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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知行合一为良知(1/1)

嘉靖帝信道,每日必焚香打坐,以修身养性,但是这一日,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正自烦躁,宫里的太监李芳禀奏道:“严阁老求见。”

嘉靖帝哼了一声,看着李芳冷笑道:“他怕了。”

李芳是宫里的老太监了,掌内官监[1],年近六十,为人耿直,敢于揭露陋习,深得嘉靖帝信任。

“他是怕了。”李芳笑了笑,“听说浙江巡抚鲁则仕不好对付,软硬不吃。严阁老的人贿赂不成,反把他给惹恼了。如果他与高拱的人里应外合,浙江官场恐怕会掀起惊涛骇浪,严阁老不可能不担心。”

嘉靖帝道:“要是把浙江官场连锅端了,是好是坏?”

李芳眉头一抬,瞟了眼皇帝,看不出他的心思,便道:“这是朝廷大事,老奴岂敢乱嚼舌头。”

“你乱嚼舌头的时候还少吗?当年修卢沟桥,工部有人贪墨银子以万计,你毫不手软就把他们揭发了,怎么今天就不敢说了?”嘉靖帝眼睛一眯,“莫非连你也收了严嵩的好处?”

李芳闻言,吓得不轻,急忙跪下道:“老奴断不敢做这等事!”

“起来吧。”嘉靖帝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不会做这等事。”

李芳谢恩起身,说道:“老奴以为,要是把浙江官场连锅端了,恐有矫枉过正之嫌,于国无益。比如浙直总督胡宗宪,盛传此人贪墨颇多,可沿海的倭寇若非胡宗宪挡着,浙闽一带恐怕不会如此清静。打仗需要银子,国库空虚,朝廷拨不了那么多银子以供军需,归根到底胡宗宪还是有功的。当然,老奴不是说贪墨是好事,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自秦以降,官场就没有真正清如明镜过。世上之事,无绝对的是非善恶。”

“此话说得在理啊。”嘉靖帝长叹一声,道,“让严嵩进来吧。”

李芳遵旨,出去了;须臾,领了严嵩进来。严嵩颤颤巍巍地想要行礼,嘉靖帝道:“这不是在朝堂上,这一套就免了吧。”

严嵩坚持着要下跪,李芳见状,连忙上去,帮着慢慢跪下。嘉靖帝见状,心里更加清楚他入宫所为何事了,便调整了下坐姿,好整以暇地道:“阁老这是做甚呢?”

“老臣特来请罪。”严嵩低头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声道,“老臣蒙皇上信任,忝为百官之首,未能做好表率,使官场乱象频生,腐败禁而不绝,恳请皇上降罪。”

嘉靖帝不想听他说套话,皱皱眉头,道:“究竟是为何事,说。”

严嵩道:“几年前,浙江杭州有个叫毛善农者,为人机灵,善营商,通过犬子东楼,说是要认老臣为父。当时老臣看他顺眼,一时惜才,就认了他。近日听说,那厮在杭州勾结官府,无恶不作。老臣闻悉,痛心疾首,因进宫向皇上请罪。”

嘉靖帝虽不知那毛善农是谁,但也猜到了可能与此次反腐有关,便问道:“他被抓了?”

严嵩道:“抓没抓老臣不知,但是就算当地官府没抓这厮,老臣也绝饶不了那混账东西。”

嘉靖帝朝李芳看了一眼,神情似笑非笑,“扶阁老起来吧。”李芳遵旨,将严嵩扶了起来,然后又搬了把凳子让他坐。

“你这一辈子都在为朝廷做事,朕看在眼里,怎能不体量你的处境?”嘉靖帝道,“人啊,并不是地位越高越好,一旦地位高了,各色各样的人都会围着你转,而且不管你喜不喜欢,还不能赶他们走。因为你要做事,就得用形形色色的人,不然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了。作为一朝之首辅,偶尔用人不善,不是大罪。”

严嵩闻言,感恩戴德,激动得又要起身拜谢;嘉靖帝摇摇手,示意他免了,说道:“你我君臣二十年,你是怎样的人,朕还不知吗?多少位高权重者家中妻妾成群,而你一生从不拈花惹草,只有一位原配,而且……长得尚不算标致,有时想想,连朕都替你委屈,但你们相敬如宾,朕也就不便干涉了。还有你厉行节俭,无论是宫里的开支,还是地方官府的拨给,皆精打细算,为朝廷省下了许多用度。世人都言你恶,其实是在间接地骂朕昏庸。哼,若你真的一无是处,朕瞎了眼能让你在内阁一待待这么多年?朕是知道你的好的。不过你也莫暗自窃喜,你坏就坏在一个贪字上了,贪得无厌,家中所藏私产,只怕连朕都望尘莫及了吧?”

“老臣……”严嵩听得嘉靖帝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只觉字字惊心,后脊梁骨阵阵发凉,又要起身跪拜。

“好了,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坐着吧。”嘉靖帝道,“眼下反贪正在持续推进。朕也听说了关于胡宗宪的一些风言风语,在你眼里,他是怎样之人?”

“启奏皇上,胡宗宪乃国之栋梁也。”严嵩知道嘉靖帝今日与他坦诚相待,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因此,他说出去的话,也十分诚恳,“胡宗宪是东南之支柱,若没他,沿海百姓无法安生。他权力大,故风言风语也不少,甚至有人说他是臣之心腹,是严党,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臣与他的关系,确切地说,应为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臣与他来往不多,但彼此所作所为,都能理解。”

嘉靖帝眼睛一亮,问道:“你在浙江安排毛善农这样一个人,其初衷是否为了胡宗宪?”

严嵩道:“有此考虑。”

嘉靖帝又问道:“如此说来,胡宗宪贪墨,不是传闻?”

严嵩几乎没做任何犹豫,现在所有的事都摆在了明面上,已无隐瞒的必要,便答道:“是。”

嘉靖帝起身,一步步走到严嵩跟前,严嵩不敢再坐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听嘉靖帝叹息一声,道:“国库空虚,必要的开支却不能少,为了能使上上下下正常运转,你们便只能戴着镣铐跳舞,无论是胡宗宪还是其麾下的戚继光,朕心里都清楚,他们皆有违制之嫌,六科给事中红着眼参劾他们,恨不得立即将他们罢官免职,朕何以无动于衷?就是因为知道他们虽然做事不守规矩,却是一心为国。不过,朕今日想提醒你的是,做事要有底线,莫使为官者若盗匪一般,让老百姓吃尽了苦。朕倒不怕挨骂,这些年来被骂得还少吗?朕是怕天道昭昭,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听了这样一番挚诚之言,严嵩感激涕零,年迈的身子一晃,跪倒在地,磕头道:“臣等有罪,未能为君分忧,反让皇上背负不君之骂名,臣等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嘉靖帝眉毛一垂,看了眼匍匐于地的严嵩,知道情感渲染得差不多了,这次反腐也应该给了他警示,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便弯下腰身亲自扶严嵩起来,说道:“此案就到毛善农为止吧,让他们不要再折腾了。”

严嵩抹了抹眼泪,道:“老臣遵旨,老臣谢皇上隆恩。”

从武英殿退出来,刚下了台阶,便见两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严嵩眯起眼一看,暗暗吃了一惊,前面一位正是徐阶,后面一位倒是眼生,一副道士打扮,童颜鹤发,手持拂尘,亦步亦趋地跟在徐阶后面。

严嵩跟徐阶共事多年,十分了解其为人,莫看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见谁都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其实心机重得很,他在这时候领一个道士来为何?严嵩白眉一动,很快猜到了他的意图,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当今皇上信奉道教,他是要借这道士的手把我往死里整啊!双方会面时,徐阶依旧是客客气气地朝严嵩行礼,“见过严阁老。”

严嵩端起笑脸,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那个道士,道:“徐阁老也来见皇上吗,这位道友是谁?”

那道士揖手道:“贫道山东蓝道行。”

严嵩问道:“入宫何事?”

徐阶答道:“皇上为国事操劳,近日时时唉声叹气,郁郁寡欢,我便请了蓝道长来给皇上开解心结。”

“原来如此。”严嵩颔首含笑,心头却掠过一抹不祥之感,出宫后,直奔府上,找来严世蕃商量。

莫看严嵩为当朝首辅,一来毕竟是老了,精力不济,二来在谋事上严世蕃丝毫不在他之下,故但凡有重要事时,必找严世蕃参详。

严世蕃听完宫里的情形,未见慌乱,说道:“父亲莫急,区区一个道士即便能影响皇上,继而左右朝政,也非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现在皇上信任父亲,并下旨要让此案在毛善农身上终结,说明皇上还是偏袒父亲,不想把时局弄得不堪收拾。当务之急是要把眼下的案子结了,再腾出手去对付那道士不迟。”

严嵩想想也是,凭他一个道士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扳倒一朝首辅,先把浙江的案子压下来是不会有错的,便道:“东楼,你亲自去趟杭州,把此案办严实了,莫使他们再掀起什么风浪来。”

“儿子知道了。”严世蕃瞄了父亲一眼,见他兀自有些担心,又道,“父亲放心,只要浙江的案子能压下来,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本以为可以就此结案了,不想海瑞跳了出来,胡宗宪朝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那又黑又瘦的脸上露着丝怒意,双目圆睁,似乎在这间屋子里,他才是最有决定权的。胡宗宪多少了解些此人的性子,倒不是说他目中无人,要以卵击石,而是在他心目中,他代表了大明律法,无论你是多大的官,都得受到律法的约束,这才是他敢于跳出来反对的底气。这样的官员在当今天下可谓是凤毛麟角了,特别是以区区七品的官衔,敢于和当朝大员分庭抗礼,更是罕见。胡宗宪欣赏他,但又讨厌他,这种人用对了地方,的确是一股清流,可当他执拗起来,比驴还倔,着实头疼得紧,当下问他道:“海知县有何意见?”

海瑞大声道:“现在的案情很明了,严嵩父子已然涉案,就因为他是当朝首辅,事非寻常,就不查了吗?如果就此结案,反腐的意义何在?如果碰到大官就退缩,律法的威严何在,朝廷的公信何在?因了人为的因素,把律法也引入欺软惧硬之流,还要律法何用?干脆废了罢了!”

鲁则仕在一旁听着,只觉字字惊心,暗地里为海瑞捏了把汗,普天之下还没有一个知县敢对总督这般训斥,偷偷地瞟了眼胡宗宪,只见他拊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不过本部堂问你一句,凭你这一腔热血,能斗得过严嵩吗?”

海瑞作色道:“斗不过也要斗,大不了赔上这一条性命!”

“你知道后果吗?”胡宗宪起身走到他跟前,又问道,“万一你倒下了,得有一批人陪着你死,跟着你做事的一个也活不了。要是真把严嵩斗下去了,也会有一批人跟着死。那些人或身居要职,或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本不用死,可以继续为国效力。”

海瑞眼睛一抬,看向胡宗宪,冷冷地道:“部堂是在担心自己吗?”

“不只是胡部堂,可能还会牵涉其他保卫大明海防线的将领。”徐渭插嘴道,“这些人一倒,浙江全境就乱了,倭寇会趁机打进来,届时必民不聊生。”

“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贪了就是贪了,每个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海瑞生硬地道,“法不容情,一旦律法被人情和道德左右,便会失去它的公正性,为官无非执法,执法不公,要这一身官服何用!”

徐渭看着海瑞眼里的红丝,问道:“你决定了?”

海瑞断然道:“一查到底,死而后已。”说完这句话后,拂袖而出。

鲁则仕看着海瑞悻悻而去的背影,怅然地叹了口气。毫无疑问,海瑞是对的,可在这人世间啊,却没有绝对的对错,很多人早已失去了是非观,只要事不关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或是考虑到自身的利害,只当看不见,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堆下,自欺欺人。所以当如海瑞那样坚持正义、一切以律法为准绳的人出现时,必然成了异类,成为众人讨厌、排挤、打击的对象。此乃整个社会和人类的悲哀。但是,这个以人情、道德、权力等外在因素主导的社会早已形成、固化,如之奈何?

鲁则仕动了动眉头,尽管他钦佩海瑞,但作为俗世之一员,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得活着,无论这社会有多荒唐,唯活着才会有希望,转首朝胡宗宪问道:“现在怎么办?”

胡宗宪回身坐下,道:“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都已放在明面上了。至于怎么办,已非律法所能判断,要靠情理,更不是你我或是海瑞所能决定的,得看皇上的意思。”

徐渭道:“接下来就是等着,听天命?”

胡宗宪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

徐渭摇头叹息,如果最终严嵩真的垮台了,祸及胡宗宪,他会替胡宗宪感到不值,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浙江海靖波宁,全靠他一手支撑,虽不免有劣迹,但瑕不掩瑜,是功在社稷的能臣。胡宗宪与徐渭共事多年,如知己一般,他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便又道:“先生是饱学之士,莫非还看不透吗?我胡宗宪戎马一生,节制一方,不曾为非作歹,更不曾利用权力鱼肉百姓,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若真有一天祸及吾身,就坦然接受吧,诚如海瑞所言,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其实他也有他的道理。”

徐渭又是一声叹息,谁都有道理,反腐反到如今这境况,到底是谁错了?

严嵩对蓝道行不熟,但对于笃信道教的嘉靖帝而言,蓝道行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见徐阶把蓝道行领进来时,不顾帝王之身份,竟亲自迎了上去,“道长莅临,朕幸甚矣!”

蓝道行要拜,嘉靖帝伸手拦住了他,“道长免礼。”徐阶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这个道士虽然以鬼神唬人,但为人忠义,非欺世盗名之辈可比,只要皇上信任他,那么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嘉靖帝命人赐座,李芳从内侍那里接过茶盘,亲自给蓝道行献茶。那蓝道行虽是生平第一次面圣,但到底是世外高人,面色从容,泰然若素,接过茶杯浅尝了一口。

嘉靖帝见到蓝道行后,心情大好,微哂道:“朕自登基以来,不可谓不用心,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想借道长之法术问问上天,何以天下不治。”

天下治与不治是个大问题,它既涉及制度、民生,又涉及军事,千头万绪,而且自明初以来,许多东西已僵化,便又涉及改革问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徐阶听皇上劈头就问了这么个大问题,不由得为蓝道行担心起来,漫说是一介道士,连他也未必马上能有好的答案。

只见蓝道行放下茶杯,拿起放在桌上的拂尘,向嘉靖帝揖手道:“请皇上为贫道准备法坛,贫道扶乩请示上天。”

嘉靖帝大喜,令李芳马上准备。李芳半信半疑地看了眼徐阶,似有责怪徐阶的意思,你好歹是一朝之次辅,国家大事向来由内阁和大臣们合议决定,怎请了个道士来断国家大事?徐阶却只装作没看到。

不出多久,在李芳的指挥下,众内侍合力将法坛布置完毕。蓝道行将拂尘一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只见他身子倏地一抖,两眼往上翻了翻,那样子极像是要瞬间咽气一般,从喉咙底下发出低沉的一声呃,晃了晃头,口中呜呜作响,徐徐地抬起手,半空中拂尘倒转,抖动着往法坛的一方沙子上落去。

嘉靖帝是道教信徒,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禁紧张起来。李芳见嘉靖帝的模样,也不由得被他搞得提起心来,心想这道士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徐阶远远地站着,仰头望着法坛那边,但比起嘉靖帝和李芳,他则轻松了许多。

拂尘柄划过沙子,划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手起手落,越划越多,不消多时,沙子上出现了十分潦草的八个字,嘉靖帝辨认了许久,方才看出来是“贤不竟用,不肖不退”。看着上仙所赐的八字,嘉靖帝只觉心跳加速,生平从未如此紧张过,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问道:“敢问上仙,何谓贤,何谓肖?”

拂尘柄继续抖动,沙子上又出现了六个字:逆为贤,顺为肖。

李芳见状,暗吃一惊,给出这样的指示,他也慢慢相信此确为神仙的意思了,因为通常具体的治国之策,皆为人君所定,而神仙往往是劝人向善,抑或予人忠告。所谓逆为贤,乃是敢于直言上疏的好官,他们不顾一己之安危,不管龙颜圣心喜恶,为民请命,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赤心豪胆;所谓顺为肖,乃是指事事顺着主子的好恶,无是非观,更不管天下黎民之死活,一味媚上,实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上仙是在劝诫皇上,亲贤臣远小人,果然是明事理、有大慈悲心的神仙人物。

嘉靖帝眉头一拢,眼中多了几分忧郁,摇头叹息道:“朕非明君,枉为天子。”

“主子……”李芳见他自责,忍不住想劝他。嘉靖帝举起手示意他莫讲话,又朝蓝道行问道:“上仙明示,谁是贤,谁是不肖?”

蓝道行继续作法,须臾,沙子上出现了八字答案:贤者阶瑞,不肖严氏。

“多谢上仙明示。”嘉靖帝拜谢,而后陷入沉默。他何尝不知严氏父子贪赃枉法的事,可诚如先前他与李芳讨论的那样,人无完人,水至清则无鱼,严氏虽有过,但亦有功,这些年来,国家多舛,边事不稳,严氏父子不可谓不用心,莫非他真用错人了吗?思忖间,眼角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徐阶,此人隐而不露,胸有丘壑,不输严氏,若是让他入主内阁,可减少贪污之事,百姓亦能少受些苦。莫非上仙所指的阶瑞,是说徐阶和海瑞?

海瑞气呼呼地从巡抚衙门出来时,在观审的人群中看到了母亲谢氏,她一脸担忧,头上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的光芒。想到她千里迢迢从淳安赶来杭州,海瑞鼻孔一酸,泫然欲泣,也不管路人是否侧目,扑通跪于母亲面前,哽咽着道:“儿不孝,教阿姆担心了!”

谢氏见状,也不禁落下泪来,弯腰扶他起身,说道:“我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海瑞扶着母亲从人群中出来,因未见妻子,问道:“她去了何处?”

谢氏红着眼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惦记她!”

海瑞一惊,随即想到了母亲气从何来。藩氏率性,很多事情依着性子而为,未能顾及母亲的感受。特别是这一次,只凭陌生人的一面之词,便在衙门外大吵大闹,母亲几次阻拦,亦未能挡得了她,因此,他海瑞在淳安利用职务之便,逼迫单春芳小妾行苟且之事的流言便传开了,实在有失大体。海瑞知道她的缺点,可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缺点,恰恰是其可爱之处。海瑞见母亲生气,便道:“她做的不对之处,儿子在这里给阿姆赔罪了。”

“还在为她说话?”谢氏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语气冷冰。

海瑞暗吃一惊,他是至孝之人,不敢再说话。

“休了她,她不该在我们海家。”

谢氏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短短三字,令海瑞的脑袋嗡嗡直响,“阿姆……”

“若你舍不下也无妨。”谢氏冷冷地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该在你身边了,这就回琼山去。”

海瑞吓坏了,连忙拦在谢氏面前,“儿子知错了,就依阿姆所言。”

谢氏见儿子为难,又开始心疼起来,叹道:“儿啊,非是阿姆狠心,逼你做违心之事,海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你祖上三代,要么读书做文章,要么为官造福一方,为世人敬重,何曾有过半分出格之事?海家家风不可毁在你身上,可明白?”

“儿子明白。”海瑞低着头,道,“到了淳安,儿便休了她。”

在海瑞眼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他断事公正,绝不会因了私情偏袒任意一方。唯独在家事上,母亲便是天,她的话俨然圣旨,无论她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都是正确的,不可反驳。回了淳安后,海瑞就雷厉风行地做了两件事,一是休了藩氏,二是写奏书将浙江反腐案一五一十道出,并对嘉靖帝说,除恶务尽,反腐更当彻底,官贪一分,民便受十分的苦,淳安所谓的水患,实为官患,官患不禁,民怨难平,浙江从上到下,大部分官员,要么为官不做事,要么贪得无厌,百姓苦不堪言,若不彻底肃贪,则国无宁日。

做完这两件事后,在等待朝廷批复的这段时间里,海瑞的日子一下子清静了下来。这种清静让他感到寂寞、孤独,甚至是彷徨,他想用各种事情去填补内心的空虚,每天往修堤的地方跑,可是修堤已进入正轨,一切都井然有序,无须操心了。有时候即便是站在堤坝上,眼前还是会浮现出藩氏的身影。

在写休书的那天,藩氏大吵大闹,哭着喊着骂他,在把休书递到她手里时,她甚至还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何处负你,竟这般待我!”

海瑞没有还手,也没有争辩。他是爱她的,自她嫁入海家,她活泼率真的性子,给他如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带来了无数的欢声笑语和快乐,只是这样的快乐在海家是不被允许的,或者说在这个社会上是违制的,会引来诸多非议。他海瑞非是逍遥天下的浪子,而是位熟读儒学典籍,并以此为准则的书生,对内他必须遵守圣人学说,对外他要严格按照律法行事,唯如此,才能内外合一,这样他做的事情才会被人认可,并且以此为基石,去为老百姓、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情。

是我负了你。在藩氏打骂他的时候,海瑞暗暗地在心里说了这样一句话。对一个女人来说,被夫家休了之后,一般都会孤独终老。他海瑞不是神,或许他能拯救苍生,然唯独不能救的却是他的女人。

谢氏看在眼里,心里并非没有愧疚,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媳呢?看着儿子郁郁寡欢憔悴的样子,谢氏的心里亦不好受,便对海瑞提议说,再寻一门亲。海瑞却摇摇头,推诿道:“近些日子衙门里的事情多,过些日子再说吧。”事实上他还是放不下藩氏,容不了其他女人。

这一日,海瑞正在沿河一带修堤,听衙门里来的人说,总督府的徐渭来了。海瑞听是他来了,放下手中的工具往衙门赶。虽然说他与徐渭立场不同,但此人他还是颇为佩服的,无论徐渭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与其一叙,要比会见那些当官的有趣得多。

到了衙门口,门前的差役走上来说道:“总督府的徐渭已经走了。”

“走了?”海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以大老远来,未曾见着面便又走了呢?“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差役摇头道:“没有。”

海瑞越发奇怪,是突发急事,需要他赶回杭州去,还是另有原因?

事实上海瑞猜错了,徐渭是带着希望而来,失望而去的。他本想来跟海瑞谈一谈,行事不要过于古板,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再下定论,胡宗宪的确存在劣迹,但他对浙江的功绩更大,若将其一棍子打死,对浙江百姓而言,是祸是福?但是,当他走入衙门,听说海瑞刚刚休了妻,顿时心灰意冷,这是一个在礼与法中一丝不苟的人,休妻是守礼,从他的言行中不难看出,他是喜爱藩氏的,却依然毫不犹豫地休了她,他会为了胡宗宪放弃律法的准绳而手软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到此处,徐渭放弃了与之交谈的念头,返回杭州。

两日后,锦衣卫千户鱼效庭带着份密函找到海瑞,说是他让即刻入京。海瑞看完密函内容,眼睛一亮,道:“鱼千户稍等,容下官向家慈道个别。”向谢氏辞行后,海瑞便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在鱼效庭的保护下,直奔京师。

这场反腐战即将落幕,其结局若何,就要看此番京师之行了。海瑞坐在车里,心情不免激动,这些日子以来,不可谓不惊险,而其之难,恰恰反映了反腐之艰巨、恶势力之庞大、贪腐之猖獗,这样的势力、这样的官员,如果还容忍他们存在下去,于国于民,都是灾难。他现在知道前两天徐渭来做什么了,无非是想劝他回头,莫将事情做得太绝。然他有他的行为准则,犯了法无论轻重,就得受到制裁,所谓知行合一,每做一件事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绝不能因了私情而枉顾律法,将之当作口号,喊得凶做得少,甚至将律法当作往上爬的政治工具,如此官员,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害人不浅,他海瑞宁死也不愿当那样的官。

同时,海瑞心里也十分清楚,高拱反腐,不免有作秀的成分,甚至把他当作了一柄披荆斩棘的利剑,为其攫取政治资本。但那又如何呢?反过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高拱,来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为民请命,造福一方?

想到如今淳安沿河一带修堤工作已进入尾声,明年百姓不用再害怕受灾,想到卓有才、毛善农、房子金、单春芳等一干官商,即将被绳之以法,海瑞不由得露出了笑脸,自古邪不压正,他终将成为这场反腐战的赢家。

在海瑞动身入京的时候,严世蕃也到了杭州,他是极为聪明之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虽然平时的生活十分奢靡,但到了杭州后,令各级官员一切从简,无论是送礼还是接风宴等,一律拒绝。并且在各级官员的碰头会上一再强调,要做事,做实事,当务之急是要把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反腐案定下来,好让百姓安心,朝廷放心。紧接着严世蕃就去牢里探视了毛善农。

毛善农见到严世蕃,直如见了亲人一般,以为这下没事了,不想严世蕃郑重地对他说:“浙江官场的烂疮已经揭开了,既然捂不住,就只能刮肉疗毒,你需要把这些事都揽下来。”

毛善农一听,面无人色,没想到他也遭遇了如卓有才一样的命运,替人挡灾,心想这些罪名要是一力承担下来,让他死百回都不为过,顿时就吓瘫在地,道:“若如此,我不得千刀万剐吗?”

“不会。”严世蕃肯定地道,“只要有我和父亲在,你就不会死。”

“真……的?”毛善农半信半疑地看着严世蕃。

严世蕃知道毛善农不会相信,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能把他保下来,但尽管这已是一枚废子,在彻底被抛弃前,依然需要把他利用好,于是跟他说道:“你要明白,就算你现在都招了,以你的罪名,还是难逃一死,倒不如把希望放在我和父亲身上,还有一线生机。明白了吗?”

如此一说,毛善农明白了,严世蕃没骗他,眼下确实只有相信他们,才是唯一的出路。

翌日,在严世蕃的牵头下,联合杭州总督、巡抚、知府等三级衙门,定了毛善农的罪,并让三级衙门的负责官员,均在定案文书上签名盖印。那三级衙门的官员,除了鲁则仕外,皆是这条线上的直接受益者,自然是不得不签。而鲁则仕吃不透此案未来的走向究竟会如何,但是朝廷既然让严世蕃下来负责敲定此案,就有可能代表了皇上的意图,他尚不想去动严嵩,免得伤及根本,如果是这样的话,其他衙门都签了,他若是不签,风险太大,压力也太大,毕竟他不是海瑞,在没有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情况下,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也签了名盖了印钤。

办完这件事后,严世蕃放心了,浙江的这场反腐案至此已经结案,那毛善农虽与严家有些关系,但一则严嵩已经向皇帝禀明此事,皇上并无怪罪的意思;二则毛善农已将所有罪名揽下,再加上卓有才、房子金等一干地方官员均已落网,以及浙江各地方的水患治理情况,足以向朝廷交差了。

得到蓝道行的指点后,嘉靖帝不但没有安下心来,反而越发心神不宁,查办严嵩,势必会震动整个朝廷,是福是祸?若是不办,会影响往后的政局吗?实际上在嘉靖帝的心里,还是偏向于不去动严嵩,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清官,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即便将来让徐阶出任首辅,谁能担保他就不会贪?退一步讲,就算徐阶不贪,想象他会如海瑞一样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可是如海瑞之辈,无变通之能事,是治国之材吗?

如此反复思量,左右权衡,越发拿不定主意。徐阶知道嘉靖帝在犹豫,只要他在犹豫,那么事情就还有希望。徐阶暗中联络蓝道行,伺机再向嘉靖帝进言。

蓝道行虽是方外之人,但长年游历民间,知道百姓疾苦,明白毒瘤不除,百姓难安,答应徐阶,定除奸贼。

这一日,嘉靖帝又把蓝道行找来,本意是谈心解闷,但蓝道行矢志要除严嵩,不知不觉又聊到了国事上。嘉靖帝说道:“人之忠奸,不能只看一面。苏轼有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人亦是如此,从不同的面,可以看出其不同的地方。”

蓝道行则摇头道:“恕贫道无礼,不敢苟同皇上之言。”

嘉靖帝自是不会怪他无礼,诚心请教道:“道长有何高见,只管说来。”

蓝道行道:“人与物不同,物是静止的,而人是善变的,天下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故要将人心与静物相比较,差之千里矣。那些贪婪成性者,往往带着侥幸之心,你退一步,他们便会趁机进一步,所谓欲壑难填,便是此意。”

嘉靖帝知道他指的是严嵩,便问:“道长可否算出现在严嵩在背着朕做什么?”

“且待贫道试上一试。”蓝道行说完,又吩咐设法坛,作起法来。

想要知道别人在背后做了什么,与前一次给嘉靖帝出主意除严嵩不同,除非真有能掐会算之能事,不然说得不准便会露馅。当然,在嘉靖帝眼里,蓝道行就是位能召唤上仙的能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就代表了上仙,没有不准的道理。

蓝道行手舞足蹈地弄了会儿,脑袋一晃,半眯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嘉靖帝知道当前最重要的是浙江反腐案,看有没有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便问道:“敢问上仙,在浙江反腐案上,严嵩父子究竟做了什么?”

蓝道行冷哼一声,道:“你明知故问。此案要在毛善农身上终结,是你首肯的,如何又来问我?”

嘉靖帝汗颜不已,道:“身为一国之君,最怕国家不稳,政局动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此乃饮鸩止渴之举也。”蓝道行道,“你可知毛善农贿赂官员的数额有多少?两千余万两银子,是明初至正统年一年的财政收入,是本朝三年的赋税。富可敌国已不足以形容他们。然这些银子从何而来?要从百姓身上搜刮,这才造成了浙江年年治水、年年水患的局面。江南富庶之地,如今俨然地狱,民不聊生,谁之过也?”

嘉靖帝听得惊心动魄。蓝道行又道:“你切要明白,这只是浙江一地,本朝两京十三省,又有多少严党爪牙,他们每年贪污了多少,身为一国之君,你可知晓?除了百姓受苦之外,还有驻守边关的将士,因了朝廷国库空虚,常常领不到饷银,食不果腹,却还要强打起精神抵御外敌之骚扰,可想过他们的难处?而你呢,你只想到自己的难处,只想到除奸之不易,可否想过底层军民生不如死的样子?”

嘉靖帝听得脸色发白,半晌不知如何言语。李芳轻轻地走上去,唤了一声,嘉靖帝方才醒过神来。这时候,蓝道行又道:“严世蕃已在杭州结案,此刻他们应在庆祝胜利了,喝着酒吃着肉,觞觥往还,咸尽于欢,岂不知他们饮的是民之血,食的是民之肉,耗的是国之本也。”

嘉靖帝的冷汗涔涔直下,叹息道:“看来上仙对朕失望至极。”

蓝道行道:“你要记住,所谓修行,在于心,所谓得道,在于德,真正的修行得道,实指修心修德也,它表现在体恤民之疾苦,救万民于水火,唯人间繁华,民享安乐,你方可得道,若只顾一己之修行,非道也。”

这一番教化比之大臣苦谏,效果要强上百倍千倍,嘉靖帝是真正听到心里去了。他一直崇道修仙,却忘了根本,底下子民水深火热,即便修道之心再虔诚,也是枉然,自此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肃贪,将真正的巨贪绳之以法。

不多日,海瑞、严世蕃先后入京。嘉靖帝先是看了严世蕃呈上来的结案文书,这是意料中的事,嘉靖帝未作表态,遂传海瑞入殿。

海瑞第一次面圣,拜伏于地,口呼万岁。嘉靖帝叫他起身,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会儿,道:“你虽远在淳安,朕却常听说你,可见你非同寻常,今日见了,果然与一般的为官者不一样,从你的手和脸都能看得出来,你是吃过苦的,真正与百姓一起生活过的,了解民之疾苦,现在朕明白高拱为何会推荐你了。”

一旁的高拱听了这番话,脸上扬扬得意;严嵩父子则面无表情,如一潭死水,其实内心却不怎么平静。所谓天威难测,再加上近日宫里多了个道士,皇上会如何断,殊难预料。

海瑞躬身垂手答道:“皇上圣明,臣出生于海南琼山,乃贫瘠之地,当年会考时曾写过《治黎策》《平黎策》两篇策论。”

嘉靖帝似乎对海瑞很满意,问道:“今日上朝,你可带了什么策论?”

“带了。”海瑞果真从袖内取出一本册子,道,“不过不是策论,乃臣在淳安期间所写的《兴革条例》,恭请圣览。”

“兴革条例。”嘉靖帝念了遍那四个字,然后又瞟了眼站在旁边的几位大臣,“今天站在这里的,皆为朝之重臣,国之栋梁。朕不看了,你就说出来,一起听听你这生在民间的官,与朝中的官到底有何不同的见解。”

海瑞见嘉靖帝有意让朝中重臣听自己的政见,心生欢喜,看来皇上是知道时弊以及官员之短处的,当下暗暗地吸了口气,提高音量道:“臣自小读圣贤书,更知本朝自太祖始,便提倡节俭,然无论是臣在为官前还是为官后,看到的却是奢靡铺张,与太祖本意大相径庭。淳安本就处于山区,加上境内河流众多,每岁必遭洪灾,然臣以为,天灾并不可怕,最使人心寒的是官害。淳安穷则穷矣,每逢高官视察,或是有官员经过,迎来送往不绝,馈赠之风大行其道,少则数十两,多则上百两,本县县丞姚顺谦便是这么掉进去的。这些馈赠之银两,为官的自是不会掏自己的腰包,均来自里甲,而里甲则只有向百姓搜刮,皇上试想,百姓累年遭灾,连基本的课税都交不出,本就苦不堪言,还要承担官员的迎来送往之资,无异于把他们往死路上逼。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此等巴结之风盛行,官员总想着与上面搞好关系,早一日离开那贫瘠之地,故多不思政务,碌碌无为,过得一日是一日。淳安之水患,实为官患;官患不除,水患难绝。臣在治水之时,写下《兴革条例》,杜绝浪费,禁止巴结,期望达到治标治本之效果。”

嘉靖帝听到这些,含笑点头,颇是满意,问道:“那么效果如何?”

海瑞道:“臣上任之前,淳安官场之弊,不胜枚举,为官者不做官事,若奴才一般,只以上级官员的言行为标准,无论对错,一律迎合,于是指鹿为马、指良为盗之冤假错案不绝。在这次的反腐案中,相信皇上也看到了,为了某些人的个人私利,先是让严州通判卓有才揽罪,后又让杭州首富毛善农担下所有罪名,为的是掩盖事实,继续为恶。上层尚且如此,下层官员的行为,便可想而知了。臣到淳安后,罢撤多位碌碌碌无为之吏,严令官吏不远迎、不列席,不畏权、敢谏言,自《兴革条例》颁行之后,全县官吏再无违法行为。可惜臣人微言轻,管得了一县,管不了一州一府,至于本次反腐案弄虚作假、胁迫他人揽罪之事,须请皇上圣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嘉靖帝看了眼严氏父子,没有立即表态,道:“高拱,此案由都察院做最后的审定,若有疑义,提交三法司共同审理。”

严嵩一听这话,混浊的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寒光,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一抹恐慌。谁都知道此案是由高拱发起的,现在交给他处置,是不是意味着还要继续追究下去?

严世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奏道:“皇上,此案已经定案,乃是毛善农伙同一干官员,作奸犯科,事实俱在,还需要再审吗?”这番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说,在此之前你不是答应过我父亲,不再追查,只到毛善农为止吗?

嘉靖帝没说话,只盯着海瑞看,他此前虽没见过海瑞,但从对他的了解来看,在这种时候,海瑞应该是不会默不作声的。果然,严世蕃的话音刚落,海瑞的脸色就变了,黑色的脸涌上抹红潮,亢声道:“严侍郎觉得凭一个商人,他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目无法纪的事吗?若无官府的纵容,他能够逍遥法外至今吗?”

严世蕃那只独目中寒光一闪,露出一抹杀气,沉声道:“纵容他的官员业已落网,你还想怎样?非要弄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才肯收手吗?”

海瑞一身豪胆,浑然不顾面前与他说话的是什么人,作色道:“这时候收手,我海瑞性命不保事小,贪污未尽、百姓不安那就非同小可了!”

“海瑞。”嘉靖帝见他的矛头直指严氏父子,只差没指名道姓说严世蕃贪污,适时出声阻止,“朕已经说了,交给高拱处理,是非黑白自有公论,休在此无端理论。”

“臣遵旨!”高拱站出去,高声领旨,像是故意喊给严氏父子看的。

严嵩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脸上也毫无表情,仿佛神游物外,对御前的讨论充耳未闻。及至离开时,严世蕃叫了他一声,方才醒过神,慢腾腾地朝嘉靖帝作揖辞别。嘉靖帝看着严嵩在严世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他自弘治十八年中进士至今,已五十七年矣,可谓是三朝老臣,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耗在了江山社稷上,虽有劣迹,但也可以说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了,今已八十有二,垂暮之年,莫非真要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落个凄惨的下场吗?

想到此处,嘉靖帝不由得迭连叹息。李芳似乎猜到了主子的心思,走上前去道:“主子是在为严阁老叹息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走到这一步也是他自找的,可朕还是不舍。你看到他刚才出去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吗?想来以他的智慧,应已料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结局了。”嘉靖帝皱着眉头,眼神亦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你说严嵩不忠吗?”

李芳肯定地道:“严嵩肯定是忠于朝廷的,只是贪了一些。主子要是实在不忍心,莫杀他便是,好歹让他善终。”嘉靖帝沉默着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听见李芳的话。

从武英殿出来,严世蕃问道:“父亲怎么了?”

“要变天了。”严嵩抬起头看向天空,天色有些阴,但隐隐似有阳光透出来,使得天地间非常明朗。

嘉靖四十一年秋,轰轰烈烈的浙江反腐案结束,卓有才、韦光正、韦德正、毛善农等人被斩首,房子金、鄢懋卿革职戍边。严嵩、严世蕃被停职软禁,直至嘉靖四十三年,严世蕃以贪污、渎职等罪名被斩首,即便严嵩到刑前大哭,承认是自己教子无方,愿替其子受死,亦未能挽回严世蕃的性命。

嘉靖帝倒是真没拿严嵩治罪,许其还乡,安养天年。可严氏父子情深,他们是父子,更是官场上最佳的搭档,这些年来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严世蕃一死,严嵩便也没了活着的希望和意义,了无生趣,于嘉靖四十五年病逝。

在嘉靖四十一年,严氏停职审查期间,胡宗宪受到牵连,新任首辅徐阶授意六科给事中的言官,联名弹劾胡宗宪,说他是严氏一党,在职期间贪污数目巨大;嘉靖帝遂罢免其一切职务,押京审理。

胡宗宪到京后,嘉靖帝见了他一面,知道他不是严党,念其功在社稷,许回籍休养。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腐余波依然未止,徐阶刚任内阁首辅,未免日后被报复,不可能让一切与严氏有关之人存活于世。嘉靖四十四年,“罗文龙案”[2]事发,抄罗文龙家产时,发现胡宗宪入京时曾贿赂严世蕃,信中附有一道假拟的圣旨。

胡宗宪被押入京时,严世蕃业已自身难保,当时去求严世蕃并假拟圣旨,显然是不太可能的,奈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同年十月,胡宗宪再次被逮捕入京。十一月,因释罪无望,万念俱灰,写下“玉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后,自尽而亡。

徐渭离开总督府后,归于故里,一直郁郁寡欢。听得胡宗宪的死讯后,悲恸不止。他生性本就有些偏激,难与寻常人为伍,胡宗宪可谓是唯一赏识并重用他的知己,知己一亡,人生再无寄托处,愤而写下《自为墓志铭》,欲自尽,从墙上拔铁钉刺入耳,血流如迸,未死;以斧击头,头骨碎裂,未死;以锤击下体[3],兀然未死;后绝食,为友人所救。似乎上苍有意要捉弄这位痛失知己的秀才,求死而不得,后癫狂杀妻入狱,终年潦倒,悲苦半世。

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受吏部尚书陆光祖举荐,擢升为户部云南司主事。然而反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贪官如蚁,除之不尽,巨贪严嵩父子刚除,徐阶便露出了贪婪的面目。海瑞面对的是一场更加艰巨的反腐战役,而对高拱、张居正来说,则又是一场政治表演的机会,一个能入主内阁的绝佳时机。

或许所有的反腐,都并不是纯粹的,总是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利益。中国古代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台,周而复始,不知疲倦,而最苦的,莫过于夹在各种利益下受人鱼肉的百姓。

[1]内官监主管土木、建材、火药,及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等,又负责营造宫室、陵墓诸事,相当于宫里的工部。

[2]罗文龙是严世蕃幕宾,曾协助胡宗宪抗倭。

[3]《明史》载以椎击肾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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