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镜中身（四）（1/1）

“牧师开群体驱散，留紧急回复技能，其他人专注输出——”

圣洁白光如水滴落入湖面带起的涟漪泛开，拘禁标记霎时归零，随着全场气浪攻击又上浮两层，多束技能打在boss体表，飘起对应的伤害数值。

“老鼠、烦人的老鼠。”

看管者眼白渐渐为青黑占据，浑身肌肉虬扎鼓胀：“把你们碾碎，砌进泥里......”

简洁的铁钩挥砍令梨白损失大半管血条，意味着团队抵达通关极限时间。

Boss‘杀心沸腾’被动完全激活，陷入诅咒接管躯体的狂暴状态。

术士低声下达了几句指令，没能起到像样的抵抗，所有玩家被震地技能清出场地。

这是团队第二次挑战。

依赖盾甲战士对点名技的拆解掌握，他们顺利来到最后一次，也是最难的一次，boss10%血量触发的全场诅咒阶段，并成功度过，看管者最终剩余生命值为9.3%。

无论哪方面看都属于及格线以上的成绩......可第一次挑战剩余生命值为7.7%。

成员们依次回到场地中央，习惯性落在后方的海水变蓝却发现某人没有跟上。

他半转身体，看向站在昏暗通道里的术士：“怎、怎么了？”

一路上试图与同职业猎人大神打好关系的林间幽灵也注意到这边：“指挥？”

长奚看见越来越多的面孔转过来，似乎谁会错了意，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

“......指挥，是我们没发挥好，再试几次吧，感觉有机会的。”

“我们这帮人，头特别铁，不怕在副本里连跪，指挥你说怎么打，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马上改，要是觉得太笨了教不会，你随便骂两句出出气都行。”

身旁的人连声应和：“对、对，昨天开10级试炼本，那boss还没这个难，都卡了我们十多个小时呢。”

就像淡颜描述里，荒野营地第二个boss，刚开始只差百分之三血量，打着打着，反而离这条最初就能达到的标准越来越远。

找不出原由的绕圈、退后，会消磨团队的斗志与状态。

到目前为止，术士没有从这支团队身上看见颓势，大约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重新拾起了信任。

对她的信任，对团队本身实力的信任。

“历久弥坚。”

长奚忽然看向人群中的盗贼：“为什么你在73%血量的时候留手了？”

盗贼明显怔住片刻：“......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

历久弥坚用大拇指摩挲匕首边缘，这是他表达迟疑的下意识举动：

“我看见周围...馄饨，就玩战士那小子，还有幽灵、静谧，很多人状态都很残，担心马上进全场诅咒阶段，血量回转不过来。”

长奚轻微颔首，表示知晓。

“因为你放慢了输出节奏，有8名输出跟着你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接下来这一次战斗，我想请你在旁督战。”

她伸出手指向左侧十码位置，那里将在团队开启boss战后，被升起的空气墙隔绝在外。

这是......什么意思？

正值缺乏输出的紧要关头，还要把团队排名第二的输出赶走吗？

说得好听是督战，和放逐有什么区别？

历久弥坚不清楚术士是否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表达不满信号：“......不用留手的话，只需要吩咐一声就好了，我无条件听从指挥。”

术士指向侧方的动作没有收回：“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两人之间仿佛存在无形的角力，直到盗贼咬牙让步，退至空气墙外站定。

似乎有成员想说些什么，可boss已经开了，他们只能沉下心来，先专注面对暴虐可怖的看管者。

有时个体只是集体中的螺丝......哪怕不愿意看见这一幕，它也切实发生在眼前。

分明缺少一位输出，副本仍在平稳推进，尤其这支团队暂时拥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寥寥数语拧紧了所有人的心神。

有那么一瞬间，历久弥坚甚至冒出移开视线的念头。

眼睁睁看着团队成员们奋力攻坚，自己却被排除在外的滋味绝不好受。

可他发现刻意的回避比起坦然的直面更让人煎熬，他并不能做到放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团队不管。

盗贼的目光最终落在人群后方的术士身上。

你究竟想向我证明什么呢？

结束荒野营地副本的开荒后，成员们的状态他看在眼里，却不知道怎么去改善。苦恼一整晚没怎么睡着的事，术士出现后只用两场指挥解决。

他认可对方的好意，认可对方的实力，认可对方给团队带来的正面影响......不然以他的性格，只会在对方提出要求的瞬间，与其爆发激烈争吵。

看管者血量即将降至70%，触发第一次全场诅咒。

与他此前观察一致，团队总体状态并不健康，个别成员甚至因为刚结算完拘禁层数，生命值仅20%出头，这点血线只要被全场伤害刮蹭一下就会倒地。

然而术士丝毫没有放缓步调的意图，她甚至要求牧师释放单体驱散技能。

Boss的呼吸声变得沉闷，看不见的巨浪开始拍向团队所在位置。

历久弥坚意外地发现，那点血量其实很安全，扛过看管者两次全场攻击反而呈拔升态势。

他思索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是光明祝福对‘虚弱’目标提供的额外韧性，以及圣骑士主动给残血队友挂上的分担伤害。

团队里三个圣骑玩家的确有类似习惯，他没想到初来乍到的术士连这些细枝末节都会留意。

精彩的......指挥。

了解boss机制，了解玩家技能，也了解手底下的团队成员。

或许是维持旁观太久的缘故，历久弥坚紧绷的心态逐渐放松。他恍然意识到，盗贼职业需要近身与boss搏斗，自己很少站在这个角度，堪称悠闲地品味团队成员的每个表情。

水星沉底恨不得与boss隔开八丈远，发现技能朝向改变，立马如惊弓之鸟蹦跶起来。

......他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7级玩家对英雄本的首要贡献是保证存活，输出可以慢慢混。

重剑战士身板偏硬，拥有一定渴血转化的回复手段，不像脆皮职业对拘禁结算那么惧怕。淡颜每次远离看管者都慢半拍，她希冀用这种方式多薅些输出，好减轻团队的压力。

路人玩家果然不太靠谱吧......这个叫别报警的家伙，盗贼怎么能玩得这么猥琐？

历久弥坚甚至发现了长奚的小动作。

术士计数时不自觉轻点对应的手指，比如四层拘禁的成员增加就点一下无名指。

她还会开启技能，大约是眼睛部位的鉴定技能，因为眼睛在发光，好确定某名玩家的状态栏。

10%血量来临的时机比历久弥坚想象得要快。

但还不够......全场诅咒期间优先保命为主，输出难以继续，而结束诅咒后，boss狂暴在即。

剩余4.3%生命值，如果他不曾被术士要求站在空气墙外，这是团队与通关希望最为接近的一次挑战。

盗贼久违地感到懊悔。

他想，他明白术士想让他看到什么了......他不应该私自做出判断。

可这样的代价是否太过沉重，要拉上全团努力化为空谈？

看管者扭曲的面容好似恶魔具象化，恶臭、腥燥味儿近乎凝滞，地底沦为行刑场，周身气体仿佛是固态的溶胶，让人一瞬间忘记如何挣脱。

前两次，团队为这种末日降临的氛围所摄，半个恍神的功夫便迎来退场。

“起跳！”长奚高声喝道。

完全是boss多次震地技能训练出来的反应，他们躲过第一波亡命陷阱。

“轮流挂抵御之手给梨白，祛病好了就交，最后一个赞美诗，留单体急回技能。”

主T血量急速下跌，最多再扛三下，这座纸牌搭建而成的房屋倾塌近在眼前。

“苦路独行准备，牧师锁头治疗，所有状态增益给，清零威胁值。”

术士传达技能释放语气一成不变，她的镇定感染了其他人。

“牺牲。”

圣骑士单膝跪地，银剑刺入地面，绽放出浑厚金光，所有成员体表浮现出一只紧握的拳头图案。

神圣牺牲，特殊守护类稀有技能，又称‘小牺牲’。圣骑士玩家牺牲自己，分担团队成员受到30%的伤害，自身血量降低至20%以下时退出该状态。

唯一生效，全团共享冷却时长3小时。

苦路独行高达1350点的生命值剧烈起伏。

快速治疗、战时回复、哀悼词，以及他自身用奉献转化的道标，茫茫多治疗技能企图拽住这条纤细的蛛丝，然而也不过多坚持十余秒。

锁链穿刺，铁钩劈砍，以及一记震地攻击，圣骑士不得已退出牺牲，这已经是他能为团队争取到的全部窗口。

长奚不再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该做什么。

输出，唯有输出。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刻度于此拉长。

梨白倒T前最后一刻，再次打出了完美招架，挡住可能横扫到身旁队友的技能。她完成的远比长奚要求她做到的要多得多。

苦路独行连叠三次审判、正义愤怒、盾击接过仇恨。

但他其实已经失去承担伤害的能力，只是尽可能将boss带去更角落，远离团队成员。

最后1.6%。

术士从看管者熟悉的动作中，分辨出锁链甩动的方向，那是输出排名前五的玩家。扔出燃烧瓶抢伤害的动作一停，她取消施法，翻滚上前用角色体积接下锁链。

失去盾甲战士的招架后，这个技能成了点名即死的断头台。

她的输出大多为持续扣血，哪怕阵亡后也会继续跳一段时间伤害数字，冷却不够叠加新的腐蚀术层数，不如替换其他人。

锁链拖拽与铁钩处决的流程走得很快，深红溅起之前，视野便灰暗下去，大约裁决也害怕给玩家留下心理阴影。

1.3%。

残酷生存法则犹如海底潜伏的狡鲨，尝过血气滋味后，连续点名开始了。

她的行为仿佛变成一条引信，提醒其他人争取时间的全新方式。

自觉失去作用的牧师们主动上前接技能，然后倒下，像一条条风吹过的麦秆。

剩余玩家朝海水变蓝前方围拢，要保住团队最大的输出位。

盗贼只觉脚底被地面粘住了，半点不能移动。

我们......我们原来是这样一个团队。

我们刚进入游戏的时候，面对许许多多的、从未见过的怪物，就是这样配合的，什么时候不是了呢？

猎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技能冷却完毕的瞬间，他切换短弩，瞄准了铁钩与看管者手臂的连接处。

精准、精准，还是精准！

一连串带着十字标记的伤害数值清空boss最后0.7%血量。

海水变蓝这个名字背后的输出占比来到13.9%。

大家从地上复活爬起的时候甚至没忍住发出一句欢呼，倏地僵住了，他们想起坚哥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作战。

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们在没有坚哥的场合反而发挥更佳？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还有那失败的数十次荒野营地——

盗贼穿过人群，大跨步向术士走来：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做多余的事……但那个人，他的指挥不如你。”

“他对副本机制没有基本的了解，经常做出错误的判断，他还经常把我们的队员放在进退两难的位置，一旦出错就向我们问责，我......”

历久弥坚在长奚清透而坦荡，仿佛可以看穿人心的目光下变得哑然。

他想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推卸责任？但我从未想破坏你的指挥......这一切只是，遗留下来，不应存在的，惯性使然。

“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相信你做出的判断比那位指挥更准确，我也相信，如果是你处在他的位置，会比他完成得更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术士问，“一支团队里不需要两个声音？”

“哪怕他是个拙劣的指挥，以你们团队的硬性实力，碰壁失败一次，两次，甚至十次，荒野营地试炼难度也不应该成为阻碍。”

历久弥坚尝试从面前这双眼睛里，找出些暗藏的，无法言明的想法，但他失败了。

这样的人是面镜子，你越注视她，越在她身上照见自己。

他有些局促地别开眼，望见一张张担忧的脸，急于维护他又觉得对方也是自己人，左右为难的脸。

......这些人，都是给予他无条件信任，也关心着他的人。

每个成员身上的装备，起码有一半是他亲手从副本里一件件打出来搭配。

他能记起每个人从分不清技能到自称大手子的过程。

其实非常，非常难堪。

发现团队没有他会更好的时候。难堪之下又出现羞愧。

看到队友无故被指责的时候，他太着急了，争执欲、反驳欲，化作非要与雾中亭一行人分出高下的念头。

但似乎那些隔阂撕裂了精英团，也撕裂了他们内部。

术士专程提及那八名成员跟随他做出同样的举动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无意识的行为，会给团队带去如此巨大的影响。

可不知情能脱开责任吗？

不能。

我们准备那么久，苦练配合那么久，不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

“......是我的错。”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