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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间多良士(1/1)

第八章 世间多良士

大唐王朝堂堂首相裴炎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婉儿对此毫不在意,她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救不了他,也觉得他本来就是该死的。其实世人都明白,没有深宫里的天后的支持,谁也坐不上王朝的宰相。但裴炎借助天后的力量登上相位之后似乎把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给忘了,居然还倒行逆施,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故意找天后的麻烦,根本就是一个树立起来以供打倒的靶子——这种呆子,婉儿管他叫做读书人,读死书且死读书的那一类“读书人”。

另一方面,婉儿也的确不能支持裴炎。武家人说的是实情,无论他们各自怀的是怎样的心思,现在都被牢牢地绑在天后这一条船上,一荣共荣,一辱共辱。

但是,天后再强势、再可怕,终究是个人,而并非永生不死的神。她现在已经渐渐显出老态了,倘若有朝一日她不在了,那么武氏家族的覆灭就是她上官婉儿的覆灭,而且绝无退路。

“值得么?”

她在内心里暗暗问自己。

这个夜晚,洛阳城沉浸在氤氲的酒气和欢笑的歌声当中。古老的城池在这些声浪中沉浮,仿佛随时会醒来,也仿佛就此长醉不醒。

婉儿上得马车的时候已经醺醺然了。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酒后说过些什么话,直到上官西半推半抱地把她塞进马车。在静谧的香气里,马车缓缓穿过整个宫城,载着她回到自己的寓所。

第二天醒来,婉儿的头还有些昏沉,隐隐感觉疼痛。这一日她都没有出去理政,也没有去朝见天后武曌。她倒是打发了贴身侍女上官风去打探消息,传回来的讯息是:千万不要来,白马寺薛住持正在天后这里。

于是婉儿翻了个身,继续大睡特睡。她想,天后也真不是凡人,先帝李治的尸骨还没葬到乾陵里去,她就把薛怀义招进宫中了。

薛怀义和天后武曌之间的暧昧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只不过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而已。稗官野史里往往渲染薛怀义的“家伙”如何强壮,如何弄得女人欲仙欲死……儒生们却总是兴味盎然地传说薛怀义和天后年轻时的青梅竹马,仿佛他们的重逢缘于一段伟大的爱情。

其实婉儿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薛怀义今年才四十岁,而天后已经六十了,足以当得薛怀义的母亲。至于情欲,六十岁的天后也未必如何贪得无厌,只不过她的做法的确肆无忌惮,像之前所有天后的典型作风一样。其实当婉儿抱着枕头在床上无聊地滚来滚去的时候,她很能理解一个女人年华垂暮时的寂寞心情。

说起爱情……婉儿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始终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稗官野史之中经常有些涉于风韵的故事,婉儿捡出来看了,却也觉得平平无奇。她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女孩子,所以有时很悲观地想自己恐怕一生都不会再拥有爱情了。

爱情,就是那种像瓷器一般轻盈易碎的小东西,它应当是那些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一辈子都不敢抬头的贵家女孩子才堪拥有的东西。她们即使是衣服被烧着了也会仪态优雅不失风度,但是见到一只活老鼠就会马上尖叫着跳到桌子上去。

“无聊!”婉儿想,慵懒地微笑。

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再是那样的女孩子了。这四年来婉儿批复过无数的奏章,其中甚至已经包括了刑名和军务。她知道自己有时一笔写下去,会使得不知多少颗人头落地,在梦魇里那些人头腐朽成的白骨骷髅有时候拼成一堵墙,有时候垒成一座城,她对此早已漠然。反过来想,将这一切都归责于她也是不公平的,她也不过是组成王朝机器的无限个环节中的一环。

“既然天后都不在乎……”她想。

武三思对婉儿有一些觊觎。这一点婉儿很清楚,从内心来说,她也并不特别拒绝这种觊觎,这会令她的虚荣心有一丝满足。

平心而论,武三思并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他很有魅力。他神气而灵活的眼神为他在洛阳城的女人圈里赢得了不错的声望,他也不太掩饰自己风流的个性。这一点与武承嗣不同,武承嗣对情欲的要求可能未必下于武三思,但他在公开场合总是一副苦行僧做派。他孜孜不倦地接近天后,一心一意想借天后的手使自己称王封爵,乃至更高,相比之下,武三思要可爱多了。

薛怀义则是另一类型。

婉儿见过薛怀义,只是接触不多,她本能的和这个天后的禁脔保持着距离。薛怀义这个名字是天后赐给他的,并且让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认他做叔叔。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薛绍和薛怀义完全是两个风格,薛怀义很强壮,憨直,大鼻子方脸,并不英俊。他的憨直据说并非伪装而是真正出乎本性,婉儿相信这一点,因为,即使他曲意伪装也逃不过天后的眼睛;而且,天后在长达六十年的生命中所交接应对的几乎无一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即使像李显这样浑浑噩噩的人,他的门人宾客里也必然有些才智超卓之士,只是他分辨不出,也不能用而已。

长期生活在勾心斗角之中,整日里依靠揣测别人的心思过日子的人,总是希望近身的人越简单越好,所以,天后现在喜欢朴实憨厚的人。

但无论是武三思、薛怀义还是薛绍,婉儿都不喜欢。她沉沉睡去的时候隐约意识到自己是有一个喜欢的人的。那个人有着英伟的容貌,他微笑着贴近她,呼吸可闻,嘘出的热气在冬日的离宫凝成白雾。

“贤……”终于,她喃喃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但这个人已经死了。李显因为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谋主而失去了皇位,但李贤却是因为身边得力谋主的邪恶而失去了皇位,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婉儿不喜欢赵道生,不喜欢那个总是仿佛带着一张假面具的太子妃,她甚至不喜欢太子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喜欢太子!

然而她亲手写下了废黜他的诏书。

但他在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曾经亲口对她说:“这个时候,很开心你能来看我。”

婉儿在睡梦之中泪流满面。在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因一个男人泪流满面。

这年九月,太宗朝名将李绩的孙子徐敬业起兵谋反,矛头直指天后武曌。

李绩本名徐绩,李唐肇建之际因有殊功而赐姓为李。徐敬业则改回了本来的姓氏。他在李唐王朝中虽是功臣之后,仍属位卑职小,号召力有限,所以这场谋反的规模也就并不很大。天后武曌调集雄兵,镇压包抄,叛乱迅速便被敕平下去。徐敬业不知所终,传闻已经逃亡入海。

对这个人,武曌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反倒是有一个随同徐敬业谋反的文士名唤骆宾王的,写了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引起了她的关注。这篇文章一直流传进宫里,武曌歪在床榻上,命婉儿读给她听。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婉儿读着读着,声音渐小下去——以下的词语触目惊心,每句话都可以令骆宾王的全家遭受族诛。

“怎么?”天后武曌意识到了婉儿的异样,“不要紧,读下去。”

婉儿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往下读,“……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起来,已显老态的面容突然焕发出少有的活力与生气,“这样的牙疼咒,真是书生造反。往下念!”

婉儿便再念下去。但是当她念到其中一句的时候,天后摆了摆手。

婉儿停住了。她以为天后没有听清,但随即知道不是。只听天后武曌喃喃地默念着那一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天后摇摇头,婉儿将那篇《讨武曌檄》恭敬地放在她的手边,她却没有再看。良久,她才淡淡地说:“有这样的人才而不能用,是宰相的失职。”

她饱满的精神随之低落下来。婉儿告退离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武曌用苍老的声音低声念诵:“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那一瞬间婉儿想起李贤,她相信武曌其实也在想念着李贤。

其实徐敬业和骆宾王的起兵本身无足挂齿,但他们知道自己官卑职小,难以号召,于是打出了废太子李贤的旗号。婉儿立即严令彻查,最后证明不过是假以惑众的把戏,李贤是真的死了,但当初贬斥李贤面不改色的天后武曌却在听到骆宾王那句话时深深地感伤了。

时隔多年,婉儿已经明白,其实李贤的被废和最终死去并不是因为他杀了明崇俨,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明崇俨早在之前就预言到了自己的死期。大唐第一术士的死亡或者从根本上就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最终将太子李贤套了进去。他是那样的英武而狂傲,如果不是明崇俨一案中断了他的人生,数年之后他必将不可避免地成为皇帝,而后不可避免地将权力从天后武曌手里夺走,母子全甚至会兵戎相见!

就此而言,明崇俨实际上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保全了天后。

婉儿对徐敬业的起兵迷惑不解,有时她甚至怀疑徐敬业是否也如明崇俨一样,实际上是天后的棋子。他的叛乱除了忠义可嘉之外,计划一塌糊涂。不但没有成为轰轰烈烈的李唐王族忠臣义士反抗天后的战争序曲,反而被天后和朝廷趁乱各个击破,还带进去了好些李唐王族。

然而在庙堂之上,倒霉的则是裴炎。他被加以“勾结叛党徐敬业,图谋不轨”的罪名被下狱严审,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的部属则在一旁煽风点火。武氏族中对付裴炎的计划已经蓄谋良久,文武大臣们的求情书和谏表丝毫不能动摇天后拿掉裴炎的决心。王朝的首相仅仅挺了十天就被斩下首级,速度之快令世人侧目。

“裴炎完了。”有人说。

“不!是李唐王朝完了。”婉儿在心中反驳。

薛怀义在内宫中一直呆了十多天,天后武曌也一连十多天不理朝政。十多天以后,再度见到武曌的人们都惊叹于她的容光焕发、精力旺盛。武曌似乎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找回了她几已衰败的生命的光彩,她以饱满的热情全力处理堆积在面前的政事和军务。

婉儿昼夜不停地跟在她身后,累得自己都睁不开眼睛,她暗自吃惊比自己年长四十岁的天后为什么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促狭的宫女们将其归结为薛怀义的房中术,但婉儿后来想通了——天后是将自己内心中的痛苦和矛盾一股脑地通过政务倾泻出来。

这一时期,有一个问题渐渐被婉儿正视并重视起来,那就是她的权力结构。

婉儿现在是庙堂之上除太平公主之外唯一的天后武曌的全权代表,可以说很有权力,甚至可以说是朝廷中威权最重的几个人之一。所以,即使位高权重如武家兄弟等,凡有大事也不敢绕开她。但另一方面,朝廷中威权最重的那些人里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权力结构是不完全的,她缺乏有力的臂助。

如果说在内廷里好歹还有母亲郑氏,还有“西风残照”四大贴身侍女,那么在庙堂上她没有一个自己的私人。她和太平公主,和武承嗣以及武三思的关系都很好,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属臣们都会礼敬婉儿三分。婉儿倘若使唤他们去做什么事,他们一般都会听命,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自上而下的关系。他们并不是她的下属,一旦婉儿和其中任何一方关系交恶,她就会失去这一方自上而下的所有资源——这局面使得她对权力的依赖比任何人更明显。

尽管无论太平公主抑或武氏兄弟归根结底都是借天后的威权行事,但只有婉儿自己一旦失去天后的庇护就会立即倒台。

“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婉儿对自己说,“不然我永生永世都只能依附在他人脚下。”

可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婉儿沮丧地发现,自己这个天后秉笔掌书记即使在内廷之中都没有直接的下属。她们虽然没人敢不听她的话,但论起职衔来其实都不归她管辖,她真正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想,天后武曌一开始不也是这种处境吗?最后她是怎样在庙堂中树立起自己的权威的呢?

早在高宗李治健在的最后几年里,朝政的实际运转就已经都转移到了天后的手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是最敏感且最缺乏立场的。权力中心在哪里,他们就会自然依附向哪里。太子监国时,内廷一时无事可做的尴尬场面婉儿还清晰记得。

然而在把持住权力之后,必须加以巩固,那就意味着要有自己的班底,由这些人来分散掌管着庙堂上的种种权力,使得体系上下贯通,如常山之蛇那样首尾相应。

这个班底的成员,无非是亲族、故旧、仆属三类。对天后武曌而言,她的亲族是本宗的武氏宗族以及亲族李氏。倘若是在其他的场合,这两个氏族都可以因亲眷关系而统一在天后武曌周围。但武曌的用意既在于兴武灭李,那么李氏宗亲就不再会是盟友而是敌人。因此天后只能更大力度的提升武氏亲族来对抗之。天后幼年入宫,数十余年来不履外土,故旧是很难有的了。勉强说来,或者只有明崇俨和宋昭华两个人和天后是半臣半友,至于仆属,婉儿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不得不和武氏兄弟沆瀣一气,也正是因为他们共同附属于天后武曌的关系。

眼下,除巩固自我权力之外,便应竭力扫除异己,天后武曌正在这么做。

想到这里,婉儿不禁悲哀起来:她的一切都是依附天后而生的,设若天后不在了,婉儿将是最先被击倒的那个;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宗族可以求得庇护。

“也许我真的一生都只能做一个附庸。”

婉儿无可奈何地笑笑。

然而没多久,这个僵局就被打破了。

那是一场世家巨族举办的盛会。会中照例公卿满座。婉儿也在被邀之列。她在堂中东看看,西看看,正举着杯盏,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轩敞而洒脱的男子,独居一座,正自斟自饮。他已经稍微上了点年纪,但那反而更给他增添了成熟的风度了。婉儿端着酒盏笑眯眯地走过去,径直坐在那人身边。

“先生,好久不见,还记得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罢?”

前习艺馆学士韦承庆愕然转过头来。

习艺馆就是在这时重新被纳入婉儿的考量之内的。它本来只在婉儿的头脑中一瞬即逝,因为她似乎本能地拒绝记忆这个地方——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萧璟在四年前死在被她利用同时也抛弃了她的上官羲手里,而杜若兰同样在废太子之变中神秘地消失了。而比她更神秘的女学士宋昭华,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之前淘汰的十位学生,婉儿始终都没有关注过她们的下落。但当她在酒会中偶遇韦承庆时,她忽然意识到这段记忆也许还可以再用一用。

韦承庆这一年四十多岁。高宗李治逝世之后他仕途并不平坦,在此遇到婉儿也令他很意外。

“啊,上官姑娘!”他说,“自然认得。只是小可近来每在外任迁延,始终无缘专程拜见。”他礼貌地举起酒盏。

婉儿心里一动:“就是你了!”但外表丝毫不露,笑吟吟地与韦承庆对饮。事后婉儿经常想,这次偶遇可能是上天有意垂怜她的机会。以当时的状况,婉儿几乎找不到比韦承庆更合适的人,既与自己颇有渊源,又有求于己。

韦承庆那时正在失意。朝政变换之后,他在庙堂之上已无人提携,又拉不下脸面去攀附武氏兄弟。直到昔年艺文馆里的女学生,今日权动朝野的上官姑娘忽然现身,于他也是得其所衷。

这时的韦承庆和婉儿自也大非五年之前可比了,尽管他们在相逢的一刹那之间就同时意识到了彼此联手的有利性,却都不露声色。

“要成此事,还需要一个人。”

数日之后,静室之中韦承庆说。

“嗯,”婉儿点头,“苏味道先生。便请韦先生代为延请。”

韦承庆和苏味道这两个习艺馆时期的老师此后便成为了婉儿的臂助。这是婉儿一生中第一次尝试将权力延伸出宫廷。

苏味道和韦承庆都有一定的勋臣世家背景,有便于他们分别在自己的圈子里发挥影响。尽管他们和婉儿的联盟起初十分脆弱而未经考验,但婉儿详查过两人的仕途记录,发现他们无论出身资历还是与天后武曌的关系其实都不差,不然也不会被择选为习艺馆的教师,然而近年来两人仕途却很是蹉跎。

婉儿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所谓的“欲扬先抑”了。

官场之中有许多这样类似的规矩,一般因人而异。倘若上司认为这个部属德才兼备堪为大用,往往会有意控制他们的升迁速度,使他们的心态始终平和。相反,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人,将来出问题的几率反而很大。因此倘若人才过于优秀,有时也会压一压,以备将来进步。若是这个臣子彼时地位已高,升迁空间甚小,上司有时甚至会故意找个小错借机将他们贬斥,以便下一任上司就位之时再将他们拔擢起来。以免他们功高震主。

这自然也取决于被压抑者的态度。这种欲扬先抑事先是绝不会泄露给被压抑者本人知道的,因此这也是一个考验。部属倘若禁不住这个考验,进而心怀异志,上司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剔除。那时候假贬斥就变成了真贬斥,永世不得翻身。有些部属始终不明白,上司其实是不缺人用的,越是显赫的职位,所吸引的才智之士就越多;恃才傲物非但不能取得上司的特别瞩目,更很容易适得其反——上司不要天才,只需要他认为合适的人。

理清此节,以下便顺理成章。

此时吏部尚书韦待价刚从营造乾陵任上升过来,是天后武曌的亲厚之臣,自然知道婉儿在天后心目中的分量,丝毫不敢违拗婉儿的意思。不消多久,韦承庆和苏味道就被双双升转为中书省凤阁舍人——这是靠近中枢的清贵之职,大唐数名宰相之前就曾历任此职,韦承庆和苏味道自然掂得出其中分量。他俩心里感念婉儿擢拔之恩,此后也就甘心担任婉儿谋主。

另一方面,婉儿的母亲郑氏的身份越发水涨船高。随着女儿权势的不断增大,她隐然成为洛阳城中身份高贵的夫人之一。女儿的事,她自然义不容辞,于是郑氏就每天假借四处游玩,替女儿物色可以为臂助的人选。

习艺馆中十个女学生这时几乎都已嫁了人。以她们昔日门第,所择夫婿自然也均无一庸流。郑氏和上官婉儿在庙堂上的分量她们也都心中有数。见庙堂政局混乱,志向高洁,决心敬而远之的固然有之,但更多的都是借机加意款待优容。

婉儿就这样透过郑氏每天马不停蹄地造访闺门,而渐渐串联起了一批有意向她靠拢的朝中贵妇。这些人自知攀不上太平公主那等身份的人,婉儿既然有意招抚,她们也就乐得退而求其次。

这样到了垂拱元年的秋天,婉儿审视自身,已经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小班底了。这个班底论规模虽然绝不足以与太平公主府、武氏兄弟相比较。但对自己而言,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兵强马壮。

这时天后武曌仍然临朝称制。她高坐于金銮宝殿之上代替皇帝接受文武朝拜,处理政务。而婉儿作为天后唯一的书记官在金殿之上也有一个小小座位。座位虽小,却因距离天后的至近而俨然拥有无限权威,位列所有百官之前。

韦承庆和苏味道这时也已崭露头角。婉儿以习艺馆中旧同学为核心的夫人党在洛阳城中也已有了点小小影响,她对自己班底的发展很是满意。垂拱元年冬天,她借给母亲郑氏祝寿之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夫人党全力支援,盛会分外热闹。洛阳城中公卿贵戚无不应命而至,规模之盛令天后武曌本人都不禁瞩目。

但婉儿十分清楚,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虚荣。尽管对她来说这种虚荣也是不能不有的。然而最根本的权力她目前还涉及不到,将苏、韦二人提拔到目前这个地步已是她的极限,再晋上去就需要天后亲自定夺,足以影响她的判断的只有太平公主和武氏兄弟三个人,连大唐王朝实际的皇帝李旦都只能无奈旁观。

婉儿本人虽然也能在天后和太平或武氏兄弟的讨论中插几句话。但她知道没有人会重视她的意见的,她所依仗的不过是天后宠信,但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个的圣眷都比她高。

武氏兄弟起初进洛阳城时,还需借她之力与天后武曌往复沟通。但他们毕竟是天后的至亲族侄,天后武曌苦费心力将他们调进王都之中,本意就是要让他们在庙堂中扎下武家坚实的基础。她在他们身上寄予的希望远远超过婉儿,所以不久之后他们就再不需要借重婉儿了。武承嗣和武三思还好,武氏族中下一代人物竟有人连婉儿都不放在眼里。

婉儿被迫寻找更强大的盟友。

庐陵王李显幽居在狭窄的房陵城里,每天望着四堵高墙上流动的天空怏怏度日。这个男人的身形在来到房陵之后更加迅速走样,渐渐变得臃肿不堪。但他其实既不心宽,也不暴饮暴食。非但如此,他对饮食方面极其谨慎。

他还记得李氏皇族中的前人被贬谪之后自己每天亲手炊食,结果还是被毒死了。曾经的皇帝有时精神陷于惶恐,看见哪个披甲执戈的卫士都疑心是刺客。倘若不是过于缺乏勇气以及他夫人韦氏的极力安慰,庐陵王李显早就已经自杀成功了,但后来他终于习惯了这种恬和的无欲无求的生活。只有每年除夕,快马专程送来婉儿专门给他和王妃韦氏精心准备的礼物时,李显才会悠然回想起那些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华生活、他把那些记忆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儿女们听,他们都说他骗人,李显也只能苦笑。

或者有时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庐陵王李显抚摸着千里之外婉儿的礼物,低声地念诵:

“苟富贵,毋相忘!”

而这时在洛阳城里婉儿已经和武三思打成一团,如胶似漆了。她所以选择武三思,是因为他总算是武氏族中她唯一看得过眼的人,而她和她微小的集团倘若不联合上日渐强盛的武氏宗族,最终只有覆灭一途。这一点苏味道看出来了,却不跟婉儿说;韦承庆看出来了,也不跟婉儿说;甚至婉儿的母亲郑氏也看出来了。她默默地看着日渐瘦削下去的女儿,不忍心说。

而婉儿其实比他们看出得都早。

婉儿这一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她长在宫中二十一年,然而至今都未曾嫁人。以她的身份,要嫁只能是嫁与皇帝。但大唐的皇帝独居在偏殿里,处境并不比他幽居在房陵的兄弟好到哪里去。洛阳深远的宫城像一头张着大嘴欲待吞噬的猛兽,而皇帝本人在这宫城之中不过是不起眼的一隅。他娶不起她,天后武曌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把婉儿指给皇帝的意思,所以婉儿是自由的。在盛唐的时代这样自由的女子好像一阵风,她可以轻松地、了无痕迹地顷刻掠过整座城池。

况且,婉儿知道武三思一直暗暗对自己垂涎三尺。

大唐垂拱二年夏末秋初的那个傍晚,婉儿坐在湖边怔怔凝视落日,直到那轮日轮终于沉没到地影之下,四周一时俱暗。婉儿缓慢地褪去自己的衣衫,而后无声地滑入水里。纯洁而优美的胴体在暮色里潋滟着水面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气,深深地向下潜去,直到周围压力越来越大,四下里归于黑暗。

她在黑暗而寒冷的湖水里大声哭泣,觉得自己好可怜!即使已经权倾朝野,其实真正一无所有。她的泪水消散在湖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沉入水中,希望可以永不起来,最后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水底大喊:

“李贤——”

第二天,她就将自己送给了武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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