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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江湖消亡史:枪声四起 > 篇一 心如铁

篇一 心如铁(1/1)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北京城。

这是盛夏将尽的时候,天气格外热,外面仿佛下了火一样。大正午的天儿,一个人长袍马褂穿得齐齐整整,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

这人面貌生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掉到人堆里想找出来都不容易。他穿大街,绕小巷,经过一座青石牌坊,来到一条胡同尽头一所宅院前面。单看大门,这所宅院无甚特别,那人却十分谨慎,先整理一下衣襟,这才抬手叩响门环。

一个穿蓝布大褂的年轻人探头出来,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哟,柳爷,怎么是您啊?”

那人拱拱手:“客气,九爷在家吗?柳云有事拜访。”

这人口气谦逊,但他亲自前来拜访,必定是有大事,那年轻人不敢耽搁,道:“柳爷,您先请进来,九爷在后面纳凉,我这就去叫他。”

柳云道:“有劳了。”

一进前庭的长方大院,顿觉凉爽了不少。老北京的房子讲究的是冬暖夏凉,筒瓦顶,砖墙厚,日头晒都晒不透,加上后院里种了参天的大树,比在街上要舒服多了。柳云抹一把汗,见院子两侧摆了十几口大缸,里面种了荷花,香气袭人,不由得怅然。

十余年前,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这里摆放着的是练功用的石墩、石锁、木桩等物,眼中所见是拳脚挥舞,耳边所闻是呼喝之声,如今却已人是物非。

柳云不及感慨,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稳稳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近。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内家高手的模样;但其神态落寞,又与一般江湖人的神气大相径庭。柳云急忙拱手:“九爷。”

那人回了一礼:“不敢当,柳捕头到此有何贵干?”

这中年人姓严,排行第九,是京城里有名的一号人物。

严九乃是旧京城子弟,为人任侠,交游广阔,当年的大刀王五和他也颇有交情。北京城三教九流里吆喝一声,谁不知道东门的严九爷!但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已然不甚理江湖事。

柳云见他一开口便点出自己的身份,不觉微有尴尬,道:“不敢当,这次原有一事,想借助九爷的人脉和威名查探一二。”

严九摇头道:“我老了,这些年也不理会外面的事,只怕爱莫能助。”

他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开口便先回绝,但这种反应也在柳云意料之内。柳云忙道:“九爷,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查案,只是想向您老请教。”

此刻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便服,态度又谦逊,严九点了点头,虽没说什么,但似乎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柳云便道:“九爷,昨日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至今还没人得知……”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摄政王昨晚遇刺了!这消息一直盖着,还没往外传。”

严九一怔,随即不由得大惊:“当真?”

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轻忽?柳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这摄政王载沣乃宣统皇帝溥仪的生父。小皇帝今年四岁,摄政王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何人如此胆大,竟然刺杀于他?严九问道:“什么人干的?摄政王现在如何?”

柳云摇摇头:“不知道,摄政王倒是没出事。九爷,您老是四九城的领袖,今朝我来,就是来请托您老的。”

这下严九也不由得慎重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个圈子,终于抬首道:“这是大事,我会留意。”

严九爷说一句“我会留意”,那不是随便的一句话。柳云来这里本也为了借助严九的人脉,得此一诺,此目的达到大半。临行前,他多了一句嘴:“九爷,这件事,您真的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的本意是说以严九的身份,消息毕竟比旁人灵通。严九脸色瞬间一冷,柳云失悔,急忙告辞离开。

然而走在大街上,柳云却不免想:方才那句话也平常,严九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严九在院子中又踱了几个圈子,“啪”地一掌拍到了荷花缸上。那厚重的缸身上霎时多了一道裂纹,细小的水流直渗出来,他却不曾多看一眼,转身便去了东厢房。

看家具布置,这里似乎是个书房,但严九并非读书人,书架上放的是账本而非书本,桌上也没有笔墨纸砚等物,墙上挂了张条幅,上面写了一首诗:

望门投趾思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严九进门先看到这首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张条幅下设了一张榻,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眉目秀逸的年轻人,虽然是夏日,他身上却还搭着一床薄被,脸色苍白。但他最惹人注目之处,却不在他的脸色,而是这年轻人的头上居然没有辫子。

当时在南方一些省份,也有留西式发型的留学生,但毕竟是少数,在北方更是少之又少,这年轻人在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实在是胆大之极。再看他身上,穿的也是制式的白衬衣,右臂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那年轻人看他进来,支起身体,叫了一声“大表哥”。

严九皱着眉问:“青箱,你和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这年轻人吴青箱是严九的表弟,最近才从南方过来。他听严九这般问,脸色一变:“大表哥,不是说这事不问了吗?”

严九面沉似水:“别的事我不问,你昨晚儿是不是去了醇王府?”

醇王便是摄政王。吴青箱怔住,过了半晌才道:“大表哥,这件事你不必问,我不能说。”

严九大了他近二十岁,对这个小表弟的个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从小就性子倔强,逼问也是无用,便道:“好,我只告诉你,今天柳云捕头来了这里问消息,你要知道京城捕头天下第一,柳云的本事不是虚的。这几日你就在书房里待着,不准出门。”说着他转身出门,将书房反锁,又叫来一名老仆,责令他看守书房。

这名老仆是严家的老人,身上也有功夫。吴青箱哭笑不得,叫道:“大表哥,你不能这么关我一辈子!”

严九头也不回:“那先关你两个月。”

关两个月也不是好玩的,吴青箱急了,趴着窗户喊:“真关我?你当年也支持……”

下半句没说完,严九早走了,那名老仆笑得见牙不见眼:“表少爷,进屋吧。”

严九不愧是当年大刀王五的兄弟、京城里一号人物,说一句顶一句,说关两个月就两个月,少一天都不成。这几日连饮食都是仆人送来,吴青箱硬是一步出不得书房。

关了一个多月,吴青箱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身上也是有家传武功的,但守门那老仆是严家旧人,身手不凡。吴青箱硬闯不得,偷溜亦是无法,只得天天在书房里打转。连这里面能横走几步、竖走几步他都一清二楚了。

这天中午,那老仆家里有事,暂且离开,先前为柳云开过门那青年笑嘻嘻地走来,手里端着食盒,敲了敲窗子。

吴青箱知道这青年是严九的弟子彦英,性格原是很和气的,他心想总算来了一个机会,便开窗接了食盒,低声道:“彦英,你放我出来一会儿好不好?”

彦英道:“这我可不敢,九爷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吴青箱急道:“我又没说出门,就在院子里走走还不成?”

彦英笑嘻嘻地道:“九爷说了,表少爷玩性大,出了书房门没准就想出大院门。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吴青箱头疼之极,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支金笔,彦英素来喜爱,于是自衬衣口袋拔下:“这个给你,你放我出来一会儿成不成?”

这下彦英也不免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表少爷,您就别难为我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吴青箱拿着金笔站在窗边。院子里红的、黄的大片花儿开得正好,几只蜜蜂嗡嗡叫着,这般的姹紫嫣红,偏他就是出不去。

他正发呆,一只手忽然自斜刺里伸出来,抢过那支金笔:“哟,这玩意儿好,你给我吧,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这人眉眼细长,面色青白,眼睛下面有深深的两道青痕,一身衣服尤其特别,做的是长衫款式,料子却十分稀奇,乃是以洋人做西服的花呢裁剪而成。吴青箱心想:这个天气他穿这么一身,也不怕热。又见此人外表是个寻时髦的纨绔子弟模样,但举手投足间,显见又是京城旧子弟的派头,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人到底是谁?”

那人顺手把金笔插到长衫衣领上,花呢料子本来挺括,配那金笔倒也合适,又笑道:“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压根儿没见过此人,喜道:“好!”说完了他又疑惑:“你没钥匙,怎么开门?再说彦英还在外面,被他发现告诉大表哥如何是好?”

那人笑道:“都交代在我身上。还有,你大表哥出门了,不必怕他。”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扭两捅,门锁“啪”的一声就开了。

那人拉开书房大门,吴青箱一时间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试探着迈出一条腿,又往后缩了一下,那人笑道:“没事的。”

他这句话声音不小,彦英从游廊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见到是他,笑了一笑,竟把头缩了回去。

吴青箱看他似与严家人十分熟稔,心中好奇:“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你小表哥,叫罗觉蟾。”

吴青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亲戚,但他家是京中大族,人口众多,有不识得的亲属也是常事。虽然他看这人一身装扮有些不顺眼,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小表哥”。

罗觉蟾一乐:“小表弟哟,你想去哪儿?不过你大表哥晚上就回来,去太远的地方可不成。”

其实吴青箱也就是憋久了想出门,他到京几天就被严九关起来了,许多地方都未曾去过,一时也想不到该去哪里,便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京城人吧,你说去哪儿好?”

罗觉蟾笑道:“八大胡同怎么样?”说着哼了两句五更小调,“一呀更里月亮出头,二呀更里月亮照花楼……”

吴青箱吓一跳,他尚未娶亲,对男女之事更是十分腼腆,急忙道:“我不去!”

罗觉蟾上前一步,笑得不怀好意:“我说,你不是没碰过女人吧?”

吴青箱脸红了,说:“关你什么事,总之那种地方我不去。”

罗觉蟾大笑:“真是个雏儿,看你像个念书人,算了,我带你去琉璃厂吧。”

这人俗起来,窑子里的小调也能唱上几个;要说雅,倒也颇为雅致。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件长衫给吴青箱,又找了顶大帽挡住短发,当真带吴青箱逛了一下午的琉璃厂。他和各家老板都颇为熟悉,说起古玩字画也头头是道。吴青箱不大懂这些,只买了几套回来,心想至少剩下半月也有事可做。

未至傍晚,罗觉蟾便将吴青箱送回书房,门锁一落,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吴青箱满口道谢,罗觉蟾却道:“别和严九提我。”说罢径自而去。

两月过后,醇王府里再没传出什么消息,柳捕头也不曾来过。京城里一时间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严九看吴青箱也算老实,又想总不能一直把人关着,终究还是将他放了出来。这放出来也是有条件的,吴青箱仍是不能出大门,实在要出去也得跟着严九。吴青箱心下焦急,可他对这位大表哥素来又敬又怕,再说,就算真动起手,他也不是严九的对手。

这一日,严九带吴青箱去东兴楼吃饭。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饭馆,一道炒生鸡片尤其出色。吴青箱早就听说过这家饭馆的名字,心下雀跃,可是临出门前严九却拿出一样东西,吴青箱一见,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原来,那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皱着眉,不肯戴上,严九冷冷道:“你少给自己找麻烦!”

吴青箱抱怨道:“戴顶大帽子遮着不也一样吗?”

严九道:“戴顶大帽子吃饭不碍眼?要么带,要么别出门。”

吴青箱思量再三,终于还是舍不得难得出门的机会,咬咬牙戴上辫子,又脱下白衬衣,换了一件白秋罗的长衫,这么往院中一站,宛然也是世家子弟的模样。

看了这样一表人才的表弟,严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欢喜。

二人一同出了门,吴青箱见外面天晴日朗,不由得深深呼吸,大抵是使力过大的缘故,胸口一阵阵地疼痛,他也不理会,心道:时间真快,原来已是秋天了。

东兴楼建在东华门大街里,是家山东馆子。这里离皇城近,说是楼,其实是三进的四合院,只是房间特高而已。吴青箱远远见到,心中不解,问道:“不是叫楼吗?怎么是平房?”

严九道:“这里离皇城近,盖楼太高,是大不敬。”

吴青箱嗤笑一声:“皇帝有什么了不起?”

严九骤然转身:“住口!”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贩经过他身边,看到他表情都被吓得一哆嗦,嘴里嘟囔着:“这是怎么了这是……”

吴青箱平日有些怕严九,偏到了这些事上,他不肯让步,倔强地回视过去。

就在这僵持时间,忽听到有人大喊:“马惊了,快跑!”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滚滚之声,拉车的两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跑得飞快。驾车人面孔吓得雪白,却再控制不住惊马。

卖干鲜果子的小贩正站在马车经过的路上,眼见就要被惊马踏于蹄下。吴青箱大急,他自幼在父母督促下习得家传武功,身手出众,但在此刻,一切花巧招式都用不上。匆忙之下他纵身跃出,抱住那小贩就地一滚,冰盏果子散了一地,马蹄铁几乎碰到他的背,但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

小贩惊魂未定,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边,那辆马车依旧没有停下,严九看到路边的布店,心生一计,他一把扯下挂在外面作为幌子的粗布,叫道:“借用!”

他将粗布在手中一挽,打成套索模样。此刻马车已经又行出数丈,他赶上前去,一挥手甩出粗布套索,恰好套在左边那匹马的前蹄之上。那匹马长嘶一声,又向前奔出数步,但这时粗布已然收紧,马终于跌倒,滑倒在长街之上。

但这时右边那匹马还未停步,严九苦无分身之术,正要放手上前,却见一个人自街边茶馆里抢步而出,一把抓住缰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但那人手劲奇大,那匹马竟未脱离他的控制,此时马车速度已不似先前。那匹马痛苦地喷着白气,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一场大祸终于消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严九将粗布还与店家,又要赔偿他损失,店主识得是严九爷,又见得方才一幕,哪里肯要。

另一边那小贩也向吴青箱千恩万谢,还不住问恩公姓名,说要回家供个长生牌位,吴青箱摆摆手,又掏了些铜钱递给他,好容易才把人打发走。

他喘口气,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吴青箱一转身,却见一个长衫青年笑意盎然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的却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哎呀一声,一摸头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救人,倒把这个滚落在地。他急忙向严九的方向看过去,好在严九正和那布店店主讲话,并未注意到这一幕。他这才放心,正要道谢,那青年笑着竖指唇边,又摇手,示意他快把辫子戴上。

吴青箱于是接过辫子,随便朝头上一扣,青年失笑,伸手替他拨正。

吴青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多谢多谢!”说完这句,他才反应过来,这青年原来便是方才与严九一同制住惊马之人,于是又由衷赞道:“好身手!”他见这青年一袭长衫,生得儒雅俊美,真是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老话,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他竟可力阻惊马,敬佩之外又多了一番结交之意,笑道:“我叫吴青箱,您——怎么称呼?”

这个“您”字他是学说北京话,可毕竟学得不像,舌头硬邦邦地打了个转,那长衫青年笑道:“吴兄,幸会,在下姓梁,名毓,字文若。”

吴青箱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严九一声怒喝:“下来!”

严九中年之后,个性尤为内敛。吴、梁二人同时回首,却见严九站在马车旁边,正指着车上的一个人发火。

起初马车疾驰之时看不清楚,这时几人才见到车上坐的竟是个外国女人,一头黄松松的发,年纪并不很轻,相貌倒生得不错,方才如此惊险,她竟然也没露出多少惊慌之色;在她身边坐的,是个一身西洋打扮的中国男子,用前些年闹义和团时的话说,这人就是个二毛子。

那外国女人看了严九一眼,低低地和那男子说了几句话,那男子便语气平板地道:“依莎贝说,这惊马是她生意上的伙伴作祟,方才的损失她都会赔偿。”他这一开口,吴青箱倒吃了一惊,这不正是前些天偷偷带他出去的罗觉蟾?

严九却不搭理这话,他见罗觉蟾方才与那外国女人说话,动作亲昵,更加恼火,又道:“下来!”

听严九口气是动了真火,罗觉蟾没再说什么,默默从车上爬了下来,手里还拄着一根司的克。只是他虽不曾言语,那动作神情全不是服气的样子。严九按捺不住,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傍外国女人你也干!”

严九愤怒之下,并未控制力道,没想罗觉蟾竟未躲,一道血就顺着他嘴边流了下来。他摇晃一下,也不说话,那根司的克却从他手里滑落,直掉到地上。严九原本心中后悔,看到罗觉蟾这副神情却又止不住气恼:“你……连你老子都不如!”

先前罗觉蟾被打,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严九这句话一出口,他脸色却瞬间变得煞白,两人就这么对面站着。那外国女人听不太懂中国话,只关注着罗觉蟾。吴青箱对这个小表哥还颇有好感,正想上前劝说几句,就听罗觉蟾冷淡地讥笑一声:“表叔,我可不敢比他。”

等等!吴青箱呆住,他管严九叫表叔?

严九是自家大表哥,这人管严九叫表叔,所以虽然他比自己大了几岁,其实他根本是自己的子侄一辈吧?居然骗了自己一下午!

他不由得气恼,迈出的一只脚也收了回去。这时倒是那梁毓出面解围,他笑道:“九爷好本事,这位兄台,您方才可有受伤?”

这句话令严九醒悟过来,此处到底有外人在场,他长叹一声,不再看罗觉蟾,向梁毓拱手道:“失礼了。”

这时那马车上女子轻轻叫了一声“达令”,罗觉蟾回头看她,笑了一笑,随即走到马车前面。那两匹马被严九、梁毓制服,现下已经颇为虚弱,罗觉蟾牵着它们,慢慢地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天严九几人最终没有去东兴楼,而是找了个茶馆坐下。严九心情郁郁,反倒是吴青箱与梁毓交谈为多。吴青箱在南方长大,素来偏向西学,总觉得那些研究国学的人不过是些腐儒,可今日见了梁毓,却觉得他个性开通,态度温文,不由得暗想:好国学之人若是都像他这样,倒也不算坏。

梁毓一厢与吴青箱交谈,一厢又为严九倒了一杯茶,劝道:“九爷,三千大千世界烦恼本多,何必挂住一事一人。再说方才那位兄台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日后他明白过来,自然会悔过。”

严九并不认同这话,但他也不多说,只问道:“梁公子,我看你像个读书人,没想到手底功夫也硬得很。”

梁毓一笑,大方回答:“我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因此会一点粗浅武艺。九爷面前,怎敢妄谈功夫二字。”

严九看他一眼,左掌倏出,袭向梁毓肩胛。这一招来得突然,梁毓却不动声色,右手画个半圆,轻悄地化去了严九的进攻,随即收势,并未借机还手。

严九也没有尽全力,一招过后,他收手端起茶杯,道:“好俊的拈花指,现在肯练这个的人不多了。”

梁毓笑了笑,没说什么。

吴青箱对梁毓会功夫这件事并不惊讶,惊讶的是这儒雅书生竟出身少林,他好奇问道:“那你学不学佛经?”

梁毓笑道:“练武是外物,佛学乃是根本,自然学过。”

吴青箱抓了抓头,实在想象不能,又问道:“那你也吃素,也念经?”这话问得已经有些没礼貌,但因梁毓气质温和可亲,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口。

严九喝道:“青箱!”梁毓却并不介意,笑道:“我不吃素,但不会无谓杀生;我也读过经书,却没有每日做早晚功课。佛法讲众生平等,讲悲悯众生,我心里觉得,若有悲悯之意,改善社会方是关键。”

这后面两句正中吴青箱的心思,他有心发表一番议论,却见梁毓看着严九又道:“九爷对此应不陌生,当年的谭嗣同君曾从杨文会居士学佛,那也是一位大智慧的人物。”

严九面上肌肉一紧,半晌方道:“谭大爷,那确是了不起的人。”

吴青箱隐约听过大表哥当年和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人的故事,他见两人间气氛变得肃穆,也不欲引起严九情怀,便低头喝茶不语。

那日回家路上,吴青箱有很多话想说,他既想问罗觉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想和严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严九的脸就沉得和黑铁一样。于是吴青箱改提梁毓,他对此人颇有好感,但严九却道:“那个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别什么都信。”

这虽是劝告好意,但话里话外把吴青箱当小孩子看,吴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和他不是谈得很好吗?”

严九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辈儿的话,你听过没有?”

吴青箱满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老辈儿的话过时啦,现在都什么年头了。”

严九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啊,过时了……”

吴青箱瞬间懊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表哥!”

这件事之后没两天,吴青箱私下叫来彦英:“彦英,我想麻烦你给我买一份报纸。”

彦英叫苦连天:“表少爷,您可别折腾我,还报纸?我可不认识什么是报纸!这要是被九爷知道,又是一顿训。”

吴青箱于是道:“不买也罢,那你告诉我,那个罗觉蟾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本意并不想要报纸,只想借机问一问罗觉蟾的事情,这样彦英拒绝了他一事,总不好再拒绝第二件。

彦英一怔,随即笑道:“表少爷,您还下个套给我,问就问呗。只是,这罗觉蟾是谁啊?”

吴青箱惊奇道:“他和你那么熟,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

彦英莫名所以:“表少爷,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吴青箱四周看一眼,确定严九不在:“就是我被关起来那次,偷偷带我出来那个人!”

彦英恍然大悟:“罗觉蟾……罗觉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一位啊,他的老祖可了不得!”

吴青箱好奇道:“他到底是谁?”

彦英还要再卖关子,一个老仆匆匆走来:“表少爷,来客了,九爷让您去书房。”

吴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丢下要问的事儿,跟着老仆离开。

这书房吴青箱可不陌生,他在里面足足被关了一个月,一踏进房门,顿觉一阵别扭。可是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忆,高兴地叫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严九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吴青箱赶快收回表情,放缓声音,做出沉肃模样道:“多日未见梁兄,一向可好?”说着飞快行了个礼,抬头时见严九没注意,便扮了个鬼脸。

梁毓忍笑回礼:“吴贤弟客气。”

吴青箱又向严九行礼,严九挥挥手,要他坐下:“我叫你过来,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书法,和人家好好学学。”

梁毓连忙笑道:“九爷太客气了,我这点儿微末伎俩,算得上什么。”

严九道:“梁公子不必谦让,请。”

这时吴青箱也发现,这向来只有账本算盘的书房里,居然多了副颇精致的文房四宝,不由得好奇起来。

梁毓笑了笑,于是回身展平桌上的一张宣纸:“九爷,吴贤弟,那我就献丑了。”

他左手按在宣纸上,思量了一下,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梁毓所书乃是行草,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一飞冲天之意。草书本来难认,但他所写的这首诗实在太过熟悉,吴青箱拼拼凑凑,便也读了出来。

望门投趾思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先生的临终诗句。

严九的书房墙上原本也挂了这首诗,但严九不擅文学,原来的那幅字是请旁人写的,虽也不差,但与梁毓这幅字一比,立即便落了下风。

严九站在他身边,不由得点了点头。吴青箱则是直接赞道:“好字!”

梁毓道:“见笑。”桌上还有一张宣纸,他以三指按住推过,笑道:“吴兄风采卓然,书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见赐一幅墨宝?”

吴青箱瞬间脸红,原来他唯好西学,实未在毛笔字上下过苦功,这时写出,两相对比,那丢人可就丢大了,只得惭愧道:“我的字很差,你的字写得好,就多写几张吧。”

梁毓一笑,并未强求,展开第二张宣纸,凝思片刻,提笔而写。这一次他所写并非行草,而是笔触工整的楷书,字字端正,因此吴青箱也都识得。那是一首辛弃疾的《贺新郎》:

……

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颇长,小楷精细,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吴青箱随着他的笔锋一字字读来,想到当前局势,不由得心潮起伏不已。

梁毓放下笔,解下身后的一个长形包裹,郑重其事地递予严九:“九爷,书法小道,在下前来,乃是因为偶然得到此物,特来还予九爷。”

严九疑惑接过,打开了包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是……凤矩剑!”

梁毓微笑:“谭君与王五爷的旧物,自然还是由九爷保管,最为妥当。”

十余年前,谭嗣同携一剑二琴行走京中,戊戌变法之后,他决定以身报国,遂将其中的凤矩剑交予挚友大刀王五,后来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凤矩剑也不知下落。谁承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它!

严九沉默许久,将凤矩剑置于案上,一揖至地。

自这一次拜访之后,梁毓与严家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严九这些年已疏于和外人接触,但他并不阻拦吴青箱与梁毓交往。甚至有时吴青箱与梁毓一同出门,他也没有反对。

进京以来,吴青箱少有年纪相近的朋友,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带他去了东兴楼、陶然亭、琉璃厂、潭柘寺,吴青箱成年之后,第一次来到北方,见江山如画,欢喜之余又不由得生出感慨:“这样的大好河山,现在怎么残破到了这个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太严重了。”

吴青箱猛地转过头:“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对面一个担着鸟笼的旗人,“比方说这些人,饱食终日,浪费了国家多少钱财,这些旗人早该……”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虽然交情不错,但毕竟相识尚短,这些话贸然说出,实不妥当。

吴青箱虽未说完,梁毓也能猜出后半句的意思,他没有生气:“我是学佛的人,只懂众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生活技能,一朝断了他们的钱粮,你让他们何以谋生?”

吴青箱道:“我汉家江山本就是旗人夺去,今日夺回,最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自彼身。这有什么错?梁兄,你不也是汉人吗?”

梁毓笑道:“我是汉人不假,可是驱除旗人什么的,这和从前天地会喊的口号又有什么区别?”

吴青箱双眉一紧:“那不一样!”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梁毓却将话题一转:“依你之见,若旗人空耗钱粮,便该将旗人驱除;若一个国家出了问题,又当如何去做?”

吴青箱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从根本上治理。”

梁毓叹道:“譬如现在有一个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药,动其根本,这个人只怕性命不保。而一个国家若从根本上动摇,到时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吴青箱觉这类观点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宪派、保皇党?”

早在几年前,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就已开始。立宪派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以较为温和的方式改变政局;革命派则主张索性赶皇帝下台,把满人驱逐出去,建立民主国家。四年前,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之时,革命党人吴樾就曾采取刺杀行动,只是并未成功。

但梁毓摇摇头:“为何一定要分什么派系,我只是个学佛的人。”

两人谈及时事,仅此一次,之后梁毓便对政治绝口不提。吴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事打趣,有时开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师”。梁毓也不恼,他学识渊博,为人温雅谦退,吴青箱对他十分欣赏,两人由秋至冬,同游数月,交情已然颇为深厚。

吴青箱钦佩梁毓一笔好字,曾央求他写个扇面给自己,梁毓笑笑答应,问道:“你想写些什么?”

吴青箱道:“我喜爱你那天给大表哥写的那首词,后几句说得真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梁毓笑道:“这个不难。”此时他们正在一家茶馆之中,梁毓向老板借了笔墨,便在吴青箱新买的一把纸扇上题写,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他润了一下笔,问道:“不知贤弟表字为何?”

其时人多以表字、别号互称,落款时一般也多落别号,这些天两人交情虽然不差,吴青箱却还真没说过这个,他笑道:“我表字少安,后改为慕良。梁兄写慕良就好。”

梁毓依言而题,题罢他笑问:“贤弟取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张良?”

吴青箱点头道是。梁毓于是道:“留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汉家成就四百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难怪贤弟倾慕。”

吴青箱却摇了摇头:“我慕留侯,不是为此。”

“他敢在少年时于博浪沙刺杀秦皇,杀一独夫而救天下,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双眉慢慢皱了起来。

这一天吴青箱从外面回来,避开严九的房间正悄悄往后走,迎面却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拦他:“小表弟,上哪儿去?”

吴青箱一抬头,眼前这人穿了件长衫,手里擎着一根象牙烟管,脸上似笑非笑。他一见大怒:“罗觉蟾,你好意思!”

大叫之后,他又却担心罗觉蟾被严九发现,急忙道:“大表哥还生着你的气呢?你就这么跑过来?”

罗觉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过来。”

见吴青箱被他的话惹得火大,罗觉蟾又道:“别恼别恼,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些天北京城里有名的地方吴青箱去了不少,已不像当初那般事事好奇,又想到这人当初劣迹,便道:“先说好,胡同什么的我可不去。”

罗觉蟾道:“我带你个雏儿去有什么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馆分三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风尘之中,能人异士最多,严九当然不会带他去,梁毓恂恂儒雅,吴青箱也不好开这个口,不由得兴奋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罗觉蟾一早就发现他夹了个包裹,笑道:“哟,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哥哥我看看。”他夹手一夺,速度奇快,竟被他抢了过来,三两下打开。

那里面是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警世钟”三字。吴青箱急道:“你看归看,可不能告诉大表哥!”

罗觉蟾道:“我闲着没事,自己往枪口上撞?”说着翻开了第一页。

很多年后,这本书和《猛回头》一起被称为著名的革命代表之作,但在当时的北京城里,这种书自然是大逆不道。

罗觉蟾翻了几页,越看越是入神,他看书速度奇快,册子又薄,没多久就翻到最后。吴青箱只见他神色变幻,似是惊异,又似感触。最终,罗觉蟾把书一合,静静站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青箱摇摇头:“我不能说。”

罗觉蟾笑道:“从南方带来的?北京城里,可找不到这东西。”

吴青箱不说话,但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认。

罗觉蟾把书塞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这上面说的话?”

吴青箱正色道:“我觉得书上所言,十分有理。国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罗觉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谁啊,这种话也敢说,不怕我告到官里去?”

吴青箱瞠目结舌,罗觉蟾却笑了,哼了两句:“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词不错,走吧,喝酒去。”

两人走出严家大门,吴青箱忽然想到梁毓,于是道:“我还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罗觉蟾笑道:“成啊,不过你来北京没多久吧,是谁啊?”

吴青箱不好说是那天拦住马车的人,只含糊道:“你见过,人很好的。”

“哦。”罗觉蟾没再多问。

那天晚上,罗觉蟾、梁毓、吴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见到梁毓时,罗觉蟾眯着眼睛笑了笑:“哟,闹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并未多说什么。吴青箱好奇道:“你们认识?”

罗觉蟾笑道:“可不,那天梁公子不是英雄救美了吗?”

吴青箱看他若无其事地谈到此事,放心之余又想,这人可真是厚脸皮。

这大酒缸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馆里没有桌子,极大的酒缸埋在地里,露出一半就是喝酒的地方。现下已然入冬,许多人戴着棉帽子,嘴里呼着白气,聊得热火朝天。乍一见三个身穿长衫之人走进来,四周人无不侧目而视。吴青箱有些腼腆,梁毓不动声色,罗觉蟾却仿佛回到自家地盘:“三哥,给我拿三个烧刀子。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个短衣汉子站起来:“十三少,久违了。”又道,“听说你追你师兄去了,人逮到了没有?”

罗觉蟾道:“别提了,我不收,老天收了他。”

吴青箱听出这其中似有故事,有心要问,其他客人却纷纷和罗觉蟾打起招呼,他只得先压下疑惑,这时烧刀子又送了过来,便转移了他的注意。

大酒缸的烧刀子论个卖,一个半斤。罗觉蟾给每人分了一个,吴青箱又问:“下酒菜呢?”

罗觉蟾道:“这儿不卖下酒菜,要买,得去那边的小吃摊子。”说着一推梁毓,“梁公子,咱们两个是京城人,是主人,这酒我请,菜就您来吧。”

大酒缸旁边一溜的小吃摊子,看着腌臜破烂,这罗觉蟾显然是有意难为。梁毓却斯斯文文地一笑,起身前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大包半空儿(花生)和盒子菜回来。罗觉蟾大表惊讶:“看不出,您还是个懂行的!”

三人喝着酒,剥着半空儿吃,烧刀子又苦又辣,吴青箱却只觉新奇有趣,喝得欣然。罗觉蟾一挑大拇指:“小表弟,你行!”

吴青箱怒道:“明明我是你长辈,别占我便宜。”

这话他说过几次,罗觉蟾每次都没当回事,这次也不例外。罗觉蟾竖起一根手指:“嘘,听听邻桌在说什么。”

大酒缸里最有趣的就是这些江湖异士的高谈阔论。吴青箱于是忘了发火,也凝神细听。

邻桌正在说最近一位京城名伶仗义疏财的故事,谈论之人口齿伶俐,比说大书还好听几分。他听得津津有味,又道:“果然是仗义多从屠狗辈……”再一想身边就坐了个读书人,于是赶快把话咽下去。

罗觉蟾笑道:“我替你说,负心多是读书人!”

梁毓也不介意,也不搭话,神态自若地喝着酒。罗觉蟾颇觉无趣,这时那名伶的事情已经说完,又有人大声道:“哥几个,你们说那个预备立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北京人好谈政治,至今仍是如此。大前年朝廷里就提过预备立宪这码事,又是建立议院,又是定什么宪法。年轻人觉得新奇有趣,年纪大一点儿的,难免就会想到十年前那场变法,死了六位志士,不过也只是为了变法图强。

这时看全国局势,立宪派强烈支持,革命派则坚决反对,全国大大小小的武装起义也不在少数,但一般民众是怎样想的,吴青箱还真不知道。

但显然大酒缸里的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有人道:“有什么区别啊,江山不还是皇上坐。”

也有人道:“就那么回事吧。”

这时有个中年人站起身道:“立宪是什么我不懂,但当年光绪爷在位的时候,谭大爷不就是想办这个吗?谭大爷是忠臣,他要办的事,一定是好的。”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罗觉蟾和梁毓识得这人,名叫刘武,最钦佩大刀王五的一个人,但吴青箱可不认识,他一下站起身:“不对,现在的形势不同了,谭先生的那一套不能再用了。”

刘武猛地转过身,他祖籍是四川,一急之下家乡话都说了出来:“啥?你倒说说有啥子不同?”

吴青箱道:“那是骗人的,那……”

这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他的本意是说,立宪是朝廷拿来骗人的,但在刘武听来,却以为说谭嗣同所行乃是骗人,不由得大怒。江湖人一言不合便即出手,刘武也不例外,此刻一怒,一掌便打了过来。

吴青箱一惊,心想: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匆忙间他起身向后一滑,躲开面前一掌,随后一跃起身。还没等说话,刘武又一掌打了过来。这次他不再躲闪,左上一步,腰一拧,右手托住刘武打来的一掌:“这位大哥,我没恶意!”

刘武连续三掌,都被吴青箱连消带打地化开,他虽然穿的是不利行动的长衫,步伐却如同行云流水。刘武起初对他轻视,这时不免惊讶,心想一个年轻小哥怎有这般功夫,左脚画个半圆,一脚扫了出去。

这是刘武的得意招式旋风腿,已有了较艺之意。吴青箱却只懂见招拆招,于是闪身绕过。大酒缸里什物零乱,满地狼藉,他着一身素色长衫,在其中胜似闲庭漫步,手中不忘与刘武拆解,掌随身动,招招如风。

十招过后,刘武赞一句:“好功夫!”又道,“这是八卦连环掌,你难道是严九爷的徒弟?”

吴青箱答道:“谢了!我不是九爷的徒弟。”他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严九是自己表哥有炫耀之嫌,便不肯讲。

这时一旁的罗觉蟾才优哉开口:“老刘,这小孩是我带来的,他年纪轻,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刘武大笑道:“你带来的啊,不早说。”于是收手不打,用力拍一下吴青箱的肩,“功夫倒不错。”他指指吴青箱的脑袋,“这儿怎么不转转?”

这一拍用力不小,吴青箱被他拍得一踉跄,心想这人一定是借机报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坐下。

罗觉蟾笑道:“明白了吧,在这儿,话可不能乱说。”

吴青箱愤愤喝了一口酒:“起先你怎么不早说?”

罗觉蟾剥了一颗花生丢到嘴里,嚼得咯吱直响:“起先说你能听吗?你看这人多乖觉,一句话都不说。”说着举起烧刀子,向梁毓示意,“喝酒!”

梁毓一笑,两人手里的烧刀子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半斤烧刀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吴青箱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但三人一起,聊着听着,不知不觉一个烧刀子也就下去了,喝完了他自己高兴,招一招手:“再来一个!”

梁毓坐在他身边,劝道:“别喝太多,一来对身体有碍,二来被九爷发现也是不好。”话音未落,罗觉蟾悠悠地接道:“我听说严九今晚住在城外,不回来了?”

于是吴青箱兴高采烈地叫道:“再来一个!”

酒上来,尚未喝,大酒缸里又有人开了口:“有件事你们听说没,何凤三被六扇门带走了。”

这何凤三是京津两地有名的侠盗,吴青箱不知,其他人却都是知道的。刘武一拍桌子:“我早就和他说别出那么大风头,他不听,这下闹大了。”

先前说话那人一皱眉头,压低一点儿声音:“不是,这次不是偷东西,他去行刺摄政王了!”

这下众人都大吃一惊:“何老三疯了?出风头不是这般出法,这是凌迟的罪名啊!”

先前那人道:“这事是机密,何老三被关在天牢里,可没往外宣扬。有人传他是革命党,这话我可不信。何老三我还不知道,大烟他也抽,窑子他也逛,他革个鬼的命!”

众人这边议论,吴青箱在一边却怔住,他凝神思索半天,终于放下手中的酒:“不喝了,咱们回去吧。”

归去路上,吴青箱忽然问罗觉蟾:“你知不知道天牢在什么地方?”

罗觉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想去那儿玩玩?”

吴青箱脸一红:“不是,我听他们说到天牢,好奇问问。”

罗觉蟾索性停下脚步,从衣襟上拔下从吴青箱那儿抢来的金笔,又掏出一张纸:“我画张图给你。”

他仔仔细细画了一张图,连驻防之类都画得一清二楚,随后把纸往吴青箱手里一塞:“留好,看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

梁毓皱着眉头看两人举动,未置一词。

所谓天牢,其实就是刑部大狱里关重犯、要犯的地方。要在早些年,这里当是泼水不进的守备,但到了清末,却已不似从前紧要。这晚,两个牢头喝多了酒,睡得东倒西歪。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溜进来,干净利落地两手刀劈下,原本喝醉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双双栽倒在地。

黑衣人在牢头身上掏摸一阵,翻出一串钥匙,匆匆来到牢房门前,一把一把地试着开锁。

牢房的稻草上躺着一个人,听见声响也不起身,只一抬眼,黑暗狭窄的牢房里顿时像打了个闪电,他看着黑衣人笑道:“别费事了。”一动弹,手脚上的手铐脚镣哗啦啦地响,怕有一二十斤重,又说,“这些钥匙都在柳云那里,你开了牢门也没用。”

黑衣人咬咬牙:“没关系,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何凤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找钥匙:“你是道上哪一位朋友,怎么想到来救我?”

黑衣人不答,他试到最后几把,终于有一把插入锁孔无碍,但他转了几下却打不开门。何凤三看不下去,提示道:“你左拧三圈,再右拧一下。”

黑衣人依言而行,“咯噔”一声,铁锁应手而开,何凤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不是江湖人。”

黑衣人伸手拉他:“这是小事,快跟我走。”

何凤三不肯起身:“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急道:“说这些干吗?再不走,来不及了!”刚说完这句,几个捕快就冲了进来,他反手给自己一下子,“乌鸦嘴。”

好在这几个捕快并非一流角色,黑衣人抄起狱卒脚下一把腰刀,左一晃,右一插,几个捕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到了近前。“当当”两刀击中前面两人手腕,那两名捕快手中的腰刀霎时被磕飞。黑衣人又上前一步,反转刀背击中第三名捕快颈后,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即倒地。

何凤三隔着铁栏看得分明,不由得喝一声彩:“漂亮!”随后他还是好奇,“朋友身手不错,京津道上怎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又为何要救我?”

黑衣人回头道:“都是我害你入狱,当然要救你出来!”

何凤三道:“你害我?我虽然被鹰爪孙抓了,但我偷了九龙杯,也算应得,关你什么事?”

“你偷了九龙杯?!”

黑衣人一下子怔住,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一缕刀光忽然自后方袭来,打斗之中怎容分神,黑衣人不及闪躲,匆忙一避,罩头黑巾被刀风带下,持刀之人也是一惊,随即道:“原来你是革命党!”

那人中等身材,正是六扇门里的柳云捕头。

这年头,不留辫子的人只有三种:出家人、留学生、革命党。当然,后面两者经常重合。

黑衣人第一反应是按住自己面上的黑巾,柳云心下生疑,暗道:莫非此人与我相识?

此刻一众捕快已将牢房围得密不透风,柳云有意试探这黑衣人的功夫,一人擎着单刀上前,一轮强攻之下,黑衣人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何凤三坐在地上观战,觉得十分有趣。

“武当的白云掌?太不地道了。”

“这一脚是谭腿,不好不好,只得其形远不得其神。”

“少林寺的金刚掌也会一点儿……哎呀,太烂了!”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我说那位朋友,再不现你的看家本领,你真就陷这儿啦!”

黑衣人如何不知,但他宁愿以半生不熟的招式与柳云对打,也不想露出自己的真实门派,柳云愈发肯定这人必定是相识之人。两人愈打愈烈,他单刀忽然交到左手,右手鹰爪一探,黑衣人猝不及防,面巾竟被他一把抓下。

面巾揭开,一干人等包括那黑衣人在内都大吃一惊,柳云更是愕然。眼见面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眉目清逸,却是张陌生面孔。

何凤三常走京津两道,江湖上出了什么人物,他大都熟悉,此刻也不由得挠头:“这人是谁啊?”

这人自然是吴青箱,他露了相,心中亦是焦急,手中单刀一转,招式剽悍凶狠,招招致命;脚下所踏步伐却是闲适潇洒,竟是踏了八卦方位,令人难以琢磨。一个捕快未曾提防,被他一刀劈倒,柳云喝道:“果然是你!”

吴青箱咬牙不答,手中唰唰唰又是三刀,但柳云对他招式已然摸透几分,防守森严,一时难以突围。

便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然闪入天牢,这人的脸上也罩了面巾,穿的却是一件长衫,佩一把乌沉沉的宝剑。他手一扬,一颗弹子模样的物事摔落地上,霎时烟雾四起,遮人眼目。柳云喝道:“什么人?”一刀砍过。

此刻虽然目不视物,但柳云听声辨位的功夫亦是一绝,这一刀下去,对方以剑相隔,走势沉稳庄严。柳云一惊,暗想:这剑法怎的与那位大人如此相似?于是他又试探性地一刀挥落,那人再度隔挡,同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柳云这下确定,压低声音道:“是您?”

他虚晃几刀,装作阻挡模样,其实暗中让开了一条道路。后进来那人拉起吴青箱,低声道:“跟我走!”

吴青箱却一甩手,转身冲进牢房里,摸索着去找何凤三:“一起走!”

何凤三身上带着十几斤的镣铐,行走何等不易。吴青箱硬是拉起他,一路连拉带拽地往外走。手上的手铐也就罢了,脚上的部分可实在难行,两人踉踉跄跄走了一段,后进来那人几步走过,挥剑而下,丁丁两声,脚镣应声而断。

何凤三眯着眼睛看那把乌沉沉的剑,“哟”了一声又说:“好家伙,大雷音剑!”

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冲出了天牢。等来到牢门之外,夜深露重,万籁俱寂,何凤三身上未解的手铐撞击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起来。

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出来,吴青箱也不及向救他之人道一声谢,就说:“你们先走,我把追兵引到另一边去。”

那人叹口气,拉下面巾:“慕良,是我。”竟是梁毓。

吴青箱一见又惊又喜:“梁兄,怎么是你?”又笑道,“你这个跳出三界外的大法师也出山了。”

梁毓没有笑,也没有答话,吴青箱知他对己不满,却也不认为自己行为有何不对。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把一旁的何凤三急得乱蹦:“二位爷,咱这后面有追兵呢,您两位别在这儿对眼啊!”

便在此时,寒夜中蹄声嗒嗒,一辆马车自街道另一边驶来。驾车之人一身西式男子打扮,但看其面貌却是个外国女子,月色下尤其艳丽。

吴青箱心下诧异:这马车和这女子怎的这般熟悉?正想到这里,车窗里探出个人来,朝着几人喊一声:“上车!”

这人也是西式装束,正是罗觉蟾。

三人上了马车,罗觉蟾用一根铁丝捅开了镣铐,何凤三松松胳膊动动腿,看看车里几个人:“哎哟,我这条贱命,还要劳驾您老前来相救,真是岂敢岂敢啊!”

吴青箱正要说一句不敢当,未想何凤三说的却不是他,这名大盗一直盯着罗觉蟾笑:“是吧,岑贝子。”

罗觉蟾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一脚把何凤三踹下了车。他拍拍手:“梁大公子,进天牢您还穿着长衫,得瑟什么啊?”

梁毓没有理睬罗觉蟾的话,只看了吴青箱,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想,你是该离开北京城了。”

罗觉蟾在一边插口道:“哎,这句话说得倒是没错。小表弟,你赶紧走吧,你不走,是给严家一家子添麻烦。好好一个人,干什么不好,去干这种拎着脑袋过日子的事儿,倒叫表叔我多担心哪。”

吴青箱怒目而视:“你!”

罗觉蟾却又爬出车厢:“依莎贝,来来来,我来帮你赶车,让女人家干这儿活总不是个事儿……”

车辕处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女子的低低笑声,过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罗觉蟾一副不着调的戏腔儿:“长梦千年何日醒那——睡乡谁遣警钟鸣那——腥风血雨难为我那——好个江山忍送人那!”

那正是《警世钟》的起头四句。

静夜如墨,狭小的车厢里,只有缝隙里间或露出一两丝微光。

梁毓与吴青箱沉默对坐,半晌,吴青箱终于道:“你说得对,我今夜就走。”

拿了几样东西,吴青箱悄悄往外走,路过前院那一溜荷花缸时,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摩挲。

荷花缸中的荷叶早已拔去了,黑夜中看来像练功用的石鼓一般。吴青箱轻轻叹息,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光,他的八卦连环掌,最早就是严九在这里教给他的。

暗夜沉沉,便在此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吴青箱慢慢回首,却见严九站在他身后,身上穿一件玄色长衫,便似融入了黑夜之中。

“大表哥。”

吴青箱起初惊诧,随即便镇定道:“大表哥,我向你道别。”

严九背着手:“你要去哪里?你没拿行李,可你却拿走了谭大爷的凤矩剑。”

吴青箱不答,眼神却愈发坚定。

严九又道:“严家子弟,不涉政事。你虽是外姓,可学了严家的八卦连环掌,也是一样。”

吴青箱依旧不答,眼神仍旧未曾动摇。

表兄弟二人在院中对峙,后半夜一丝风也没有。天上缺星少月,虽是冬夜,却有一道道汗水从吴青箱面上流下来,就在这寂静之中,严九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拿了谭大爷的剑,你知道谭大爷是怎么一个人?十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和昨天一样。谭大爷是忠臣,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和五哥去看他,第二天就要处斩了,他却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可是他被砍头了,连个全尸都没保下;五哥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死在八国联军的枪下。这个世道,那样的大英雄、大豪杰都会枉死……”

吴青箱忽然开口:“因此你心灰意冷,这些年不再教人习武,也不许家人涉及政事?”

严九被驳,他也不再开口,慢慢地举步向前,身形如渊停岳峙,让人难以呼吸。吴青箱叫道:“大表哥,你真要拦我?”

话音未落,严九一掌已经劈了下来。吴青箱不敢拔剑,反手相迎。

严九用的也是八卦连环掌,只见他身似游龙,掌若惊鸿。吴青箱所习八卦掌与他虽是同气连枝,但两人功力相较,严九超出吴青箱何止一倍!

两人对了十几招,吴青箱被压制得全无反手之力,他眼见难以脱身,忍不住道:“大表哥,我此刻心情,与你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

严九听得一怔,手上招式不免放缓。吴青箱借此良机,身形一纵出了院门,回首却见严九依旧怔怔地站在院中,暗夜如墨,看不见他面上是何神情。

此刻已接近天明,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分。吴青箱带着凤矩剑匆匆而行,暗想这一夜发生了多少事情。

再穿过一条胡同,眼见就是摄政王府,他加快步伐,忽见一个高挑的人拦住了前路。他一惊,伸手握住凤矩剑剑柄,低声道:“什么人?”

那人缓缓转身,长叹一声:“慕良,你不是已经答应离开北京城么,为何会在此地?”

吴青箱不由得放开剑柄,松了口气:“梁兄,还好是你。”

梁毓道:“慕良,你还没有答复我,你为何还未离京?”

吴青箱道:“我还有一点小事没办,处理完毕,马上就走。”

梁毓依旧身穿一件长衫,静夜之中,衣袂无风自动。他看了吴青箱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慕良,你何必如此执拗?刺杀摄政王之事,一次,就已够多了。”

小巷漆黑,天气暗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吴青箱大惊失色,后退一步:“你……你怎知道?”

梁毓叹道:“第一次刺杀,你脚下所踏依然是八卦连环掌的步子,手中刀法一半是你自创,一半是由八卦掌中化出,因此你闯入天牢之时,不敢再度使用。因柳云捕头亦是见多识广之人,他初时不识,再看几次,自然会揣测出的你武功路数,连带严家。”

吴青箱低头道:“是。”

梁毓又道:“我与你相交这些时日,知你武功、抱负都是一时之选,如此才华,何必枉抛了性命在这件事上?”

吴青箱慢慢镇定下来,道:“梁兄,多谢你好意,但我来京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前些时日所以未曾动作,一来表兄看守得严,二来我当时身有内伤。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泄露,离京之前,必然要做了这件大事不可。”

梁毓再次叹了口气道:“慕良,你的内伤,是般若掌所致吧?”

即便是一个雷劈下来也不会如此震撼,吴青箱倒退一步:“是你!”

自来革命党行刺,多用炸弹、手枪等物于公众场合下,那日夜里他刺杀摄政王,从未有人想过竟有这般武功了得的刺客入府行刺。当时吴青箱几近成功,却在关键时刻,有人隔着屏风击了他一掌,令他身受内伤。之后吴青箱又中了柳云一刀,致使功败垂成。

吴青箱想通这一点,脱口叫道:“原来你是满人的鹰犬!”

梁毓摇头苦笑:“我若真是鹰犬,一早就把你送去领赏。”

吴青箱这时也不由得想到二人之前把臂同游的种种情形,那些情谊相处,彼此钦佩,并未作伪。何况梁毓若当真要杀他,又怎会入天牢救他出来?思及往事,他不由得对自己方才口出恶言生了几分懊悔之意;但念到自己这一次来京的要事,手指终于又慢慢握紧了凤矩剑的剑柄。

他宁定情绪,正色道:“无论怎样,今日里,摄政王府我一定要去。”

梁毓道:“摄政王虽非明主,但他若一死,宗室中更无他人可以维持,到时社稷倾危,天下必然大乱。慕良,你可曾想过,到时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吴青箱抗声道:“我只知他若不死,清朝不亡,将来死的百姓必定更多。”他一翻掌心,擎出凤矩剑,“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兄,我志不改,动手吧!”

梁毓面色沉肃:“我一直爱重你才华,但国事当前……也罢!”他缓缓抽出那柄乌沉沉的长剑,两道剑光霎时照亮了天幕。

大雷音剑是佛门绝技,奇妙的是它不传僧人,只传俗家弟子。但即使是俗家弟子,所习者依旧不多。传言数百年前,某一名俗家弟子以大雷音剑扬名江湖,甚至成为武林盟主,但后来,他也正是用这套剑法误杀挚友,最后此人心绪冷落,远走异乡,而这套剑法也被视为不祥。

一点雪花不知何时自天际落了下来,随即是第二片、第三片……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便在这静夜中悄然飘落。大雪之中,有剑光交错,迸出的光芒夺人双目,仿佛那个时代里无数曾经存在的或是已经陨落的流星。

——“梁毓,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慕良,我何曾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雪落无声,终有一人,在大雪中缓缓摔落地上,再不曾起身。

“好人家来歹人家,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罗觉蟾哼着西皮流水,在他身后的依莎贝轻轻地笑:“我听不大懂你唱的是什么,可我喜欢你唱的曲子。”

罗觉蟾转过身来,笑道:“咱俩虽是露水姻缘,倒也是情好似夫妻。当年你要不是丈夫死了,来中国接他的生意,咱们也不能见面。这在中国有句老话,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依莎贝笑道:“你说这样好话哄我,必定是有所求,说罢,你要什么?”

罗觉蟾亲了一下她的脸:“干吗说这样生分的话,我不要什么,只想借你一样东西。”

夕阳西下,梁毓自醇王府中走出,行至一个小胡同里,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哎哟,梁大公子,摄政王手下的小诸葛,没品级的白衣卿相。”

梁毓神色自若:“觉罗禅·溥岑,您是皇室后裔,身份亦是不同寻常。”

罗觉蟾的祖辈曾参与过清末许多大事,乃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罗觉蟾的父亲为人却很是放荡,在外面生下不少私生子。这些人均被下令不准入府,只有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觉罗禅”。

罗觉蟾脸色骤然一变:“不敢当,不敢当,贱名岂辱清听。”他咬文嚼字地说了这句话,又道,“梁大人,您知道我今儿找您是干什么吗?”

梁毓淡淡地说:“我未授官职,不敢当大人之称。溥岑,你是为了慕良的事情来的吧?”

罗觉蟾笑道:“对啊,他被杀了,我总得讨个交代。为私,他是我亲戚;为公嘛……”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公”字该如何理论。

梁毓道:“为公,你是满人,他是革命党,不知有何共通之处。”

罗觉蟾想了想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很有道理。何况我武艺稀松,找你算账也是无从算起。”

梁毓看着他道:“四九城中,你为人称道的却非武功。”

罗觉蟾嘿嘿一笑:“梁大人什么不知道啊。”

梁毓不再理他,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忽听细微的一声枪响,只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前胸处有一个血洞,鲜艳的红色慢慢扩散开来。

四九城中,罗觉蟾绝对称得上是一号人物。

他拿来闯江湖的不是武功,是枪法。

然而现下枪支大多笨重,梁毓先前仔细看过罗觉蟾一遍,知他身上绝无藏匿武器枪支之处,这也正是梁毓明知罗觉蟾枪法出众,却敢于转身离开的原因。可那把枪又是哪里来的?

梁毓挣扎着转过身,罗觉蟾手里正握着一把小巧精致的“掌心雷”。

“其实你也不算坏人,可你杀了我朋友,总得偿命。”

梁毓终于慢慢栽倒在地,双目未合。罗觉蟾看了他的尸身,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把“掌心雷”收回怀里。他右手再伸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当日与吴青箱一起时,他把《警世钟》还给了后者,其实还是偷偷顺走了一本。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这是真的吗?这些革命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罗觉蟾嘀咕着,“杀了梁毓,京城里现下是留不得啦,干脆到广州去看看吧……”

那里,亦是吴青箱所来之地。

而在京城里另一个地界里,也有人自言自语道:“偷了九龙杯,到底是大罪过,也别在柳云的面前晃眼了,倒是去哪里躲上一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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