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胜男的悲惨人生(1/1)
儿子为什么杀猫?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谜团让我抓狂,让我疼痛。
我吃下了整整半瓶阿司匹林,头痛依然没有缓解。
我像是在做梦,做着自己的梦,还是别人的梦?
我无法确定。
深夜,我打通了胜男的电话。凌晨,我准时出现在急诊科的门口,等她下班。
胜男从急诊室里走出,步伐坚定,头发飞扬,嘴角叼着人参烟,整个人像一帧帧的电影画面。
她发动五菱面包车,带我驶向城郊。
我距离医院越来越远,距离屠宰场越来越近,而头疼则越来越轻。
这个世界似乎颠倒了。
进入屠宰场后,我听到了一阵哭声,瘆人得很,我寒毛直竖。
“听到了吗?”我问胜男。
胜男转动方向盘,反问:“听到什么?”
“哭声。”
胜男耸耸肩,回道:“这里死过不少人,说不定是鬼魂发出来的。”
“别吓唬我。”我缩了缩身子。
“没吓唬你。在屠宰场待久了,你会发现生和死的界限其实没那么严格。”胜男一边说,一边指向远方,“屠宰场前方是废弃的林场和大湖,湖底就有不少冤死鬼。”
我吸了一口屠宰场的臭气,缓缓吐了出来。
一块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整个东南方,当然也包括太阳。
这块云层太大了,可能比整个东北都大。或许,它就是天气预报里的雪暴。
屠宰场里一个人都没有。从车里走出后,我跟随胜男,来到她的小窝。
刚进入宿舍,我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在梦里,我梦到了儿子和老公微笑着朝我走来,头发开始着火。
我尖叫着从恶梦中醒来。
“做恶梦了?”胜男坐在长桌后,正在做什么东西。
跟我相反,胜男好像从不需要睡眠。我羡慕地想,如果我要是有她的精力就好了。
我来到胜男的身前,看她倒出一些淡黄色的粘稠液体到盆子里,然后兑水稀释,最后加入了半袋玉米。
我问:“你在制作什么?”
戴着透明面罩的胜男回答:“毒药。别靠这么近,甲胺磷会灼伤你的眼睛。”
我慌忙后退。“什么毒药?”
“毒死牲畜的药。”
“为什么毒死牲畜?”
“用来报仇。”胜男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回答。
玉米吸收了甲胺磷,漂浮在水面上。胜男捞出来,撒上了牛羊喜欢的香味剂。
我问道:“你的仇人是谁?”
胜男一把拿下面罩,头发散落在肩膀上。“秦峰。”
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那位哈州有名的企业家?”
“他不是什么企业家,”胜男纠正,“他是黑帮老大。”
我吃惊了。“真的假的?”
胜男把剧毒鼠药放会铁柜子里,锁好,然后把毒玉米放入袋子中,最后转向我,说:“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好。”胜男望入我的眼睛,“我说完后,你也要讲你的故事。”
我的五脏六腑纠结到了一起。十个心跳后,我妥协道:“我讲一部分。”
胜男冷笑一声,以命令的口气说:“坐。”
我坐在了破烂的电脑椅上。胜男拿来一个坛子和两个玻璃杯,倒满了,然后递给我。
我望向浑浊的液体,问道:“毒药?”
“高粱玉米小烧原浆,陆一自己酿的。”胜男咕咚灌了一口,“喝吧。陆一做不出二等货。”
酒液散发出粮食的香味,我鼓起勇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火辣辣的酒液直顶脑门子,辣到我怀疑人生。
“吃点这个,”胜男端来一盘凉拌鸡架,“以毒攻毒,就不感觉辣了。”
我快速拿起一只鸡架,放入嘴中大嚼。结果口腔像是着了火,强忍着咽下后,鸡肉在胃里“燃烧”了好一会后,终于“熄灭”了。
一时间,我像狗子一样哈气。
看我狼狈的样子,胜男纵声大笑。
于是,我们坐在桌前,聊了起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样对话。
我问胜男:“秦峰是黑帮老大?他怎么得罪的你?”
“你真想听我的故事?”胜男严肃地问我。
她身穿天蓝色羊羔皮大衣,搭配一条淡蓝色的直筒长裤,脚蹬浅灰色的绒毛雪地靴。
她好像永远是这副装扮。
“当然。”我回答。
胜男喝了一口酒,对我娓娓道来。
胜男来自宁东市,小时候父母先后死去。
两年后,收留她的叔叔病死了。叔叔去世的当天,她就被婶婶赶出了家门。
胜男这么惨淡的出身我没想到。
我以为失去父母的胜男会受到来自各界的照顾,实际上,在学校,她受尽了同学的欺负。
一个可恶的男同学经常拿燃烧的香烟折磨她。
胜男亮出双手的手背,上面布满了圆形的红褐色疤痕。
更可恶的是,当胜男举报施虐者时,男老师所有的回应是一个轻蔑的眼神。
胜男有一个惨痛的青春,我也没想到。
胜男高一辍学后,开始出入宁东大大小小的KTV和按摩店。
这些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都是黑帮老大秦峰的产业。说白了,胜男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养活自己。
用胜男的话讲,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腐烂,看着自己沉睡,直至一睡不醒。
为了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生存下来,胜男经历了这么大的磨难,我更没想到。
还好胜男碰到了她老公。她老公叫姜明轩,也是宁东人。提到这个名字时,胜男的语气温柔下来,目光第一次变得柔和。
姜明轩像老虎一样斥责胜男,终于叫醒了沉睡的她。
逃离秦峰的魔爪后,姜明轩又像小猫小狗一样围着胜男转悠,吸引胜男的注意力,并唤醒了她的爱意。
胜男早以为死绝了的爱意。
胜男一个仰脖,喝光了杯中酒,然后转向我,问道:“你知道我老公最喜欢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最喜欢说,真希望你在按摩店里长睡不醒,真希望没救你出来。”
胜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接着说:“但他没这样做。不管我多烂,他从未放弃过我。”
“之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胜男平静地回答。
提起儿子后,胜男滔滔不绝。
她说儿子最喜欢玩具小鸭子,可以坐在大盆里玩上一整天。
胜男喜欢儿子走路的样子,一步一晃荡,可爱得能融化任何人的心。
儿子降临人世间,好像是专门为了拯救胜男而来的。
所以,当胜男告诉我,儿子和老公被秦峰烧死时,我凝固了。
恢复后,我感觉异常痛苦,像是胸前插满了匕首。
我品尝双唇上的苦涩,问道:“被烧死了?!”
胜男放下酒杯,“啪嗒”一声点燃了一颗人参烟,抽了一口,然后把打火机放在了长桌上,说道:
“我欠了秦峰不少钱,跟我老公逃跑时,我踢中了秦峰的下体。我怀疑他不行了,所以他对我怨恨在心。秦峰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他找到了我,想干掉我,过程出了点差错。”
出了什么差错?这是最恐惧的问题,也是胜男最大的禁忌,我不敢问。
“之后呢,你跟秦峰来到了哈州?”我问道。
胜男点点头,答道:“消灭秦峰是我唯一的目的。”
“你准备怎么复仇?”我忐忑地问胜男。
胜男喷出一口烟雾,回答:“我有个儿子,很凑巧,秦峰也有个儿子。”
冰凉的寒意爬上我的脊背,酒意都给冲散了。“你不是要绑架他们俩吧?”
“一步一步地毁掉他。”胜男告诉我。
“怎么毁掉他?”我表达疑惑,“杀了他?”
“死亡太便宜他了,我想毁掉他。”
“男人很坚强,这恐怕很难。”
胜男哼笑一声:“毁掉一个男人很容易。”
“怎么做?”
“你只需夺走他的爱人,夺走他的金钱,夺走他的亲人,最后夺走他的自由。”
胜男对我微微一笑,接着说:“无论一个男人多坚强,都会崩溃。”
丧失亲人的伤痛常人难以忍受。我本能地说:“这太残忍了。”
胜男纠正:“这就是快意恩仇,也是我存在的唯一目的。”
胜男掸落烟灰,说:“听着,在每一个复仇的步骤中,我要你出现在我的身边。”
“你让我做什么?”
“你要画下秦峰遭难的四个场景。我拿着你的四幅画,咱们以画易画。”
我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半天,我才问道:“陆一也是你找的帮手?”
“秦峰的产业转入哈州后,很快垄断了这里的油料和屠宰行业。你看到了,陆一是个硬骨头,不肯屈从。他们一家的结局很惨,你不想知道细节。”
我想起陆一哥哥惨死的场景,我的确不想知道细节。
胜男说:“——我说完了,该你了。”
作为女同胞,我无比同情胜男的遭遇,又对她的复仇恐惧有加。
我试着劝道:“胜男,能不能付诸法律途径呢?我认识派出所的一个刑警,他叫关天,看上去挺负责的。”
胜男哼声道:“不,我要仇人遭受同等的苦难。这些东西法律给不了。”
“这太危险了!可能会失去性命!”我冲胜男喊。
我对胜男的关心是真诚的,虽然我才认识她没几天,但我真心担忧她。
胜男哈哈大笑,手指间的烟蒂颤抖不止。
她说:“睁开眼睛瞧瞧吧!我是一个丧子、丧偶、不能生育、没人要,还无家可归的酒鬼!每一样都很致命!”
胜男碾灭烟蒂,望入我的眼睛,严肃地问我:“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你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我找到一个虚弱的理由。
“我不是我的工作。”
“你喜欢吃冷面。”
“我不是冷面。”胜男大声说,“我是我老公和儿子!他们给了我爱,无私的爱,我守护着,一直没松手。就这么简单!”
胜男的话铿锵有力,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好了,说说你吧。”胜男按灭了烟头。
我有健全的家庭,正常的父母。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把所有的爱都洒在了我身上。
在我小时候,父母每晚都给我读睡前故事。我伴随他们的爱意入眠,然后被他们的爱意唤醒。
如果说胜男的心田干涸得像荒漠,那我的则是汪洋大海。
胜男没有的父爱、母爱和健康的人生,我这里全有。
不过这些经历最好别告诉胜男,因为这会刺激到她。
作为胜男的朋友,我不想刺激到她。
以画易画,以苦难换苦难,这或许是交友之道。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苦难:“结婚有了孩子后,我伤害过一个姓谷的大姐。”
胜男拿起一块鸡架,啃咬上面的肉。“怎么个伤害法?”
晕乎乎的脑子又开始疼了。
我思索了半天,才隐约回忆起这段悲惨的事件:“我家睿睿经常跟谷姐的女儿紫馨一起玩耍。有一次——有一次——”
脑瓜子像火山一样爆炸,太疼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胜男哈哈大笑:“酒量不错嘛!”
“有一次,睿睿和紫馨一起玩耍时,被车撞了。”
这几个字从我的嘴巴里艰难地蹦出来。
这些话一旦说出口,我才留意到它就是事实。
事实就这么发生了。
胜男问:“他们俩受伤了吗?”
“车撞上了栏杆,着火了,引燃了紫馨那孩子。”
“你儿子呢?”胜男问。
我马上回答:“睿睿没事。就是紫馨那孩子,遭了老鼻子罪了。”
“紫馨怎么样了?”胜男扔掉了鸡架。
“紫馨全身被烧伤,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肤。残存的皮肤变得和纸一样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有大片的皮肤脱落。”
说到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身旁的胜男陷入了沉默。
十个心跳后,胜男问我:“活下来没有?”
“活下来了。但孩子全身100%重度烧伤,唯一的治疗办法是植皮。”
胜男说:“——给孩子做一件新的人皮外衣。”
我说:“最难的是寻找皮源。人的头皮可再生能力很强,医生取下孩子的头皮,粉碎后,植入孩子身体的各个部位。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生成整块的皮肤的。”
“结果呢?”胜男问我。
“孩子太小了!”我捂脸痛哭,“手术没成功……谷姐收到两次病危通知书……”
我一把抹去眼泪,艰难地续道:
“抢救过来后,我们不敢再做手术,只能植皮。谷姐和她老公的皮肤不够,我只能站出来——”
我直起身,脱掉棉裤和内衣,露出大腿的内侧,那里粉红一片。
我接着说:“——我捐献了大腿上的皮肤。我们三个人一起,总算给孩子凑出一件人皮外衣。”
“皮肤成活了吗?”胜男问,语气显得很关切。
我重重地点头,泪珠跟着滴落,说道:
“即使成活了,皮肤也不是那个皮肤了,容貌也不是那个容貌了,孩子也不是那个孩子了。你知道的,紫馨姑娘像披着一件不属于她的紧身雨衣……”
胜男幽幽地说:“惨!真他妈惨!!!”
我泣道:“紫馨陪我家孩子玩,我家孩子没事,可是紫馨却……”
我泣不成声。过了一会,我才接上了气:“我伤害了谷姐,深深地伤害了她。”
“谷姐有没有报复你?”胜男问我,“比如,每天上门辱骂你,骂你和你家孩子是邪恶小人,是恶魔。或者撕毁你的画,然后烧成灰。”
我猛烈摇头。“没有。恰恰相反,谷姐原谅我后,还特别照顾我。”
“什么?!”胜男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对胜男点点头。“出事后,我感觉对不起孩子,情绪非常低沉。那时她反倒安慰我……”
说到这,我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这些心酸的回忆藏在了我的心底。每次回忆时,我都失败了,没想到在这家屠宰场里做到了。
我接着说:“谷姐还帮我卖画,让我们一家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不错的生活。”
想起紫馨小姑娘失踪后,我更伤心了,哭个不住。“可是紫馨小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胜男很惊讶,“什么意思?”
“一周前,谷姐来找我,说她女儿不见了,刑警关天正在查找。”
胜男问:“谁会绑架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呢?”
“我不知道……但我特别担心她,担心她出事。那孩子遭了太多罪了。一想起她,我就心疼得厉害。”
“你别自责,孩子失踪这事跟你没关系。”胜男头一次安慰我。
跟我真的没关系吗?我在心底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胜男微笑着看着我,好像最终认可我了。
她握紧我的手说:“好。我们交换了各自的不幸,我们是姐妹了。”
我懵懂地点头。
“如果咱们真的是姐妹,”我告诉胜男,“那你应该把画还给我。”
“我许诺,你最终会得到它们。”胜男朗声道,“正如我所说,咱们以画易画!”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画给你。”我建议。
胜男告诉我:“我刚才怎么说的?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画好!”
胜男说的是事实。在内心深处,我其实也不想剥夺她复仇的快感。
最后,胜男望入我的眼睛,兴奋的目光与我的目光水乳交融。“快意恩仇——跟我一起经历激动人心的复仇时刻,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