到刘裕的任务,带着杀手来到零陵王宅邸,二人将妹妹褚灵媛引到一间屋子谈话,杀手们则悄悄翻墙而入,进入司马德文房间后,将毒酒递到他面前。

司马德文看了看毒酒,平静地说:“我是礼佛之人,佛说自杀之人进入六道轮回,不能转为人身,我不能自杀。”

但杀手的任务就是杀人,至于怎么死并不是问题,于是他们一拥而上,用棉被将司马德文活活闷死。

司马德文死后,刘裕也少不得亲临零陵王宅邸,以臣子之礼哀悼三日,让天下人看到他的道德仁义。

但坐上皇位仅两年,已近花甲的刘裕积劳成疾,病倒在床,不治而亡。

刘裕去世的消息传到北魏,拓跋嗣认为南攻刘宋的时机到了。他分析,刘宋失去了刘裕,有如当年后秦失去姚兴,趁此机会,攻打被南朝宋控制的黄河南岸的洛阳、虎牢、滑台,一定可以攻而克之,而一旦控制黄河以南诸重镇,进取江南地区就易如反掌了。

这次与拓跋嗣持不同意见的还是崔浩,他认为,北魏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兵伐宋,理由是:“刘宋和姚秦情况不同,姚兴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互相争权,以致姚秦内乱,所以刘裕才能趁机将其攻克;而刘宋虽正值国丧,可并无动乱的迹象,且刘宋城池高大坚固,要想打下这三座城池并非易事。况且,无论胜败,大魏都要落一个‘伐丧’的恶名!陛下不能出兵刘宋,反而应该派遣使者吊唁,抚慰刘宋的孤儿寡母,哀其不幸,使我大魏之仁义广布四方!”

拓跋嗣拿不定主意,便征求其他臣僚的意见,结果大部分人认为此时应该出兵。于是,拓跋嗣再次置崔浩的反对意见于不顾,下令攻宋。

北魏泰常七年(公元422年),拓跋嗣赐大臣奚斤符节,拜其为都督前锋诸军事、司空公、晋兵大将军、代理扬州刺史,率吴兵将军公孙表等将领,开始了北魏历史上第一次南征。

出征前,奚斤等人就此次军事行动召开了一次会议,会意的内容是:此次南征,首要任务是攻城还是占地。

奚斤认为应先攻取城池,但崔浩立刻站出来反对说:“南人擅长守城,多年前,苻坚攻打襄阳,打了一年都未能攻克。如果我们以大军攻小城,必不能在短时间内将城池拿下,士气受损,敌人却渐渐丰壮,所以,攻城是冒险的做法。我们应夺取大片土地,再以淮河为界,委派地方官吏收取租赋,把洛阳、虎牢、滑台三城隔断在魏军的后方,当这三座城对南方祈援无望时,必定会沿着黄河一线向东撤退,即便不撤,也会开城投降,届时三城不攻自破。”

双方为此争论不休。最后,拥有最高决策权的拓跋嗣决定:攻城为上。

于是,奚斤率步骑三万,南渡黄河,在滑台附近扎营。

北魏的动作惊动了刘宋东郡太守王景度,王景度忙向镇守虎牢的司州刺史毛德祖求援,毛德祖派司马翟广率军三千支援。

与此同时,北魏也突增了一支援军,其首领是司马楚之。

司马楚之的出场真正验证了那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司马楚之出身东晋皇族,刘裕灭晋后,屠戮晋朝宗室,司马楚之父兄被杀,他孤身藏匿在寺庙之中,后来辗转至江北,以晋宗室的身份招兵买马,建立了一支让刘裕头痛的起义军,在刘宋境内的陈留郡游击作战。

当司马楚之听闻北魏要讨伐刘宋,便派使者谒见拓跋嗣,请求归顺。拓跋嗣接受了司马楚之的请求,任其为征南将军、荆州刺史,并交派给他骚扰刘宋北部边境的任务。

镇守虎牢的毛德祖手中兵员很少,但所幸有城池之固,他目前所能做的,就是不费一兵一卒,精心布防,扬长避短,与北魏大军周旋,等待后方来援。

司马楚之对刘宋恨之入骨,率先对虎牢附近的雍丘发动突袭,雍丘守将刘怜指挥得当,二百守军竟然抵挡住了司马楚之数千人的进攻。

这时,听闻开战,刘宋后方开始为前线输送粮草辎重,其中一支运输队的目的地便是雍丘。刘怜担心粮草被魏军劫持,于是亲自出城迎接。

然后,一个叛徒出场了。

这个叛徒叫王玉,当他知道刘怜离开雍丘去接应运输队时,便悄悄跑到魏军大营告密。魏军忙对雍丘附近的仓垣发动攻击。仓垣城中人少,城中守将和兵士在城墙上迟迟等不来援救,军心大溃,纷纷翻墙而逃。刘宋陈留太守严棱向奚斤投降。

叛徒王玉随之被北魏任命为陈留太守,驻守仓垣。一次飞黄腾达,以出卖国家的举动而实现。

在一连攻克几座小城后,奚斤率领南征大军来到滑台城下。在这里,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滑台城头,旌旗猎猎,人声鼎沸,士气如虹!——摆在奚斤面前的,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大概所谓“众志成城”就是如此吧!

滑台城之所以有这种气象,是因为守城官兵的家眷都在城中——没有比保护亲人的信念更坚固的城墙。滑台守城官兵和城中百姓已决定共赴生死,他们用鲜血写下誓书,誓与滑台城共存亡,青壮男子在城头严阵以待,老幼妇孺则在城墙后面呐喊助威。

奚斤一声令下,北魏士兵开始攻城。

经历了一连串胜利,北魏同样士气如虹,这群来自北方的骁勇战士,已不把南朝汉人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南人守城不出,是无能和怯懦的表现,而他们这群身经百战的猛士,将无坚不摧!

但是,他们严重低估了眼前这群“懦夫”的实力。

滑台城上,密密麻麻的羽箭在空中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一排魏军应声倒下,接着城墙上又是一轮攒射,又一排魏军倒下……几轮攒射之后,魏军震慑于漫天飞蝗一般的羽箭,不敢再向前一步。

南朝汉人可能在体力上不如北方游牧民族——尤其刚刚经历了崇尚阴柔之美的魏晋时代,汉人在体质上相比于汉朝有了很大差距,可数千年文明发展出来的智慧却弥补了体力上的不足。汉民族是世界上最早将军事发展为一门学科的民族,汉民族博大精深的战争艺术体现在“软件”和“硬件”两方面,“软件”就是如《六韬》《孙子》等系统阐述战略战术的兵法典籍,“硬件”就是兵器。

说到中国兵器,不得不提春秋时代的青铜剑。吴越之地锻造的青铜剑可以保存至今锋芒不褪,但春秋时代生产力低下,一把青铜剑的诞生,要经历采矿、冶炼、锻造、抛光等复杂步骤,不仅需要极高的技术含量,且费时费力,一把剑的附加值非常高,青铜剑因此成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仅为贵族所佩,不能大规模应用于战争,而且它最终为铁制兵器所取代,它的辉煌期其实非常短暂,并不是漫长的中国军事史上的主角。

真正在中国产生划时代意义的兵器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唐刀。大唐健儿用唐刀开创了大唐广袤的疆土,杀出了大唐的国威,并对东亚尤其日本的兵器制造产生了深远影响,可说是各种日本刀的祖宗。

另一个是弩。弩是中原在对抗游牧民族过程中发展出来的远程兵器,它有三个特点:

直射。弩箭轻小,不像弓箭一样主要以抛物线射出,而是直接瞄准目标,与弓箭相比,降低了对射手的技术要求。

精准。弩机上有个小装置叫作“望山”,相当于准星,而且从汉代开始,望山上还有刻度,可让射手更精准地瞄准敌人;而且,弩机通过脚蹬方式上弦,射箭时只要扣动扳机即可,避免了射发时产生晃动而影响命中率。

射程远。弩机的弓臂强于任何一种弓,穿透力强,弓箭的有效射程只有两百步,而弩箭可以达到四百步。

游牧民族以弓马骑射独步天下,中原汉民族深受其苦,为了找到一种克制骑射的方法,中原人呕心沥血,终于制造出这种比胡人的弓箭射得更远、命中率更高的兵器。

而弩这种兵器在守城时更能发挥它惊人的威力,奚斤率领的北魏大军所面对的就是厉害的弩。

魏军被弩箭射得千疮百孔,叫苦不迭。奚斤纠集部将,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克制弩箭的方法。他命人赶制了一批特大号盾牌,为攻城士兵每人装备一面,进攻时将盾牌顶在头顶,以此躲避弩箭。

箭簇饶是穿透力极强,还是穿不透厚厚的盾牌,滑台城头射下的箭簇尽数被盾牌弹开。一见弩机无效,滑台城守将下令停止射击。城头上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弩箭的嘶鸣,也没有了兵士的喧哗。这次,北魏攻城部队轻松前进到滑台城下,将攻城梯架在城墙上,开始向上爬。

滑台守将忽然令下,原本安静的滑台城突然杀声震天,热水焦油、滚木礌石向着密密麻麻的北魏士兵落下,浓重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哀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很快,魏军彻底失去战斗力,纷纷撤退。

奚斤着急了,他身为统帅,又是攻城为上的坚持者,如果连第一座滑台都拿不下,还有何脸面回朝?

当然,这也并非奚斤个人的问题。汉人在守城方面的高超技巧无可置疑,而且善于守城的光荣传统会一直流传下去。南宋大半个江山被蒙古人夺去,独独南方几座小城毅然傲立,一度让蒙古人棘手,一座钓鱼城,更是坚持了整整三十六年才以守将主动开门投降而告终。

奚斤唯有继续用魏军的血肉之躯为他的失策埋单。

北魏士兵前赴后继,一轮接一轮向滑台城发起冲锋,滑台守城官兵有条不紊地予以还击,魏军根本无法登上城墙,滑台守城军民只用极少伤亡就给魏军带来了惨重损失。

奚斤再也不敢小觑,战战兢兢地向皇帝拓跋嗣求援。

翘首等待捷报的拓跋嗣收到的却是奚斤的求援信,勃然大怒,回信一封,在信中言辞冷峻地斥责了奚斤。

形势如此,拓跋嗣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主动向崔浩承认了过失,并决意采取他的建议,御驾亲征,增援奚斤。

来到滑台城下,拓跋嗣先是对奚斤一通斥责,然后问随侍在侧的崔浩:“依卿看,接下来这仗怎么打?”

崔浩观察滑台及周围地形之后,对拓跋嗣说:“既已开始攻城,便不能半途而废。臣认为,如今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等再次攻城时,可让士兵佯装主攻正门,敌人见我军攻打正门,必从后城调拨官兵增援,然后我们就派主力部队绕到后城突袭,后城守卫薄弱,滑台必可攻克!”

拓跋嗣一听,即刻下令依计而行。

夜幕降临,拓跋嗣亲率一队军马来到滑台城正门,士兵们高举火把,摇旗呐喊,拓跋嗣一声令下,士兵如潮水一般冲向城墙。

滑台守将王景度见北魏士兵攻势越来越凶猛,料想北魏这是在做最后的总攻,于是将守卫后城的大批官兵调至前门,准备与魏军做最终对决。

在黑夜包裹下,崔浩和奚斤带魏军主力悄悄绕到滑台后城,三万精兵快速行军,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来到城下,城上守军依然浑然不觉。崔浩先命两千名弓箭手埋伏,等发动进攻时,便让这两千弓箭手向城头放箭,掩护己方大军。

奚斤一声令下,魏军开始攻城。

守城官兵发现敌军,大呼“魏军偷袭”。这时,城下两千北魏弓箭手一轮密集攒射,城墙上的刘宋士兵瞬间倒地。而后,北魏士兵同时燃起火把,当三万支火把照亮滑台城的夜空时,上百架云梯已经架在了城墙上。在箭雨掩护下,魏军拥上城头。后城被攻克。

正在前城奋战的王景度忽听身后喊杀声,吓出一身冷汗,很快他便得知消息:北魏大军已攻破后城,正朝这边杀过来!

王景度看城下士气如虹的魏军,又看城中连成一片火海的火把,耳畔响着聒噪的鲜卑语,长叹一声,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带一队亲随逃离了滑台城。

王景度的部将司马阳瓒誓死守城,被魏军俘虏,他拒绝了拓跋嗣的招降,慷慨赴死。

拓跋嗣又让奚斤乘胜拿下了滑台的卫星城土楼,而后亲率魏军继续前进,奔向第二个目标——虎牢关。

拓跋嗣这位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帝王,对于中原民族习以为常的攻城战越发起了兴趣,对于即将面对的虎牢关十分好奇,遂向崔浩询问虎牢关的历史。

崔浩说:“虎牢关又名成皋关,周穆王曾在此处圈养猛虎并设置虎牢,晋成公又在此设置关隘,故名‘虎牢关’。此关地处高山之上,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故有‘咽喉九州,阃阈中夏’之称,为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韩宣子家臣主张夺取虎牢,称其地方虽小却可以雄视中原,韩氏随之夺下虎牢,一举灭了郑国;后来秦国占据虎牢,又以此为据点灭掉韩国;楚汉之争,刘邦趁项羽不备,夺虎牢,尽得地利,很快就灭了项羽;西汉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不听谋臣意见,对虎牢关不屑一顾,结果虎牢为西汉朝廷所得,七国之乱很快即被平定;东汉末年,关东联军讨伐董卓,因没有听从曹操意见占据虎牢,使讨伐董卓的计划受到重挫……如此种种,皆证实虎牢是极为重要的军事要塞!”

拓跋嗣生在草原,长在北方,自幼所见所知,皆是大草原、大平原上的长途奔袭作战,看重马术和弓术,并未将攻城作为主要课程。他深知,如今北魏已进入中原,要想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向汉人虚心学习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很快,北魏大军来到虎牢关下。

虎牢关守将毛德祖站在城墙上,看到远方因北魏军队行军而腾起的滚滚烟尘,忙召集部将,鼓舞他们说:“魏军虽接连攻破我们的城池,可我们却不能对他们心生畏惧!虎牢乃千古雄关,易守难攻,只要我们好好利用地形优势,大破敌军指日可待!”

虎牢关与滑台城不同,滑台是一座孤城,四道城墙都可以发动攻击,所以崔浩声东击西的策略可以奏效,但北魏士兵无法绕过高山对虎牢关进行包抄,他们只能在唯一的关口硬打硬攻。

北魏的进攻果然不顺利。毛德祖指挥得当,轻松击退了魏军数次进攻。魏军和宋军进入相持阶段。然而,对于进攻者来说,相持其实是一种劣势,因为物资和士气都会随着时间而大量消耗。攻城毫无进展,刘宋的援军又正在不断赶来。拓跋嗣清楚,战争的节奏越快,对北魏就越有利,他一再催促攻城,并继续增调军队前来助战。北魏吴兵将军公孙表闻诏,赶到虎牢关,与拓跋嗣会合。魏军再次对虎牢关发动进攻。

此前,虎牢关内的毛德祖虽然积极迎战,但均属被动防卫,可是,这位将领不想一直处于被动防守地位。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在准备夺得战争主动权。

他的策略是:让士兵从虎牢关内挖出六条密道,直通关外,长长的密道一直延伸到北魏大军的身后——毛德祖要让魏军腹背受敌。

拓跋嗣见虎牢难以拿下,又急又恼,便派大将于栗统领三千骑兵屯兵于河阳(今河南孟县西北),主攻洛阳。

于栗是当时威震南北的猛将,所用兵器是一杆黑色长矛,弓马骑射技艺精良,让对手闻风丧胆。刘裕士气最盛的时候,给这位将军写信不直呼其名,而是尊称其为“黑矛公麾下”,因此拓跋嗣封其为“黑矛将军”。于栗率三千骑兵过黄河,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刘宋将领窦晃。窦晃是毛德祖部下,奉毛德祖之命阻击于栗。于栗毫不犹豫,率骑兵狂飙突进,一下子冲散了窦晃的部队,然后策马赶至洛阳西北的金墉城。金墉守将王涓之畏惧于栗,弃城而逃。金墉城落入魏军之手。

然后,于栗发现,偌大的洛阳城竟几乎无人防守,这位张翼德一般的黑矛公遂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占领。

滑台和洛阳接连被北魏攻克,导致刘宋整个东线防御变得极为薄弱,趁此机会,拓跋嗣又派叔孙建、闾大肥率部从下游渡过黄河,攻打黄河一线的重要津渡——碻磝(今山东聊城茌平区)。碻磝守将徐琰不战而逃,魏军占领碻磝,而后泰山、高平、临淄相继被克。刘宋处于严重劣势。

依然坚守虎牢的毛德祖,却还在尽力为刘宋其他部队争取时间。

地道挖好后,毛德祖在军中挑选了一名叫范道基的参军,由他率领四百精兵,从地道迂回至魏军后方,发动突袭。

在以杀伐为业的北魏将士眼中,守城不出的汉人都是绵羊,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这位范道基先生,他不是绵羊,也不是豺狼。

他是猛虎。

虎牢虎牢,圈虎之牢,而一到虎牢关外,范道基这头猛虎就发威了。

北魏军队久攻虎牢而不下,正愁眉不展,忽听后方动静极大,回头观望,只见无数(视觉错觉)刘宋士兵挥舞长枪大刀,拼杀过来。魏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以为刘宋大军来援,顿时陷入混乱。

范道基身先士卒,冲进魏军大营,身后士兵见状,热血沸腾,前赴后继冲杀进去,区区四百人,硬是打出了四万人的气势,一通砍杀,连斩数百人,又焚烧了魏军的攻城器械,扬长而去,撤回虎牢关内。

魏军的士气一下子跌到最低点。

这次突袭也给魏军提了醒。奚斤担心刘宋军队增援,便亲率三千骑兵迂回到东南面的许昌,一来断绝毛德祖的退路,二来截断刘宋军队的增援之路。

而奚斤的分兵之举让毛德祖认为有机可乘,他下令出城猛攻魏军,与公孙表军激战一天。奚斤一听消息遂策马回援,与公孙表合击毛德祖,毛德祖不敌,损失惨重,撤回关内。

智取。还是智取。冥思苦想之后,毛德祖又打起了公孙表的主意。

毛德祖是北方人,早年曾与公孙表有过交情,于是他书信一封,派人递交公孙表,虽然信上说的都是些闲谈叙旧之语,但笔迹却被他做足了功夫:很多地方涂涂抹抹,以至于一封信读下来多有语焉不详、暧昧不明之处。他还派人在北魏军中放出风声说:“公孙表和毛德祖是旧相识,而且公孙表似乎有投靠毛德祖的迹象。”公孙表收到毛德祖的书信,为表清白,急忙将它交给了统帅奚斤。这一下可算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奚斤这位游牧将领只知道打仗,读书少(很可能根本没读过书),不知《三国志》中就记载着类似的典故——毛德祖所用反间计,与当年曹操破马超、韩遂如出一辙。奚斤早就听闻军中的风言风语,一看信上到处都是涂改的痕迹,更加怀疑公孙表图谋不轨,于是将此消息呈报给皇帝拓跋嗣。

公孙表此人脾气不大好,拓跋嗣也不喜欢他,他正因虎牢关久攻不下而怒火中烧,忽然来了这么一位“疑似里通外国”的公孙表,顿时疑心大起。更不巧的是,拓跋嗣的一个近侍和公孙表不合,这个宦官见状,立马趁机怂恿拓跋嗣:杀公孙表以儆效尤。于是,拓跋嗣新怒旧怨发作起来,下令处死了公孙表。

虽然死了一个公孙表,但魏军并没有因此生变,拓跋嗣做事十分隐秘,北魏将士并不知道公孙表的死讯,次日依旧如常备战。毛德祖的计策虽已成功,但并未得到预期效果,北魏照旧列阵关外,不见一丝混乱。

慢慢地,虎牢关内开始出现各种状况:缺粮缺水。

毛德祖击退了魏军的一次次进攻,但随着魏军不断集结,而后方粮草辎重又迟迟不来,军粮一天天见少,且虎牢关地势较高,地下水汲取困难,仅有的几处地下水源很珍贵,轻易动不得,日常用水都是用绳索悬着木桶从城下的黄河汲取的。

拓跋嗣知道虎牢关内缺水,便采取两个方案断绝了虎牢关的水源:用大量军船密集地排列在虎牢关城墙下,阻止虎牢守军从上面汲水,虎牢守军绳悬木桶汲水,结果连水桶都被魏军给抢了去;他还让士兵在虎牢关外挖出深达数丈的大沟壑,排干了虎牢城内的地下水,虎牢关内的水井里再也打不出一滴水来。

虎牢关弹尽粮绝。

与此同时,在他们的东线,刘宋青州刺史竺夔仍在死守东阳城,以一千五百人对抗叔孙建率领的三万魏军。虽然屡次击败魏军,但魏军到底人多势众,东阳城又遭到攻城器械的严重破坏,眼看就要无险可守。

所幸,援兵赶来了。竺夔带着一千五百名守军,从公元422年冬季一直坚持到次年夏天,终于等来了檀道济。

虎牢和东阳,成为拓跋嗣南征过程中遇到的最硬的两颗钉子。相比之下,高大的洛阳城,这座雄踞中原的千年古都,不免要黯然失色了。信念真是一个奇妙而伟大的东西。

东阳易守难攻,这是地利;城中军民一心,兼之檀道济来援,这是人和;而最终决定叔孙建败退的,是天时。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北魏军中蔓延,死伤无数,加上鲜卑人不适应南方气候,厌战情绪愈发强烈。檀道济来援,叔孙建知道攻城无望,便下令烧毁所有攻城器械,向西撤退,去助奚斤攻打虎牢关。

终于,北魏南征大军尽数集结虎牢关外。

让人不免扼腕叹息的是,南朝宋当时也号称雄兵百万,但面对北魏来袭,誓死抵抗的将领却只有那么几个,当毛德祖孤军奋战时,刘宋各地守将竟无一人增援,当时虎牢附近的几支驻军中,最强大者应属驻扎项城的刘粹,但这个人竟因魏军势强而一直采取观望态度。

站在虎牢关上的毛德祖不再指望他们的皇帝,也不再指望身后的同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虎牢,与之共存亡。

其实这话不对,因为,只有共亡,没有共存。

北魏诸部汇集后,虎牢关又顽强抗击了半个月,最终被北魏大军攻陷。毛德祖被俘,拒不投降,被杀;参军范道基领二百多人突击而出,逃回南方;余者被杀。虎牢落入北魏之手。

北魏将滑台、洛阳、虎牢全部收入囊中,大片土地归于北魏,拓展疆土三百余里,唯一不破者是竺夔死守的青州,可北魏已经达成了此次南征的目的,战争可以暂时结束了。

此战,刘宋失去大片土地和多座重要城池,而北魏也损兵折将,失去近三成兵力。败者是实实在在的失败,胜者也未必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在取得战功的同时,拓跋嗣的身体也遭到严重损害,劳师远征加之水土不服,其健康状况急剧下降,最终导致新疾旧病并发,于泰常八年(公元423年)十一月逝世于平城西宫,年三十二岁,谥号“明元皇帝”,庙号太宗,葬云中金陵。

拓跋嗣是一位在文治和武功上均有卓越成就的帝王,他心存仁慈,不像其父拓跋珪嗜好杀戮,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抚恤孤寡,善待流民,使得北魏元气得以恢复。可以说,他是北魏历史上一位承上启下的帝王,终结了其父道武帝拓跋珪的暴力统治,用一种更为温柔的方式治理北魏十几年,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北魏的创痛。

皇帝大行,十六岁的皇太子拓跋焘即位,此即北魏太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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