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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汉家天下(共4册) > 汉家天下2:刘邦定鼎

汉家天下2:刘邦定鼎(1/1)

项羽战亡之际,天寒地冻,本是萧瑟季节;然而在垓下北郊,汉军大营内,却是一派喜庆。众将士经多年征战,皆劳顿不堪,此时忽然没了敌手,顿觉身心俱畅。儿郎们在军帐内歇息数日,只觉得憋闷,都跑出军帐来,相互角力,比试掷石,以此嬉戏。

数日内,自晨至昏,汉王刘邦不知受了多少臣下致贺,诸臣都称灭楚为“万世之功”,谀辞不绝,翻来覆去,直听得耳朵窍里都冒出油来。

故而这日晨起,刘邦便唤来左丞相曹参,吩咐传令诸将:“所有虚礼皆免,都不要来絮聒了,各自守住营垒,不扰民便好。”

曹参走后,刘邦又唤来陈平,劈面便嗤笑道:“你看诸将,都是血溅战袍、创痕遍身,独你这典军者,袍上连个血渍都没有,若非天佑,便是你躲懒,哪里像个上战阵的人!来来,寡人也须沾些你的福气,今日无事,为我诵读《太公兵法》,先养养神再说。”

陈平道了一声:“臣惭愧。”便席地坐下,拿过案头一卷简册,展开来读。

刘邦脱了鞋履,箕踞于榻上,闭目聆听。喧嚣中,有了这书声琅琅,便觉分外提神,听到精妙处,不时抚膝赞叹。

正在悠然之间,忽闻天际传来一阵雷鸣,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刘邦浑身便是一颤,兴致全消。

那滚雷又响了数声,便戛然而止。刘邦忙爬起来,倒趿鞋履冲出帐去,仰起头来望天。只见漫天彤云密布,一派欲雪天气,他脸色便发白,倒吸一口冷气道:“冬日里,如何打雷?莫非是天象示警?”当即命中郎将徐厉,速去传太史令来。

陈平此时走出大帐,却一伸臂,拦住徐厉道:“且慢!”

刘邦回首瞥了一眼,笑道:“陈平兄,又有何高见?”

陈平道:“今日闻冬雷,正当其时,君上何须问太史令?”

刘邦睁大双目,讶异道:“哦?这又是何道理?”

“冬日雷震,夏日雨雪,皆为逆天之象。应合这人间之事,恐是喻示:倒行逆施者,必难久长也。”

“莫非说这冬雷,是应了项王败亡?”

“正是。此天象所应人事,必为项王之死,而无他!乌江浦距此地,不过五百里。依臣之推算,吕马童等诸将,最迟于今日,就该携项王首级归来。”

“哦?”刘邦被提醒,心内不觉一动。再望望大营内外,见儿郎们也都为冬雷所惊吓,停住了嬉戏,面面相觑。

刘邦便有些恼恨,对徐厉道:“项王死了,居然能吓得住活人!你去传令,命儿郎们擂鼓奏乐,闹他一闹。”

待徐厉领命退下,刘邦便与陈平返回帐内。不须片时,大营各处便是金鼓齐鸣,兼以丝竹之声,一片鼓噪。

陈平闻之,不由大喜,抬眼望了望刘邦,以为君上也必是满面喜色。却不料,只见刘邦神色黯然,僵坐于榻上,动也未动一下。

陈平先是一惊,转而一想,便知刘邦心中亦是哀悯,于是连忙敛容坐下。

君臣如此默坐,也不知过了几时,忽闻帐外有马蹄橐橐,由远及近,驰至帐门前停下。一员骁将自马背滚下,进帐来禀报:“大王,王翳、吕马童等五将,已携回项王尸身,稍后即至。”

来者原是中郎将周緤,此前两日,他奉刘邦之命,往东去打探消息,半路恰遇见吕马童一行携尸返回。周緤验看了项王头颅,知此事已坐实,便飞马先回大营报信。

刘邦望一眼周緤面孔,不禁一笑:“寡人知道了。看你尘土满面,哪还有半分威仪?莫教同僚辈笑话,快退下洗洗吧。”

徐厉等一众近侍,见周緤飞骑归来,都知项王头颅今日必定传回,各个高兴,蜂拥奔进大帐来,要向君上贺喜。

却不料,刘邦却霍然起身,下令道:“项王虽薨,然终究为尊者,稍后尸身送回,须以诸侯之礼入殓。你等且退下,传令各军统统归帐,不得喧哗,不得出帐观看,违令者,杀头,定不赦!”

众人闻言,都不禁咋舌,连忙分头去传令。

待众人退下后,刘邦回首对陈平道:“陈平兄,你去请齐王韩信来。你二人,便守在这帐外,待验看项王尸身无误,再来禀报。”

陈平领命,出得帐来,即唤来谒者仆射随何,请他速去传召韩信。

韩信得了传令,急忙赶来,满脸都是喜气,只想一睹项羽首级。陈平见他来,忙拉住他衣襟,耳语了数句。韩信听了,神情不禁一凛,当下便与陈平在帐前立定,等候吕马童一行前来报捷。

两人负手等候,却迟迟不见五将踪影,只得耐下性子,不住地朝远处张望。

如此等了多时,只见东方尘头大起,一队军马骤驰而来。前头五将,在辕门前下了马,各自牵了马匹,昂然而入。大营内各处兵卒,因军令之故,都不敢擅动,只躲在军帐内探头张望。

经陈平布置,自辕门至汉王大帐前,有军卒执戟排列,甚是隆重。走在前头的王翳,胸前所挂包袱,即是项王头颅。后面四将,各抢得项王一肢,皆驮于马背之上。

一行人来至汉王大帐前,只听陈平一声招呼,徐厉立时拿来一匹白绢,铺于地上。五将神色肃然,各卸下项王头颅、四肢,于白绢之上拼好。陈平便敛了敛气,拉了韩信上前验看。

此景端的是悲壮之极!但见那项王尸首,虽是战袍褴褛,血污遍体,却仍是须髯偾张,双目圆睁,似随时都可发出雷霆之吼……

陈平朝那尸身看了一眼,便面色发白。韩信到底是胆大,弯腰看清了无误,便朝陈平以目示意,请陈平进帐去禀报。

陈平略稳一稳神,吸了口气,转身进了帐,高声禀道:“齐王与臣适才验看,确是项王尸首无疑,请大王亲自验看。”

刘邦闻言站起,正欲出帐,忽又止了步,只缓缓道:“项王,故人也。你二人既然看了,自是无误。”

陈平便劝道:“大王,灭楚大业,乃千秋之事。今大功告成,还请大王亲眼验看为好。”

刘邦闭了双目,默然半晌,眼角忽有泪水涌出,仰头叹道:“项籍兄,广武山一别,尚不足三月,如今……兄之勇烈,我刘季是万不能及呀!”便对陈平挥挥手道:“算了,寡人如何能有心情验看?便由你操持吧,用上等棺木装殓,以车载之,随队而行,日后择地安葬。”

陈平领命,正要退下,刘邦又吩咐道:“去唤那五将来吧,寡人要当面嘉勉。”

陈平便提醒道:“大王,先前曾有军令,得项王首级者,封万户侯。”

“这个自然,五将均可封侯。”

“哦?莫非……要封五个万户侯?”

“荒唐!”刘邦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如此封赏,岂不是要将天下都赔光了?只一个万户侯,由五人均分;若嫌不够,再多赐半个万户亦不妨。”

陈平一笑,忙将五将唤进帐来。只见那五将,甲胄整齐,鱼贯而入,满身犹有杀气。到得刘邦跟前,便一字排开施礼,礼毕,各个都有得意之色。

刘邦逐一望过去,频频颔首,赞道:“虎将,虎将!今日得此大功,恐是祖坟埋得好。待来日封侯,你等子孙袭爵,保万世富贵,定要羡煞众人了。”

五将喜得眉飞色舞,又一齐拱手谢恩。刘邦便戟指吕马童道:“将军,项王是你旧主,那乌江边上,你如何下得了手?”

吕马童正自得意,遭此一问,不禁满面惶悚,俯下头去,不能对答。

刘邦遂大笑道:“你心肠到底是比我硬!好了,封侯之事,待天下平定之后再说,寡人既有旨,便决不食言。今晚你等都好生歇息,教那灶上好好备一餐饭。”

五将齐声谢恩,揖礼毕,便各自归营去了。

陈平跟着出帐,招呼了一声,众郎卫便一齐上来,七手八脚将项王尸身移走,自去装殓了。刘邦这才踱出帐来,叹息道:“项王年方三十二,便如此殁了,寡人实有不忍。”

韩信意气正盛,兴冲冲道:“臣则为大王贺!项王横霸天下,终告倾覆;我汉家上下,从此可以安枕了。”

刘邦却挥挥袖道:“此时庆功,尚且过早,楚地尚有东海、江东等处未降。这便召各位文武来议吧,教那诸王也来,将此事早做筹措。”

韩信一时血涌,以手按剑,慨然应道:“项王既薨,残余不足为虑。请大王引军自回关中,臣愿率齐军,往东南去,将那楚军统统荡平。”

刘邦望了望韩信,微微笑道:“垓下之战,齐王居功甚伟。今后这些枝节小事,就不必劳你费神了。”

韩信大失所望,只得退后一步,默然无语。

少顷,英布、彭越、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一众豪雄,都奉召前来。刘邦便也不讲究礼数,与众人围坐一起,议起用兵之事来。

刘邦道:“项王自号‘西楚霸王’,乃因楚之根本,皆在彭城以西。如今西楚数郡,大部已定,楚实已覆亡。然我辈不可骄矜自大,今江东之东楚、江陵之南楚,尚有楚军余众数万,不单是未降,且都怀复仇之心,诸君可大意不得。依寡人之意,明日即遣别军两支,将东楚分头略定,不知何人愿当此任?”

此言甫毕,在座诸人便都纷纷起身,争相请命,唯周勃稳坐不语。刘邦便笑道:“还是周勃兄厚重!罢罢,此功便给了你吧。自明日起,你率别军一支,前往平定泗水、东海,逐城而夺,务要剪草绝根。”

周勃便霍地起身,唱喏领命。

刘邦又道:“再看那灌婴部,已兵临江东,也是大意不得。楚之江东,乃是项氏旧巢,人心素不向汉。可传令灌婴不必班师,备好渡船,过江去攻吴县(今属江苏省苏州市)。待吴县攻破,再南下平定豫章、会稽两地。楚之余孽,乃我之大患,不得稍有姑息。大军所到之处,只须以刀剑说话,无论良莠,逆之者亡!”

听了刘邦这番布置,众人都狂呼叫好。曹参高声道:“灌婴虽年少,其锋芒却甚锐,追杀项王,未出旬日便将首级传回,今日率军荡平东南,当不在话下。”

刘邦大喜道:“好!我便在这垓下静候,只待南北两路捷报。”

韩信此时,神色却颇显不安,从座中起身建言道:“臣以为,今后兵事,有诸王及各将安排,大王无须多虑,只管引军返归关中。若放心不下,可先撤至洛阳,静观一时。这垓下左近,千里蒿草,满目凄凉,岂是久留之地?”

刘邦却摇头道:“齐王勇气可嘉,寡人不及。然事有奇正之变,哪里有一定之规?寡人时来常思:楚虽三户,尚可亡秦;吾辈新得天下,岂能无忧?吾意已决,楚地不平,不离垓下。”

韩信略作踌躇,便又道:“如此也好。垓下为福地,在此必能等来捷报。只是……我齐军自南下以来,经垓下恶战,折损甚多,人马三去其一,余者亦多疲极。如今既无仗可打,不如臣先行班师,回齐地也好休息。”

“哦?你目下还有多少人马?”

“除去灌婴一部,尚有二十万余。”

刘邦便连连摇头:“齐王不能走!有你这二十万雄兵在侧,我方可睡得安稳。”

韩信不禁面露诧异:“大王亦有兵马二十万,且半为老营精兵。今楚已败亡,仅存余烬,又何惧之有?”

刘邦苦笑道:“寡人用兵,怎与将军相比?不过屡败屡战而已。二十万兵又有何用?近来,曾数次梦见项王活转过来,惊出我一身冷汗。故而寡人之意,齐王还是暂留此地,以防楚地复叛。”

见刘邦执意挽留,韩信也只得应了,不再多言。

刘邦见韩信怏怏不乐,便对众人道:“齐王方才想庆功,也属常情。也罢,寡人这便置酒,为诸君庆功。”

当下,仆射随何一声唤,便有涓人出来,将筵席摆上。诸将见有酒饮,都喜形于色,纷纷解甲,不分尊卑,席地而坐。

酒过三巡,众人开怀大悦。刘邦环视座中,笑道:“吾提剑安天下,唯赖诸君。汉家诸将,可了不得!威名加于四海,何人可敌?”

韩信亦知刘邦心思,忙应道:“武人仗剑,匹夫耳,岂有多智?唯陛下马首是瞻,方能横行天下。”

刘邦闻言,微笑不语,忽瞄见随何立在座侧,便指着随何对众将道:“哈哈,还是武人有用。定天下,安用腐儒哉?”

众将亦随刘邦视之,见随何身形单薄,似手不能缚鸡之状,不禁哄堂大笑。

随何正侍立于刘邦身后,闻诸将哄笑,便略一揖,不慌不忙问刘邦道:“昔年大王引兵攻彭城,倘使项王不回军,大王率步卒五万、骑士五千,能擒来英布吗?”

刘邦一怔,只得答道:“不能。”

“然大王曾遣臣与二十人,出使淮南,至九江,劝降九江王英布。以此观之,臣之贤能,胜于步卒五万、骑五千也。然大王却指臣为腐儒,且称‘定天下,安用腐儒’,又是何故呢?”

“这个嘛……咳咳!”刘邦脸一红,忙改口道,“爱卿之功,也甚是了得!如何打赏,容寡人思之。”

诸武将闻随何之言,皆有所感,纷纷敛容起身,向随何拱手致礼。

果然未及旬日,刘邦便有谕令下,加随何为护军中尉,官职与陈平相等,分陈平之权,朝夕随驾顾问。诸将闻令,无不惊异,再也不敢小觑随何。

此后半月间,刘邦拥大军驻在垓下,日日怵惕,不敢有半分松懈。闲来无事,便阅看各地传回的军书,也无心召婢女来洗脚了。

如此等候,至汉王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间,南北两路,果然都有捷报传至。周勃所领两万人马,北上之后,便如风卷残云,横扫泗水、东海两郡,攻下二十二城,多是兵锋所至,楚民便开门迎降了。

然灌婴所部渡江后,却意外遭逢劲敌。那吴县的守将景阳,乃楚之孤臣孽子,不甘受灭国之辱,闭门抗拒,竟致汉军寸步难进。

灌婴见坚城难下,已引得江东楚军气焰复炽,心里便烦躁。这日他骑马督战,在吴县城下,闻城头守卒叫骂,忽想起汉王破曹咎之计。便命所部后撤,在城郊席地而坐,打起项王灵幡,向城上祖宗八代地乱骂。

这一计,果然灵验。汉军辱骂已故项王,直激得景阳气血上涌,当下率兵倾巢而出,唯求一战。城中的楚卒,都知国破主亡,已再无生路,各个抱定决死之心,勇猛异常。两军厮杀开来,竟难分胜负。然灌婴所率的郎中骑,毕竟多了些历练,战了大半日,渐渐发起力来,长戟飞舞,迭次冲阵,终大破楚军,击杀景阳,这才将吴县平定。

吴县既下,衡山王吴芮在邾县(今湖北省武汉市邾城)孤悬于外,便也无心再守,当即传檄天下,易帜降汉。

楚上柱国陈婴闻之,亦在江东率部降汉,声言要过江来觐见汉王。这位陈婴,早年曾是义帝辅臣,在楚地声望甚高。他之降汉,震动甚广,江东一带立呈瓦解之势。

刘邦在大营得知后,不由大喜,忙驰书灌婴,嘱他务必优待降臣。又函告陈婴暂不必朝见,且与灌婴合兵,略定会稽、豫章两地。

此后情势,正如刘邦事前所料,一入正月,天下便大定。楚之遗民,皆知霸王犹如始皇帝,脑门上写了“暴虐”两字,万年也洗不干净。一旦国亡,便永无复国之望,于是皆俯首称臣,再无反心。

然于此间,仍有一南一北两座城不服。

南边的这一个,乃是临江王的都城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地处南楚。自霸王分封至今,四年来,临江王的王号已传了两代。那老王共敖,原是战国故楚之贵胄,秦末投了项梁义军,成了楚怀王身边的重臣,官至上柱国。项羽西征咸阳之时,共敖也曾相随,曾领兵一支击破南郡(今湖北省荆州市一带)。后项王分封天下,念他是楚贵胄,便给了他这个临江王做。封地在楚之旧都江陵,也算是恰合身份。

待到刘邦传檄伐楚时,各路诸侯群起相从,独独临江王不予理睬。然楚汉后来在荥阳相持之际,共敖为明哲保身计,却又未发一兵一卒助楚。

老王共敖身体不佳,已于年前过世,其子共尉便袭了王号。至项王战殁之时,老王共敖已死了一年有余,其子共尉血气方刚,只认楚为正统,偏就不来降汉。

刘邦得知此情,心里便发了狠,悄悄唤来刘贾、卢绾,吩咐道:“临江王共尉,尚有乳臭,却敢与我汉家作对,寡人必不相饶,定要灭之而后快。今楚地归服,天下初定,再无甚大仗好打了,末尾的这份功劳,便赏了你二人吧。”

刘贾、卢绾顿觉大喜。刘贾应道:“千里游击,为我所长。今赴江陵,定要提得共尉头颅回来。”

刘邦却是连连摇头,告诫道:“临江凭山临水,有兵法所云之地利。其疆土辽阔,堪比楚汉、三秦,都城江陵得粮道之利,且已有备,尔等若无些韬略,只怕是‘可以往,不可返’,故万万不可大意。你二人,乃我心腹,莫要无功而返,丢了我的老脸。”

卢绾口称诺诺,刘贾却是不服,大言道:“昔日袭楚,所向无不披靡,况乎区区之江陵?”

刘邦便叱道:“咄!没有阿兄我,你个竖子,怕至今仍为卖饼者流,离不开沛县一步。这等狂言,休在我面前搬弄!”

刘贾笑道:“正是阿兄照拂,弟才有幸弯弓跃马,做了一回大丈夫。阿兄请勿虑,夺不下那江陵,弟怎有脸面回来?”

二人领命之后,便在本营点起万余兵马,大张旗鼓,向西而去了。

再说那楚之北地,也有一城未降,那便是鲁城。

近日有前去招降的汉使,返回复命称:鲁城军民顽愚之极,倚仗堑深墙高,囤积了足够一年的粮秣,遍竖赤旗,拒不降汉。至此,西楚九郡尽皆归汉,唯此一城仍高悬楚帜,甚为狂悖。使者劝降之时,一语未毕,城上便有乱箭射下,全无转圜余地。

刘邦听罢禀报,不由大怒:“鲁城,这是何等怪物?”当下,便召张良、陈平前来商议。

张良道:“鲁城不降,自有其道理。昔年项梁君战死,楚怀王即封项王为鲁公,项王收拾余众,便以此城为根据,与章邯交锋,故而鲁城与项王甚有渊源。鲁人素重礼制,今不降汉,只为感念旧主而已。”

刘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鲁城军民,居然愚到如此地步。”低头想想,又愤然道:“今汉家得势,各路人马都大胜而归,寡人将集天下之兵,前往征讨,非屠此城不可!不如此,不足以令天下服我!”

陈平闻言大惊,忙劝阻道:“区区鲁地,腐儒之邦,何劳大王亲征?可命韩信率别军一支,即可攻破。”

刘邦不禁勃然变色,拂袖怒道:“寡人用兵,固不如韩信;但若论兵,你陈平恐还不如寡人!”

当下陈平脸便涨红,忙请罪道:“诚哉诚哉,请大王赐教。”

“寡人岂敢教你?寡人只知:鲁乃项王旧封之地,父老一心向楚,正是所谓项王老巢,岂是偏师一支就可攻破的?吾与项王,恶斗四载,便宜了韩信,窃得那垓下灭楚大功。今海内渐平,唯此一战,可扬我之名、添我之威,寡人不亲征又当如何?项王生时,我刘季不得出头;项王死了,我还怕个甚么神鬼狐怪?”

陈平望望张良,见张良意态如常,并无惊诧之色,便知刘邦是嫌恶韩信功高,方有此意。于是不敢再争,忙谢罪道:“臣迂腐,不明大事,陛下还请息怒。那鲁城虽微,然能守微而抗我大汉,自是不可小视。陛下亲征,是大有道理。”

刘邦便抬手指点陈平,嗤笑道:“兵书读到你肚子里,如进狗肚,算是全废。此事毋庸再议了,趁正月吉时,即集起天下之兵,征伐鲁城。此战,乃楚汉终局之战,务要一举荡平,教那楚民各个震恐,不敢心生反意。如此,你我之子孙,才好落个万世太平。”

陈平忽想到昔年的睢水之败,便忍不住一笑:“此等豪言,到如今,便是微臣我,也敢说了。”

刘邦听出陈平话中的讥讽,心中骂了一句,叱道:“你只是个嘴巧!”

如此又过了旬日,灌婴率部得胜班师,降臣陈婴亦来归。灌婴禀称:江东数郡,尽皆平定,连同化外番邦,亦多来归降。陈婴所部平定豫章之后,城垣残破,已筑造新城,号曰“南昌”,取“昌大南疆”之意。

刘邦闻之,心内大定,正要点兵北上,忽有军使从西南而归,呈上军书称:刘贾、卢绾兵临江陵城下,急攻共尉不下,折损甚重。

刘邦气极,一把扯烂了军书竹简,顿足道:“竖子!庸夫!《孙子兵法》是如何说的?军中屯长、伙夫皆知:‘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江陵乃故楚郢都,高城坚壁,天下无匹。共尉此刻恰是穷寇,他若据城死守,岂是两个庸才能围困得下的?”骂毕,又急召韩信前来商议。

君臣二人密议了半日,议定遣骑将靳歙,率别军一支急趋往援,换太尉卢绾回来。靳歙临行,刘邦觉放心不下,又面嘱再三,令他务必效仿韩信破赵,诱敌出城而歼之。

料理好南边军略,刘邦便点起本部二十万人马。连同韩信、英布、彭越、周殷、陈婴等诸部,拢共有五十万之众,冒寒北上。

可怜那江淮一带楚民,于短短四年间,便两次身历数十万军过境,征粮征丁,不胜其扰。幸而此时已是冬季,否则,田禾又不知将踏坏多少。

汉家兵卒挟得胜之威,士气高涨,丝毫不以天寒为苦。樊哙所部先锋中,尚有未战死的巴蜀“板楯蛮”千余人,一路歌呼,捧雪嬉戏,引得其余诸部也都兴起,南腔北调地唱个不停。

诸臣中,唯张良打不起精神来,一路都心事重重。刘邦在戎车上看见,忙招手问道:“子房兄,可有恙乎?”

张良连忙打马赶上,拱手答道:“臣只是略感体虚,并无大碍。”

刘邦望望,疑心道:“恐非如此吧,兄莫不是有心事?”

张良沉吟片刻,问道:“天下之兵尽在此,区区鲁城,不知藏有粮秣几何?”

刘邦便哈哈大笑,笑罢,低声道:“鲁之于我,癣疥之疾也,此行不过虚张声势,大军哪里要进鲁城就食?”

“既如此,君上何必统兵北行?”

“这个……子房兄应知寡人之疾,究竟在何处!”

张良闻得此言,便是一惊,失手将马鞭坠于地,脸色越发不好了。

汉军从垓下拔营,浩荡北上,不数日,便途经萧县。军旅过处,正是旧日战场。刘邦凭轼四望,心中感慨,索性令车驾停下,纵身一跃,跳下车来,换了一匹马骑上,与张良、陈平并辔而行。

一路谈笑,不觉便进抵彭城之下。只见城墙大部已堕,城内街市萧条,楚民皆有惊惧之色。刘邦见此状,颇为惊异,便下令全军稍歇。

俄顷,有城内留守校尉前来觐见,禀称:年前攻破彭城,不待大股汉军入城,城内百姓因恨霸王黩武,竟聚众将王宫一抢而空,又焚毁宫室以泄愤。后灌婴为厌彭城王气,下令将大半城墙堕坏。彭城经此兵燹,元气大伤,城内百业俱废,谋生艰难,百姓已逃亡大半。

刘邦闻罢,叹息不止,遂下令:“各军绕道而行,不得有一卒擅入城内。”又对张良、陈平道:“昔日项王,鼻孔朝天,何其霸道?眼下一朝覆亡,竟是这般可怜相。我今日见了,也是心惊。你二人今后须多留意:我汉家天下,万不能落到此等地步。”

张良附和道:“今日观之,果令人感叹。”

陈平却不以为然,只说道:“大王洪福,断无步项王后尘之理。”

刘邦哼了一声:“月满则亏,平地也要防跌倒,只怕未必是多虑!陈平兄,你何时才能不似倡优,尽说这些拍马的话?”

陈平忙辩白道:“臣也知此理,只不愿口出危言,败了季兄兴头。”

刘邦便笑:“你是无论何时,总有道理!”

待行至彭城郊外九里山,刘邦忽勾起哀伤之念,遂跳下马来,环视左右,躬身以手掘土,翻出了两个箭镞来,叹息道:“当日在此,折了我多少儿郎!”

张良、陈平与众侍卫也下马来,在各处寻出些断剑残弓来。众人睹物生情,皆唏嘘不止。陈平喃喃道:“当日逃命,何敢想今日重游?时乎?势乎?”

刘邦便道:“今天下虽定,然四方豪杰,心却未定。我君臣若鼻孔朝天,难免不重蹈睢水之败。陈平兄,今日鲁城虽微,然亦须大军压境,便是此理。”

陈平叹服道:“君上远见,臣万不能及。”

刘邦遂大笑,指着陈平的头顶道:“今日得意,莫忘当日丢盔弃甲便好。”

众人闻刘邦调侃,都一片哄笑。陈平顿感大惭,面红耳赤。

大军绕彭城而过,行了未及数里,刘邦忽又下令改道,全军转向西北而行。如此走了数日,大队陆续至定陶城下,即各自安营。

那定陶城内,仓廪丰足,可供大军就食数月。各部之军卒,也知区区鲁城不足一哂,都将北征视为游行,只是喧呼嬉笑,不多时,便扎好了营寨。那连营,竟有数十里之广,远远望去,唯见平野帐幕如林。

在定陶,刘邦只歇了一夜,便留下大部人马,亲率十万老营精锐,往袭鲁城。

一彪人马向东疾行,军伍过处,瞬时便将雪地踏成黑土一片。沿路乡民不知就里,但见旌旗纷纭、戈戟交错,都吓得纷纷避走,闾里为之一空。刘邦也顾不得安民了,只是催军疾进。如此过了五日,行至鲁城数里之外,便望见周勃所部兵马,早将那城围得似铁桶一般。

待刘邦扎下营来,周勃便进帐来拜见。君臣见过礼,周勃大不服气道:“区区鲁城,何劳大王亲征?城内仅有邑兵寥寥,无非是千把个丁壮守城。大王若下令,以微臣之力,三日内即可攻下。”

刘邦便斥道:“你已贵为公侯,心胸如何还是狭小?寡人岂是疑你无能,皆因此战为大局收尾,须得扬我刘邦声威,以震天下。我亲率大军来此,誓言屠城,便是要教楚民胆寒,永世屈服。”

“季兄,我懂不得那许多。屠也罢,不屠也罢,周勃皆愿为前驱。”

“你明事理便好!以我之意,老营人马歇息一夜,明朝食毕,便与你部合兵攻城,两日内,务必破城。这就传令下去吧,城破必屠,不留根孽!老营随我在广武山吃苦甚多,早该犒赏。今番破城,城内男丁不分老幼,一概屠戮;财帛女子,尽归军士。”

周勃闻令大喜,奔出帐去,向各营传令。老营士卒闻之,无不踊跃,各个厉兵秣马,只待明日放手劫掠。

次日朝食既毕,十万余汉军便倾巢而出,抵近城下。霎时,小小鲁城便成汪洋孤岛。城下,但见汉军旗帜,如林交错;黑衣兵卒,漫野涌动。仅那万千马匹的喘息之声,便如潮声轰鸣。

鲁城墙垣并不甚高,于重围之中,眼见得竟是要倾颓的样子。主将曹参全身披挂精甲,持盾执戟,壮伟如煞神,笑对众将道:“区区小邑,何劳我大军动武?唾水也淹得塌了!”笑罢,一声雷吼,便下令攻城。

众士卒闻令,齐声呼喝,如潮一般奔涌向前。各个举盾挡箭,负土筑版。一派鼓鸣呐喊之中,费时多半日,便筑起了攻城壁垒,与城墙遥遥相对。又将那备好的冲车、楼橹、抛石炮等,都推至前沿。曹参见状,微微一笑,拔起壁垒上大纛来,狠命摇了几摇,扯开喉咙吼道:“三军听着!”一声喊罢,阵前便是万籁无声,军卒们按行伍抵近壁垒,执盾荷戈,弯弓张弩,只待那一声号令。

刘邦披一身簇新犀甲,亲执盾牌,来至壁垒前沿,在大纛下站定。他回望一眼,只见葛衣战袍黑压压一片,延至天际,仍不见尽头。十万汉兵,正一伍一什,排列成行,单膝跪地待命,犹如滚滚黑浪,前后相续,直抵鲁城城垣之下。

众军见汉王亲临城下,都不敢懈怠。加之平素被楚军杀得苦了,今日见了赤帜,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见军卒士气旺盛,刘邦不禁大喜,心中喊了一声好,便抬眼朝城上望去。只见鲁城于晨光之中,似巨兽蹲伏,其门紧闭,人踪全无,唯有无数赤帜遍插城头,旗上皆是斗大的“楚”字。刘邦便不由纳罕:这鲁城,怎的就吃了豹子胆呢?

此时张良、陈平立于旁侧,只是凝神不语。再看身后的曹参、周勃、樊哙等诸将,则是一脸不屑。刘邦顿觉此景甚是滑稽,拈须自语道:“腐儒,偏要弄些名堂出来!”

曹参见时辰已到,便抢步上前,拱手道:“陛下与文臣可退后,待微臣发令,命樊哙登城。”

“且慢!”刘邦摆手道,“看此城,似无城防,我若恃强登城,显是胜之不武。你且喊话,劝这班腐儒降了便罢,免得死人。”

曹参应诺一声,便以盾牌护身,跃上壁垒,大呼道:“大汉左丞相曹参在此!城上诸君听清了。我家汉王御驾亲征至此,意在平鲁。今日定陶城下,有天下兵马五十万,络绎而至。前月,项王已薨,楚地九郡无不降汉,江淮上下再无一面赤帜。天下诸侯,也都是晓事的,早已归顺多时。大势若此,鲁城弹丸之地,岂可回天?还望城中父老不可执迷,勿使白白送了性命。城中若有楚官,只要降了,性命可保,官爵亦可保。人贵在晓事,切勿错失良机,我可再等诸君半个时辰,到时,莫怪我手下无情。”

喊话毕,只见垛堞后有一人挺身而出,向城下喊道:“此城中,哪还有甚么楚官?连县丞、县尉也寻不着了。俺不过是乡中三老,目瞽耳聋,不堪大用,今为阖城父老所推,管些城中闲事。足下所言,我是半句也未听懂。”

曹参不由火起,怒喝道:“我是教你开城降顺,可保你全家头颅!”

那三老仍慢悠悠道:“方才,闻足下自称汉家左丞相,却见你甲胄在身,显是武人。我鲁地,自古乃礼仪之邦,上从周公,下敬孔子,与武人从不相干。适才将军曾言项王已薨,老朽却是未曾闻。敝乡大儒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人确乎不知项王生死,项王岂是常人,或许还活得好好的!将军只管去忙碌吧,我等乡民,便不奉陪了。”说罢将身一缩,便不见了踪影。

樊哙气得跳起脚来:“曹参兄,如何不下令攻城!”

曹参回头望望刘邦,刘邦便一颔首。周勃会意,抖一抖宽肩厚背,攒足了劲儿,正要下令,忽闻城内笙簧大作、管弦齐鸣。继而,有众人诵读之声悠扬入耳。汉军将士听得面面相觑,不由都将眼光一齐望向刘邦。

刘邦侧耳听了片刻,便一笑:“居然、居然!我刘季自幼好乐,所闻所歌,皆是俗乐。如此雅乐,平生还未曾耳闻呢。攻城之事,不急,且听他一听吧。”

樊哙道:“小心城上伏兵,勿遭了暗箭。”

刘邦便笑:“儒雅之民,他懂得甚么放暗箭?”遂唤郎卫们搬来茵席,招呼诸臣坐下,闭目倾听起来。

听了半晌,刘邦睁开眼,叹道:“周天子之乐,也不过如此吧。”说罢起身,整了整衣冠,下令道,“曹参兄,今番不攻城了,只围住便罢。楼橹、炮石等器械,统统撤回,只留五千人围城,其余可暂回营歇息。”

张良、陈平闻令,都松了一口气,不觉相视一笑。诸将却一时哗然,纷纷上前,问刘邦此乃何意。

刘邦叹口气道:“此处乃礼仪之邦,天下瞻仰,我若破城屠之,胜之以武,定有损于汉家名声,弄得不好,臭名远扬,譬如那秦始皇,弄到天下咬牙切齿。鲁人今日不降,自有他不降的道理。他乃是愚忠,为主守节,若以畜类作喻,便是上等的好狗了!若项王尚在,他就愿为项王死,岂是能讲通道理的?好在项王柩车,即在大营中,夏侯兄请速回营去,将项王首级取来,教那城上看看,以绝他侥幸之念。见了项王头颅,我再以温言劝之,他岂有不降之理!”

陈平闻之,面露欣喜之色,赞道:“这攻心之计,便是孙武子所言‘冲其虚也’。”

张良亦喜道:“如此,鲁人幸甚,我将士亦幸甚。”

不多时,夏侯婴便将项王首级取来。刘邦命两名校尉提了首级,从壁垒中策马奔出,绕城而驰。

此时,城上城下两军士卒,都不知此为何等名堂。一时屏住气,只顾呆望。战阵之上,不闻嘈杂,唯有两骑疾奔之马蹄声,清脆如刁斗。

那两名汉军校尉,一人手持长竿,将项羽首级高高挑起,一人高呼:“项王首级在此!今汉王仁厚,不忍屠戮,以此号令鲁城父老,勿再执迷。”

两骑在城下,绕城三匝。城上闻声,忽地就从城堞后冒出许多人来,各个俯身下望。汉军也觉稀罕,都忘了待命,纷纷挺身翘首。阵上寂静,落针可闻。忽然,城上略有骚动,顷刻间便如崩堤一般,爆出来一片哭声。

刘邦在壁垒中见了,微微一笑,对曹参使了个眼色。曹参便跃上壁垒,大呼道:“项王勇武,天下无敌,我汉军也心服口服;然其灭秦之际,坑秦卒、弑义帝,大失人心,成了暴虐之主,与尔等所敬之孔夫子,全不相干。数年前,诸侯联兵讨伐项王,可见人心向背。今楚已覆亡,鲁城父老若不降,试问更为何人守节?世间之事,江河可以倒流,唯天道不可违逆。尔等既敬大儒,便不可愚忠于暴君。昔日项王待你辈如何,汉王也决不减等,城门一开,鲁人便见万世太平,何其美哉!诸父老请听好,今日不降,更待何时?”

如此喊过不久,忽见城上赤帜皆被人拔下,纷纷抛下城来,片刻工夫,便堆得如积柴一般。又过了半晌,城门豁然洞开,有一队人走出,只见诸闾里父老在前,儒生数千随后,皆衣缟素,分列道旁,焚香顶礼。

刘邦大喜道:“这才是识相呢,何须费事?”便拉了身边一匹马来骑上,带领文武诸臣,随大队兵马缓缓进城。

路旁父老及儒生虽皆跪迎,却是埋首不语、泪流满面。刘邦见了,心中忽生怜悯,勒马停下,抚慰道:“天下息了刀兵,总是好事,诸位请回去读书吧。我辈持剑杀伐,血溅战袍,也是乱世所逼,不得不为之。”说罢便催马前行,昂然入城。

进得城后,见街衢整齐、气象端庄,行人峨冠博带、身披云罗,望去皆似君子貌。刘邦便不由赞道:“大儒所在,果真就不一样!”又回首对张良、陈平道:“今见儒乡,即使是寡人,亦有田舍翁进城之感。你二人,骨子里也是腐儒,见此景,当是大遂心愿了吧?惜乎郦老夫子命不好,无缘得见。”

张良在旁提醒道:“叔孙通才是大儒,今在栎阳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读书,已闲置多年了。”

刘邦怔了一怔,笑道:“叔孙通已官拜博士,封号稷嗣君,并未埋没。他一介儒生,不教太子,眼下还有何事可做?权当养着。我汉家,养几个腐儒也好,免得人讥我为屠狗辈。”

陈平插言道:“那叔孙通因陛下厌儒,已多时不服儒冠。臣见他换了短衣,一如楚制,与儒雅之风毫不相干了。”

“哈哈,这个叔孙通,倒也晓事,怪不得越看他越顺眼。这个嘛……汉家得了天下,少不得要作势一番,多半有赖他谋划。罢罢,这便命他速来军中吧。”

稍后,在城中衙署内,刘邦会过各乡三老,好言安抚毕,便道:“项王于昔日兴楚之际,曾封为鲁公,因而贵乡乃项王的根本之地。根脉既在此,自然最宜修造坟墓。项王与我,兄弟也,他的坟墓,当然我要来修。此事寡人已想了多时,此次来鲁城途中,曾见谷城(今山东省平阴县东阿镇)之东,山水极佳,是个好归处。今拟以鲁公之礼,葬项王于谷城,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岂有说不好的?都纷纷稽首谢恩,感泣不止。自次日起,鲁城百姓为项王素服三日,便欣然为汉家臣民了。至此,楚之最后一城,即告收服。楚地千里,再也无楚军片甲了。

鲁城事毕之后,汉军回师定陶,途经谷城,大队停留了数日。刘邦带领众文武与堪舆术士,于城东十五里处,相看了一处好地,点起香烛,行了开山之礼。礼毕,便命数百士卒即刻挖穴造坟。

入葬当日,刘邦一身缟素,亲为发丧。他手捧祭文,立于棺柩前诵之,读至“情同兄弟,本非仇雠”一句,不禁潸然泪下,几欲晕倒。身旁夏侯婴见事不好,忙上前扶住,顺势附耳道:“季兄,人死不能复生。况乎项王若复生,恐非喜事呢。”

刘邦怔了一怔,只佯作未听清,拭去眼泪,勉强读罢祭文,望着众人七手八脚下葬,想起与项羽交往之种种,不禁又大恸,欲以头触地。张良等一众文武,只得上前死命劝住。众军士见了,也为之动容。

经几百军士昼夜忙碌,两日之后,项王墓于平地矗起,状如覆斗,四周柏树森森。刘邦前来看了,甚觉称意,便唤来当地三老、啬夫,命其为项王立庙享祭,不得怠慢。

此处项羽墓葬,在今山东省东平县旧县村一带,早年尚有神道、碑刻等遗存,汉柏成荫,然今日仅存宋代残碑一座,其余皆无迹可寻了。另在项王自刎之处,即今安徽省和县乌江镇上,有一处“霸王庙”,规模甚巨,香火至今不废。此皆为后话了。

且说这夜,刘邦与诸臣宿于谷城。刘邦仍觉心伤,不能入寐,便披了紫羔裘衣坐起,点燃炭炉来烤火。想想息兵之后,仍有诸事如麻,不容稍歇,还不知何日是个尽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便遣人唤了张良来,问道:“楚地已平,项氏旧族多已星散,生死不知。那未死的项伯,是否逃匿在你帐下?”

张良见问得突兀,一时面孔涨红,不敢作答。

刘邦便仰头笑道:“子房兄,在就在,你怕甚么?”

张良更加惶悚,连忙伏地请罪道:“大王,确在臣帐下,此事臣不该隐瞒。”

“嘿嘿,此事我早已知。项伯是何许人也?若在你处,如何便能瞒得住人?莫非你怕寡人一怒,诛了他这老儿吗?”

“臣确是碍于旧谊……然即使项氏伏诛,也属罪有应得。”

刘邦忙将张良扶起,笑道:“子房兄,这是哪里话?若无项伯,我这颈上头颅,还不知在何处呢,焉能取他项伯的头颅?你速去,召他来见我。”

张良闻此言,方觉释然,忙奔回帐中,唤起隐匿在佣仆中的项伯,一同来至刘邦行宫。

刘邦一见项伯,即捧腹大笑道:“项伯兄,你即使戴了绿帻,披了葛衣,亦是细皮白肉的,哪里就像个仆役?只好哄鬼!”

项伯大窘,忙伏地叩首,口称罪人,道:“罪臣项伯,虽苟免于兵乱,然不敢来见汉王。”

刘邦故意面露不豫道:“当今天下,已无寸土未降汉家,你还能逃往何处?”

项伯只是不敢抬头:“臣罪孽在身,万死难谢天下,当任凭汉王发落。”

刘邦大笑三声,起身近前,将项伯恭恭敬敬扶起,嗔怪道:“项伯兄这便不爽快了,弟刘季岂是那不仁不义之徒?项王薨了,那是天命难饶他,然项氏族属何罪有之?寡人在垓下时,便已想好:项氏一门,可统统免罪,赐姓刘,与我做个同宗骨肉。如此,也不枉我与项王兄弟一场了。待天下事定,项氏便都封侯,与我共享那万世的富贵。”

项伯闻言,恍似梦寐。呆了一呆,不禁大哭起来:“汉王,汉王……项氏即是做马做犬,也是要报恩的。”

“哪里话?鸿门宴上,项庄舞剑时,你那一番与项庄的对舞,不单是救了寡人,也是救了项氏同宗。你一门族属,除项庄战殁、项佗被俘之外,其余藏匿民间者,还请项伯兄统统寻回,好生安抚,皆迁往栎阳安顿吧。”

项伯自是一番千恩万谢,唏嘘不止。三人又在灯下叙了一番旧,项伯方起身告退。

刘邦要留张良议事,便请项伯先返回歇息。待项伯走远,刘邦方对张良道:“寡人也不是圣人,有恩报恩,有仇便要报仇。日前过九里山,看得我心惊。当年追杀我最力者,季布、钟离眛也。这二人,就是逃至化外番邦,也必捉回,要砍下头来,祭我亡兄纪信!”

张良闻言一惊,嗫嚅道:“只是……此二人全无踪迹。”

刘邦笑望张良道:“你脸白甚么?我又没说藏在你处,谅你也无胆量留此二贼。此事,待明日张榜通缉,申令天下。想那两人,总不能遁到地下去吧。”

“缉捕之事,自是应当,然此等戴罪之人,已不足为患了。”

“正是!子房兄,今夜我留你计议,便是要防大患。你且随我来。”说罢,刘邦便拉住张良衣襟,转入密室之中去了。

这日,韩信在定陶壁垒中闲得不耐烦,便带领一干亲随,驰马奔至郊外围猎。日前一场大雪尚未融化,但见雪地上兽踪错杂,宛如图画。韩信兴起,手挽雕弓,只循着那新鲜足迹追赶,弓弦响处,必有斩获,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众将士飞鹰走马,驰骋了半日,无不尽兴,将那方圆数里的狐兔打了个精光。副将高邑骑马朝韩信奔来,气喘吁吁禀道:“此处已无鸟兽可觅,大王可下令回营。”

韩信意犹未尽,将那弓弦拨得铮铮作响,心中便在犹豫,想是否转至他处再猎。

正在此时,身边一员骁将忽地伸手过来,轻轻一掠,便夺过了韩信手中雕弓,笑道:“此弓且交与臣吧!既已无物可猎,纵是神弓,也只得空弦自鸣。”

韩信心中一颤,不由想起蒯通当日所言,转头看去,原来是新晋将军陈豨(xī)。

这位陈豨,乃宛朐(qú)人氏,年少有为。宛朐本属砀郡,当年沛公军西取咸阳,途经此处,陈豨便慨然投军。因勇猛善战,颇得刘邦赏识,只不过因年齿尚小,故未得加拜将军。待韩信伐齐之后,刘邦发兵一万前往增援,陈豨便在那援军之中。

入齐之后,陈豨越发神勇,登城陷阵,无不当先。其勇武倒还罢了,于兵法上也十分精通,可独当一面。韩信对他,遂有了一番惺惺相惜之心,多次驰书向汉王保荐。曹参、灌婴、傅宽等诸将,也都对他交口称赞。

行军途次,韩信常唤陈豨到帐中一同吃酒,饮罢,便秉烛论兵,终夜不倦。及至韩信受封为齐王,陈豨便也水涨船高,做了将军。

此时见无物可猎,韩信瞥一眼陈豨,便苦笑道:“世无敌手,倒也十分恼人。”

陈豨道:“大王何出此言?敌手甚多,天下还远未定呢。”

韩信闻言,心中便是一阵烦乱,吩咐道:“不猎了,回营!你且到我帐中来议。”

回到定陶壁垒中,陈豨卸去戎装,换了一身襦衣,来至韩信帐中。见韩信已摆好棋枰,正等他来下棋。

陈豨便笑:“垓下息兵之前,数次与大王对弈,因常有军务打扰,多不能终局。今日总算是无事了。”两人便各执黑白,慢慢下起棋来。

韩信似有心事,只顾揣摩棋局,半晌未置一词,陈豨便也不作声。有侍者送上滚热的羊羹,韩信便对近侍摆手道:“你等皆退出帐去,孤王要与陈豨将军好好对弈。”

待众近侍退下,韩信凝视棋盘,久久才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地问:“天下之势,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陈豨小心答道:“无非是又一番合纵连横。”

“嗯?恐不至于。如今项王已死,更有何人能有此手段?”

“微臣只知,若一虎潜踪,则群狼复起。”

“如此说来……倒是得小心了。日前我还正愁闷呢,天下若就此息了兵戈,此生将再也无甚乐趣。”

“臣以为,鏖兵之事,或绵绵不绝,远未至偃武修文之时。臣只是为大王担忧。”

韩信遂一笑:“忧从何来?莫非齐地将有反复?”

陈豨却不答,起身至案边书箧前,寻出一卷书来。韩信望望,原是《庄子》。陈豨手持书卷道:“微臣鲁钝,于军书之外,百书不读,唯嗜读《庄子》。”

韩信便觉好奇:“将军最常习的,是何篇目?”

“便是那《直木》篇。庄子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如此洞见,岂是凡庸之辈所能及?”

“哦?那么孤王便是凡庸了……”

“不敢!臣绝非此意。那庄子神思,大王必能领会。直木与弯木,有大用者,必为人所先伐;甘井与苦井,有甘泉者,必为人所尽汲。在此敢问一声大王:秦末以来,环顾海内,何人最擅用兵?”

“当然是项王。”

陈豨便在棋枰上轻轻落下一子,又低声问道:“然项王终为何人所败?”

韩信顿时呆住,掷下棋子,疑惑道:“将军之言,是谓孤王独秀于林,招致众妒。居王位,势必不宁了?”

陈豨一拜道:“大王,恕臣仅言于此,多言则不祥。”

韩信望住陈豨半晌,而后起身,哗地一下,以袖拂乱棋局,叹口气道:“将军之言,甚有道理,容孤王深省熟虑再说。看来,天下恐未见得已大定,若乱局再起,我当明哲自保才是。”

陈豨便又道:“此处并无他人耳目,容微臣坦言:臣平生所最敬服者,唯大王一人耳。若论纵横谋略,即是吴起、孙武复生,恐亦不如大王;唯有春秋兵圣先轸(zhěn),或可与大王比肩。大王之才,实乃天纵,灭楚之后,已达于鼎盛。望大王及早退步,归于至柔,安享后半世的荣华,即便只做个富家翁,亦强于项王在乌江自刎。”

韩信心头一热,连连叹道:“孤王知矣!将军之才,岂止是驰骋于兵阵焉?”随即便唤人摆酒,两人又是一番畅饮。

如此数日无事。这日,忽有赵国信使自邯郸来,携来赵王张耳、河间郡守赵衍的书信各一封。韩信收下信来,至夜,方才启封细读。见到故人笔迹,往日鏖战的种种情形,纷然而至眼前,令韩信不禁眼湿。

两信中,并无机密事,无非是些家常问候,皆温语款款。

张耳在信中说:去年为小儿张敖迎亲,新媳为汉王之女鲁元公主,因主持纳娶六礼,劳烦过剧,渐至体力疲弱。入冬至今,只是饮酒赏景,政事都交与臣属去办了。数月以来,摒弃俗务,好不快活。久之,忽觉生而有涯,恰如白驹之过隙,待得功名俱至时,竟是再活不多久了。

此信之末尾,张耳感念韩信推举之恩,故以忠言相告,劝韩信趁灭楚建有不世之功,及时行乐,效富家翁声色之娱,以遣岁月。另还须广积资财,惠及子孙。

韩信读罢此信,不由感慨,讶异于如此一位豪雄,晚来心境竟如田舍翁一般。忆起当年与张耳夜走井陉口事,竟如隔世。不由便叹:人世之莫测,有过于此乎?

接着又拆开赵衍书信来看,内中也是一番问候,辞意颇恳切。赵衍信中说道:职在河间郡,欣闻大军进驻定陶,可谓隔河相望,然职守在身,不能擅离,故而无缘拜访。年前一别,不才在赵地做了这庸官,不离衙署,日夜陷于冗务,常念起在将军帐下的许多好处来。

信中又言及:昔年承蒙将军教诲,得益匪浅,闻将军以齐王之尊,成就破楚大业,此等丰功,定能垂名后世了。臣赵衍曾为将军僚属,闻之欣然,亦觉与有荣焉云云。

韩信看罢,顿生感慨。昔日赵衍在侧,凡事尚有个可商议之人;如今故人远离,心事再难与人诉说。就算是跻身于诸侯,南面为王,却一如孤峰独立,倍觉寥落。同侪中曹参、灌婴者流,终是草莽出身,胸无点墨,不过是些不怕血溅三尺的匹夫罢了,实难共话古今。帐下诸人,唯有陈豨尚属孺子可教,今后有事,看来还须多与陈豨商量。

继之又想道:自垓下息兵以来,汉王行事,便有诸般的古怪。赐我统军虎符后,便将我这二三十万军牵住不放。军至鲁城,又不与我仗打,一路只是陪他作游行。同是为王,我却要终生仰他鼻息。看来,当年在汉中的擢拔之恩,这一世也是报不完的了。

如此想着,便不由意气消沉,直觉这貌似风光的齐王,做得越来越无甚滋味了。

寂然默坐间,刁斗不知不觉响过了数巡。待到侍者送上羹汤来,韩信这才惊觉,时已过了夜半,急忙援笔写了两通回函,吩咐从人,天明后即交驿使带走。

写罢信函,韩信方觉心中积郁消散了大半,于是唤人端来热水,盥洗就寝不提。

次日醒来,想起昨日陈豨所言“唯有春秋兵圣先轸,或可与大王比肩”之语,韩信心仍不能平。梳洗完毕,即带领亲随巡营,去观看军士操演。

齐军每日的晨操,甚有章法,演兵场上纵横有度,时发阵阵吼声。韩信望见自家儿郎列伍齐整、甲胄鲜明,心头便是一喜。遂走近一士卒身旁,要过他手中的剑来看。

韩信将剑拂拭一遍,举起来端详,见此剑乃是韩地铸铁剑,其纹理之密,层层如鳞,剑脊笔直分明,有一股青光逼人,端的是一柄难得的好剑器。再看列伍中其他军卒所佩,俱是如此,心中便颇为自得。

想到从广武山来的老营汉军,半数用的还是秦铸青铜剑,两军器械之高下,立时可判。如此想来,那陈豨所言,也不见得是当面阿谀。以今日之势,环视海内之兵,还有哪个能比得上这堂堂的齐军?

韩信将剑还回那小卒,正要询问炊食如何,忽闻身后有人疾呼:“大王,大王!”回身望去,见是谒者一路狂奔而来。

那谒者奔至近前,拱手禀道:“大王,汉王率张良、曹参等朝中重臣,前来壁垒探望。”

“哦?”韩信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不是尚在安葬项王吗,如此之快,便回定陶了?汉王现在营内何处?”

谒者答道:“已入大帐等候。”

韩信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正要转身回大帐,忽又想起,问那谒者道:“你看汉王来营中,究竟是何用意?”

谒者满脸惶然,摇头道:“小臣实不能揣度。”

韩信这才向众随从道:“尔等且在此观看,孤王稍后便来。”说罢即偕了谒者,朝大帐疾步而去。

走近大帐,只见中郎将周緤、徐厉持剑肃立,守住帐门,四周有数十名执戟郎卫,于帐外警戒。见韩信来,周緤一声号令,众郎卫便恭谨退步,让出了一条路来。

韩信顿觉情形有异常,但无暇多想,便疾步抢入。进得大帐,见刘邦已端坐于主座之上,衣冠分外鲜亮,身着一袭龙凤纹锦缎宽袍,端然有新霸气象。尤其异于平常的,乃是头上戴了一顶簇新的竹皮冠。

昔年刘邦在泗水亭捕盗时,喜戴薛城人编的竹皮冠。登汉王之位后,此好依旧不改,凡遇大事,必戴一顶竹皮冠,其状巍峨,长如鹊尾,如屈原遗风。以至群臣也纷起效仿,以为尊崇,民间皆称之为“刘氏冠”。刘邦若戴起此冠,必有大事。

至于张良等人,似也有异,皆立于刘邦身后,并未坐下。韩信一笑,便招呼众人入座。却听刘邦缓缓道:“齐王不必多礼,今为两王相会。其余人等,姑且站着吧。”

韩信无奈,只得朝众人一揖,在刘邦南侧坐下,暗自揣摩汉王来此之意。

刘邦此刻神闲气定,看似并无大事;然则一戴上这顶竹皮冠,便分外郑重其事,绝非平常造访。再看那张良、陈平、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数人,见了面,亦无平日嬉笑寒暄之态,行礼既毕,便是缄口无语。韩信心中,便知今日必有不寻常事。

正在他忐忑之间,但见刘邦一笑,侧身斜视道:“齐王……大将军……哈哈,韩都尉!”

韩信连忙俯首称谢道:“臣投汉数年来,全凭大王赏识擢拔。臣实不才,然所得封赏,却逾常人之贵,此厚恩万难报答。”

刘邦便一挥袖,笑道:“今日不说这个,仅叙旧而已。”说罢,即吩咐众人道,“诸君也都坐下吧,切莫见外。”

张良略让了一让,便独坐于北侧,其余人皆在下首西向而坐。

刘邦见众人已坐好,便一抬身,懒懒伸直了双腿,道:“齐王并非外人,寡人这便不拘礼了。”接着,便将话扯开了去,“寡人于近日,不知何故,常忆起过往陈糠烂谷之事。记得丁酉年秋,魏王豹凭河拒我,郦食其以言辞不能劝降,你率别军北上,与我分略天下,堪堪已是一年有余了。将军之功,天下皆知,其间车马劳累,不说也可知。”

韩信正要谦逊,刘邦却抬手挡住,又道:“现如今,郦生已赴了黄泉,魏王也变成枯骨,就是那勇冠天下的项王,数月后,也将化为泥巴。你我诸人,却还在这里谈笑,足见上苍还是偏心的,你我当自珍才是。昔在荥阳,寡人不胜劳烦,体力曾不能支,然在广武山相持之时,常洗脚享乐,身体竟然渐渐好了。齐王,我见你面色又发黄,似甚于当年,总不是有疾患在身吧?”

韩信不知此话为何意,只得尴尬一笑:“微臣面黄,自幼而然,昔年曾为项氏叔侄所嫌恶,幸而蒙大王不弃。近年来统军,确是劳顿,然职分内事,不敢言苦。臣目下体力尚可,面色近来不好,恐是宿醉所致,大王请勿念。”

“这便好。”刘邦抚膝大悦,环视诸臣道,“我辈打打杀杀,在剑刃下求生,怎比那黄石公悠闲一世,仍有美名传遍天下?所幸,项王已死了,这个灾星既除,诸侯也就相安无事,再不必兵戎相见了。”

韩信颔首道:“正是。”

刘邦望了张良一眼,便向韩信笑道:“那么,齐王既然也是此意,今日之事,便好说了。”

闻此言,韩信耳畔便嗡的一声,知今日果然有不测之事。再看张良、曹参等人,神色均是木然,难辨喜怒,唯樊哙略显不安。

此时,刘邦看也不看韩信一眼,似对空说道:“自寡人有幸,得将军之助,平定三秦,东出平阴,以弱胜强,拿到了天下。将军之功,寡人难忘,这个不必提了。然出头之鸟,恐不是好事。将军你骤得富贵,如何能不令人妒忌?应及早抽身为妙。再则,将军体弱,数年间不曾好好将养,若有万一,岂非前功尽失?幸亏今日已无战事,不如好自保重,将三十万军交还,暂由他人代领。”

韩信闻罢,顿觉有五雷轰顶——原来汉王匆匆返驾,是要来袭夺兵权!他情急之下,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假作恍惚,沉吟不语。

刘邦见韩信缄默,便又追问:“将军意下如何?”

韩信这才明白:刘邦所图,全不是当初项王之分封。汉家诸王,纵是各自带甲百万,亦统统号为汉军。以此推之,自垓下得胜之后,便不该再有这齐军了。

想到此,韩信既悲且愤,几乎要掩饰不住,然转念一想:若在此时力争,恐是全无用处,只能徒然惹祸。今日汉王率旧部勋臣一同来此,便是想迫我就范。天下方定,同袍恩义未绝,我纵是不服,又怎能与此辈拔剑相向?

此时,座中一片哑然。君臣相对,彼此间似呼吸可闻。

见僵持下去总不是事,韩信这才勉强应道:“齐国乃新封之地,民心尚未归顺,若无重兵镇守,恐非所宜。”

刘邦与张良对视一眼,便笑道:“区区草民,欲求安生而不得,岂能复又倡乱?如今天下一统,人心思定,兵马还有何用?不如缴还军符,仍旧封国,安居琅琊山,好好做你的诸侯王,兴百业,治万民,不亦乐乎?”

闻刘邦此言,韩信忽而想到当初武涉所言,方悟到今日这事,原是势所必然。项王灭后,良机尽失,天下如何摆布,自家已是无能为力了。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声,嘴上却应道:“臣这便将虎符交出,明日即返临淄。”

“嗬嗬,齐王也无须心急。近日寡人将大会诸侯,安排天下事,将要新封彭越为王。如此盛会,齐王焉能错过?你且待几日,何必匆忙?”

韩信知无可再躲,便从怀中取出金错虎符,一语不发,起身递向刘邦。

刘邦也连忙站起,接过虎符,即转手交给曹参,又道:“近日事多,衡山王吴芮新近来投,寡人须召见,这便告辞了。明晨起,齐王即可与曹丞相交接,齐军仍归汉营,总听曹丞相处置,寡人就不再过问了。”说罢,便招呼诸臣起身,与韩信揖别。

诸人面色至此才有所稍缓,都起身与韩信一一揖别。张良率先向韩信一躬,韩信勉强回礼,然忍不住面有愠色。张良不敢与韩信对视,只轻轻一叹,返身便走。他人亦无多言,唯樊哙忍了又忍,终问了一句:“齐王,那临淄女子……尚可观乎?”

韩信唯有苦笑,狠狠瞪了樊哙一眼。

樊哙顿感大窘,连连拱手道:“冒犯冒犯!”

夏侯婴强忍住笑,一把拉住樊哙道:“走吧,齐王岂会与你计较?”

待一行人步出大帐,韩信忽然想起,忙返身去取来“汉王剑”,追至刘邦身旁,双手递上。

刘邦转头看见,“嗯”了一声,接过来,缓缓将剑从鞘中抽出,眯起眼睛道:“此物恐再也无用了,暂由寡人收起。齐王,你我侥幸不死,且享用醇酒妇人,就算有那‘万人敌’的雄心,也须收一收了。将军之职,在于杀敌;敌杀光了,就只能杀羊烹肉。哈哈……”言毕收起剑,将剑鞘鼻往腰带上一挂,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同来诸臣忙疾步跟上,一起奔出了齐营,上马离去。

韩信在营门送别罢,呆立半晌未动。俄顷,闻得身边有步履走近,便回身望去,见是陈豨从演兵场来。

陈豨略一揖礼,问道:“大王,晨操已毕,将士尚未散去,还有何吩咐?”

“散了吧!”韩信一甩衣袖,愤然道,“还有何话可说?适才汉王来,已有诏下:明晨起,齐军统归汉营。我韩某,是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陈豨大惊,“啊”了一声,旋即悟到原委,不由叹道:“直木先伐,其来何速也!”

“将军也不必慨叹了。军权既遭袭夺,孤王倒是乐得做个富家翁。”

“只是,本军既归了汉营,臣欲拜见大王,恐是不易了。”

韩信猛然一震,瞥了陈豨一眼,道:“大丈夫,何必作妇人之怨?江海相逢,必于江海作别,相知又岂在远近?孤王只等你封侯的那一日呢。”说罢,解下腰间所佩山纹玉,递给陈豨,“拿去,见此物,便如见孤王。”

陈豨大惊:“此乃诸侯之物,臣……如何敢受?”

韩信大笑道:“君不见,当今之诸侯,有几个不是拿刀剑夺来的?”

陈豨忍不住涌出热泪,接过玉佩揣入怀中,躬身一揖道:“大王保重,臣定当自勉。”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营前驿路上,有一队人马迤逦而来。望去约有数千马军,簇拥一队辂车昂然驶过。

这一队车驾,浩浩荡荡。前有导驾,后有鼓吹,其卤簿之威,几逾诸侯。队中一辆黄盖辒辌车,极尽华丽。百名郎卫围绕其前后,人人高头大马,手执长铍、金钩,威风凛凛。

“这是何人?”韩信大感惊异。他知刘邦自渡河东征后,与诸将一般起居,早已不用这等卤簿了。

未几,便有巡哨飞步来报:“大王,小的方才已探明:此乃栎阳宫车驾,护送戚夫人驾临,来定陶归宁。为首者,是郎中令王恬启。”

韩信与陈豨对视一眼,又问那巡哨小卒:“可知戚夫人外家,在定陶何处?”

那小卒答道:“在城东十余里处,戚家寨便是。”

韩信遂摇头叹道:“女流辈竟有如此排场,吾贵为王侯,只不知何日能及?”

旬日之后,正是冬末晴和天气。刘邦将诸事安排妥当,便在济水之南的左岗这地方,大会天下诸侯。与会诸王,除了齐王韩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韩王信早在军中之外,赵王张耳、衡山王吴芮亦远道赶来。另有原河南王申阳,降汉之后,自请除去封号,改拜将军,故而不在此列。

左岗在定陶以西二十余里,四周山峦连绵,松柏蓊郁,乃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为此次盛会,刘邦命军卒连日劳作,筑起高台一座,虽仅有数尺高,却是依山而建,可览四方。登临其上,可见到一番浩茫气象。

这日,高台上旌旗遍布,冠盖如云,丝竹之声悠扬悦耳。到会的诸王,均头戴九旒冠冕,身着华章衮服,各自就座于绫罗伞盖下,身后扈从如云,旗甲粲然。自岗下而望之,宛如神仙之会。

当日主司仪为随何,他见吉时已至,便命人鸣锣三声,所有丝竹管弦,立时戛然而止。

刘邦便起身,向诸王一揖,说道:“今日诸侯来会,寡人面子可谓十足,故不胜欣喜。想那天下纷纷,迄今已七载有余,百姓之苦,再不能忍。所幸,灭楚大业已告功成,在座各位,皆为不世出的豪雄,解民于倒悬,功莫大焉。今日聚会,便是庆功吧,登高而览山河形胜,不负大丈夫慷慨之志!然则,诸位可知,这左岗是个甚么来头?”

在座诸王彼此望望,皆不能答,便都拱手向刘邦道:“愿闻赐教。”

刘邦笑笑,便道:“这两日,寡人在定陶闲得无事,访了访本地父老。方知这左岗,地处济水之南,故而名之。然本地乡民,也另有传言,说那盲眼史官左丘明之父,即葬于此,故而得名。乡间传闻,或不足道,然《左传》确为万世经典。何以见得呢?彼时春秋诸国,君王之功过,皆刊于此书中,一字不能增删。这一字不改,便好生厉害!在座各位,今日有了生杀之权,万不可任性为之。或善或恶,必在后世之《左传》上刊刻,任人评说,你是动不得一个字的。”

诸王闻之,都不由一凛。

张耳于座中高声道:“汉王高见,老朽甚是赞同。我辈自秦末揭竿而起,得享今日荣华,当怵惕自省,以图那百代子孙的安稳。”

刘邦便哈哈大笑:“亲家翁说得好!令公子张敖,寡人的那位小婿,似尚欠历练,须得亲家翁好好调教才是。”

张耳顿感惶悚,忙应道:“小儿无知,老朽欲教之,然竖子哪里肯听?汉王若得便,可多多耳提面命。”

刘邦摆摆手道:“今日不谈家事。我倒要问诸君:打打杀杀了这多年,可曾想过,四年前戏水之会,也曾极一时之盛。当日有十八位诸侯,连同项王,皆为一世之雄。然这一十九人,今日竟大半为鬼,仅余五人侥幸还在。尔等可知,这又是何缘故?”

诸王万料不到刘邦会有这一问,皆面面相觑,满脸得意之色顿然僵住,都一齐望向刘邦。

刘邦瞥了一眼韩信,见韩信亦是无语,便道:“此中道理,寡人一时也未能参透;然素来胡乱读书,却是略有心得。想那黄老之术所谓‘恭俭朴素’‘贵柔守雌’,恐正是苟全性命的要诀。诸君试想:秦之咸阳,楚之彭城,当日的花花绿绿,今朝全都去了哪里?目睹此二城之堕,即是木石之人,也不能不心惊!”

诸王都“哇”了一声,似有所悟。吴芮当即立起,施礼道:“汉王所言甚是。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刘邦大悦,摆手教吴芮坐下,便对诸王道:“衡山王昔年在番阳,统领那江南诸越,自然懂得以柔克刚。治民者,须与民相睦如父子,方不至遽亡。今天下初定,秦之暴虐,楚之刻毒,固然再无踪影,也要教那后世子孙勿效法。至于我等兴义师,伐无道,更不可得势便做始皇第二……”

淮南王英布笑道:“这个自然。我辈九死一生,搏的便是个安乐和睦。”

刘邦便又向北一指,道:“诸位看那边,济水滔滔,万世不竭,泽惠百姓稼穑。汉家承袭水德,为子孙计,为山河社稷计,亦当如此水!”

诸王闻之不禁动容,纷纷拱手称是,神色都极恭谨。

刘邦见诸人均无异议,便起身道:“天下豪雄,尚有功高而未封者。今日会盟,寡人便要论功封赏,无使遗漏,在此一并晓谕。”

诸王闻言,知是正戏要开场了,便都起身离座,整好衣冠,恭立听旨。

刘邦便朗声道:“我等起兵伐楚,是为义帝复仇。今楚地已平,元凶剪除,然义帝无后,不能垂统万世,实乃憾事。寡人之意,齐王韩信生长于楚,熟习楚地风俗,且攻灭项氏,功盖群雄,今改封为楚王,定都于下邳,镇抚淮北,楚民定当拥戴,楚地则自安。我辈为义帝攻伐一场,如此措置,亦对得起他之冤魂了。”

诸王闻刘邦旨意,一时都怔住。过了片刻,才参差不齐地赞道:“汉王英明!”

韩信脸色便一变,心里哀叹:悔不该当初不听武涉、蒯通之劝!甫一抬头,却见张耳在前面,正回首朝他频频使眼色。韩信领会张耳之意,也知此时万不能发作,只得躬身一揖,并无言语。

刘邦见韩信并未谢恩,心中便有数,遂温言款语道:“韩信将军,今封你在父母之邦,光耀故里,算是遂了你多年心愿。以你之功,正当如此!谅天下亦无人敢多言。即便是寡人,亦不能及,只得在关中遥望故里了。哈哈……”

韩信心知当下无兵无勇,争也是徒劳,只好狠狠心,一让到底。遂拱手高声谢恩道:“汉王厚恩,臣当没齿不忘。向时在齐,便无一日不思归乡。日前,见戚夫人千里归宁,卤簿相接,车马喧阗,是何等荣耀!臣不胜欣羡。不想今日,臣亦能如愿以偿,如何能不谢汉王?臣德薄才小,早年落魄乡里,遭人轻贱,今日竟能翻作楚王,岂非梦寐乎?臣在此谢恩。”

诸王之中,多有不知戚夫人为何人者,都觉诧异,便抬头望向刘邦。

刘邦知韩信此番话,实为绵里藏针,只得一笑,将话头岔过去:“哈哈,今日说好不谈家事,韩将军高兴便好。随何,请将楚王印绶交与将军,原齐王印绶,待明日收缴。”

韩信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将那楚王印绶接过,口称谢恩。

刘邦见韩信接了印,便又对诸王道:“魏相国彭越,灭秦时首义有功,惜乎项王未赏。后于荥阳相持时,彭越又出兵挠楚,建有不世之功,早当封王。今魏地已无主,寡人便将魏地封与彭越,号梁王,定都定陶。如此,人心方能归服。”

话音甫落,随何便捧出梁王印信,来至彭越面前。彭越此时正坐在下首,乍闻此言,喜极而泣,忙跌跌撞撞起身,接过印信,伏地谢恩道:“谢大王厚恩。臣于梦中,也曾几番封王,醒来却是唯闻蛙鸣狗吠而已。然今朝,却不是梦了。”

刘邦大笑道:“封你的采食之地,离你家乡不远,亦可谓荣耀之极。昨日为贼,今日为王,此中之得意,你自去消受吧。”

当下随何便命近侍数人,七手八脚,将彭越的案几,搬到了诸王席位中,伺候彭越入座。

之后,刘邦又指点着吴芮,对诸王道:“衡山王吴芮千里来投,寡人与之晤谈,方知他是吴王夫差之后。这且不论,衡山王少时便通兵法,秦末任番阳县令,甚得民心,号为‘番君’。当年诸侯反秦,他与英布翁婿两人,率越人举兵反秦,随项王西入咸阳。其间,曾从张良之劝,遣将助我沛公军入武关,有大功。项王偏私,仅以区区邾县封之,实为轻贱天下豪士。故此,寡人已有意,拟改封他为长沙王,定都临湘(今属湖南省),以统驭百越。”

诸王闻之,皆大叹。吴芮感激涕零,拜伏谢恩道:“某愿在江南,世代为汉家守土。”

刘邦又道:“另有故越王无诸,为越王勾践之后,受秦荼毒,连个社稷也没有。诸侯反秦之际,无诸率闽中之兵,襄赞灭秦,立有大功,然项王分封,却是不问。今寡人遥封其为闽越王,领闽中之地,世守南疆。其余赵王张耳、韩王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封土皆如故,永袭王号。值此天下已定,寡人必重信义,践前约。江淮沃土,情愿拱手相让,与四方英雄共享升平。吾汉家虽承秦制,然郡国并行,秦之三十六郡,今朝廷仅据十五郡,其余皆为封国。若三分天下,诸君便已封有其二,较之昔日项王,何人敢言寡人有私?还望诸君,来日各归封国,各立社稷,好生驭民为是。”

诸王便一齐拱手谢恩,赞颂不止。

刘邦忽又敛起笑容,厉声道:“环顾海内,唯一个临江王共尉,不服汉家。然太尉卢绾已在归途上报称:江陵已破,共尉成擒!如此不识好歹的货色,留之何用?依寡人之意,杀之亦不足惜。即日起,撤废临江王之号,以谢天下。”

诸王都知今日之赏罚,乃是汉王借机树威,焉有不从之理,都纷纷称善。

刘邦望望俯首如仪的诸王,大笑不止,一挥袖道:“各位都请落座好了!今日大事已毕,我等且赏乐饮酒,做一日之欢。”

诸王这才不再拘谨,复又言笑,争相向韩信、彭越道贺。刘邦也从座中下来,踱至韩信近前,殷切道:“楚地为王,实为不易,愿将军仍为我左右手,不负天下之望。”

韩信此刻,脸上却似无喜无怒,也不回话,只向刘邦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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