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大新王莽 上》(17)(1/1)
羽猎赋折服众名士
大隐士解喻三七厄
过了一段时间,正好遇到广汉郡盗贼群起,朝廷未能平息事态,成帝亲自拜任河东都尉赵护为广汉太守,几个月后才镇压下去,收降了数千人。此事刚刚了结,又遇到邛成太后去世,为邛成太后办理的丧事极为仓促,被人告到朝廷。成帝得到奏报,对薛宣奏告张放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责备丞相和御史,下册书免去薛宣的官职。册书说:
君为丞相,出入六年,忠孝之行,率先百僚,朕无闻焉。朕既不明,变异数见,岁比不登,仓廪空虚,百姓饥馑,流离道路,疾疫死者以万数,人至相食,盗贼并兴,群职旷废,是朕之不德而股肱不良也。昔日广汉群盗横恣,残贼吏民,朕恻然伤之,数以问君,君对应辄不如其实。西州隔绝,几不为郡。三辅赋敛无度,酷吏并缘为奸,侵扰百姓,诏君案验,复无欲得事实之意。九卿以下,咸承风指,同时陷于谩欺之辜,咎繇君焉!有司法君领职解嫚,开谩欺之路,伤薄风化,无以帅示四方。不忍致君于理,其上丞相、高阳侯印绶,罢归。
薛宣没想到自己因区区小事,竟被天子免去丞相官职,高阳侯爵位也没有保住,不禁叹道:“我薛宣起自平民,多年勤奋为政,位居三公,封侯赐爵,转眼间又成布衣。这难道是天意?”薛宣被收回了侯位,只得惆怅地回到东海郡郯县老家。
翟方进接替了薛宣位置,被拜任为新的丞相,封为高陵侯,赐予一千户食邑。成帝对翟方进一直比较赏识,认为他精通周易,善于分析天象星历,更能预测未来,治理朝政还不错。同时,成帝让侍中班伯担任水衡都尉官职,又任命许商和师丹两位经学大师为光禄勋加侍中衔,官秩为中二千石。许商,字长伯,京城长安人,研究《尚书》,擅长算术,著有《五行论》《算术》,是有名的经学博士,其弟子众多,当过将作大匠、河堤都尉、少府、光禄大夫等官职。师丹,字仲公,琅邪郡东武县人,《诗经》博士,当过东平王太傅、光禄大夫、少府等官职,很受成帝的敬重。
成帝几乎很少外出皇宫,更多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看看经书,时而吟诗作赋。每次到长乐宫,王太后见是饱学经书的侍中跟随而行,心中很是欢喜。朝中的大事,成帝也懒得操心,都让侍中把他的谕旨传给公卿大臣。新任丞相翟方进也是个识趣的人,从来不过问天子的后宫私讳,深得成帝赏识。他在朝中执法森严,不管是名臣还是世家子弟,只要触犯朝纲国法,都要依法贬黜,因此人们称他为“通明相”。
可是,翟方进面临的最大难题,还是天下灾荒不断,各地都出现了饥荒和动荡,京城竟也发现不少打劫的盗贼。因此他上任后,首先就是整治京师的治安。
京城长安,处处透着诡秘。每到薄暮时分,尘烟四起,单身行人不敢上街,更不敢贸然走到郊外,否则很容易遭到聚众抢劫。抢劫者多是一帮青少年,他们崇拜的是游戏风尘的豪侠,为了一个“义”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天晚上,朦胧的月光下出现了一个单身的神秘客。此人三十来岁,孔武有力,手持宝刀,走走停停,像是查看着什么。忽然,他蹒跚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借着月光一看,原来地上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死尸。他正想将尸体移于路边,其中一具死尸突然呻吟起来。
神秘客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但他定了定神,镇静地问道:“你是谁?这里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一个声音答道:“客官快救我!刚才我们几人到京城贩卖皮货,被一伙身穿铠甲的蒙面强盗抢劫,幸未砍中要害……”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了击鼓鸣警之声。
神秘客叹了口气,将伤者扶了起来。这神秘客名叫尹赏,字子心,是个有名的酷吏。尹赏为巨鹿郡杨氏县人,曾做过粟邑县、频阳县、郑县等地的县令,刚刚被丞相翟方进拜任为长安令,负责维护京城的治安。上任时,翟方进指示他说:“京城的治安,天子十分关心,朝廷给你先斩后奏的特权,论功行赏。”尹赏得旨后,暗中出访京城街巷,察看京城治安情况,结果是豪侠猖狂,目无国法,让他十分吃惊。
尹赏回到朝中,把情况奏报丞相,建议“乱世当用重典”。翟方进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干吧。如果京城治安不能好转,将拿你是问!”尹赏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士兵在京城监狱的地下秘密挖了个巨大的地洞,深达数丈,洞中用砖砌壁,再用大石覆压洞口,取名“虎穴”。虎穴修成后,尹赏请来朝廷里的户曹掾史,将长安地区的乡吏、亭长、里正、三老、伍伯全部召集起来,要他们提供群盗名单,凡是城中的轻薄少年、恶家子弟,凡是没有市籍而参与经商,或者家藏兵器的,都一一记入黑名单。尹赏数了数人数,竟然多达数百人。
一切准备停当,尹赏集中全城的警卫和武将,调动了数百辆车马,按照名单进行搜捕,把这数百名青少年全都抓了起来。
长安城的衙门中,尹赏亲自坐堂审讯,按照名单一一传唤,每十人中放走一人。其余的数百人被捆绑起来,押到监狱的深坑前,以一百人为一批,重重叠叠地被分批投入几丈深的虎穴,再用大石盖上。这些少年豪侠们早就没有了往日的英雄气概,整天挤在暗无天日的深坑中,哀号连天。
几天以后,哭声渐渐消失,官吏将虎穴打开,只见里面尸体枕藉,臭不可闻。官吏们掩着鼻子,将死尸一一拖了出来,用车载出,埋于长安官府衙门以东的华表下。埋尸处插上小木桩,上面注明死者的名字。
一百天后,尹赏令死者的家属来到华表前,各自挖取尸骨。挖尸的亲属一边挖掘,一边号啕大哭,路上行人见状,无不为之唏嘘落泪。但从这以后,市民中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
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尹赏虽然是酷吏,但也很有智慧,他在十人中放走的一人,大都是社会团伙中的大头目,或是曾经当过官吏的,或是良家子弟一时失足的。尹赏对这几十人暂缓治罪,责令他们立功自赎。这些人熟悉豪侠情状,帮助官府收捕逃犯十分得力。几个月下来,京城的治安恢复了平静。那些躲藏在京城中的亡命之徒都四散逃亡,不敢再在京师逗留。
京城的治安,在尹赏的严酷刑罚下暂时恢复了稳定,王公贵族的朱门中,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成帝对翟方进任用酷吏尹赏十分称赞,叹息说:“当年汉宣帝不爱儒家,强调以法治世,还是有些道理的。”
世道似乎变得太平起来,富贵人家的僮仆成百上千,沃土一望无际。成帝心情大好,到了十二月,不禁游兴大发,但天下最美的女人已经收入后宫,他已不想只是逛逛京城,而是想到白雪皑皑的郊外皇家苑林赏雪打猎。游猎的兴致一来,成帝便带着一批宫中卫士,把待诏扬雄召来,说道:“子云君才华横溢,但以前的词赋以描述蜀郡成都为主,朕就带你去开开眼界,参观一下我汉家林苑,如何?”
扬雄拱手回答说道:“陛下,微臣入宫已有年余,华丽的皇宫已经见过了,但真正有气魄的地方还没有看到,正想开阔眼界,以便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呈献给陛下呢。”
“好,朕就让你见识一下京郊冬日的风景。但回宫以后,你一定要拿出让朕满意的大作出来。朕希望本朝的文豪要超过汉武帝时的司马相如呢。哈哈哈哈!”
扬雄微笑着答应下来,跟随天子一起出行。
一路上风光壮丽,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宫馆、台榭、湖泊、苑囿、林坡,生活在林苑中的百姓也十分富足。君臣一行骑着骏马,随从的车驾和马队十分庞大,浩浩荡荡地来到甘泉宫、上林苑。这上林苑是汉武帝开辟,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依傍南山而西行,直到长杨、五柞等地,往北围绕黄山,濒临渭水而东流,地域广袤,周围达数百里。苑中引昆明池的水源,象征云南的滇池,筑有建章、凤阙、神明等宫观,渐台、泰液等处则象征着海水包围着方丈、瀛洲、蓬莱三座仙岛。仅建章宫中就有前殿、骀荡宫、馺娑宫、枍诣宫、承光殿、天梁宫、奇宝宫、鼓簧宫、奇华殿、疏圃殿、鸣銮殿、铜柱殿、函德殿、铜池、唐中殿、凉风台、避风台、神明堂、承露盘、井干楼、太液池、孤树池等建筑。整个皇苑极为侈靡,穷妙极丽,远远超过夏商周三代及先秦时期的君王御苑。
扬雄一边观赏着壮美风光,心中感叹“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凤凰巢其树,黄龙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栖其林”,一边费尽心思地斟酌着各种词句,构思着赋文文稿,他一心想要写出一篇足以让天子满意的赋文。他又觉得汉家苑林耗费如此财力,天子出行羽猎田车戎马器械极为齐备,随行武士浩浩荡荡,崇尚过于奢侈华丽,这并不是古代圣贤修建苑林的本意,于是,他萌发了以此赋来劝谏天子的念头。
回到未央宫,扬雄的腹稿已经成熟,很快写出了一篇赋文,取名《羽猎赋》,呈献给天子。这赋文洋洋洒洒,加上序文,竟多达一千八九百字,辞藻华丽。成帝阅后大喜,随口朗诵了几句:
于是天子乃以阳晁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旗,曳捎星之旃,霹雳列缺,吐火施鞭……
成帝赞叹道:“妙哉妙哉!子云君果然是当世文豪,朕以为才华不在司马相如之下!”于是下诏,提升扬雄为黄门郎。
受到天子的赞赏,扬雄的名声很快誉满京城。当时京城的富贵人家,争相修筑高大的府第来邀取名声,但扬雄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对财富从不羡慕,自己的家产不过十金,没有担米的贮备,心中却安然自如。不合他心意的事,即使能使他升官发财,也不愿意去做。一些名士、儒生、文人主动前来交流,扬雄也结识了不少英俊才子。其中,骑都尉王莽、黄门郎刘歆和他走得最近。
王莽对才子名士都很敬重,尤其喜欢结交真正懂得经学的儒者。扬雄的性格有些内向,简朴孤傲,谈吐木讷,但王莽每次和他交谈,都为扬雄分析事物的深刻哲理所惊叹。而刘歆比扬雄小三岁,两人都是当世的才子,一个精通经学,一个经学文学兼通,彼此见面,相谈甚欢,惺惺相惜。
王莽、刘歆和扬雄三人,一个是朝政新秀,两个是大才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并不妨碍他们走在一起,经学往往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刘歆受到父亲刘向的影响,一心扑在学问上,专门研究《左氏春秋》。他看不惯时政的昏乱,对朝廷设立的五经博士中缺少《左氏春秋》极为不满。王莽常常向他请教上古制度,讨论西周立国和周公建制。王莽对于经学的追求,和两人完全不同,往往偏重于学以致用,表现出决心革除朝政弊端,力挽狂澜的雄心壮志。
扬雄虽然淡泊功名利禄,但也并不是没有想法的人。他在文学上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当世的大文豪,超越司马相如,因此辞赋上喜欢模仿司马相如的风格,文字上追求更为华丽的辞藻。在经学上,他推崇孔子、庄子等大师,私下写了不少的文章。老师严君平曾经告诫过他,说大汉存在“三七”之厄,危机四伏,因此他想寻找合适的机会,接近天子,以赋劝谏,挽救昏乱的时政。只可惜成帝看到了扬雄赋文辞藻的华丽,却没有领悟其劝谏的含意,扬雄为此很是郁闷,因为他来自蜀地,了解地方老百姓的疾苦。为此,他准备再写几篇赋文呈上,劝谏天子关心天下疾苦。
蜀郡郡治成都,人杰地灵,商业繁华,是闻名天下的五大都市之一。
成都的东、西、南、北四门,都修建了拱桥,可以容纳安车驷马通行。汉武帝时,大文豪司马相如和临邛的卓文君因爱而私奔,受阻于文君的父母,司马相如发誓要在长安当上二千石官员,乘坐安车驷马回到成都迎娶心上人儿。后来他果然如愿以偿,坐着安车驷马从北桥进入成都,迎娶到了临邛才女卓文君,这个故事也传为千古佳话。
就在成都的北门桥头,两位年近中年的儒者望着成群结队来自关中平原的乞丐,叹息不已。其中一位年近四旬,胸前飘着几络胡须,举止文雅,风度翩翩。另一位年纪略小,丰神俊朗,才气逼人。他们就是当世的才子扬雄和刘歆,两人看不惯京城的纷乱争斗,寻了个机会走出京城,到四方游学,第一站就是蜀郡郡治成都。扬雄经常向刘歆提起他的老师严君平,勾起了刘歆拜见严君平的渴望,于是陪同扬雄回到成都,拜见严先生。
两人在北门桥头漫游了一会儿,扬雄叹道:“子骏兄,咱们身居宫中,眼见权臣争权夺势,天子长期无嗣,这大汉的衰运也真是太明显了。”
刘歆皱了皱眉头,说道:“子云兄,后宫争宠夺爱,京师时有传闻,听说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子云兄听说过没有,后宫传出天子最近已经有了子嗣,却被赵昭仪害死了,但这事的真相还无从得知。”
扬雄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叹道:“唉,世道黑暗,真被君平先生不幸而言中了,多年前他就告诉过我,大汉将有‘三七’之厄,开国二百一十年之后将招致大难。皇上迷恋后宫,不问朝政,更不知民间疾苦,有什么法子能够使皇上幡然醒悟而挽救汉运呢?”
“吾父刘向精通周易、天象、五行等,我也听他说起过‘三七’之厄的事。”
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城西的一条小巷,一处竹篱围着的简陋瓦屋,篱上攀着常青藤,屋前是简朴的柴门。扬雄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柴门,一位小童出来,见是扬雄,笑道:“子云回来了。”将二人接迎庭院。
院中的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无非是些藿香鲫鱼、凉拌竹笋、糖醋胡豆之类,既香且雅。一位白髯垂胸的老人正坐在院中饮酒,他就是扬雄的老师严遵,字君平。此时严君平年纪七十有余,但鹤发童颜,精力充沛,起身笑道:“子云,你北上京师也有一两年了,收获不小吧。”
“晚生被同乡杨庄推荐给大司马王音府上,当了个小小的门下史,后来有幸被天子列为待诏。前不久跟随天子巡猎,上了一篇《羽猎赋》,就成了黄门郎。”
“哦,子云果然际遇不凡,走到天子身边了。”严君平笑道。
“这位是晚生的同事刘歆,字子骏,也在宫中任黄门郎,父亲是宗室之后刘向。”扬雄向严君平介绍说。
严君平抚了抚长髯,说道:“刘向,朝中有名的大儒,任光禄大夫,领校皇家秘藏文献,著作很多呀。”他招呼两人坐于石桌旁,三人举碗小酌。
微风袭来,院中竹叶飒飒,刘歆感到十分惬意。他在京城长安生活了这么多年,很少这样轻松闲适过。官场如战场,就连他这个一心只想做学问的儒者,也对朝政中的尔虞我诈感到烦心。他对严君平十分尊敬,不仅因为严君平是好友扬雄的老师,而且早就听说他是隐居民间的高人。京城太学里,儒生们都私下传说天下有两位高士,一位是谷口县的郑朴,字子真;一位就是眼前的严君平。
“君平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京城里的士人无人不知,今天晚生总算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呀!”刘歆拱手说道。
“吾师上知天文,下悉地理,精通《周易》卦相,预知世间未来事。”扬雄说。
“我这虚名,可有可无,无胜于有,有不如无。”严君平笑道。
“世道如污浊泥淖,就连儒学名士都依附于皇室外家,以求仕途腾达,唯独君平先生和谷口郑子真先生修身自保,从不阿附权势,更不和官府往来。”刘歆说。
“其实,我这是受到老子、庄子的影响,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告诉我们很多人生的道理。比如,‘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当年文帝、景帝奉行无为而治,国家昌盛发展。汉武帝追求霸业,结果耗尽国资民力。汉昭帝、汉宣帝又与民生息,遵从的也是无为而治,国家重新变得富强。后来世风奢侈,田地兼并,贫富分化,人们过于追求功名利禄,结果朝政纷乱,尔虞我诈,灾异频频,天子无嗣,汉运渐渐衰竭,令人担忧呀。”严君平说。
“所以,晚生不喜欢朝争宫斗。”扬雄说。
刘歆说道:“君平先生,晚生也算是汉室之后,难道汉运衰竭下去,是必然的事吗?”
“汉武帝时,大儒董仲舒提倡天人感应学说时,就发现了国运变化的规律,提出了‘三七’之厄,后来又有了‘百六阳九’之灾的说法,都是从周易数术中推算出来的,也称为阳九之阸,百六之会。”扬雄和刘歆听得极为认真,严君平喝了一口小酒,又道:“术数家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初入元以一百零六岁为百六。道家则以三千三百年为小阳九、小百六,九千九百岁为大阳九、大百六。天有厄运谓之阳九,地有亏损谓之百六。据说‘百六阳九’来临时,天象灾异频频发生,庄稼枯死,天旱无雨,霜降冻地,蝗虫四起,饥馑连年。这个学说近似神谶,一百年来,儒学大师均有提到。到了本朝,朝中有个儒者名叫谷永,借此分析天象灾异,天子也相信了。但事物总是变化的,正如老子所说:祸福相倚。”
刘歆听得入神,呷了口酒,对扬雄说道:“小隐隐于高山丛林,大隐隐于市井里巷。世间的传言不虚啊!”
扬雄笑了笑,满满地饮了一大碗。他生性清静无为,除了喜欢喝酒外,几乎没有更多的嗜好了,此时清瘦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些酒意,说道:“子骏兄所言甚是。吾师隐于成都的市井,平时占卜说筮,为人看相算命,他每天给几个人看相,收得一百钱左右,足供自己生养,就闭门垂帘,传授《老子》,著书十余万字,字字珠玑,都是传世的精华。”
严君平有些微醺,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二人的谈话,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大隐,一介术士而已!真正的大隐,是谷口县的郑朴先生。十年前,天子的大舅王凤辅佐朝政,多次派人送去重金,聘请郑先生入朝,郑先生却笑而置之。”
扬雄说道:“当时大将军也用重礼聘请先生去当他的幕僚,先生你也未去呀!”
严君平笑道:“乱世当前,运势是非人力可以挽回的,有再高的智慧,都是枉自徒劳,无补于世。祸福无常,国运无定,也许烂透了,才会有转机。”刘歆听得咋舌不已。
说话间,扬雄又干了一碗,说道:“有的隐者虽不出世,却教导良才,以渡世人。想当年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却施行暴政,那商洛山中就隐着四位高人,即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个个皓首白发,世人又称他们为‘四皓’。四皓隐于山中,淡泊名利,不愿入仕,后来也找到机会进入朝中。”汉初“四皓”是有名的大隐士,汉高祖刘邦得天下后,曾召请他们出山辅政,“四皓”不应。后来吕后采用留侯张良的计策,派皇太子亲自前往山中面谒高人,语词极为谦卑,又送上束帛,终于用华贵的安车将四人接到长安,受到重用,“四皓”为明君圣主出谋划策,也为汉家数百年江山奠定了基业。
刘歆说道:“四皓是著名的隐者,遇明君则出仕,遇乱世则隐而不出。”他呷了口酒,向严君平请教说:“君平先生,近来京城里巷小儿哼的歌谣,歌词十分怪异,就连家父也感到有些不解。”
“这童谣的内容说了些什么?”严君平抚了抚胸前的长髯,问道。刘歆想了想,慢声吟道:
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
皇孙死,燕啄矢。
扬雄也听得兴起,插嘴说道:“‘燕燕尾涎涎’,乃是说燕子尾翼有光泽;‘仓琅根’,似是指门上的铜环辅首吧。”
严君平思索片刻,了然于胸,叹道:“这是一首神秘的预言谶诗。看来,近年关中难民传言,说富平侯张放随同皇上微行出游,竟是不假了。‘燕燕’应指赵氏双姝,‘张公子’即天子冒名的富平侯张放,赵皇后为皇上出游所遇,两人时常相见,后来由微贱之身一跃而变为女中至尊。‘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二语,应蕴含着两个悲剧。当今皇上即位以来,一直没有子嗣,这是大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后宫佳丽上万,天子怎会得不到子嗣?听说许氏、班氏所生的皇子,也神秘地失踪了。赵氏二姝得到皇后、昭仪尊位,为天下至宠,几年下来,居然也未能生子。”
扬雄也分析说道:“听说凡是妇人得势,便容易心生狭隘。如不能克制欲念,想得到专宠,宫廷惨剧,便是难免的了。”
“从童谣中分析,皇室无嗣,将来恐怕和赵氏有关。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另一个悲剧似是应在赵氏自己身上,宫中传言赵氏害死皇子的事,恐怕是真的,皇后和昭仪的结局,也许会更惨,只是眼下还没有见到罢了。”严君平说。
刘歆点了点头,说道:“天下至宠,其实也是天下至险。为求富贵,却失去德操,沦为恶道,非我辈所为。‘燕燕尾涎涎’,应是昭示阴盛阳损,皇上难道还不自知?”
严君平说道:“近来我夜观天象,南方天光阴晦,显见火德受阻,中土黄气漫淫。从天人感应学说上分析,是对天子不利。其实,市井中还传唱着另外一首童谣。”他把童谣背了出来:
邪径败良田,净口乱害人。
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
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刘歆听得大感兴趣,问道:“这童谣又和朝事有关?”
严君平喝了一小口酒,说道:“这也是一首预言诗,不知是谁编出来流传于世的。想那桂树皮为赤色,赤色即火德,为大汉的象征。由此推断,‘桂树华不实’,似是指汉家后继无人。黄爵即黄雀,朝中最为显贵的权势当数外戚王氏十侯。据世间所传,王氏的家谱称他们是黄帝的后裔,现在王氏外戚如此势大,导致汉运衰落的势力只可能是他们。”
扬雄问道:“先生,世萌乱象,难道朝中竟无直言之士?”
“朝廷中谏者如云,就连外戚王氏的幕宾谷永也直言劝谏而惹怒了天子。可见天子沉溺于赵氏双姝已经很深了,难有效果。这是天意,人力岂可回天!天将损减汉运,什么人能够阻挡?除非另辟曲道,令皇上惊悟,方能奏效。”
扬雄听罢,从容说道:“晚辈定当寻找机会,劝悟皇上!”
严君平以手抚髯,笑道:“你有此挽救乱世之志,自然很好,正当努力去做。为师虽然胸罗万卷,但无意于朝事,只求退居于市中,以卜筮为生。”
刘歆敬佩地说道:“先生淡泊名利,不慕富贵,真是难能可贵啊。”
严君平说道:“虽是无为,而无不为,这是老庄哲理。卜筮是卑贱的职业,但可以使众人受益。我等生于衰世,眼见世人痛苦极多,大都不知前因后果,我为之稍做解说,不亦乐乎!如有人问起邪恶不正的事,则依照蓍草和龟纹的形状,向他说明利害。对他人的儿子,则告诉他要有孝心;对他人的兄弟,则讲述和顺悌爱的道理;对官吏来问的,则阐明忠义之道,因势利导,劝之以善。世人恶心太重,源于一个‘贪’字,贪求名声、财利、色欲,如多劝以善念,不知会消弭多少祸事。到我这里问卜看相的人,约有一半的人听从了我的劝告,都活得很自在很开心。”
扬雄点了点头,叹道:“唉,晚生受先生多年教诲,今天才算完全了解了先生的心迹。”
“今日一晤,以后难以再会,为师有几句话相赠。”
“晚生洗耳恭听。”
“我看你骨格清奇,英华内蕴,古书奇字,无所不识,既有文才,又仕途未绝,何不一效蜀中文豪司马相如,以文章诗赋而常伴君主身旁。”扬雄听了这话,心中暗道:武帝名臣司马相如的词赋,气势宏丽,言语温文尔雅,平时自己也极爱诵读,君平先生特予嘱咐,恐有深意。严君平又道:“你额中略显方印,其大小可致中小官禄。但你天庭不饱满,地角不方圆,乱世当前,命中似遇大劫。幸喜你淡泊名利,注重德操,自会有惊无险。”
“先生真知我者也!君子在世,唯盼千古留名而已。晚生虽然瞧不起世俗虚名,但也仰慕名人:远者如屈原,道德高尚而性格孤直;近者如司马相如,重情随趣而才华绝世。他们生前为济世之士,逝世后文章永垂千古。这样的功名,晚生还是向往的。”
严君平笑道:“子云能够看穿虚名,实在不易。君子无为而无不为,无名而无不名。此中玄妙,常人岂能悟得。”
扬雄慢慢领悟着君平的话,此时严君平又对刘歆说道:“子骏,我也有几句话相赠。”刘歆赶紧叩首下拜,严君平说道:“儒家说汉运将衰,果然本朝天子没有子嗣,如果以后的天子也没有皇嗣,‘三七’之厄,‘百六阳九’之困就会成真。我看你家学渊源,经学造诣别具一格,学问上很有抱负。但衰世之中,不宜做学问,只有等待明君盛世,才可成功。”
“明君盛世?看来晚辈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汉运虽然衰竭,但未必终结,‘三七’之厄不会长久,一旦过去之后,还会出现大汉盛世。”严君平说道。他见刘歆有些困惑,又道:“刚才说过,祸与福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正所谓物极必反,事极必变。国运有盛就有衰,衰到极点也会出现反转。汉运之所以还会再现强盛,要从汉高祖刘邦斩白蛇的传说讲起,有些谶语不必详解。近两百年来,刘氏宗室的根基已经扎得很深很牢,不可能轻易撼动。”
“君平先生,谁有这个能力敢于撼动汉运?谁又能够再续汉运?”刘歆问道。
“能够拥有撼动汉运能力的,是当今朝中的英才,也许就在你们身边。能够让汉运再生的,无非是刘氏宗室后人,而这个人将出现在南阳地区。”刘歆正待继续再问,严君平笑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不可深说。你也要小心谨慎,否则晚节不保,会有杀身之祸。”刘歆大惊,但不敢再请教下去。
“世间有诗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淡名以为宝。’呵呵,喝酒喝酒!”严君平提议道,三人举碗共饮。
扬雄、刘歆二人在蜀中逗留了几日,拜别了君平先生,又顺着长江穿过三峡,向东而去,他们早就听说过“楚国二龚”的名声,专门前去拜访。
这楚国即汉朝的楚王国,位于今江苏省长江以北一带,以彭城为都(今徐州市附近)。这“两龚”一位名叫龚舍,字君倩,一位名叫龚胜,字君实,两人身在楚地,元帝朝时拜御史大夫薛广德为师,在京师的名气如日中天。龚胜在民间还拜过一位神秘的高人,一般人都不知道那位高人的名字。二人精通经学,然而得名于天下的还是他们的气节。楚王得知龚舍的高名后,曾聘请他到楚国来常侍身边。龚舍不得已,跟随楚王进京入朝,回到王国后就坚决辞去了官职,继续完成学业。龚胜则在楚王国当了个郡史,他在家孝顺,为政清廉,曾三次被郡县地方政府推举为“孝廉”,但因他是王国的官吏,按照汉制不能入朝在中央机关任官,龚胜从此看淡功名。后来,龚胜被补任为地方的县尉、县丞,到任后受不了衙门官气,也不请假,自动离任回家。州里更视他为优秀人才,朝廷下诏举荐“茂材”时,又将龚胜推举上去,被朝廷拜任为左冯翊地区的重泉县令。龚胜到任后,发现此地官吏依然鱼肉百姓,黑暗无比,遇到荒年,百姓逃荒要饭的络绎不绝,他不愿和官宦同流合污,再次称病离职。二龚平时在家,读读圣贤书,教导门下弟子保持高洁的胸怀,日子过得也还自在。
楚王国境内有一大湖,名叫微山湖。每到夏季,湖中荷叶萋萋,红花绽放,二龚常泛舟于湖上,谈天论地,说古道今。这天,微山湖的岛上,二龚和京城才子扬雄、刘歆相遇。四人都是当世名士,胸中各怀真才实学,又都淡泊名利,故此极为投缘。
扬雄和刘歆对二龚仰慕已久,刘歆见龚胜年约五十岁,两眼炯炯有神,胸前飘着三绺黑长的胡须,个性耿直,谈锋甚健。龚舍稍微年轻一些,风度飘逸,犹如闲云野鹤,不食人间烟火。
太阳渐渐地落下微山湖西山,湖水泛起阵阵红波,采莲人唱着歌,走上了回家的路。而四人饮着酒,依然没有归意。刘歆欢愉之极,大声吟诵道: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唐虞世远,吾将何归?
驷马高盖。其忧甚大。
富贵之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
龚舍笑道:“这首诗是商洛山‘四皓’的杰作,我和君实兄也常常挂在口中。不想今天遇到知音了。”
龚胜满饮了一碗酒,用手抚了抚沾在胡须上的酒液,叹道:“可惜当今世道昏暗。我等也到官场走了几遭,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满眼都是不平二字。”
龚舍忧郁地说道:“其实,我等也不是不愿入仕,只是进了官场,也是无能为力罢了。”
扬雄点点头,赞赏地说道:“人生一世,岂可虚度?大丈夫如能得到机遇,就安步徐行;没有得到机遇时,可像龙蛇一样藏伏起来。这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不到来,去争也是枉然。我之所以入仕,是倾慕司马相如的辞赋,想用文字来劝谏天子,结果没有起到作用。”
刘歆笑着对扬雄说道:“听说天子看了子云兄的《羽猎赋》惊叹不已。”
扬雄谦逊地说道:“我这《羽猎赋》有些模仿司马相如的风格,但又加了些劝谏的深意,天子却没有反应。司马相如固然是大汉的大才子,但比起当年楚国屈原君的才气,似乎又差了一些。”提起屈原,四人各自想着心事,没有了声息。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四人留在岛上,继续夜谈。龚胜说道:“屈原君确是咱们的楷模,如湖中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他不愿受佞臣所谗,写了《离骚》,最后投入汨罗江中,自杀而亡。”
扬雄黯然神伤地说道:“伟人虽投江中,这《离骚》却名传千古!我每次读到《离骚》,都悲伤得不能自已,暗自流泪。但我认为屈原君生于昏君当朝,虽不得志,又何必投水自杀呢?”
龚胜说道:“他大概舍生取义,追求的是‘气节’二字吧。我佩服屈原君的就是气节和操行。”
刘歆说道:“子云兄有感于屈原君,还写了不少辞赋,何不给大家说说。”
扬雄点点头,说道:“几年前我写了一首《反离骚》,和《离骚》的文义完全相反。离开成都之前,我带着文稿,登上岷山之巅,将这首《反离骚》投入滚滚江水,希望它能和屈原的魂魄相遇。”
龚舍说道:“想不到子云兄还有浓郁的文学气质呀!”
扬雄笑了笑,说道:“闲暇时,还写了《广骚》《畔牢愁》,都是有感于屈原《九章》中的名篇《惜诵》和《怀沙》而作的。”
刘歆说道:“《广骚》《畔牢愁》这两首赋文,小弟都读过,气势恢宏如司马相如,文义深远又如屈原君。依小弟的愚见,子云兄的辞赋,必会流传千古!”
扬雄笑道:“我本不为名利,只是认为国运转强的希望还没有破灭,想用辞赋使天子省悟过来,好好治理国家。”
刘歆叹道:“唉,比起子云兄的胸襟,小弟真是惭愧得很。小弟一生,最钦敬的古人就是为《春秋》作传的左丘明先生,小弟不过是想光大《左传》的学问而已。可惜大汉近两百年来,都没有将《左氏春秋》列入官学。说到挽救大汉国运,小弟见朝中有一人,似乎能够振兴朝政。”
龚胜问道:“朝中竟还有振兴朝政的才子,此人是谁?”
刘歆笑道:“依小弟愚见,这人便是当今天子的外家兄弟,名叫王莽,字巨君。他也在宫中当过黄门郎,对我和子云兄都很客气,彼此有过交流。”
二龚转首望着扬雄,似有求证的意思。扬雄笑了笑,说道:“巨君虽是天子外家,却能折节下交,礼贤下士,实属少见。他喜欢读书,学问上偏重于周朝的典章制度,更向往周公创建的周朝社会,而且为政十分勤勉。放眼朝中群臣,此君可能会脱颖而出,但能否力挽狂澜,就要看天意了。”
这时,曙色初现,湖中传来采莲人的歌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四位文人才子听得心旷神怡,乐而忘返,在小岛上尽兴而谈。倦了就睡在茅棚中,醒来就饮酒对晤,各展胸臆,各抒己见,谈的大都是些天下大事、经学疑难、人间灾异、志向节操。不知不觉间,四人在红白荷花相映的湖岛上竟过了三天三夜。
长安城郊,霸桥边,一队兵丁正押着陈汤前往边郡敦煌。
“前面的队伍请留步!”王莽带着几位骑兵飞驰而来,他是闻讯专门赶来送别陈汤的。原来,陈汤接受了弘农郡太守张匡的两百万贿钱,准备为张匡讼免贪赃的罪过。整个冬月,陈汤都在为张匡的事四处奔波。谁料东窗事发,张匡的丑事还是被告到了朝廷,遭到严厉查办,官职也丢了,陈汤因此受到牵连被免官,关内侯的爵位也没保住,还将被发配到边郡敦煌。陈汤答应为皇太后亲戚苟伋争取封侯的事,自然也泡了汤,王政君的这支苟氏血脉永远地失去了封侯的机会。
陈汤被押送离开京城时,见朝廷里的大臣没人前去送行,心中十分苍凉。当他看到王莽纵马到来,不禁老泪纵横,对王莽说道:“想不到我陈汤纵横疆场几十年,到了垂暮之年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王莽当过射声校尉,现在的骑都尉官职也管着皇家的羽林骑兵,押送的人员自然认得,纷纷向王莽叩首行礼。他对押送的官兵说道:“陈将军是朝廷的功臣,眼下受了点委屈,你们一路上要好好照顾他。这些盘缠你们拿去路上使用吧!”说罢,挥手让随行的骑兵送上一些钱财。官兵们收下礼物,欣然答应下来。
王莽转身对陈汤说道:“前辈不必为这事想不开。人生在世,命运无常,老子云:祸兮福所倚。望前辈千万珍重!”说罢,亲自把一件裘皮大衣披在陈汤身上,又道:“晚辈知道你当年征战乌孙时,落下了风寒,双臂不能打直,敦煌也是边塞风沙之地,前辈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陈汤泪流满面,感慨地说道:“君侯不忘旧谊,前来看我,叫我如何不心存感激呀!我白发老人一个,别无所求,只希望将来能够尸骨还乡,儿女们能够过得像样就行了。”
“当年前辈的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何等慷慨激昂,令晚辈终生难忘!”
霸桥边,押送的官兵催促陈汤上路。王莽重重地握着陈汤的手,说道:“我王莽知恩必报!如果有朝一日佐理朝政,定要为天下的朋友解除烦忧!”
霸桥边上,两人依依不舍,挥泪告别。
送别了陈汤,王莽来到京城郊外的一处苑林。
绿树丛中,耸立着一座巍巍牌坊,上面刻着“太学”两个汉隶,这里就是朝廷修建的学校,也称为太学,全国成百上千的有为青年学子云集于此,学习先秦圣贤传承下来的皇皇大作。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的建议,“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朝廷于京城设立太学,设五经博士,有博士弟子五十名,到了元帝时博士弟子多达千人,成帝时增加到三千人。太学祭酒负责太学管理,朝廷中的太常掌管文教,位居九卿的首位,而太学中的五经博士开课授徒,可以参议朝政,待遇丰厚,地位很高。太学中的学生可以集体住校,也可以单独居住。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的经典就成了学子们追求功名利禄的敲门砖。“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一点都不假,朝廷中的公卿大臣,许多人都从太学里步入仕途。
这天秋高气爽,阳光高照,是朝廷的假日。官宦人家带着家人,四处游玩去了,而在这树木掩映的官办学校中,仍然诵声一片。快到中午时分,树林外忽然传来隆隆车马声,一行车马向太学驶来。太学里的学生们感到诧异,纷纷从校舍中走了出来。
从林外闪进一队人马,几十个官府的导从簇拥着一辆朱轮大车隆隆地驶了过来。车前的随从举着幢旄,后面还跟着十余辆车马。那朱车在牌坊下缓缓地停了下来,车上走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朝廷命官,显得英气勃发。学校的长者定睛一看,这人还佩戴着诸侯的绶带,不禁说道:“你们看,他还是个侯爷呢。”
“父亲您来了!”众儒生中,两位少年学子喊叫了一声,其中一位走上前去,将这位官员迎进了太学,向教导自己的儒师说道:“先生,这是学生的家父。”
这位儒师已经皓首白发,说道:“新都侯王莽,久仰久仰,过去也是太学的学生。”
王莽大步走上前去,谦虚地向儒师行了个礼,笑道:“学生从这里出来已经有好几年了,很怀念太学的生活呀。”王莽是朝廷的年轻英才,太学里的学生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而这两位少年儒生,正是他的长子王宇和侄儿王光。王莽紧紧握着儒师的手,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老儒师皓饱学经书,却很少有侯爷亲自来看望,心情十分激动,他向王莽汇报了王光和王宇学习的情况,两人谈得十分亲切。
管理太学的祭酒听说王莽到校,也赶了过来,和王莽交流了一会儿。王莽向跟从的属下挥了挥手,要他们抬来一只宰好的羊羔和一坛美酒,恭敬地送给在校的老师。众师们的内心很受感动,称赞说道:“很少有诸侯爷亲自到太学来慰问老师。”王宇和王光的同窗们见王莽亲自前来慰师,都纷纷围拢过来,争睹侯爷的风采。
王莽一一询问学生们的学习情况,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你们要好好读书,学习圣贤的学问和操行,将来才能报效国家!”学生们听得振奋不已。王莽向随从示意,随从们又将载来的礼物抬下车来,王莽吩咐送给家庭贫苦的学生每人一份薄礼。
太学里已经有三千学子,规模宏大,但许多建筑年久失修。王莽在太学中四处察看了一下,对太学祭酒说道:“太学的校舍太简陋了,有机会我将上奏天子,派人来修整一下。”说罢,他向众师生拱了拱手,登车离去。
“礼贤下士,尊师重教,新都侯的德行真是名不虚传啊!”望着王莽离去的背影。众师感叹地说道。
没过多久,朝廷果然接到王莽的奏书,天子下诏修整太学的校舍。
王莽靠着自己的勤勉和努力,为王氏外家争得不少的声誉,可是他的表弟淳于长却过着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不用辛苦,不用努力,总是能够左右逢源,风光无限。他得到天子的信任远远超过了王莽,不仅兼了个侍中衔,又提拔为卫尉,成为皇宫的警卫长,位列朝廷的九卿之一,统率卫士守卫皇宫禁地,官职比王莽的骑都尉兼光禄大夫重要得多。
但淳于长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最不满意的是他自己的侯位,因为关内侯只是第十九级的爵位,没有封国,远不如新都侯的地位尊贵。要想晋升爵位,就只有再想主意。淳于长本来没有读过什么书,靠着那副最有女人缘的俊模样,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还有一套一套的旁门左道,他很快想出了一个捷径,驾车前往后宫,拜见赵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