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悲鸣久绕梁(1/1)
高帝九年这一夏,汉家内外无事,刘邦细思登基以来天下事,惶惑益多,知理政不能仅凭小技,每每便欲向儒生讨教。环顾海内,名儒凋零,身边唯余陆贾一人可供顾问。于是,常召陆贾至近旁,问东问西。
那陆贾素来自负才高,自以为不输于勋臣郦食其,然自投汉以来,不过是刘邦座上一清客,偶或出使诸侯国而已,其功远不及郦生。此次有了可以建言的身份,也就乐于在刘邦近旁,说《诗》道《书》。
岂知刘邦素昔所闻,总不外陈平的奇诡之计,对大道至理总还是隔阂,勉强忍了几回,已不耐烦之至。
这日,陆贾在朝会上,又论起《诗》《书》之类来,滔滔皆是“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不拆不副,无菑无害”,等等。刘邦闻之甚恶,终忍不住大怒,指着陆贾鼻子骂道:“你老子我是在马上得的天下,与《诗》《书》有何干?朝议均是燃眉急事,最烦你这等人啰唣。‘生民如何’?我倒是想问你如何?杀鸡都杀不来的儒生,你知道该如何吗?”
陆贾不服,亢声道:“在马上得之,难道可在马上治之乎?汤武革命,是为逆取,然也只能顺守之。此乃何故?文武并用,方为长久之术也。往昔吴王夫差、晋大夫智伯,恃武而亡;暴秦只重刑法而不知变通,终是亡国灭族。倘使秦并天下之后,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又从何处可得这天下?”
刘邦一时语塞,转念想了一想,夫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操弄文武之道,恰是己之所短,不觉便有惭色,叹了一声:“陆生到底是大才,朕腹中之学问,远远不及了。请先生为我著文,将那秦所以失天下、我所以得天下之缘故,兼及古来成败之理,统统写来,我要好好领教。”
陆贾领命道:“臣实无大才,唯知食鱼易而烹鱼难。故万不敢近庖厨,作那烹鱼之痴想。今受命作旁观者文,当勉力为之。”
刘邦笑道:“又来了,你个迂夫子!”
之后数月间,陆贾遵刘邦之命,文思如涌,试论秦汉得失,及春秋以来各国治乱之缘由,陆续写成了十二篇。每成一篇,即上奏刘邦。刘邦每于辍朝之暇,便捧读陆贾文,往往读至夜半。每看毕一篇,必慨叹连连,拍案称善。左右侍从诸人,从未见君上有过如此意兴,皆伏地高呼“万岁”。
书成,陆贾总其名为《新语》。其文采甚佳,起首便是一段高论:
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阳生雷电,阴成霜雪,养育群生,一茂一亡。润之以风雨,曝之以日光,温之以节气,降之以殒霜,位之以众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罗之以纪纲,改之以灾变,告之以祯祥,动之以生杀,悟之以文章……
这陆贾,果然是才子,洋洋一万二千言,多为韵文,其势如飞瀑出山,一泻到底。其间有述说,有缕析,总之是千方百计谏言——坐天下者,须知“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席仁而坐,仗义而强”之理,无怪乎刘邦读得入迷。
这日,读罢十二篇之末篇《思务》,刘邦久不忍释卷,喟叹道:“太公误我,生我于闾巷,陷我于鄙俗。活了半生,不就是个盲人吗?”又抚案呆坐半晌,忽然便援笔,给太子刘盈写了敕书一通,告诫曰:“吾生遭乱世,正当秦禁书之时,曾窃喜,妄言读书无益。自登位以来,方知读书须多思其意,不明之处,乃使人探问作者之意。追思昔时己之所行,多不是。”
敕书下给刘盈后,又想起刘盈近日怠惰,有事上疏,竟由太傅叔孙通代笔,实不成体统。于是又写一敕,传了过去,敕云:“吾未学书法,今日看你笔意,尚不如我。今后上疏宜自书,勿使他人代笔也。”
敕书送走后,刘邦仍觉心烦意乱,想起太子孱弱,直不敢再思后事,遂长叹一声:“如此犬子,文不能,武不能,天下若交予他,恐将害尽苍生!”
叹罢,信步出了前殿,慢慢踱到长信殿,见幼子如意正在殿上舞剑,戚夫人在旁抚琴助兴。刘邦便踱至阶下,驻足观看,见剑法沉稳,中规中矩,间或虎虎有生气,心中便暗喜。
待如意将一套剑路舞罢,戚夫人不由拊掌叫好。刘邦便笑道:“女人家,懂甚么剑法?”
如意闻声,弃了剑,奔至刘邦跟前,问道:“阿翁,若有战事,我可否上阵了?”
刘邦伸手摩挲如意头顶,哂笑道:“竖子!你这几套把戏,如何便能上阵?”
如意却不以为然:“当年沛公军中,亦有少年将军呢,其年岁能长我几何?”
刘邦便仰头大笑:“吾儿好武,倒是不愧姓刘!”
戚夫人此时上前,将如意揽入怀中,对刘邦嗔道:“孩儿今已满十龄,你只将他看作是顽童。”
“好个虎子,可惜再无楚军给你杀了。”
“阿翁,我自可杀匈奴。”
“哈哈!天下已定,吾儿无须言必称杀,安心读书,方成大器。切勿似乃翁,一身的闾巷气。”
闻刘邦如此说,戚夫人便回身拿来一卷简册,刘邦展开来看,原是如意抄写的《太公兵法》。细看那笔法,亦隶亦篆,稚嫩中略带险峻,不觉大奇,连连赞了几声,又将如意拉到身边,叮嘱道:“天下渐安,文治必兴,在马上建功的事,不常有了。欲做大丈夫,须将那古今典册读通,无事多亲近叔孙通、陆贾这几个叔辈。”
如意昂首道:“我只羡樊哙、夏侯婴叔父英武。”
刘邦大笑,拍拍如意肩膀道:“小子到底是虚荣!樊哙、夏侯婴者流,不过仆役婢女罢了,有何可羡?我只望你做萧何第二。”
如意不解阿翁之意,只是眨眼。刘邦便对戚夫人道:“如意似我,及长,可以托付大事。”
戚夫人却眼含怨意,道:“你只是虚言,如意千好万好,封国却在赵地——他如何只抵得个张敖?”
刘邦听出言外之意,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我终将先赴黄泉,不能护佑爱子终身。好在刘盈懦弱,必不会兄弟相残。”
戚夫人却道:“刘盈固然知礼,然皇后却不拘礼法。你百年之后,我母子将如何得活?”
刘邦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唉,皇帝家事,一如市井小户,纷乱如麻。你与皇后势同敌国,总不是事。如意乖巧,不觉年已十龄,可以去历练了,便令他赴邯郸就国吧。如意不在皇后眼前,皇后或能稍为宽解。”
戚夫人没料想刘邦起了此念,顿时失色,伏于地啼泣道:“十龄也不过幼冲之童,令我子赴北地,是要他去与匈奴厮杀吗?陛下此举,不知是何意?不如便将我母子赐死好了!“
刘邦无言良久,叹了一声:“你无非欲居于皇后之上,然名义未顺,朝臣不服,如何能说得通?你莫迫我,待我细细斟酌。”
如意在旁,听不懂父母所言深意,但见母亲哭泣,亦知事关自身前程,便道:“我不要做赵王,我只要做二世!”
刘邦一惊,叱道:“竖子,休得胡言!”便黑起脸,向戚夫人道:“教他万事都抛开,只须读好一部《老子》。”
当晚,刘邦辗转不能入眠,只想不出好办法来。这等家事,又不好去找张良、陈平商议,只得独自苦思。想到自家百年后,吕后如想加害戚氏母子,确是无人可挡。欲保戚氏,便要废后,然礼法所拘,情理所限,吕后又如何能废?废后不成,就只能废刘盈,另立如意为太子。待如意继大位之日,中外瞩目,吕后总不敢公然杀储君。如此,吕后、戚氏这两端,各有制衡,反而可相安无事。
如此一想,刘邦心中便豁然开朗,披衣起身,踱出屋外,在回廊上凭栏张望。见西边长信殿的宫灯,遍布庭中,正似戚夫人目光,耿耿不灭。耳畔更有夏夜虫鸣,一阵阵急管繁弦,似美人哭泣。刘邦呆立半晌,忽觉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次日一早,刘邦即命人知会群臣,朝食后行“大朝”,有要事相商。
汉家草创,至此时,朝会仍无定时,全凭所需,随召随至。至朝食过后,群臣便陆续上朝来。
刘邦戴上刘氏冠,正襟危坐,环视文武两班一遭,朗声道:“今年开年大吉,至今中外无大事,照此下去,朕倒是无虑身后事了。唯太子刘盈,生性懦弱,颇不似我,来日恐为天下累,今召诸君来,便为此事。朕之意:拟废刘盈太子位,另择皇子中睿智者为太子。”
叔孙通在列,闻言便是一惊,手中笏板“砰”一声落地,也顾不得拾起了,跨步出列,伏地一拜,疾声道:“臣斗胆问,哪个皇子可称睿智?”
“朕意所属,乃皇子刘如意。”
众臣这才明白刘邦心思,不禁面面相觑,都知是因戚夫人之故,方有这违背伦常之议。
叔孙通当即再拜,亢声道:“太子刘盈,性素温良,册立至今并无过失。今陛下无端兴起废立之议,便是违制废礼,实为我汉家之不祥。”
周勃也跪奏道:“臣粗鲁不文,然亦知‘必也正名乎’。立嫡立长,自古已然,乃大统延续之道。今无端废长立幼,便是无名,恕臣难于遵命。”
周勃言甫毕,便有数十名文武,纷纷出列伏地,同声道:“臣亦不能遵命。”
刘邦早料到群臣必有此一举,便冷笑道:“如意系我与戚夫人所出,而非草莽私生之刘肥,如何名便不正?当年若无戚太公容留,我与夏侯婴等必陷楚军重围,如何能有汉家今日?周勃,今召你来,非为商议如何循古制,乃为汉家万年计,选贤任能。”
“陛下,不循古制,又何以选贤?”
“哈哈,此话甚有理!然若循古制,你我君臣,又何以称君称臣?你便该去做你的织席匠,我还是泗水岸边一亭长!”
樊哙早已耐不住,此时便跃起嚷道:“刘盈我侄,自幼及长,皆在我眼眉底下,从未闻有何不端。且此子乃皇后所出,不是太子又是甚么?”
刘邦便叱道:“内戚应知回避,你嚷甚么?皇后所出,便是圣人吗?你那内侄,文不能,武不能,只一块废才而已。朝堂重地,出言理应三思!得天下,少不得你一柄屠猪刀;治天下,那屠猪刀还有何用?”
樊哙脸涨红如紫,仍欲抗辩,夏侯婴急拽其衣襟。樊哙怔了一怔,方才住口。
见刘邦不肯纳谏,群臣心头惶急,然亦无良策可施,只是跪地不动,君臣便在殿上僵持起来。
少顷,刘邦颇不耐烦,忽地一拂袖,起身道:“今日朝会,便议至此,散了吧。中涓听命:按我旨意,草诏颁布天下。废立之事非关亲疏,乃为安社稷、惠万民之举,诸君可勿多言。”
谒者正要高呼“散朝”,忽见文臣班中跨出一人,将笏板掷于地,暴怒道:“不,不可!”
刘邦注目望去,原是御史大夫周昌。但见那周昌虬髯偾张,满面涨红,双臂横举作拦阻状。
刘邦知周昌为人倔强,敢直言,此时不许他奏事,万难做到。于是复又坐下,问道:“公有何言?不妨平心而论。”
周昌患有口吃,又正值盛怒,出言竟是句句结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刘邦正黑脸听着,闻言不禁笑道:“御史公,‘期期’‘期期’,你这倒是几期?”
只见周昌面色由红转紫,益发愤恨:“臣素强直,期期、期期,只是一期。”
众臣闻之,亦满堂大笑,原本殿上的震悚之氛,竟一扫而空。
原来,周昌也是沛县人,操楚语,本想说“极以为不可”。楚语中称“极”为“綦”,读如“期”。周昌口吃,盛怒之下连说“期期”,便成了一段掌故。至后世,“期期以为不可”竟成了一句成语。
刘邦笑得腹痛,亦知众意不可违,便挥袖道:“公既有此言,也罢,此事便不再议。散朝!”
散朝后,周昌也不与他人多言,只低头趋出殿门。正行走间,忽有一宦者拦路,称:“御史慢行!奉皇后命,请御史入东厢问话。”
闻吕后宣召,周昌不知底里,只得随宦者转入正殿东厢。见吕后正恭立迎候,周昌大惊,急趋几步,欲行大礼,忽见吕后先倒跪下了,谢道:“老身适才于东厢听廷议,若非君抗旨廷争,太子几废!”
周昌慌得不行,连忙也跪拜如仪,道:“皇后请勿在意。臣性愚直,唯、唯知守礼,故惹恼了君上,是为公也。当不起皇后如……如此大礼。”
两人皆起身后,吕后恨恨道:“君乃旧人,知我当年如何助那酒鬼。今日他坐了龙廷,便宠妖媚。来日他必不肯罢休,总要生事,还望君仍为太子伸张。”
“臣唯知刘盈为太子,不知其他。”
吕后闻此,面露欣慰之色,这才再三拜谢而去。
且说那边厢刘邦退朝,便往长信殿戚夫人处歇息。戚夫人早已探得,今日廷议乃是改立太子事,忙上前询问详情。
刘邦手扶栏杆远望,怏怏不快,只道:“群臣皆曰不可,奈何?”
“妾实不明白:废立太子,乃天子家事,与朝臣何干?”
“你是妇人,有所不知——朝臣无一人遵命,便是无人赞同如意继位。若违逆众议,强立如意,则我百年之后,他又如何能登大位?即便继了皇位,群臣不服,他又如何能安坐不倒?天子家事,恰不似民间,非但不能违群臣,也要顾忌天下之口。”
戚夫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旋即泪流不止。
刘邦看得心酸,将戚夫人揽在怀中,喃喃道:“此事容我转圜。”
戚夫人泣道:“如意聪慧,乃汉家之福,不知何人要与我母子为难?”
“唉!今日廷争,乃是周昌最力。”
“旧部骄横,周昌尤甚,连萧丞相都不在他眼中!陛下何不借故杀之?”
刘邦不禁瞠目,凝视戚夫人半晌,才道:“旧部随我,舍生冒死至今,必无异心。为姬妾而杀重臣,吾不能。若杀,必为桀纣,为万世所骂。”
戚夫人知事不可为,忍不住掩袖号泣;刘邦见了,心也黯然。此后每逢散朝,必来戚夫人处,两人执手相语,总不离如意将来之事。如此再三再四,却只是无计可施。日复一日,两人倚坐于栏杆,望见庭中花事凋零,触景伤情,不由相对唏嘘……
再说白日罢议之后,吕后回到椒房殿,思来想去,坐卧不宁,唯恐刘邦再生事。此时审食其自内室出,见吕后愁眉不展,知是为太子事,便问道:“君上又欲换太子乎?”
吕后当即落泪道:“今日朝会,若非周昌,我儿便做不成太子了。”
“既如此,皇后理应庆幸。”
“还庆幸个甚?过两三日,那失心翁必定反复。”
审食其便凑近道:“留侯张良善用计,君上对他,一向言听计从。”
吕后拭干泪,想了想,猛然站起道:“如何便将他忘了?”
“皇后欲召张良乎?”
“这个……恐为不便。张良未必肯为我献计,反而易生枝节。且去召吾兄来。”
吕后之兄吕泽,当年在下邑接应刘邦败军,立有大功,又贵为外戚,故而封为建成侯。平素在朝中极擅结交文武,人望甚高。今夜闻召而来,跑了一头大汗,见了吕后便嚷:“阿娣,半夜唤我来,有何事?莫非是今上病危?”
吕后便嗔道:“乱说甚么?今上好好地,倒是你外甥儿快要丧命了。”
吕泽闻之一惊,连忙四下里瞄看,要找刘盈在何处。
吕后这才拽住吕泽,将白日欲易太子之议对吕泽叙说一遍。
吕泽顿足道:“这如何使得?如意若做了太子,那戚姬岂不要登天了,还有我吕氏的活路吗?”
“正是。此事关天,阿兄请速去见张良,就此事问计。”
“张良?他怎肯为我献计?”
吕后便将眼睛一瞪:“你统兵多年,羽翼满朝中,怎的就说不动个张良?”
吕泽眨了眨眼,似有所悟:“我知矣!这便去留侯府上。”当即疾奔回府,换下衮服,戴起武官大冠,全身披挂,带了府中数十名甲士,骑马急赴留侯府邸。
到了门口,时已入暮,吕泽挥手示意,众甲士便一拥而上,将门叩得山响。
司阍闻声,连忙打开门探看,见门外甲士成群、剑戟交错,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施礼。吕泽自马上跳下,看也不看,便大步迈入,边走边道:“建成侯吕泽,拜访留侯!”
他身后甲士,也疾步抢入,司阍瞠目不知所措,哪里还敢阻拦。府中家老张申屠闻声,连忙迎出,见是吕泽,脸色也不由一白,慌忙施礼道:“建成侯驾临,恕小臣未及迎候。”
吕泽粗声道:“去唤留侯来!”
张申屠将吕泽迎入堂屋,忙去禀报张良。其时张良已然睡下,闻听吕泽忽然来访,连忙更衣而出,见吕泽竟是武官装束,又有数十名甲士立于庭中,知事非寻常,心中便一凛。与吕泽相互揖过,便请吕泽入书房坐下。
张良心中不快,却强作笑颜道:“建成侯光临敝舍,倒是头一回,适才在下已就寝,迎候不周。不知我这病夫,可为将军做些甚么?”
吕泽打量张良一眼,语甚威严:“君为今上谋臣,今上日日欲易太子,君还能高枕而卧吗?”
张良闻言,心中明白了,吕泽原是为此事而来,便道:“昔年君上数次在危困中,屡用臣之计策;今天下安定,臣之谏言,就听不大进了。君上偏爱幼子,欲易太子,此骨肉间之事,谁人可多言?即有百个张良,又有何益?”
吕泽一挺身,倏地抓住张良手腕,勃然变色道:“吾乃武夫,不说废话,请与我献计!”
张良面色尴尬,然亦无奈,只蹙额道:“将军,臣有疾患。”
吕泽这才松开手,问道:“留侯欲坐视太子失位乎?”
“臣不敢。此事,不可以口舌争也;愈谏,君上便愈怒……”
“不谏,太子失位岂不更快?”
“不然。臣于此事,日前倒是有所虑。将军可知‘商山四皓’乎?”
“不知。”
“此乃四位老者,当世罕有之高士,声名远播,民无论贤愚皆仰之。然四人以今上侮慢名士,不愿入仕,逃匿于商山,誓不为汉臣。今上却不以为忤,甚是高看。今将军若不惜金玉财帛,令太子写一封信,遣门下善辩之士,安车往山中相邀,彼辈或许能来。既来,则为太子宾客,出入相随。今上若亲见四皓为太子僚属,或将大有利于太子。”
“好!谢留侯为我出计,然这四个老翁,能做得甚么?”
“此四人,义高于天,今上欲召入朝,四人不应,太子却能收其为宾客,上必大惊。此可谓太子之仁,天下皆服。”
吕泽闻罢,面露喜色,忙执张良之手道:“留侯,善人!你救我吕氏矣!”随即起身,要去见吕后复命。
张良也起身,嘱道:“四皓有美名在外,然凡间之人,岂有不爱财之理,将军请勿吝啬。”
吕泽便笑:“这个自然,金玉财帛算得甚?事成,也有你留侯的。”
“这便免了吧!臣久抱病躯,正欲往蜀中的天台山去,要钱财也无用。”
“哈哈,这个……也好,也好。”
吕泽辞别了张良,返回宫中,面禀吕后,将那张良之计一一道出。
吕后想想,叹口气道:“张良若仅有此计,也只得如此了。”便命吕泽遣人去请商山四皓。
隔日,吕泽便派一得力心腹,前往山中,卑辞厚礼,以奉太子读书之名,说动了四位老翁出山。以车载至长安,安顿于吕泽府中,以备启用。
且说那周昌自廷争之后,声震朝野。他心下也知,君上既如此倚重,于公事就更不可有半分懈怠。其所掌御史台,平素负责起草皇帝诏书,发至丞相萧何处,再由丞相下达百官。又代皇帝受理群臣奏疏,摘录条陈上呈,每日过手文稿,如同山积。
周昌执掌纠察百官,平素事多,似这等文稿拟批、呈送等事宜,则多为属下掌玺御史赵尧操办。
这位赵尧,乃一少年文吏,办事干练,胸中亦多谋。周昌有一友人方与公,曾对周昌道:“你属下这个赵尧,虽然年少,然胸中有奇志,君不可藐视!不妨多倚重,日后此人必代君之位也。”
“赵尧?”周昌闻之,不觉冷笑,“我自血泊里蹚过,数历生死,方坐得此三公之位。赵尧年少,且一刀笔吏耳,何能至此!”遂不信,一笑置之。
岂知周昌却是看走了眼,这赵尧,心智胆略都远在一干庸吏之上。入了几次宫,看君上终日愁眉不展,便悉心揣摩,知君上是为爱子之事烦恼。
这日,赵尧入宫送文稿,趁空便对刘邦道:“小臣平日几番入宫,每见陛下怏怏不乐,想是忧心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皇后有隙,恐于陛下万岁以后,赵王不能自全。”
刘邦苦笑道:“然。私心忧之,苦无良策。”
“臣以为:赵王应当就国,早得些历练,也好早为天下计。”
“唉!那孺子怎可就国?”
“陛下只须为赵王置一强相,便可。”
刘邦听出门道来,便坐起问道:“言之有理!你看朝中,何人可当此任?”
赵尧遂深深一躬道:“臣想那皇后、太子贵不可言;阖朝文武,亦居功自傲,然众人最惧是谁?”
“莫非周昌?”
“正是。周昌其人,坚忍耿直,皇后、太子及大臣等,素所惮之,故赵相一职,独周昌可当。”
刘邦不由一振,拊掌叫道:“此议甚好。有周昌辅佐如意,谅诸人都不敢相欺。”
“有周昌在,赵王便可无虞。假以时日,羽翼渐丰,进退也就两便了。”
刘邦细思赵尧所言,甚觉惊异,端详了他一会儿,嘉许道:“你这小吏,实不寻常。在御史台行走,未免屈了才,来日将有大用。”
隔日,刘邦便唤周昌来,推心置腹道:“赵王如意,久未就国,实乃朕心头一件大事。公必也知我怜赵王,若遣之就国,竖子将曝露风雪,迫近敌寇,奈何?”
周昌不知刘邦之意,稍沉吟方道:“赵王就国,可缓行。”
“不可缓!朕于此子,所望甚厚,今若再不就国,必成废才。”说罢目视周昌,目光炯炯。
周昌连忙揖道:“陛下有忧患,臣何以得安?愿听陛下吩咐。”
刘邦有所动容,也朝周昌一揖,道:“朕爱赵王,朝野均有非议,公亦谓赵王不可为太子。今远遣如意,是为他好,然稚子处险地,吾又怎能忍心?故欲烦劳公,请公勉为其难,为我出任赵相,为赵王之庇荫。”
周昌位列三公日久,骤闻此命,一时愕然,竟忘记了谢恩,急道:“臣自沛公军初起,即随陛下,陛下为何半途而弃臣,将臣发配至诸侯国?”
刘邦连忙道:“公随我日久,互不相疑,故以幼子相托。今改徙公为赵相,我亦知此为左迁,然我甚忧赵王,非公不能解忧,望公不得已而勉强受之。”
周昌闻刘邦肺腑之言,不由热血上冲,立时答道:“既有上命,臣万死不辞。我在如意身侧,即为如意之壁垒,无人可逾!”
刘邦大喜,执周昌之手道:“我辈起自草野,手创宏业,惜乎天不假年,好日子谁知还能有几时?若我先赴黄泉,则如意仍托庇于公,勿生差池。”
周昌应道:“定然无误!”说罢便告辞,即回御史台办理卸任了。
刘邦又至戚夫人处,告之拟遣周昌随如意就国。戚夫人本就不舍如意,正悲愁间,闻之不觉大惊:“那周昌,曾力阻如意为太子,如何将如意交予他手?岂非害了吾儿?”
刘邦便嗤笑道:“妇人之见!周昌既敢违朕意,又更惧何人?其为赵相,谁又敢欺如意?”
戚夫人闻言,心方稍安;数日后,终与如意垂泪作别。
自周昌赴邯郸之后,御史大夫遂告空缺。此时“三公”之丞相萧何、太尉周勃,均为开国勋臣。资历相类者多另有重任,御史大夫应属谁,一时竟不能定夺。
如此,御史大夫之印绶,便置于刘邦案头多日。这日,刘邦拿起摩挲良久,叹道:“满朝文武之多,有谁可为御史大夫?”
此时,恰逢赵尧来送公文,侍立于案侧。刘邦熟视其良久,脱口道:“非赵尧不可了!”于是立即下诏,拜赵尧为御史大夫。
那赵尧,此前因军功已封有食邑,然终为平常文吏;因缘际会,竟一跃而为三公,朝野皆啧啧称奇。
周昌于赴邯郸途中得此消息,亦是大惊,遂想起好友方与公此前所言,心中感慨,叹息数声而罢。
光阴荏苒,倏忽而过,到了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夏,中外仍是无事。然甫一入秋,代郡忽又生出了不祥之兆。
这日,周昌告假返长安休沐,忽然夜入长乐宫求见。刘邦知其必有机密要事,当即宣入。君臣相见,只见周昌以目示意,刘邦心中不由一凛,忙屏退左右。
周昌见涓人已退下,便奏道:“代相陈豨,自称素慕魏公子信陵君,于代郡广招宾客。常告假休沐,借道过赵,其宾客随从竟有千余乘车,浩荡堪比始皇出巡。致邯郸客舍皆满,赵地官民,无不惊异。臣见陈豨宾客太盛,又掌兵在外,恐生变故。”
刘邦闻奏,心中大骇,良久方道:“人心莫测,竟至此耶!公可速返邯郸,静观其变。朕这便遣人赴代郡密查,无事则罢,倘若查实,我再亲征不迟。”
周昌领命,便要告辞,刘邦少不得又叮嘱了一句:“吾儿如意在赵,乃百年之托,公勿大意。”
周昌慨然道:“太子、赵王,皆吾侄儿,臣当舍命护卫之。”
刘邦闻言动容,几欲泣下,执手亲送周昌至北阙,方作别。
待周昌返国,刘邦即命赵尧遣游士潜入代郡,密查陈豨宾客有无不法事。稍后,游士奉命入代,未及数日,便查得诸多罪证,暗地驰报长安。岂料那陈豨在代地经营多年,耳目甚广,不久便有耳目察知朝中有眼线潜入,连忙禀报陈豨。
陈豨素好结交,门下宾客不计其数。得报不禁大恐,心知宾客鱼龙混杂,不法之事甚多,自己也逃不脱干系。若彼等罪名坐实,自己必是臧荼下场。当下,便想起了韩王信。原来,自平城解围,韩王信一直游弋于北边,不时袭扰,又遣部将王黄等人,赴陈豨营中策反。如是再三,陈豨见大势未明,不肯答应,然与王黄却有了暗中交通。
此时,陈豨知再不容迟疑,便立遣心腹,夜奔王黄、曼丘臣处,商酌联结起兵事宜。此后,两家信使又几经往返,盟誓立约。如此,陈豨反汉,已是迟早之事了。
正当此际,恰逢刘邦连丧考妣。夏五月,刘太公续弦、太上皇后李氏崩;至秋七月,太公亦崩。
却说那太公秉性,至为执拗,长居栎阳宫,不肯移居长安,独喜骊邑新建之“丰邑故里”,不时前往,与旧友斗鸡走狗,淹留不归。彼时未央宫成,刘邦请太公入住,太公也只偶尔小住,未及三日便不耐烦,总要匆匆返回栎阳。
老妻病殁后,刘太公也忽然病重,卧于骊邑不起,刘邦闻信,急往探看,又亲扶辒辌车载往栎阳宫。太公病渐危,于病榻上嘱道:“天下姓刘,或是上苍错予,季儿不可忘乎所以。我死后,骸骨恐未能归乡,愿勿远离骊邑。”
刘邦含泪道:“阿翁生养我,饱受颠沛。儿至今方悟:生于闾里者,才知孜孜以求而脱困厄,遂有今日。若阿翁身为王侯,则我必骄狂而不知法度,终不得好死。”
太公气息奄奄,勉强一笑:“吾儿知尽孝,容我斗鸡走狗到老。今生足矣。”
刘邦坐守病榻,昼夜不离。未几日,太公终告不治,遽尔升遐,刘邦便于栎阳宫发丧。
讣闻传之四方,朝野上下,自是一番忙碌。朝中重臣与各诸侯王,皆来参与会葬。栎阳城内,一时冠盖云集。诸侯中,唯彭越最为哀切,一身缟素,亲执灵幡,处处与刘邦一道,也充作了一个“孝子”。
太公陵寝,就在长安以东。落葬后,刘邦又下诏,在陵侧新建一邑,号曰“万年”,设官吏为陵寝监守。原骊邑则改称“新丰”,以志追怀。不久,又诏命各诸侯国,于各都城设太公庙,四时祭享。
想那刘太公本为闾里沽贩,生平唯喜嬉戏,因其子而贵甲天下,亦可称是秦末乱世中的一位奇人了。
正当此时,刘邦得游士密报,知陈豨已有不轨之心,甚怒之。然念及旧谊,心中尚有踌躇,便唤陈平来商议:“陈豨或是欲反,或是仅为牢骚,吾不能断。拟率禁军一支巡游邯郸,就近察看,兄以为如何?”
陈平问明周昌所奏缘由,便笑道:“陛下若率军北上,那陈豨不反也要反了。”
“哦?也是。那该如何是好?怎知陈豨有无反心?”
“诸侯会葬太公,只须召陈豨也来。若来,其心必坦荡;若不来,则反迹已明矣。”
刘邦望望陈平,忽而大笑,以手指点道:“公之诡计,何以百出而不穷?”
于是,翌日便有谕旨下,以沛公军旧部故,特宣召陈豨前来会葬。数日后,陈豨闻召,心疑事已败露,哪里还敢来?只称病不奉召,一边便加紧谋反。
待会葬毕,诸侯各自归国,转眼时已入九月,陈豨果然揭起反旗,自立为代王,遣人四处张贴布告,与王黄、曼丘臣相约发兵,劫掠代、赵。
那代郡东西当途,往来商贾甚多,闻陈豨起兵,多有响应者;另有市井少年、乡野农夫,亦持棍棒来投,一时从者甚众。
陈豨便在代县城中竖起大纛,疾声对众人道:“今上刘邦昏聩,因诸侯之力得天下,席不暇暖,便恩将仇报,逐灭功臣,前有臧荼,后有韩王信。更有那淮阴侯韩信,助刘邦灭楚,功高于天,反遭褫去王位,废置不用。我等之功不及韩信之一二,于前程更有何奢望?今陈某举兵,是为天下豪杰讨公道。自陈胜王起,人人可做王侯,天下焉能为汉所私有?那汉家文武,唯淮阴侯一人可称雄霸,今不为刘邦所用,故汉军不可畏也。趁秋高马肥,望诸君勠力同心,随我杀进关中,也学那刘邦灭秦,共享荣华,岂不强于寒暑稼穑、贩运于途?”
众商贾闻之,血脉偾张,手足狂舞,每日有千余人来投军,半月便聚起徒众数万。代郡军卒,原即为天下精兵,今又骤添新附丁壮,就更为嚣张。代地各城邑闻陈豨倡乱,无不震动,各遣使者持羽书,飞驰长安告急。
陈豨见声势已壮,即发兵四出,劫掠代、赵,其势猛不可当。各城郡守、都尉无兵可用、无险可守,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弃城而逃。代、赵吏民,出降者无以数计。陈豨兴兵未及一月,代、赵大部城邑,便席卷而下。唯上党郡守任敖,守着一座孤城苦撑。
长安九月间,边警迭至,骊山烽燧,可见黑烟冲天。阖城百姓见了,惶惶然奔走相告,一时店铺关张,家家囤粮,似又将重现秦末之大乱了。
刘邦心中震怒无可形容,急召众臣宣谕:“陈豨为我旧部,受我驱使,素来行止有信。那代地,为北境要冲,为我忧心所在;故封陈豨为列侯,出守代郡。焉知人心不足,忠亦作奸,竖逆竟勾结王黄等贼,劫掠代地。那陈豨原是个无名下僚,以事功而骤贵,不知报恩,竟忘形至此!朕意已决,拟率军亲征,必斩此竖之头颅。”
周勃闻言,出奏道:“那代、赵吏民,目无君上,贼至即降,罪实可族诛!若非任敖死守上党,则贼势恐将摇撼关中。陛下可发诏令,从贼者概不免罪,传檄至邯郸,以为震慑。”
刘邦便笑:“太尉所言差矣!那代、赵吏民,非有罪也。悍骑将至,你教人家以钉耙、连枷讨贼吗?此事我已想好,亲领近畿精兵八万,赴邯郸讨逆。太尉可领别军一支,进至太原,伺机侧击。区区边将作乱,上下都不必惊惶,你这便去点起人马,克日发兵。”
待诸臣散朝,各去布置,刘邦亦无心去戚夫人处消遣,不知不觉踱至椒房殿,来见吕后。
吕后早已知刘邦有意亲征,见他心事重重,便道:“夫君,何所忧之?你自去征讨,关中有老身在,且与萧何商议,必无差池。”
刘邦心头一热,方知临大事,还是老妻靠得住些,便直言道:“陈豨随我日久,我素知他善战,不易平定。方才朝议,我口出大言,是为安定人心。今亲征诏令虽已下,然决之胜负,我近畿之兵、朝中之将,总还觉得力单。”
吕后冷笑道:“那韩信闲居长安,彭越、英布各拥其国,你养着他们做甚么?用人之际,就该召来。莫非天下只须共享,无须共守的吗?”
刘邦便一拍案:“言之有理!我这便召他三人前来,随我讨逆,都不要太安逸了。”
是夜,刘邦、吕后于灯下商议良久,似又重返当日在芒砀时情景。
翌日,便有谕旨入淮阴侯府,宣召韩信。另有羽书两封,飞递出关,征调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之兵。
岂料三道诏令发出,竟全无效用。当日,淮阴侯府便有回音,称韩信病患甚重,出入皆感不便,故不能出征。不数日,彭越、英布处也有快马回报,皆托病不能从命,仅由部将率人马少许助战。
刘邦连连遭拒,怒不可遏,一脚踢翻香炉,与左右道:“韩信与我赌气,争谁将兵更多,不来倒也罢了。那彭越、英布如何也不来?若无我刘邦,彼一为山贼,一为水贼,何来累世王侯可做?今日天下略有骚动,便要看我笑话,心何其私也!此等异姓王,是何居心?我不欺他,他反倒要来欺我!”当下,便遣人持戒书去责问。
陈平见刘邦恼怒,恐有扰征讨,便劝道:“汉家休息已数年,关中渐盛,陈豨不足为虑。今有樊哙、灌婴为前锋,周勃、王陵为别军,郦商、夏侯婴等骁将为左右翼,即是项王再世,亦可与之一战,不可谓无胜算。”
经陈平这一说,刘邦心中方觉稍宽,立遣周勃率别军三万北进太原,自己则领劲旅八万赴邯郸。行前,钦点御史大夫赵尧随行,留太子刘盈监国,萧何辅之。又私授吕后问政之权,可裁处朝中大事。
未几,汉家大军抵近邯郸,于城下扎营。刘邦则率左右入城,于丛台之下安营,赵王如意、赵相周昌闻知,忙率封国诸臣来见。
刘邦见如意神色如常,并无惊惶,遂大感欣慰,向周昌发问道:“陈豨今驻兵何处?聚众几何?他给我布下了甚么阵势?”
周昌见刘邦所带兵马,远不及叛军之数,心中不免忧虑,回奏道:“陈豨自反后,屯兵于曲阳(今属河北省保定市),遣人四方搜罗散兵,号称聚众五十万,气焰大张,代、赵各处,已、已罕见汉家旗色。”
刘邦哂笑道:“咦?相国之勇,何以不如从前?此等乌合之众,有十万人堪用,便是他福气。那么,他手下将佐,又有几个?”
“原韩王信所部王黄、赵利,皆甘为他前驱。另还有侯敞、张春、刘武等人,皆为他悍将。”
刘邦鼻孔嗤了一声:“悍将不悍将,总不比季布、钟离眛高明,相国可勿惊。那陈豨,徒有善用兵之名,今起事,不南来据邯郸,以便凭漳水阻我大军,我便知他无能为矣!”说罢,又掉头对赵尧笑道,“项王在时,吾不敢大言;今区区小儿,且看我手段。”
周昌仍未能释虑,吃吃道:“朝中大军,不、不足十万,与叛逆五十万众相抗,如何能、能胜?”
“你怎道我无兵?赵地丁壮,遍野皆是,吾兵即在此处出。”
周昌见刘邦似有轻敌之意,又提醒道:“代、赵二十五城,二十城已陷于贼。各城守尉,不战而逃,令吏民束手投敌。臣请陛下传令:凡弃城守尉,皆诛之,以振军心。”
刘邦一怔,心知周昌有卸责之意,便故意瞠目道:“啊?二十城守尉皆降乎?”
“降倒未降,然各个弃城而逃。”
“这就对了。弃城乃是力不足,彼有何罪?”
“失地甚多,郡守、都尉无罪,那便是臣有罪。”
“相国亦无罪!那陈豨,昔为我左右亲信,受我调教,勇悍多谋,休说你周昌难敌,即是我亲征,旗鼓亦相当。汉家昔日勇将,今又多病,可叹临阵之猛士,为数寥寥。请相国尽速在赵地选壮士,可为将者,召来晋见。”
周昌领命而退,去闾里探访。此时恰逢投军者甚众,周昌没费力气便觅得了四人。隔日,便入奏道:“有四人可用。”
刘邦即命宣进,只见那四人昂然而入,皆布衣莽汉,不知规矩,叉手呆立于御座前。
随何此时侍立帐前,看不过眼去,正要喝令下拜。刘邦却抬手止之,戟指四人骂道:“尔等竖子,可知兵法?可上过战阵?我看尔辈,欺行霸市尚可,然能为将乎?”
四人见刘邦发怒,大惭,慌忙伏地请罪道:“小人无知,只想着侥幸受赏,万望宽恕。”
周昌立在帐前,面色便显尴尬,期期欲有所辩解。
刘邦却忽地大笑:“尔辈虽竖子,然知羞,尚可教也!不错,今日讨贼,便是你等立功之时。便如此吧——皆封千户,各为将,且归灌婴麾下。”
四人闻命,疑是梦寐,抬起头望望,皆感泣谢恩而退。
随何不解刘邦用意,发急道:“将士用命,军功皆自血泊中来。自沛公军入蜀汉,至伐楚,大小百战,军士尚未及遍赏。此四人白手入营,臣不明:彼辈有何功可赏?”
刘邦见诸臣亦有疑惑,便高声对随何道:“这便非你所知了。陈豨反,赵、代两地大半归其所有,吾发兵之前,曾发羽檄征天下之兵,竟无一个来的。今无他计,唯在邯郸就地征兵,又何必吝惜这四千户?以此为恩赏,激赵地子弟从军,岂不是好?”
众臣闻听此番言说,方大悟,交口称善不止。
刘邦忽地想起一事,望望周昌,问道:“古之燕将乐毅,可有后乎?”
“有。其后名唤乐叔,今为布衣,长居故里乐乡。”
“好!传朕谕旨:即封乐乡为其食邑,号华成君,以慰代、赵豪族名家。”
至此,周昌神色方稍缓,深揖谢道:“陛下睿智天授,谋于帷幄,臣、臣鲁钝不能解,甚为惭愧!”
“哪里?你坚守邯郸不逃,护卫吾儿无虞,便是有大功。想我汉家,素以厚德待民,于代、赵多有恩惠;只不知那陈豨有何高德?竟能聚起五十万众来,眨眼就倾覆北疆!”
“回陛下,此处城乡,商贾甚多,陈豨部将亦多为商贾。此辈财厚,不安于乡里,闻陈豨反,皆散财聚众,故而一呼百应,群情汹汹。”
刘邦笑道:“无怪乎!吾知如何与之战了。”
当下便罢议,刘邦又召治粟内史来,吩咐多拨金帛交予赵尧,遣斥候携金,分赴各失陷城邑,广贿陈豨部将不提。
且说自刘邦率军东出,长安城内,更是人心浮动。闾巷中,多有流言四布。曰:“陈胜王消,陈豨王起。”市井商贩,多关门歇业;大户人家,亦纷纷迁往乡间避祸。萧何察知,心甚不安,遂与王恬启商议,遣禁军昼夜巡行于市,以安人心。
此时淮阴侯府中,亦不安宁。韩信多年门庭冷落,当此时,却有久不走动的故旧络绎来访。此中有一人,便是旧日部将高邑。
高邑自韩信云梦被擒后,已解除原楚王府职,归属汉军本营。后因心中不平,便托病不履职,只在长安逍遥,偶或也来淮阴侯府闲叙。
这日向晚时分,街衢肃静,司阍忽来报:“高邑将军来访。”
韩信一惊,急忙迎出,一把拽住高邑衣袖:“宵禁如何出行?”
高邑道:“昔在洛阳,即有夜行腰牌,至今未缴。”
“门前可有人窥见?”
“小臣已留意,鸟雀也无一只。”
韩信知高邑此来,必为陈豨之事,便拉高邑直入书房,屏退左右,促膝对坐。
高邑急切问道:“陈豨起事,此前可知会大王?”
韩信便笑:“何来大王?病夫而已!闲居多年,与陈豨早已不通音信。”
高邑似不信,望住韩信,试探道:“大王何不赴代地?”
“陈豨事起,君上召我从征,我数夜不能成眠,苦无良策,唯有托病一途。若随军征讨,以旧日之谊,实难刀剑相向……”
“大王休要回避!我只问:如何不去助陈豨,共享功成?”
韩信脸色一变,向后移席数尺,只闭目不语。
高邑心急,膝行向前道:“陈豨称王,关中震动,豪杰皆不安于室。长安城内,唯见壮士磨剑,宾客奔走于大户。一俟汉军败报传来,势必乱民四起,阖城皆反矣!”
韩信浑身一颤,睁开双目道:“战事未明,愚夫蠢动于内,那不是自寻死?”
高启亢声道:“市中风传,陈豨屯兵曲阳,已聚众五十万,气吞河岳。代、赵皆不能守,遍竖降旗,直教汉家坐不到二世了!”
“曲阳?”韩信仰头思之,遂叹道,“陈豨竖子,徒然大言,不知兵法云‘隘形者,我先居之’,却为何要自居死地?”
高邑不由一惊:“那曲阳,背倚太行,屯兵此邑,如何不是先居隘形?”
“大错!曲阳之南,一马平川,有何险可守?区区一隅,又有何粮可筹?若南下邯郸,进抵漳水,粮足而兵多,临水拒汉,则可演成今日之鸿沟!只须僵持数月,天下必乱,群雄伺机而起,令汉军首尾不能相顾,大事或可成。而今一错,叛众即使有五十余万,亦为汉军砧上肉矣。”
“这……如何是好?陈豨将军英武盖世,素为小臣所敬服,何忍心坐视其败?小臣愿微服北行,潜入他营中,当面授以大王谋略,以助其成。”
韩信沉吟有顷,忽地起身,坐于案前,援笔疾书一札,其文无头无尾,唯见寥寥数字:
弟举兵,吾在此助弟。
书毕,交予高邑。高邑捧起信札,喃喃读了两遍,大惑道:“此有何用?”
韩信笑道:“吾之计,乃据邯郸、阻漳水,你已熟记于心。此札,只为信物耳。”
高邑这才领悟,连连颔首。正当此时,有府中舍人栾说,端了两盏热羊羹进屋。韩信见有人来,立即以目示意,高邑慌忙将信札藏于怀中。
栾说将羊羹置于案上,见灯火已暗,又为膏油灯添了些油,方才退下。
两人用罢羊羹,韩信又嘱高邑道:“今赴曲阳,不必急归,便在陈豨帐下好了。那陈豨若受点拨,全力取邯郸,则吾三人可在长安相会。若天不助代,公且好自为之,可微服匿于民间,待事平后,再归长安。”
高邑闻言,神色凛然,以手指天誓曰:“昊天有成命,匹夫亦当受之。愿从大王之命,万死不辞。”旋即起身,与韩信作别,阔步迈出侯府。
韩信送高邑至府门,凝视良久,直至高邑转入闾巷,才吩咐司阍将门关好。
越日,韩信正在书房编纂兵书,家老郄孔前来禀事,禀罢欲退,韩信唤住道:“陈豨举事,家臣中有何议论?”
这位郄孔,乃东海人,在韩信麾下为家臣多年,已是身边心腹。闻韩信提及陈豨事,双目即炯炯有光,答道:“家臣数十,闻陈豨将军反,皆踊跃。”
“哦?此乃何故?”
“臣等久为主公抱不平。今陈豨既反,汉家河山必动摇,主公吐气之日,将不远矣。”
韩信环顾屋外,见无他人,便密嘱道:“今夜子时,在家臣中觅死士数人,到此来议事。”
郄孔闻命,便猜出了八九分,满面欣喜而去。
至夜深,郄孔带了宾客、舍人、仆役十数人,来见韩信。
韩信逐一看过面孔,略一颔首,命众人环绕坐下,便拱手道:“诸位义士,随我多年,亦饱受朝廷欺凌。我为汉家第一功臣,因功高而获罪,祸及诸位,我心常有不忍!君上无德,负我久矣。今逢陈豨举事,席卷代、赵,天下亦蠢蠢欲动,不知诸君将做何为?”
众人闻韩信吐露肺腑之言,不禁动容,齐声道:“唯主公之命是从。”
“好,便请诸君听好:今上亲征,胜负在未定之数。若汉军败,则我辈便有千载难逢之时机。可聚众据有长安,效项王入关事,号令天下,诸君亦可得封王封侯!”
众家臣闻之,皆雀跃,唯郄孔略显踌躇:“主公,兵从何来?”
“此易耳!趁夜于市中,广张布告,诈称奉诏命,诛杀皇后与太子,立赵王为太子,并赦免各官邸奴仆、刑徒。待天明后,官奴蒙赦,必从我;我则纠众攻入宫中,杀皇后、太子,代汉而立,传檄四方,定可克竟全功。”
郄孔又道:“各官奴徒,不过乌合之众,持白竿而聚,如何能闯入宫禁?”
韩信便仰头笑道:“陈胜王本为何人?沛公军原为何众?孙子曰:‘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那官奴累代困苦,乍闻一夜便可赎身,子孙有望,必舍命而从之,其势何人可当?不见当年骊山刑徒蒙赦,出关御敌,势若猛虎,斩豪雄之头如探囊取物耶?”
众家臣闻之,皆血脉偾张,攘臂大呼,但求歃血为盟。
郄孔便起身道:“诸君稍候,我这便去杀羊取血。”随即出了书房,来至堂下灶间,见舍人栾说与其弟栾仲正在闲谈,便吩咐道:“且去捉一只羊来,吾杀之。”
栾说闻言,面露惊异,略一迟疑,便与栾仲去畜栏,缚了一只羊来。郄孔在灶头寻了一柄利刃,将羊头按在地上,对准颈侧,一刀抹过。那羊蹬了蹬腿,颈血如注而出,郄孔以碗盏接满了血,转身便要离去。
栾说抢上一步,道:“容小人来伺候!”便接过碗盏,随郄孔步入书房,将盛血之盏置于案头,方低首而退。
众人便轮流以手指蘸羊血,涂于唇上,而后齐齐跪下,面朝东,对天起誓。如此喧嚣至天将明,方才散去。
盟誓之后,韩信便吩咐郄孔:府中杂事,尽可以不问,须常去太尉府打探,务将北地军情探明。其余十数死士,则于府邸后园操练刀剑,以备事变。
却不料,北边传回军情,陈豨军并无甚么作为。朝中大军开至邯郸,并未接战,两边均按兵不动。僵持之中,刘邦阴使赵尧,重金贿赂陈豨部将。彼等叛众本为商贾,易见利而忘义。收了朝廷贿赂,便陆续有各城守将降汉。
韩信心中焦急,又想到那高邑北行之后,渺无所踪,也不知是否将密信带到。两月后,忽闻陈豨军四方出击,并未南下攻邯郸,便知高邑使命未成。
却说陈豨在曲阳军中,闻高邑来投,便唤他进大帐,问明了来由。陈豨昔日与高邑同为韩信僚属,彼此相熟,见面也无暇叙旧,便问淮阴侯可有信来。高邑从怀中摸出短札,双手递上。陈豨看了,先是一喜,继而又疑道:“如何只有这几个字?”
高邑便将韩信计谋,详尽道出。陈豨闻罢,却是不大相信,只道:“将军微服远来,想必历经万难,且在军中好生歇息,容在下细思。”
高邑面露疑惑,急道:“汉帝亲征,便是要置足下于死地。依微臣之见,如遇斧钺加颈,即是野兽也知腾跳逃生,当此际,请大王早些儿决断。那邯郸攻不下,何以图大业?举事就是动刀兵,还要细思那么多做甚么?”
陈豨面露不豫之色,道:“军中事,也是帘幕重重,百计万端,岂是一语可以了结的?请将军暂且退下吧。”
高邑一怔,连忙起身,叹了口气道:“可惜淮阴侯一番用心了。”遂再不言语,一揖退下。
当夜,陈豨便与王黄、赵利、张春、侯敞等部将商议,对众将道:“淮阴侯现居家,已数年矣,与我久不通音信。当年分别,虽有约定,然今日他是否真心履前约,外人不知。彼在长安,或为刘邦所挟制,以数语诓我南下,投入汉军罗网,则我命休矣!”
众部将听了,都七嘴八舌。有说淮阴侯久存叛汉之心,不致有诈;亦有人说,汉王之诈,不可不防,仅凭淮阴侯无头无尾一札,便听高邑口信,驱新募之兵往击汉军,实为险棋。说得陈豨越发心乱,遂道:“罢罢!权将高邑软禁于军中,淮阴侯信札或真或伪,不必理会,我军自是不宜南下,免得自投罗网。且我军东西出击,南北游行,令汉军首尾不能相顾。久战,天下诸侯必不会袖手,或将揭纛四起。”
众人皆称善,当下便各个领命。越日,先后有王黄率马军千余,西取曲逆;张春率步卒万名,渡河向东,围攻聊城。另有伪丞相侯敞,率劲卒万余人,东西游走,全无定略。
高邑见陈豨多疑,既揭反旗,又畏首畏尾、心存侥幸,不由在军帐中大骂:“竖子将误淮阴侯矣!”然士卒将他看守得紧,寸步不离。高邑出不得军帐,徘徊无计,也只得终日借酒消磨,坐看陈豨事败。
果然至数月后,陈豨在曲阳立足不住,仓皇西窜。高邑遂趁乱逃出,知天下事再不可为,便在民间隐匿下来,终身不复出。此乃后话了。
且说冬十月间,新岁方至,刘邦坐镇邯郸,看过了四方军情,笑道:“陈豨这等小儿,徒然拜服韩信,何曾学得韩信半分堂奥?且看我如何布阵!”
于是下令,命东武侯郭蒙引军一路入齐,与曹参部将合兵一处,赴聊城击张春;命樊哙领军一路,赴信都击曼丘臣;灌婴领马军一路,追击侯敞;又传令周勃,率别军自太原杀出,趁陈豨后方虚空,攻入代地。
汉军以强击弱,不及一月,各军均告大捷。郭蒙会合齐地汉兵,在聊城大破张春,斩首万余;樊哙先后略定清河、常山,击破曼丘臣,动摇陈豨之曲阳大营。灌婴率军攻曲逆县,与王黄、侯敞激战一场,尽灭贼众,斩杀侯敞于阵中。王黄单骑脱身,落荒而逃。
周勃一路更是威风,入代地如入无人之境。途中进至已叛之马邑城下,数度劝降,马邑叛众只不肯降。周勃怒起,发大军猛扑马邑城垣。不数日,便攻破西门,尽灭叛众。周勃见马邑屡叛,实为不驯之城,将来恐还要生事,于是下令堕城,将城垣拆了个精光。
又过半月,代地大部收复,有叛众眼见无望,便绑缚了曼丘臣前来降汉。刘邦在邯郸闻之,大喜过望,道:“此等贼子,留之何用?斩了吧,将首级传回。”
如此,陈豨军在东西两面皆损兵折将,声势大减。樊哙更领兵来攻陈豨。陈豨见势不妙,率部逃离曲阳,与韩王信会合。樊哙领兵追之,追至雁门郡楼烦地界,大破之,叛军余众逃散。此时,唯有原伪王赵利死守东垣,气焰仍炽。
刘邦见陈豨军连战皆败,占地日蹇,不由大喜,对陈平、赵尧道:“陈豨年少,虽勇悍,终无谋略。若是韩信为他谋划,焉能不来攻邯郸?日前贼势浩大,倘趁势南下,我必为其所困!”
赵尧道:“陈豨若所图者大,本应兵锋直指关中,彼进兵一寸,则天下便动摇一分。而今看他,却只在边地袭扰,全是蟊贼所为,陛下无须多虑。”
刘邦便大笑:“我得赵尧用之,便是又得一陈平。今日军中,也用不着甚么御史大夫了,且为我参酌军事便好。那贼子赵利不知好歹,且看他往哪里逃?”于是传令三军,轻装裹粮,自邯郸北上,务必一击而下东垣。
此次出征,刘邦所率近畿精兵尚未一战,军士求战心切,一路疾行,金鼓喧阗,长驱二百里,三日便进至东垣城下。
那东垣城,曾由靳歙经略多年,城高堑深,易守难攻。赵利所拥徒众甚多,据守坚城,有恃无恐。
刘邦自城下仰头望去,方知叛众何以如此嚣张——但见那城头旗帜如林,尽是故赵规制的蓝边赤旗,簇新耀目。守城士卒所用铠甲、剑戟,也一派簇新,气势上远胜过朝中大军。原来,陈豨军自反汉之后,多有劫掠,各路商贾亦纷纷出资,故而军器粮秣十分充足。
叛众以逸待劳多时,今见汉军前来,竟是灰尘满面、衣袍旧敝,便都不以为意,只在城上哗笑。
刘邦便对夏侯婴、郦商感叹道:“贼众竟如此之富!我汉家方兴,官民皆贫极,家无余粮,户无肥马,卿大夫上朝,竟有乘牛车而来的!萧丞相经营关中多年,民之膏脂,尽付了南北征战之用。这天下,如何还能再战?再战,民之负累又何以堪?”
赵尧在侧道:“陛下不必忧心,商贾从军,见过甚么阵仗?还以为是钱能通神。然彼能通神,我亦能通神;东垣之外,贼众多受我贿赂,已纷纷瓦解。此赵利孤军,必也不久。”
陈平亦道:“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临阵交兵,并非交易,钱多有何用?我军善战,彼军杂凑;我奉正朔,彼为叛逆;我有安邦之谋,彼辈则赖劫掠度日,有何可忧?以臣观之,陈豨之乱,月内可平矣!”
刘邦便笑:“两位高士,巧言何用?只为哄我宽心吧!”说罢,便唤了周昌所募的赵地四壮士,以盾护身,纵马跃至城下近处。
城上士卒见汉军竟有敢来搦战的,都齐声哄笑。有那嗓门洪亮的,在城上喊道:“城下汉将何人?看你尘土满头,形似种菜翁,如何敢来受死?”
刘邦身侧一壮士便回道:“城上听着,汉家天子在此!大军扫逆,势若雷霆,你等顽竖,聚众械斗尚可,上阵便是送死。竟敢从伪王赵利,违命犯上,可是不要命了吗?”
城上那叛卒便笑道:“甚么汉家天子,无非泗水老吏,拖几根木杆起事,混个巴蜀诸侯,便可妄称天子吗?秦末以来,遍地枭雄,哪个不比你家主公善战?照此说来,都可称天子了吗?”
另有一叛卒亦附和道:“秦失天下,皆因民不得活。你这新天子出世,倒教左右功臣也活不得了。俺只问你,这天下,是何人助你取得?你做了天子,最应善待何人?寡恩无义之徒做了皇帝,普天下都将无耻无义。开此恶例者,便是千秋祸首,不如今日你便死在这城下,以谢苍生,免得吾人受万代之祸。”
刘邦受此詈骂,面色便一白,以剑指城上道:“天下定于一尊,自古已然;若人人皆欲坐天下,恃力相逐,你便有十个头颅,亦不够砍!今秦亡楚灭,万民求安,唯你辈从逆,屡屡生事。我当年揭竿,是为除苛政;你辈今日生事,则是扰乱天下。道之不同,差得天与地去!上天助我,却助不得尔等蟊贼。尔等不服,且伸长了脖颈看剑。”
身侧壮士亦戟指城上,大骂道:“小儿不识顺逆,助贼气焰,竟不知身死将至?你家伪王赵利,先附韩王信,为匈奴犬马;今又自去伪号,觍颜为陈豨走卒。你等自倡乱以来,打家劫舍,形同山贼,其罪滔天,百身莫赎,还想活过今日吗?”
城上那叛卒当即回骂道:“听你口音,亦为赵人,为何资敌入境,反以为荣?赵国先贤辈出,多如星汉,廉颇、李牧、赵奢,哪个是投到别家旗下的?即是那不争气的赵括,亦是为国而死!你等食故邦之粟,何为他人张目?我等固无名分,然并未兵临他国,只奋起守土,反被指为贼,你刘氏新天子的道理,便是如此诡辩吗?”
刘邦连遭奚落,满面涨红,不由大怒,骂道:“竖子无知!那陈豨本为汉家臣子,奉命守边,却聚众反叛,允诺你等可封侯王。然不忠君者,何以言而有信?无非是欲借你等白骨,成就他裂土分封之梦。此梦若在项王未死时,或可成真,然汉既有天下,便容不得你草寇自立。道理不道理,全在兵戈强弱、民心向背,绝非你等妄人想做甚便可做甚的。早降,或还能食几十年粟;若不降,今生便休想再见天日了。”
那叛卒便笑:“夺人山河者,反来教训我辈如何忠君,直是旷世奇谈!秦末以来,赵之国君,先后不知有几何;前有武臣,后有张耳,如何一夜之间赵地便须姓刘?我军主将赵利,本为贵胄,乃故赵王之后。我辈小民,为王前驱,为国执戈,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这亭长老儿,敢说吾辈不忠君吗?”
刘邦气急,怒道:“我识得你两个竖子面孔,城破之日,万难全尸!”
城上众卒侧耳听到此,都一派哄笑;遂又将那城堞上红旗拔下,左右摇晃,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邦满面尴尬,回首对四壮士道:“赵国之人,何以口齿如此伶俐?若在故赵未亡时,骂也将那秦军骂跑了!”说罢,便率四人奔回营中,唤来夏侯婴,下令攻城。
夏侯婴拱手领命道:“臣遵旨,若三日不下,愿提头来见!”
刘邦却摆手道:“夏侯兄,切勿心急。东垣城高粮足,贼势正盛,不可以血肉搏之。那叛众之中,多为商贾大户,平素骄奢惯了,耐不得久战。你只须昼夜袭扰,令其寝食不得安,不出一月,彼辈自会请降。”
夏侯婴似不相信,眨眨眼应道:“陛下既如此说,臣领命就是。”
翌日,汉军将城四面围定,以盾遮箭,负土筑版,两日工夫便筑好了壁垒,与城对峙。更有那冲车、壕桥、抛石炮,皆推进至四门外,杀气腾腾。夏侯婴望了城上一眼,冷笑道:“今日汉军,已有秦军之悍!莫说个小小逆贼,即是项王在城内,也只能俯首。”
这日晨,夏侯婴一声令下,汉军阵中便金鼓大作,从四面扑城。数千名弓弩手,遍布壁垒,一队射罢,后队继起,但见箭雨遮天蔽日般射向城头。四门外之抛石炮,亦齐声击发,呼啸声破空而来,愈近愈令人震恐。斗大的巨石接二连三,落在城门楼上,地动山摇。腾起烟尘蔽天。
一阵箭雨、炮石之后,近畿精兵与赵地新募之兵,便前赴后继,竖起云梯扑城。数十辆冲车,各高约十丈,恍若怪物,从四面逼近城垣。车内藏有长戟兵及弓弩手,初时万箭齐发,近城时,甲士便纷纷挺戟乱刺。东垣四围,霎时杀声动地,剑戟相击。
但见那东垣城头,血光四射,刀剑交集如苇丛密布,惊恐、绝望、呼痛之声迭起。两军士卒在城头互搏,跌落下城的,如虫蚁密密麻麻。原本为褐色的城垣,经血水浸漫,顿成酱紫色,竟至士卒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
如此惨烈厮杀,一个时辰过去,汉军大营中猛然一阵鸣金,所有扑城将士,闻金而退,换了他营士卒,复又进击。
城下汉军,因添了赵地新募兵,堪堪已过十万之众,将城围困数重。墙垣上血色,愈发深浓,看去竟连天色也成了殷红颜色。两军士卒,都放开喉咙喊杀,鼓噪之声,震耳欲聋,连校尉传令之声都掩盖住了。夏侯婴、郦商心中都发了狠,连日身不解甲,督军昼夜攻打,轮番不休。十数日下来,城上簇新旗帜,已被箭矢射得千疮百孔,有如丐衫。四座城楼,三座为炮石所毁,唯余残梁瓦砾,尸积如山,教人惨不忍睹。
那城上叛众,多为新附之商贾,平日娇养惯了,何曾见过如此凶恶之战阵。初几日,尚能在城头力搏,叫骂不绝;挨了几日,夜不得眠,昼不得歇,便觉饥疲交困,气力不支。加之多为生平头回拿刀剑,见了许多血泊,听了满耳杀声,身旁积满残肢断臂、无头尸骸,只觉得心胆俱裂,方知战阵绝非游戏摔跤,直是拿命来填沟壑!
叛将赵利看得心焦,率一队彪悍亲兵,于城垣上踏着血海积尸,日夜巡行;何处喊杀声劲急,便急趋何处,督叛众力战。只要城外攻势稍缓,便急命军士将积尸搬下城内,依内墙堆成小山数十座,留待他日收拾。
众叛军看了,各个心惊,每日睁开眼,便不知能否活到日暮,只能强忍惊恐,活一日便是一日。
如此又过了半月,时入冬十一月,大雪如絮,寒风刺骨,军士手指几乎冻堕,难执矛戈。城上叛众昼夜惶惶,饮食不济,越发地耐不住了,便有许多怨声出来,军心大为动摇。
刘邦见城上气焰不似先前了,知时机已到,便要下令全军尽出,三日内力拔此城。
陈平却谏道:“不可!天大寒,士卒苦于战,不若智取。”当下附于刘邦耳畔,献上一计。
这日,汉军忽然便不再攻城了,雪野一派岑寂,唯闻旌旗猎猎作响。城上叛众正在疑惑,忽见东西两面,各有车队源源而来。至南门近处,方看清原来是一车车首级!
待车马缓缓行至城下,随车汉兵便将首级卸下,堆作一处。渐堆渐高,竟巍峨如一座丘山。城上叛众伸出头看去,见那无数首级累累如瓜,其面覆血,其目圆睁,竟是教人惊恐之极。
少顷,又有一队汉马军,以竹竿高挑一首级,绕城而驰,喧呼耀武。
叛众看得瞠目,正惊愕间,只见刘邦身披铠甲,头戴皮弁,率四壮士纵马奔至城下,高声叫道:“前日辱我者何在?今叛贼王黄、曼丘臣、张春等部,皆为我汉军所破。从逆诸众,抛尸荒野,魂魄已不得归乡。此首级,便是曼丘臣之头。城上将士,且睁眼看看,这便是你辈贼首,如今已成阴间白骨矣!那贼首陈豨,逃往雁门,来日怕也是无多。东垣孤城一座,上天也救不得你辈了!我先前曾有敕令:赵地吏民附逆,非为本心。大军既至,降者便不问;不降,则要拿你辈头颅,在此筑一个京观。诸位后代子孙,来日若要祭享,便来此地寻祖宗头颅吧!”
刘邦言毕,城上便是一片死寂,先前曾詈骂之卒,也再不敢开口。正僵持间,忽见汉营中有一骑飞驰而出,却是文吏装束。众人望去,原是赵尧单骑奔出,只听他高声道:“陛下请回,待臣来劝降!”
刘邦一笑:“御史也要来争功了!”
赵尧一拱手道:“此时不建功,臣便愧为三公!”
刘邦大赞道:“文臣贵在有勇,今日朕看你手段。”言毕,便勒转马头,与四壮士退回营中了。
只见那赵尧双手高举,缓缓放马至城下,至半箭之地才停下,喊道:“吾乃御史大夫赵尧,请赵利将军答话。”
城上闻之,便是一阵骚动。堞间所藏之弓弩手,也忍不住探头张望。少顷,便有赵利一身戎装,自城堞后探出头来,答道:“我便是赵利,有何话可说?”
赵尧遂翻身下马,朝城上拱了拱手:“见过将军!在下与将军,百年前或为同宗,以此之故,有数语欲说与将军。我为文吏日久,已多年未执兵戈,今又见尸山血海,实有不忍!唯恨秦灭六国以来,苍生无辜,屡遭屠戮,人头枉自纷纷落地。将军乃故赵后裔,当最恨暴秦,今汉家灭秦,亦是为赵复仇,将军何故要无端生事,恩将仇报?”
赵利双目圆睁,怒视赵尧道:“你少年新进,哪里配来指点山河?吾赵固然不幸,先亡于秦,后亡于汉;然赵人一日不绝,社稷一日不复,烽烟便不能消。正所谓,国若不存,生之何为?恃强凌弱者,焉知壮夫之志!此东垣城虽小,亦是赵之国祚所系;岂是你片语蛊惑,便可下的?”
“将军大义,可感可佩。然老子所言圣人之治,要者有三:一者‘使民不争’,二者‘使民不为盗’,三者‘使民心不乱’。陈豨倡乱以来,劫掠城邑,流寇四方,驱民为盗贼,徒乱民心,与将军所言之高义,相去何其远矣!”
“少年狂徒,岂知鸿鹄之志?赵之宗室,绵延千百年,岂肯臣服于泗水鄙夫?你未经国灭之痛,不知沧桑,且放你一马,速回你营去。若再狂言,小心万箭穿心!”
赵利此言一出,城上弓弩手便一齐跃起,各个满弓,只待令下。
赵尧却是面色不改,深深一躬道:“谢将军不杀之恩!小臣今来,早已不计生死,只以城中众生为念。今东西两面,叛军尽殁,陈豨自顾不暇;此城之破,只在旦夕。若愚顽拒降,则城中丁壮,必为城下白骨。听好!——若弃干戈而降,则两军无须再死一人。两相权衡,将军还犹豫甚么?”
这一番陈词,听得城上叛众发呆,闻听“两军无须再死一人”,立时群情哗然。俄顷,便有人高喊一声:“今日降了吧!”说罢,将手中兵器抛下了城去。诸叛众饥寒交迫,皆无战心,都纷纷附和。眨眼之间,旗帜、剑戟便雨点般抛下城去,片刻便如山积。
赵利一惊,拔剑正要弹压,却见群情汹汹,势不可当。大股叛众蜂拥奔下城去,欲开城门。
众亲兵见状,知大势已去,急劝道:“请将军易装,趁乱溃围。我等即是舍命,也要为将军杀出生路来。”
赵利持剑在手,叹了一声:“哪里还有生路?赵尧此番劝降,是以一命赌我一命。今唯有我死,诸君方能存活。不如缚了詈骂刘邦之卒,自求活命去吧!”随即环顾一眼城垣,便欲自刎。
众亲兵急拦阻道:“赵国未复,将军不可轻生。”
赵利怆然泣下,环视众人道:“国既亡,乃是弱不敌强,复之谈何容易!诸君不允我死,莫非忍心见我受辱乎?”言毕,趁众人怔神之际,便猛一挥剑,刎颈而亡。
恰在此时,城南门轰然洞开,其余三门亦继之大开,叛众纷纷拔旗弃戟,伏地请降,四门之外,满地皆是蓬头跣足之众,密密匝匝,犹如蚁聚。刘邦在壁垒上望见,哈哈大笑:“壮哉赵尧,片言即下一城!”便命樊哙挥军入城。
稍后,已降之赵利亲兵,将日前两个詈骂刘邦之卒缚住,推至刘邦驾前。两小卒浑身战栗,只低头不语。
刘邦瞥一眼两人,问道:“逞口舌之快者,必在口舌上死。今日如何?”
为首一卒抬起头来,求饶道:“陛下仁厚,恕小人无知,万不该污言犯上。”
刘邦微微一笑,挥袖道:“我本无能,屡遭楚营将士詈骂,倒也听惯了;且你二人詈骂君上,罪亦不当死。然煽惑人心,裂土分封,却是罪不容诛。今日便要借你二人头颅,以儆天下嗜血之徒——不思安居,恣意倡乱,只配往那黄泉下去做勾当。吾汉家天下,无为而治,官不逼民,民亦莫存妄念。左右,拖下去吧,枭首悬于城头,成全这两个无名竖子。”
众郎卫闻声而上,将两个叛卒推了下去,刀光一闪,便有两颗头颅滚下地。旋即,两头颅被悬挂于南门,血水淋淋,犹如泉滴。
刘邦正得意间,忽闻马蹄声近,侧首望去,这才看见,此时赵尧已策马奔回,容色虽镇静如常,然后背已为汗水所湿透。
赵尧下马复命,刘邦便道:“御史好大胆,不怕城上放箭,连朕也看得心惊。我问你,劝降之时,究竟怕也不怕?”
赵尧回道:“赵地叛众,皆为图利,岂有荆轲那般大勇?臣以利害晓之,彼辈作乱之心必瓦解,哪还有心思放箭?臣亦常人,岂无畏惧之心,然此番平乱,以命赌之,不亦快哉!”
刘邦便仰头大笑:“好个赵尧,回朝必封你为侯。惜乎你这本家赵利,至死不降,虽不至猥琐,然终不是正途。遣人寻个高敞地方,悄悄葬了吧。”
吩咐既毕,刘邦这才整整衣冠,登上戎辂车,昂然入城。
大军进占东垣之后,各邑无不震动,降寇者纷纷反正,开门输诚。刘邦便传令各地:“为我汉臣,当如任敖!着令诸县邑,百姓坚守未降反寇者,均免田赋三年。曾降寇者,倘若来归,概不追究。”使者奉命,即飞骑四出,安抚各处。
时至春正月,北边忽有斥候回报,称陈豨闻东垣城破,大起恐慌,心知事不可为,只率余众在代地游走,屡向韩王信求援。刘邦闻报,只一笑置之,也不去理会。
这日,汉军大营又获急报,称韩王信部众与胡骑数千人,应陈豨之请,南下窜扰,已进占参合(今山西省阳高县)。
刘邦阅毕军书,一笑置之,道:“老友韩王信,今又来矣!你与我周旋六年,至今日,事该毕了。”便问左右诸将,何人愿往参合征讨。
时有棘蒲侯陈武,自列班中跨出,拱手道:“末将与韩王信有旧,素知其人,愿领兵灭之。”
刘邦便颔首应允:“也好。韩王信乃久战之将,公切勿轻敌。”
陈武应道:“韩王信窜扰,不过为陈豨壮胆而来,决无意南下恶战,故率众必不多。臣当全力围之,一举扫灭。”
这位陈武,史籍上亦称作柴武,早在薛城便投了沛公军,功劳显赫。楚汉相争时,曾率万人自荥阳往援韩信,那时,陈豨便在他麾下。
陈武领命之后,率别军一支北上,衔枚疾进,鸟兽不惊,潜行未及旬日,便悄然围住了参合。那韩王信进占参合,果然是为陈豨壮声势,并无攻略之谋,全想不到汉军会贸然北上,逃遁不及,只得闭门死守。
汉军进抵城下,部将见城上防守甚严,都劝陈武夜袭。陈武却摇头道:“终是汉家旧人,实不忍兵戎相见。”于是安下营来,秉烛写了一封劝降信。次日天明,遣人送进了城内。
韩王信拆开来看,只见内中写道:
陛下宽仁,诸侯虽有叛逃,而后来归,则仍复故位,不诛也。此等宽怀,大王必也知晓。今大王因兵败而亡命于胡,非有大罪,宜自归汉。
韩王信看了,见语多委婉,不由心伤,登上城头痴望汉营良久。随后一叹:“吾归汉?迟矣!”遂下城,援笔回书一封,曰:
陛下拔擢仆于闾巷,得以南面称王,此为仆之幸也。然仆有大罪,昔在荥阳未能死,囚于项籍之营,此罪一也。胡骑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罪二也。今为反寇,领兵与将军争一日之活命,此罪三也。想那文种、范蠡,本无一罪,却不得活;仆今有三罪,而欲求活,其可得乎?此乃伍子胥必死于吴之故也。我匿于山谷间,旦暮乞求于蛮夷,思归之念,如驼背欲直立,盲者不忘视,然势不可耳。
陈武阅过回函,知韩王信绝无反悔之意,然词语却甚凄凉,想起昔日同袍之谊,不由一嗟三叹。遂将此信封好,遣使飞递刘邦。翌日,便下令攻城。
韩王信望见汉军声势浩大,连营遍野,知生死只在数日间,便尽驱城中男丁上城,作拼死之斗。所率徒众与千余胡骑,也知必有一死,都断了求生之念。两军攻守数日,白刃相搏,皆是死伤枕藉。
然参合毕竟城小墙薄,经不起汉军连日猛扑,终被攻陷。城破之日,韩王信大恸,仰天呼道:“宗室庶子,终无福消受王侯之尊乎!”遂弃剑于地,准备受死。身边众亲兵看不过,皆脱去甲衣,赤膊执短兵,将韩王信死死护住。
陈武纵马入城,见所部将士死伤甚多,不由大怒,当即下令屠城。顷刻间,汉军大开杀戒,城内翻作一片血泊。可怜那韩王信,不知何时,竟毙命于乱军之中。
说来可叹,韩王信自投沛公军起,操戈为前驱,劳苦功高。然享王侯之尊不过两年,便见疑于君上,不得已亡命,竟做了异乡之鬼。其旋起旋落,忽如流星。
后至汉文帝时,其幼子韩颓当、长孙韩婴,皆自匈奴率众降汉。文帝不咎既往,为两人都封了侯,其后人亦累代皆为显贵,当可慰韩王信于九泉之下了。此为后话。
再说刘邦在东垣,获陈武飞书报捷,知韩王信已死,亦摇头叹息道:“公何不在荥阳便死?”遂传书陈武,命他就地将韩王信厚葬。
至此,汉军将士冒寒苦斗已两月有余,皆显露疲态。最令人可叹之事,乃是护军中尉随何偶感风寒,竟病殁于军中。刘邦见此,心中怏怏,便令大军暂驻东垣,稍作喘息。
这边厢在长安,韩信嘱郄孔每日打探军情,观望了月余,至春正月,越发不得要领,便唤郄孔至密室,急道:“陈豨胆怯,不敢与今上对阵;只是流寇四方,连遭败绩,事将不成矣!”
郄孔大惊:“陈豨负主公甚矣!府中死士,已磨剑多时,唯待举事,义无生还之念。那陈豨虽蹇蹙,然今上亦不能即刻还都,我辈不如趁机举事,天下必有响应。”
“不可不可!以陈豨之勇,尚不能胜,关中豪强哪个还敢动手?我等若贸然起事,豪门袖手,百姓惊疑,必难以聚众。宫中只须遣一吏赴市中,持节宣谕,则我区区徒众,岂不哄然而散?如此,吾将死无葬所!”
郄孔脸色便是一白:“这如何是好?”
“此事须就此罢手,将那后园刀剑棍棒,深埋于地下。诸死士遣散归乡,不留一人。彼等既有决死之志,而今事不成,便须缄默终生。”
“大计既出,何以一夜间便化作痴梦?小臣心实难平。今四海不宁,异姓王心怀怨望,或不日尚有变数?”
韩信翻动案头自撰兵法,拣出《项王篇》瞥了两眼,呆然良久,叹道:“天下未定之局,只在项王未死时。今项氏既灭,刘氏独大,海内何人可敌?陈豨若败,则英布、彭越者流,皆无能为也。汉家河山,传十世当无疑矣。吾辈纵有陈胜、吴广之志,也只得留待十世孙了。”
郄孔听得冷汗直冒,伏地答道:“小臣已知利害,这便去布置,主公请勿虑。诸死士皆为高义之人,纵然是身灭,也必不会卖主。”
韩信这才稍感释然,颔首道:“如此甚好。兵法有曰:‘须知动静之理。’今之势,便是宜静不宜动。谋反之事,以今日天下人心看,万不可行!就此罢手,你我可保子孙安然。且去布置吧,不可稍有疏漏。”
郄孔唯唯退下,急去与诸死士交代。不数日,诸歃血死士便纷纷离府,归乡隐迹。韩信挨个问明了去向,方才放心。又命郄孔道:“府中凡舍人、仆役等,须严加管束,无事不得外出。”
未至半月,忽有舍人栾说不告而出,一整日不见踪迹,至次日晨方归。郄孔闻知大恐,亲往栾说屋内察看,质问道:“主公有令,府中诸人无事禁足,不得出门。你何以不告而外出?”
那栾说满面赤红,宿醉尚未消,昂然答道:“家老多心了!府中舍人谢公,日前忽被遣返归乡。谢公素与吾善,吾难舍旧谊,与之饮酒作别,大醉,故而迟归。”
郄孔不敢怠慢,遂将此事急报于韩信。韩信闻之大怒,命郄孔将栾说引至书房,责问道:“日前有令,诸人不得擅离。你久在府中,本应遵令,何以一日不归,莫非欲谋不轨乎?”
那栾说倚仗酒意,心中不服,便顶撞道:“主公此话,是从何说起?我又未交通外敌,怎能图谋不轨?”
韩信本就有怒意,闻此言更是勃然大怒,便也不问,即吩咐郄孔道:“此竖不可饶过,当死无疑!且押于后堂,明日召集府中诸仆役,当众笞杀,以儆效尤!”
栾说正要分辩,早被郄孔一把扭住,招呼了几个仆役,将他五花大绑,拽往后堂关押。
栾说这才酒醒,知闯下了弥天大祸,一时竟乱了方寸。颓然良久,忽地想起一个解脱之道,便央仆役唤来郄孔,哀恳道:“弟酒后失言,得罪主公,明日将暴死。兄请怜我,家有老母幼子,可否允吾弟栾仲前来,当面托付后事?”
郄孔见此,想到栾说擅出一事,系自己告发,竟要断送他一条性命,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便私下去唤栾仲。那栾氏一门知栾说犯禁,命将不保,正哭作一团。闻郄孔来唤,栾仲慌忙抹干眼泪,随郄孔来至后堂。
两兄弟见面,不禁抱头痛哭,郄孔心有不忍,便避了出去。栾说斜瞟了一眼,忙止住呜咽,低声急道:“谢公醉酒,已向我吐露真情:淮阴侯阴遣高邑出关,勾连陈豨,欲择日起事,趁夜诈称敕命,赦免官奴,纠合徒众,天明即袭杀皇后、太子。你速往长乐宫,上书变告,一刻莫迟,或能救我一命。”
栾仲闻言,且喜且疑,只发愁道:“那长乐宫门禁森严,我如何得入?”
栾说便怒道:“小家子如何恁地自贱?那宫门外,置有路鼓,民间有冤,可径往擂鼓,自然有中涓出来问话。你将我之所言,写成书信,交予来人即可。”
栾仲连连颔首道:“弟已知,兄请保重。”
“适才所言,可曾记牢?”
“已记牢。”
“既如此,速去,勿作妇人之泣了!”
栾仲赶忙抹了泪,长揖退出。郄孔守在门外,见栾仲低首出来,神态哀戚,匆忙离去,并不觉有异,便吩咐下人守牢后堂,自忙别事去了。
淮阴侯邸中,当天的后半日,安谧如常;然栾说密告之事,已如星火落入薪柴,一发而不可收拾。向晚时分,栾仲所写的变告信,便由北阙急递至椒房殿。
此时,吕后正与审食其两人卿卿我我,打算挨至掌灯时分,便下到地宫好好缱绻一番。得谒者急报,吕后连忙拆开密信来看。阅罢,不由大惊,遽然跃起道:“居然有此等事?这如何是好?”
审食其倒还沉稳,看过只道:“下人变告,或因挟嫌报复,也未可知。”
吕后惶急道:“当此际,宁可信其有,焉能信其无!我这便召韩信进宫问话,将他擒住,如何?”
审食其忙摆手道:“不可。韩信党徒甚众,若生疑,必不肯来,反而激起事变。”
吕后仰天喟叹一声:“危急之时,你只是寡谋!且下地宫回避吧,我请萧丞相来商议。”
原来,那长乐宫中,殿阁之下多有地宫,系主人私自开掘。地宫广如屋宇,器具齐备,可行诸种私密事。先前只是刘邦在前殿开凿地宫,暗中与婢女享乐;吕后及后宫诸姬妾闻知,亦偷偷效仿,各个挖有地宫,只瞒住了外人而已。
入夜,萧何闻召,知有大事,便急入宫中,径往椒房殿。吕后甫一见,便拽住他衣袖道:“丞相,你我二人监国,本无差池,谁知偏偏生出惊天的大事来!”
萧何不知就里,便道:“皇后勿惊。老臣经营关中已近十年,事无巨细,皆在股掌中。我若不做惊天之事,便无人可做得出惊天之事。”
吕后望望萧何,眼泪就掉了下来,哀声道:“幸亏有丞相在!沛县故人,到底还是靠得住些。刘季那失心翁,偏爱狐媚之子如意,封他在赵地,激得陈豨作乱。那老不死翁,率倾城之兵去讨逆,韩信在都中忽又生乱,这如何得了?”
“韩信?”萧何便是一怔,惶惑道,“淮阴侯抱病多年,几成退隐,恐不至于倡乱。”
吕后立时变色,将密札递出,叱道:“你看这变告信,言之凿凿,岂是能闭门臆造出来的?萧何,你居然不信!莫非怪老娘我多事?”
萧何接过变告信,坐下读罢,“噫”了一声道:“下人投书变告,事或有蹊跷。”
吕后便逼视萧何,咄咄道:“即是诬告,也不得不信!莫非丞相因当年曾举荐韩信,今日便有意袒护?”
萧何面色大窘,红了一阵又白,急辩道:“当年韩信投军,尚是孺子。拜将封王之后,日渐骄纵,亦是臣所不能预见。既如此,容臣细思对策。”
“老吏断狱,总这般迟缓!此事甚急,倘有闪失,乱兵即入长乐宫,容不得你细思了。”
萧何也不理会,只是闭目而坐。吕后急得绕室徘徊,几次欲言又止,但终是不敢打搅。
少顷,萧何睁开眼,缓缓道:“韩信既欲使诈,便怪不得朝廷也使诈。可遣一老练吏员,潜出城去,复自北门入长安,诈称系信使自邯郸来,飞报陈豨已死。而后,召群臣进宫朝贺,方可哄得韩信出来。事先将武士暗藏宫中,待韩信至,立可缚住。”
“那韩信多年不上朝,今夜又如何肯来?”
“此事无须多虑,待老臣亲自修书一封,他必定来。”言毕,便亲笔写了一封信,信中嘱道:“有使者自邯郸归,报称陈豨已死,群臣皆来贺。足下曾与陈豨相善,今虽病,为避嫌之故,当勉强入贺,方为上计。”
写毕,教吕后阅过,两人便商议:遣何人送信为妥。此时,恰有外放常山郡守的徐厉来长安催军粮,萧何便道:“徐厉最妥。”
吕后想想,便拊掌称善,即遣人唤来了徐厉。萧何对徐厉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那徐厉却不明所以,翻了翻眼睛道:“臣离代郡不久,闻陈豨窜回代郡,贼势仍盛,如何忽而便死了?莫非是流言?”
萧何便将书信、符节交予徐厉,厉声道:“朝中大事,有托于公,公可不问缘由!”
徐厉这才知事体重大,遂不再问,将萧何所嘱默记了几遍,便提了灯笼出宫,乘马往淮阴侯府去了。
待徐厉走后,吕后仍觉惶惶,要集合中涓诸人,分发刀剑棍棒,以备万一。
萧何便笑:“此等阉人,顶得甚么事?速从禁军之中,召五十名武士来,守牢宫门。稍后诸臣来贺,便一概不得出。”
“五十名武士,便可当得事吗?”
“足矣!只是……万勿泄与留侯知。”
“丞相放心,他哪里会知道!”吕后至此才觉释然,急忙传令下去。
宫中自是一阵忙乱不提,且说徐厉驰至城北,直赴侯门聚居的“北阙甲第”,找到淮阴侯邸,请司阍通报求见。
韩信尚未入睡,闻说徐厉持节来访,大感诧异,急忙出中庭迎候。见了徐厉,正待问个究竟,徐厉却一语不发,只将那萧何信札递上。韩信拆开阅过,心头便一惊,踌躇片刻道:“陈豨既死,固当可贺,然在下抱病多年,素不上朝,今夜便也免了吧。”
徐厉道:“陈豨作乱,汉家之大患也。今上征讨,颇为费力,臣在常山,也是日夜不得安宁。今来催粮,方离赵地数日,不想君上有天助,已击杀陈豨。捷音传回,满朝文武俱赴宫中称贺,丞相之意,淮阴侯若不去,恐易生谗言。小臣昔在军伍,素敬大将军威名,望足下莫负丞相好意。”
韩信闻陈豨败亡,心中大感失望,本不欲朝贺,听了徐厉一番话,想想亦有道理——陈豨既死,今生便再也无望争天下了;若想今后无虞,须哄得那刘邦不再猜忌,故而今夜朝贺,当从众,摆个样子也好。想到此,便对徐厉道:“足下请稍候,容我更衣备车。”
徐厉急催道:“今夜仓促,一切可从权,常服乘马亦不妨。这般时辰,只恐诸臣早已集齐,足下不宜太迟。”
韩信想了想,应道:“也罢,我便乘马随你去。”
离了侯邸,二人打马飞奔。徐厉高擎长乐宫灯笼在前,街上巡哨见了,都纷纷避让。来至北阙下,早有萧何在宫门外等候。待韩信下得马来,萧何连忙迎上,执手笑道:“若非朝贺,尚不知何时能见足下一面!”
韩信也寒暄道:“丞相掌朝纲,百事待决,在下不过区区一病夫,岂敢打扰?”
萧何便附耳低语道:“群臣已集齐,唯少足下一人,速随我来,莫使皇后心有不悦。”
韩信环顾宫门前,却只见空空荡荡,不由心生疑惑:“怎不见群臣车马?”
萧何道:“群臣皆自西阙而入,车马停在武库。皇后嘱我,专在此处迎候足下。”
韩信心中忐忑,不由按了按佩剑柄,还想再问,萧何便一揖道:“君臣共济,方为幸事。既来之,务请随众如仪,莫生猜疑。”说罢,便不由分说,拉了韩信直入宫内。
三人行至跸路上,见前殿果然灯火辉煌,似有百官熙熙攘攘,韩信这才不疑,急趋而行。俄而,忽有一涓人举灯拦路,传谕道:“皇后正在钟室小憩,传淮阴侯谒见。”
韩信蓦然警觉,问道:“何事独独传我?”
涓人答道:“陈豨尚有余众未灭,故陛下有密信来,问计于淮阴侯。”
萧何忙道:“既如此,便请淮阴侯速往钟室,我等不陪。”
那涓人将灯笼一举,恭请韩信先行。韩信闻涓人所言,心中略感得意,便向萧何、徐厉拱了拱手,与涓人急往钟室赶去。
韩信早年并不识吕后,自吕后获释归汉后,方在朝贺时远远望见,故不知吕后脾气秉性,此时心中便不免忐忑。
待迈入钟室大门,唯见室内幽深,帘幕低垂,静谧非同寻常。有一宫女上前迎住,请韩信解剑置于剑架,方引入内。行了数步,又有一宫女接替,如此行行重行行,换了数名宫女引路,只见曲径幽深,帷幕重重,竟不知到了何处。
忽而,路至尽头,眼前一派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两扇铜钉大门之内,竟是别有洞天。宫女拉开帷幕,见是一间极宏阔之屋宇,室中有编钟一架,气势非凡。编钟之铜架,高约七尺,阔有三丈,上悬三层铜钟。架前有宫女六人,手持木槌击打,钟声悠然入耳,恍似仙境。
韩信纵是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这等景象。正在发怔时,忽见侧室帘幕拉开,两个宫女扶住吕后,缓步出来。
吕后仪态从容,身着一袭平常长襦,并未着庙祭时的锦绣深衣,全不似接受朝贺的样子。韩信慌忙躬身一揖,口称:“臣韩信,见过皇后。”
吕后便止住步,打量韩信片刻,道:“淮阴侯抱病多年,气色似好于从前,脸孔也不甚黄了!”
韩信俯首道:“蒙陛下垂顾,臣得以居家将养,略有恢复。”
“那便好!你闲居家中,总不是侍弄园圃吧?”
“臣常与留侯来往,遵旨删削古来兵书,为后世明定兵法。”
“哦哦,张良他也知兵?……那古来兵法,想来甚多?”
“凡一百二十八家,杂芜亦甚多,臣与留侯商议,仅选取其中三十五家。”
“三十五家?啧啧,若老身打算通读一过,恐也须十年。淮阴侯真是了得!”
“不敢。臣助陛下灭楚,攻战甚多,于兵法略有心得。”
吕后便忽地冷笑一声,拍了两下掌:“哦?好好!那我来问你:你与那马陵道上之庞涓,韬略谁高谁低?”
韩信闻听此言不善,猛然一惊,抬头去看吕后,却不料,从帘后猛地冲出五十余名武士来,个个彪悍异常。为首数人一拥而上,将韩信擒住。
眨眼之间,钟室内宫女全都不见,吕后身边,唯有一群赳赳武夫。
韩信拼死挣扎,然难以脱身,不由双目圆睁,怒道:“臣何事得罪,皇后要擒我?”
吕后嗤道:“事已至此,尚不知罪乎?你遣人交通陈豨,欲在长安为内应,诈称敕令,释放官奴,图谋聚众闯宫。可有此事?”
韩信一怔,不由满面涨红,勉强遮掩道:“此等谣诼,如何可信?”
吕后便戟指道:“堂堂丈夫,敢做而不敢当耶?你府中,可有一舍人名唤栾说?你身边,可有一死士人称谢公?此事,便是谢公酒后泄于栾说的。栾说知你谋逆,已投书告发,由不得你抵赖!你旧部高邑,现在何处?你属下死士十余人,曾歃血为盟,所为何事?诸死士今又缘何遣散?犯下此等谋逆之罪,还敢强辩吗?”
韩信闻听祸由栾说而起,便知事机已泄,不禁大沮,张口而不能言。
吕后便一声大喝:“拿下!”
众武士一起发力,将韩信按倒在地,一把绳索捆了。
情急之下,韩信奋力挺起身,疾呼道:“臣忠心事汉,百战百胜,今何罪当缚?丞相知我,必不反!”
吕后便微微一笑:“将军百战百胜,奈何为我一妇人所缚?老身不妨明言:擒你之计,皆由丞相所出!”
韩信便大惊:“是丞相诈我?”
吕后叱道:“休得怨丞相!天要灭你,你将何所逃?”
韩信仰头,思忖片刻,哀叹道:“天将灭我?天下万人,上下千年,能灭我者,何在?何在?”
“哼,就在今日,就在此处。”
韩信满面悲怆,仰天叹道:“张良兄,弟不听你劝,不效你归隐,致有今日。身历百战,死有何憾?然如此之死,却是人间奇耻!”
吕后一笑:“张良兄?他耳聋了,听不见,也救不得你。左右,推出去,斩了!”
众武士闻命,齐声应诺。为首数人上前道:“淮阴侯,得罪了!”便一把褫去韩信头上大冠,欲将韩信拖走。
韩信引颈大呼:“且慢!汉家亦有律法,既诬臣谋反,须经廷尉府对簿,如此杀人,名将竟不如鸡狗乎?”
吕后轻蔑一笑:“名将?不吃汉家饭,你又谈何名将?你既吃了汉家饭,便与鸡狗无异!老身教你死,你休想活到天明。若要讲理,老身自也有道理——你贵为王侯,多年不朝,阴与贼通,竟是颠倒恩仇,要功高弑主了!还养着你这鸡狗有何用?”
“说杀便杀,无凭无据。只凭着小人信口毁谤,便要枉杀功臣;难道王侯命贱,竟不如都中小吏吗?”
“看你是功臣,才唤你来宫中行刑,算你死得体面。若真是小吏,当街便将你扑杀!”
韩信心中顿起大悲愤,仰天呼道:“人间何世?竟惨至此!头顶还有苍天吗?”
吕后叱道:“你想喊冤?汉家之地,天也姓刘,任你喊破喉咙,苍天就在上,他能瞥你一眼吗?”
韩信不禁泪流如注:“臣自投汉,汉家几经危难,臣未曾有一念欲背汉而去,东西征伐,殚精竭虑,汉家的‘汉’字,总还有臣写的一笔吧?今虽有小过,却罪不当死,皇后不念臣灭楚之功,听了几句谗言,不问情由,便来索命,臣即使下了黄泉,亦不能瞑目!”
吕后冷笑道:“通贼之时,只图快意,可曾想到今日?大丈夫,流泪何用?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
韩信犹自挣扎,悲愤呼道:“臣不该灭项王乎?臣之大功,便是大罪乎?臣智取陈仓,为汉奠基;东出魏赵,应援荥阳;横扫齐鲁,直捣彭城;垓下挥军,逐死项王,功即便未高于天,亦是震烁当世。无我韩信,汉家可望有此伟业?无我韩信,陛下恐仍为僻远诸侯。臣为汉家杀敌百万,竟不抵区区栾说一言乎?臣半生之功,竟是自设陷阱乎?季布可活而韩信不可活;拥汉者,反倒不如反汉者乎?半生尽忠,换来屠戮,这不是冤,又是甚么?苍天若有目,便也是盲目!苍天若有耳,便也是聋耳!”
吕后一甩袖,冷笑道:“人将死,省悟岂非太迟!你道理说破天,可敌得过我刀锋吗?”
“皇后虽尊贵,到底是一妇人,你有何刀锋?有何雄略?有何经天纬地之才?帷幄中设计害我,鼠窃狗偷之技也。来世有史,必洗我之冤,必唾你之面!大丈夫固不该有泪,然此泪为半生之功而流!小人得逞,功臣蒙冤,墨白颠倒,忠奸不辨,这便是我洒血打下的山河吗?如此乱命,如此昏政,来日汉家若遭外寇,岂不要遍地揭竿,人皆引路?”
“哼,汉家之事,与你韩信何干?我之天下,我自做主。还啰唆甚么,拖出去,这便了结!”
众武士闻令,齐声应诺,将韩信拖曳至庭中,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韩信复又泪流,喃喃道:“日月何在?天理何在?如此汉家,又哪里胜于暴秦?”
众武士便揪住韩信发髻,连声喝道:“住嘴!”
随后,一武士端来一碗醴酒,强行为韩信灌下。
韩信发髻散乱,强咽了几口酒,知此生不过仅有片刻了,不由仰头大呼道:“悔不用蒯通之计,为小人、女子所诈,岂非天意!”
一赤膊武士执刀立于身后,喝道:“罪臣!伏法在即,又何必多言?”
韩信遂一声长啸,凄厉之极:“丞相——,何其不仁也!”
众武士急忙遮拦其口,韩信挣扎欲起,几近狂怒,连声大呼:“此乃谁之汉家,谁之苍天?恨呀!我恨呀——”其声响彻钟室庭院,远近可闻。旁殿的宫女闻之,皆惊恐万分。
吕后在钟室内听见,顿足大怒:“杀!”
赤膊刀斧手快步上前,手起刀落,斩下了韩信头颅,随即提起首级,入钟室内,呈给吕后验看。吕后一挥袖道:“不看了!首级留下,尸身抛至荒郊喂野狗,勿与人知。”
待钟室事毕,吕后便急率武士至前殿院落,见了在此等候的萧何,开颜一笑:“丞相计谋天成,韩信已被斩,首级置于函匣中,待陛下归来验看。”
萧何闻言,遽然变色:“将韩信斩了?”
“斩了!丞相何故惊异?一个陈豨作乱,便须陛下亲征,劳师动众,数月不能平定。若陛下百年之后,韩信复起倡乱,岂是你我可制服的?”
“这……淮阴侯终究是重臣,本该交陛下处置。”
吕后冷笑道:“韩信功高,那失心翁万一不忍,岂非遗患来日?”
萧何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容老臣草拟奏表,报予陛下。”
“否!此事且搁置,勿令陛下分心。待他归来后,老身自有分说。”
“这如何使得?”萧何满面愕然,望住吕后。
吕后上前两步,忽朝萧何一施礼道:“丞相,今夜劳苦!然大功尚未告成,韩信眷属,罪当连坐,须在今夜尽捕。此事还须丞相亲为,勿使一人脱逃。”
萧何一惊:“捕之,将何如?”
“当族诛!”
“啊——,诛九族?不亦甚乎?”
“念在韩信当年功高,且诛三族,余则再无宽宥。”
萧何望住吕后不语,吕后也望住萧何不语,两人僵持良久,萧何终不敢抗命,只得拱手道:“臣这便率武士前往韩府,请皇后无虑。然他府中屋宇甚多,人丁杂乱,仅凭武士,哪里理得清头绪,不若老夫唤些家臣来助。”
吕后看看萧何面色,微微一笑:“也好!便有劳丞相处置吧。”
萧何叹了一声,当下持了符节,集齐众武士,又遣人往自己府中,命长史萧逢时率众家臣前来相助。两边人马会齐,便浩浩荡荡开赴淮阴侯府。
萧何出宫后,吕后方步入前殿。百官在此已候了半夜,只不见吕后出来,都惊疑不定。此刻,只闻一声传警,吕后换了一袭凤纹锦绣深衣,款步而入。
众臣见了,都长出一口气,纷纷顿首,大赞“万岁”,争贺皇帝报捷。
吕后却全不理会这些,在龙床坐下,环视一周,面色忽就一沉,道:“陈豨败亡,乃是迟早之事。今夜百官齐集,老身恰有一紧要之事,须面谕诸君:淮阴侯韩信,多年称病不朝,数度抗命,却阴与陈豨勾连,欲在长安倡乱,释放官奴,入宫杀老身与太子。此事经我与丞相共商,以巧计平定。首逆韩信,今夜已伏诛,近畿安堵如故,各官都不必惊慌。”
百官闻之,都惊呼不已。因朝中重臣多随刘邦出征,其余小臣自觉位卑,心中或有疑虑,也不敢开口。
吕后见无人多言,便挥袖道:“夜半入朝,诸君也是劳累了,都散去吧。”
殿上却有一少年文吏,忽“啊呀”了一声,道:“陛下未归,淮阴侯却倡乱,且一夜之间便伏法,这教长安百姓如何信服?”
这文吏所言,恰是多人心中疑虑。此言一出,众官便一片哗然。
吕后心中大怒,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众官连忙闪开,唯留下那少年文吏,孑然立于大殿正中。
吕后看去,原是旧部任敖之子任道谦,不禁气就短了一截。原来,那任敖先前为沛县狱吏时,吕后曾因刘邦造反事被拘,在狱中遭小吏调戏。任敖得知,将那小吏痛殴了一通。此后多年,吕后视任敖若恩人,优礼有加。此次陈豨叛军席卷代、赵,又是任敖在上党独立支撑。故任道谦毫不惧吕后,乍闻韩信“谋逆”,觉匪夷所思,忽起不平之心,脱口便犯颜质疑。
正因有这一层缘故,吕后也只得忍了忍,放缓口气道:“待陛下归来,对天下自有交代。韩信谋逆事,已有证供;道谦若有不明事,可去问丞相。那韩信,若有你父一半忠直,今夜又岂能遭砍头?好了,散朝吧。”
众官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冒犯皇后,只得退下。
再说那淮阴侯府中,韩氏众家眷正在酣睡,冷不防便有众多武士手擎火把,破门而入,逐屋捉拿人,阖府立时大乱,妇孺哀啼之声起伏不绝。
韩信那些家眷,得韩信庇荫,做了十几年贵人,官吏见之亦毕恭毕敬;今夜忽遭巨变,自是有不服的。众武士倚仗有皇后谕令,呼喝连天,绝无容情,凡遇违抗者,皆当场击杀。
萧何见府中乱作一团,心中越发悲凉,忽而想起:吕后临事仓促,只命捉拿家眷,并未下令缉捕家臣。于是,便暗嘱萧逢时道:“速去寻他府中家老来。”
不消片刻,萧逢时便将郄孔带到。萧何对郄孔道:“淮阴侯已伏诛,天命难违,老夫亦无能为力。我只问你,淮阴侯有几子?”
郄孔乍闻此变,不由魂飞天外,怔了半晌,才忍悲答道:“淮阴侯有三子。”
“幼子有几岁?”
“未及五岁。”
萧何便将郄孔拽至暗处,低声道:“速携此子出逃,远至桂林、象郡,若是南海之渚最好,隐名埋姓,勿返中土。”
郄孔闻之,猛然跪倒在地,哽咽道:“丞相……”
萧何亦险些泪下,摆摆手道:“无须多言,速去!”
郄孔忍住悲泣,伏地叩了三个头,起身便去寻韩信幼子。寻了许多屋宇,终将那幼子寻到。郄孔便以布带将小儿缚于后背,身披大氅盖住,由萧逢时巧为遮掩,趁乱逃出。待逃出大门,郄孔又狂奔了数条街,见有人家墙垣不高,便翻墙而入,在后园树丛中躲了一夜。至昧爽时分,路上有了行人,方才混出城去。
后世有传闻说,郄孔携韩信幼子逃至南海之渚,藏匿多年,后又辗转至象郡住下。那幼子长成,便将姓氏“韩”字去掉一半,易为“韦”姓,在岭南繁衍生息。此说甚离奇,或仅为轶闻而已。
武士搜捕至天明,将韩信阖府人丁全部拘到,萧何正待点验,宫中忽传来皇后谕旨,命将韩信家眷押至西市,于午时斩决。萧何正在担心郄孔下落,闻此令,便不再核验,即下令起解,将那韩信幼子脱逃一节,不动声色地瞒了过去。
西市刑场亦在城北,离淮阴侯府并不远。一路行来,韩信眷属哭声震天,路人观之,无不心酸,多有悄悄作揖者,而绝无一人掷石詈骂。是日,彤云密布,寒意料峭,一派天昏地惨景象。百姓闻韩信已死,无不惊骇,阖城震动。有胆大者当众嗟叹:“开国之臣,竟也遭杀头,世事恐是要乱!”众人便也跟着叹息。
人犯解至西市,成排跪下,刑场四周观者如堵。那韩信妻、子及族属,只一觉醒来,便要遭杀头之祸,一时都回不过神来,女人只是哭泣,男丁皆呆若木鸡。
至午时三刻,只听三通鼓擂过,一队刀斧手头裹红巾,大步入场,挨个提了刑犯,杀鸡一般,逐一斩决。刀光起处,眷属群中哀声大作,围观百姓便是一阵阵惊呼。
韩氏一族,就此几遭灭门,其兴衰荣辱,常为后世读史者所叹。想那韩信,因萧何三荐其才,方得以登坛拜将,遂成大名;后又因萧何使诈,致其落入吕后圈套,枉送了性命。故后世便留下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成语,喻成败乃命中注定。
岂知萧何此时,也是万般无奈。这日午时,监斩完毕,萧何身心俱疲,又率人亲往淮阴侯府,查抄家产,遣散余众,直忙到掌灯。至此时,尚未有郄孔被官家捕获的消息,知他已携幼子顺利脱逃,萧何心中方稍安。待诸事已毕,又强撑着入宫,面禀吕后。
吕后此时正与审食其在地宫逍遥,闻宫女来报萧丞相到,连忙结衣束带,登梯来至椒房殿地面,出来见萧何。
萧何禀道:“臣亲往淮阴侯府,查抄已毕。”
“那韩信所删定兵法,可如数收缴?”
“片简未漏,已全数解至宫中。”
“这些简牍,权且放在老身这里。韩信为人不忠,兵法倒还可靠。此事既完结,丞相也可歇息了。”
“仍有一事未了,请皇后定夺。韩信伏诛,朝野必有疑惑,皇后须代陛下拟旨,布告天下。”
吕后一笑:“待那失心翁回来,还不知作何想呢!老身若急于代他拟旨,倒真是矫诏欺世了,来日恐难担当。且天下知与不知,人也是死了,尚能还魂乎?”
萧何闻言,只在心里一叹,迟疑片刻,便告辞退下了。
回到府邸,竟是全无睡意,只秉烛呆坐,昨夜以来种种场面,如在眼前。萧逢时见主公忧心,来催过几次,请萧何早些睡下。然萧何内心震骇,为平生所未有,哪里还可入眠?萧逢时无奈,只得陪坐于侧,连连打盹。
听了谯楼上几番更鼓,堪堪天已将明,萧何方才起身。却不料一阵晕眩,手中蜡烛落地,“噗”地熄灭,人也瘫坐于地了。
萧逢时闻声惊起,急忙来扶,苦劝道:“主公,昨日至今,你已两日两夜未眠了。年事已高,如何当得起这般操劳!不如也抱病在家,将养些时候再说。”
萧何挣扎而起,摇摇头道:“不可!当今之时,谁若敢抱病,谁头颅便难保。此事毋庸再议,我自会将养。”
萧逢时闻听此言,不由惊骇,想起昨夜淮阴侯府之祸,叹道:“功臣何辜?竟连遭横祸?还不如项王未死时安稳了。”
萧何摸到地上蜡烛,苦笑道:“那是自然!天已明,还用烛火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