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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迅飚中的孤焰(1/1)

张居正隐隐感觉到皇帝与同僚或多或少对他有所怨言,作为顾命大臣,为了事业不致前功尽弃,也为了身家安全,功成身退乃最明智的选择。

张居正之前,高拱、徐阶、严嵩、夏言等凡是执掌过国家大权的首相,不是自己被杀,就是儿子被杀;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杀的危险,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缘。

这个可怕的传统,时时威胁着现任首辅。

张首辅以政治家的敏感,隐隐约约预感到“身后必不保”的凄惨下场。

早在他回乡归葬之际,皇帝一天之内连下三诏请他尽快回京。湖广巡按借此机会,准备为首辅修建三诏亭,以志皇帝对首辅的眷恋。张居正并不以此为荣,表现得极为豁达:

作三诏亭,意甚厚。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宁,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诸所谓三诏者乎?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况欲侈恩席宠以夸耀流俗乎。

兴衰荣辱,世之常情,一座三诏亭并不能使人不朽,若干年后宅第姑且不保,何况三诏亭?牌坊立得再高,后人照样可以拆得片瓦不存,兔死狗烹的道理,首辅不会不明白。

八年来,张居正的政治地位逐日巩固。

权势越重,风险越大。而一切的危险的源头都来自那位年轻的、权力欲也同样强烈的皇帝身上。

明朝不像前面的唐宋与而后的满清,没有摄政的制度。明英宗九岁即位,世宗十六岁即位,神宗十岁即位,熹宗十六岁即位,都没有摄政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

张居正升任首辅以后,逐渐巩固既得的政权,提高内阁地位,统召六部,驾驭百官,成为实际上的无冕皇帝,对大明政局的控制达到了顶点:中枢阁臣、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大吏,几乎都是首辅推荐的亲信,御史、给事中等官员也争相看首辅眉宇行事。

尽管张居正热恋政权,位极人臣,功高权重,皇太后、皇帝对他尊重备至,恩礼有加,但伴君如伴虎的后果也不得不让他有所考虑。况且他已经过了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繁重的政务,错综的人际关系,新政的重重阻力,都令他形神憔悴,疲惫不堪。

晚年的他时常感到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就会身陷万劫不复之深渊。他既无所畏惧,但又忧虑重重。他在给幼时老师李元阳信中就闪烁着这样一种灵性与悟性。

佛家舍身的大悲大勇移于张居正身上,更多地转化为济世宏愿的执着追求,并夹杂几分楚人的蛮勇。他以这样的英雄气概和穿透精神,投身于“一身万死”的事业。

与其中途翻车,不如急流勇退。

在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扈从谒陵回京以后,张阁老随即递上一篇真挚感人的奏疏乞求退休:“臣不过一草野之夫,德行能力浅薄,没想到遇上先皇,被提拔做裕王府侍从,又被授予内阁大臣之职。壬申年先皇顾命时,又将陛下托付给微臣。臣自从受事以来,日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辜负先皇托付,有累先帝英明。又没想到臣蒙皇上、皇太后优礼眷顾,臣也就忘记臣之愚蠢鄙陋,尽忠竭力,报效国家,不避嫌怨,不辞劳苦。每思及此,不可久居高位,不可久握大权。如今仰赖天地祖宗保护,中外安宁,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人才济济,臣可放心地乞求退休了。”

这些年来他任重力微,才年过半百,须发已白,形如耄耋。昔日的聪明智虑日就昏蒙,若不早日辞去,恐怕前功尽弃。

有鉴于此,张居正向皇上提出告老还乡、保全晚节的请求,毫无掩饰地透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态。

成年皇帝虽已有元辅威权震主的感受,却还不敢就此放手,他毫不犹豫地下旨挽留:“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依赖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思先帝叮宁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

两天后,张居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次上疏乞休。他提出一个兼顾国家政务与身家安全的折衷方案:只请假,不辞职,“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国家或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唤,朝闻命而夕就道。

如果万历当时准允,既能让首辅养精蓄锐,又能满足自己亲政的权瘾,或许万历新政将更有生命力。可惜年轻皇帝激昂之下略有踌躇,如此重大的人事更动,尚未亲政的皇帝不敢擅自做主,还得先征求母后意见。

慈圣皇太后的回答很爽快,异乎寻常地恳切挽留张先生:“我深居后宫,不能监管皇帝裁决政务,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与诸臣不同,其为我朝夕纳诲,以辅台德,以终先帝凭几之谊。等先生辅佐皇帝到三十岁再作商量,先生今后不要再有退休念头。”

皇帝、太后表态后,太宰王国光,太常寺卿阴武卿,吏科给事中秦燿,山西道监察御史帅祥等跟风交章恳留:元辅不可一日去!

张居正在皇室与群臣的恳切挽留下,失去了此生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李太后固然信任张居正,但这么直白的表达为张居正平添了困扰。

她把国事交付给张先生也罢,平时动辄就拿张先生的威名吓唬小皇帝,给万历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要张先生继续辅佐渴望亲政的成年皇帝到三十岁。

跃跃欲飞的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意味着他至少还要再等十二年才能完全自主,憋在心里的那股愤懑无处释放,就转化为对老师的不满乃至敌视。

这也给朝中大臣和后世论者留下居正贪恋权位、欺辱幼主的错觉,使张居正蒙上很多非议。

在权势最鼎盛、事业最成功之时,张居正有过骄傲自负,更多的却是万般无奈,他没有既可平安离去、又不得罪皇家的两全之法让自己全身而退。既然如此,就只能肝脑涂地报答皇家两代人的知遇之恩了。

冬去春来,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张居正五十七岁,这是他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一年。正月,内阁在清丈田亩的基础上正式下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及其他杂税等折成银两,统一以货币征解,使赋役简单化,小民也因此得到喘息。

从此,白银作为统一的计量单位,以排山倒海之势遍及全国,适应了商品经济勃兴的趋势,又进一步刺激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清丈土地和一条鞭法都旨在平均田赋,为了有效管理田粮,吏部奏请拟补苏松管粮参政,不料此举没有得到首辅批准。张居正郑重向吏部指出,此官职,本是冗职,不仅不应推补,而且应该裁革。

明人对冗官深恶痛绝,吴国华说,最能扼制民声,又夺走民众生存之本的就是那些闲杂官员。多一冗官,就多一民贼。

张居正也深切体会到冗官对国家社会的危害,如今考成法已推行八年,政治相对清明,是时候裁减冗官了。张居正借此事向吏部下令,清查各省添设官员情况,核实上报,以备裁革,由是,全国掀起精简机构、裁革冗官运动。

北京各部院冗官,主事以下的,合并兼管,差不多已经调整完毕。不久,又裁直隶(今北京)、应天(今江苏南京)、凤阳(今江西凤阳)、浙江、福建、江西、陕西、郧阳(今湖北十堰)、南赣(古巡抚名)、贵州等地府、州、县官职,总共一百六十余员。

同年四月,户部尚书张学颜进呈历时数年、耗费数人心力而成的经济巨著《万历会计录》。明史谓“张居正为政,一主综核,其于簿书条例,尤其究心”,正因如此才有这部巨著的诞生。

明代会计录,大致相当于国库岁出、岁入总表,记录国家富庶期的盛况。会计录重新厘订全国上下各级行政区的收支,规范各边镇的粮饷数额,清点各库供应的数量,重订文武百官俸禄、盐茶钱诸法,以及钞关船料商税等项的收入额度。一来让政府清晰掌握收支状况,二来也让各级行政机构明了应收税额与存留、起运比例。

编纂《万历会计录》这部划时代巨著相当不易,历经王国光、张学颜两位户部尚书之手。两尚书精明干练,深得首辅倚信,在大时代的齿轮运转之下,被命运选中,投入轰轰烈烈的改革之中。他们都是万历初年,推动国家富庶的幕后功臣。

经济改革取得累累硕果的同时,国防事业不容忽视。兵部尚书方逢时退休致仕,万历皇帝御书“尽忠”二字赐给他。方逢时和王崇古两人,对明朝北方的安宁贡献极大,如今先后退休,将才能臣的年迈衰老本属无可奈何之事,新陈代谢也理所当然。

蓟辽、宣大为帝国最重要的两大军事重镇,两镇因此隐然对立。张居正知道此非国家之福,他互调两镇长官来冲淡双方的排斥,平息内部摩擦。宣大出身的方逢时退休,张居正用蓟辽总督梁梦龙入主兵部。

梁梦龙文武双全,是张居正的嫡系门生,张平素非常欣赏他。这一举措,其他朝臣多有腹诽,但举贤不避亲,作为首辅,张居正所做,只是人尽其职而已。蓟辽总督由兵部侍郎吴兑接任,以遵守兵部和边镇互调的原则。

梁梦龙刚刚执掌本兵,浙江就发生兵变。浙江巡抚吴善言奉诏裁减东、西二营兵士月饷,引得兵土大闹,首领马文英、刘廷用率人将巡抚吴善言捆绑起来,殴打泄愤。

梁梦龙得知消息后立刻请示首辅,调遣何人赴浙平定叛乱。

张居正正色道:“此事得委派一个懂得兵法的人去处理。”

梁梦龙询问道:“张佳胤怎么样?”

张居正点头同意,两人立谈数语,就找到解决问题的合适人选。张佳胤此时已内调兵部右侍郎,随即改调浙江巡抚。

张佳胤接到命令,匆匆赶往浙江,抵达杭州后,新巡抚先下令废除不合理措施。乱民见此以为可以威胁,反而更加嚣张,在城中放火抢掠,入夜后,火光照满全城。

以礼相导不奏效,张佳胤便改用兵压,他吩咐游击将军徐景星和东、西二营:“要赎罪,便先把‘乱民’平下来。”

兵士们痛打吴巡抚后,心绪惶惶,不晓得张巡抚会怎样处治他们。得此消息,兴奋至极,营门一开,刀枪齐举,一共捉了一百五十人,送到巡抚衙门。

张佳胤下令杀去三分之一,一面要大加奖赏马文英、刘廷用等平乱民的“功臣”。马文英等人高兴地跑来领赏,毫无提防地被徐景星捉住。顷刻间,“民变”、“兵变”完全解决,张佳胤不动声色地镇压下浙江二乱。这是他的谋略成功,也是张居正慧眼识人的成就。

刚刚平息了东南兵变,宁谧已久的西北草原又生变故。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的春天,寒风尚在塞外逗留的时候,雄才大略的俺答汗驾鹤西归,鞑靼内部爆发激烈的王位之争,这对明蒙关系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俺答生前恪守和平条款,约束蒙古诸部,努力维护封贡大局。张居正尊重少数民族的习俗,特意嘱咐宣大总督根据番文奏请俺答的恤典,厚葬这位雄才大略的俺答,以示明廷天恩。

无论如何,俺答已死,双方和平稳定的局面能否继续维持?鞑靼的领导权,究竟属于哪一个?会不会再起一次分裂?一经分裂,更易促成土蛮的扩展,对朝廷害多于利。

一系列疑问顿时涌入首辅脑海中,成为他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张相爷又想起三娘子。

十二年以前,因为俺答对三娘子的迷恋,才有了把汉那吉的投降,有了封贡互市,有了十多年的蒙汉和平。

况且今日的三娘子又绝非昔日可比,她富于权谋,在老俺答汗在世时,就已“兵权在手,上佐虏王,下抚诸部,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牢牢掌握土默特部的实权,成为当之无愧的实力派“铁娘子”。俺答汗这么一死,她的权势、威望更是炙手可热。

想当初,吴兑为总督宣大的时候,三娘子入关进贡,吴兑赠她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迷倒了俺答。

从此之后,在朝廷和蒙古族的交涉中,三娘子便是朝廷的第一号友人。她严格遵守互市条款,始终维护明蒙和平。凡有违犯蒙汉友好条约者一律严惩不贷。

饮水思源,三娘子是一根绳索,有三娘子在便可以约束俺答,约束鞑靼,从而约束整个蒙古族。

张居正以大政治家的智慧清楚地觉察到:嗣封问题解决不好,必然会加剧蒙古内部的分裂和斗争,明蒙十年来和平交往的大好局势将会毁于一旦。

按照蒙古风俗,部落首领应该由嫡长子承袭;明朝的封贡制度也规定,新顺义王应由部落首领继承。

俺答初死,支持当年那位一气之下投奔明营的俺答嫡长孙把汉那吉的念头划过张首辅脑海。观望少许,他发现把汗那吉的威望不够,实力不足,便吩咐大同巡抚贾应元等人,在众情惶惑之时一定要静以待之,随机应变。先了解其余候补者的基本情况,好语抚慰各部部长,等其中胜者继立成为铁定的事实后,再给与强烈支持。

最后,长子黄台吉继立的大势已定,明廷决议支持黄台吉,当然也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黄台吉必须恭顺明廷。

册封的权力在朝廷,要绝对服从大明王朝,才可能得到顺义王的尊号。张居正期望三娘子再次嫁给鞑靼领袖,继续为朝廷做一个控制鞑靼的工具。

事与愿违,黄台吉袭封以后,三娘子讨厌他的为人,愤然离家出走。黄台吉不甘心美人就此离去,带着部队向西跟逐。

宣大总督郑洛认定三娘子是一个得力的工具,假如她不嫁给黄台吉,尽管已经嗣封了新一代的顺义王,也难以左右封贡大局。他连忙派人捎信给三娘子:“夫人能和顺义王同居,朝廷的恩赐当然继续不绝。否则只是塞上一个鞑靼妇人,说不上恩赏了。”

三娘子恍然大悟,回到新顺义王的怀抱。

国事顺利进行着,大明王朝综合国力蒸蒸日上,首辅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他给自己倚信的治河名臣潘季驯谈及身体近况:近日眼疾、口疮、齿痛等疾病缠身,一副老骨头,大不如从前灵活。同僚劝他不要过度忧劳,身体才是人生的本钱,省思虑,进医药。

张相爷答谢曰:“我要尽我本分,怎能体恤个人安危?且疆宇未宁,百姓尚未安康,即便我发肤苟存,又有何益?”

他以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自己是位“先天下之忧而忧”一心为国的勤勉宰相。他常常中夜振衣,上朝的宫门还没打开,就先过去默默等待天亮,静静思考着这一天里又要面对哪些繁杂的政务。

长年的积劳成疾使首辅病倒了。他虽然请假休息疗养,但依然拖着病躯在私人寓宅中处理国政。张居正能为国家治病,却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什么病症。他最初只觉得委顿,后来才知道是痔疮,延请名医割治,但精神越发委顿,从血气亏损,转到脾胃衰弱,归隐的意念更加浓重,他计划在秋天乞骸回乡。

但他环顾四周,不觉悚然而惧。一生为之奋斗的改革事业尚处在亟需巩固和发展的关键时刻,难以放手割弃;而且,自从“夺情”以来,反张言论迭出,尤其是很多年轻官员强烈不满张氏铁腕政策,倒张活动暗潮涌动,敌对势力一直伺机反击。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张居正明知天道忌盈,权重遭忌,却一面殷切呼吁告老还乡,另一面又紧抓权柄不放,捍卫改革。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风烛残年,他一边与病魔抗争,一边坚持卧床批阅公文,竟以劳瘁病脾,伏枕擘画诸如减免赋税、整肃朝仪、加强边防、平均田粮、综核吏治等天下大事。

此间真正支撑他坚持不懈的,正是先贤诸葛亮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

病重期间,张居正作诗《病怀》:

白云黄鹤总悠悠,底事风尘老岁年?

自信任公沧海客,敢希方朔汉庭仙?

离居可奈淹三月,尺疏何因达九天?

独坐书室不成寐,荒芜虚负北山田。

昏昏沉沉的病榻岁月中,他思接千载,虑鹜八极,想到庄子寓言中那位神力无穷的沧海客,又想到了本为汉武帝所器重,且已被传为仙人的东方朔。

世间功业,怎可能会在极为有限的空间、时间内做得尽善尽美?夜深人难寐,独坐书房,此时张居正牵挂的,就是他当年准备用来安度晚年的故乡田园!

在家养病的张居正回忆起和老师徐阶相识、相知三十多年的点点滴滴,老师对自己有厚恩,隆庆时代,徐阶就以国事交付自己。十年前的抱负不但一一实现,许多方面远远超过老师当日的预期。

在困病中,张居正仍旧不忘为恩师请“存问特恩”(指皇帝下玺书派特使慰问老臣的恩典)。他知道老师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时期还早,但要提前准备。

他上疏向皇帝称述徐阶在皇祖嘉靖时,承严嵩乱政之后,拨乱反正,惩办贪官污吏以安定民生,制定法规以整顿边防,援引贤才。一时朝政清明,海内称治。请求皇上优礼耆硕,派遣行人存问,量加赏赉。

万历皇帝得疏以后,张居正随即派行人捧皇帝钦赐银两、衣币等奔赴松江府。

张居正担心老师年高神倦,疏于礼节,向徐阶送去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封书信,提前告诉老师皇帝已派人前往松江府慰问老臣,特意嘱咐他不要忘记驰谢之仪。同时撒下一个善意的谎言,说自己病情“渐次平复”,免除老师的忧念。

张居正还吩咐爱子张懋修请吏部侍郎许国代拟寿序。序成以后,张居正并不满意,重病之中挣扎着亲作一篇:

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

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当嘉靖季年,墨臣柄国,吾师所为矫枉以正,激浊而清者,幸及耳目,其概载在国史,志在搢绅,里巷耇长,尚能道焉,此以身致治者也。比成功而归老也,则挚其生平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居正读书中秘时,既熟吾师教指,兹受成画,眼行唯谨。

万历以来,主圣时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纪纲振肃,风俗朴淳,粒陈于度,贯朽于府,烟火万里,露积相望,岭海之间,氛廓波恬,漠北骄虏,来享来王,咸愿保塞,永为外臣,一时海内,号称熙洽。

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此不必身亲为之者也。故此两者,惟吾师兼焉。

序中,张居正回忆年轻时在翰林院读书,受到老师的辛勤栽培;称赞徐阶为相扶危定倾的社稷大功,更是谦虚地将自己当政十年的功绩都归功于老师的教导。徐阶做寿时,看到这篇感人寿序,不知会作何感受。可当徐阶读到学生的这篇寿序时,这位学生已经去世三个月了,将三十四年师生情义的哀思统统留给了恩师。

短短数月,人生途中,师生二人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界限。徐阶惊闻爱徒离世噩耗,尤其感伤张居正未满六旬就先他而去,扶着病体撰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祭文,可称封笔之作,收录在他晚年编纂的《世经堂续集》里。半年后,徐阶也闭上他老迈的双眼,离开人世,好在徐阶终究没有看到这位得意门生家破人亡的悲惨一幕。在另一个世界里,两人对酒当歌,继续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

随着病情的恶化,张居正上疏皇帝,称自己“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有如一日臣客死于京师,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伏望皇上怜臣十年拮据尽瘁之苦,早日赐臣骸骨,生还乡里,如臣没有死去,将来依旧可以效用于朝”。

款款道来,凝聚血泪,人之将死,其言也哀。

垂死的哀鸣,没有打动万历皇帝的心坎,皇上下达的手谕只说:“卿受皇考顾命,夙夜勤劳,朕眷倚甚切。卿何忍遽欲舍朕而去?宜遵照前旨,专心静摄,等到痊愈之日再辅理,慎勿再有所陈。”

为了抚慰功臣,万历又因辽东镇夷堡大捷,进张居正太师,加岁禄二百石,一子由锦衣卫指挥佥事进为世袭同知。

以前每遇恩赐,张居正认定人臣有先功后禄之义,往往推辞不受,现在他已经昏沉了,只说自己没有功德受封太师,不敢接受,但也没有坚辞。于是,在他去世前的第九天,成为明兴以来首席生享三公的活太师(太师乃文官最高头衔,明代大臣一般只有死去才封太师)。

六月十八日,万历派司礼太监带着皇帝手敕慰问居正:“听说先生不思饮食,朕心中很是忧虑,国家大事,当为朕一一言之。”

病入沉疴之中,这位被世人比作汉代霍光、三国诸葛亮式的大明贤相,没有像霍光临终时只想到自己,“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霍山为列侯,奉祀兄剽骑将军霍去病”。他效法的显然是诸葛武侯,虽不能如诸葛亮那样为阿斗留下一篇千古传颂的《后出师表》,但还是为他的国家与皇帝举荐了一批身后可用之人,如前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万历相信张先生慧眼识英才,举荐的都是国家栋梁,随即令潘晟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没多久,首辅再荐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及侍郎许国、陈经邦、王篆可大用。

人才太多,一时记不住,万历就把人名粘在御屏上,以备召用。

潘晟是张居正考进士的房师,与张冯关系都很密切,冯保要求张居正推荐;梁梦龙、曾省吾都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王篆是张居正长子敬修的亲家;徐学谟善于写文,通晓吏事,半生在楚地做官,以后经首辅再三提携,现在也名列御屏。

有能力的固当推举以备国家栋梁之选,有关系的也在这一庇荫之下,身后如果仍有内宫和同僚的继续支持,不仅能避免仇家的恶意报复,自己的改革宏图也能持续推展下去。

这当然是最圆满的结局,但如今首辅昏迷,只得随他们去了……

六月十九日,元辅病势恶化。垂死之际,他对儿孙绝口不提身后事,念念不忘的还是他所报效的国家和天下苍生。

圣恩的眷顾和同僚的祈祷都没能留下首辅性命,六月二十日,张居正舍弃十六年始终不放的政权、十年来竭诚拥戴的皇帝和六千余万明朝子民,在北京溘然长逝,遗下七十余岁的母亲,三十余年的伴侣,以及七个儿女、六个孙子。

万历得到元辅病殁的消息,下诏罢朝数日,并命令京师四品以上官员,在任锦衣卫统统守护忠骨归葬。沐浴浩荡皇恩,张居正嫡子嗣修赶忙上疏辞谢。

小皇帝又下圣谕褒奖张先生:“朕念先生受先帝顾命,鞠躬尽瘁,没而后已,忠劳可悯。”

张居正的葬礼,辉煌而隆重。

皇室宗室把元辅先生扶危定邦的精忠大功录在祭天文中,告慰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朝廷特许设祭坛九座,供来自各地的官、民吊唁,后来因赴吊的人太多,后来又增设七座祭坛,总共十六坛,备极哀荣。

两宫皇太后、皇帝和皇弟潞王,赐赙银一千余两,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

张居正灵枢将发之时,内阁辅臣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疏请派员护送,太仆少卿于鲸、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奉命护送先太师回楚。赵太夫人也在司礼太监陈政的护送下南下江陵。

炎炎烈日下,庄严肃穆的灵车及辎重车前后七百余辆,在三千名军卒夫役的推拥下,浩浩荡荡地沿官道向湖广方向缓缓行进;“鸿生钜儒多称引记功”,连沿路的武夫健卒、田畯红女都不禁为国家痛失贤良而垂涕流泪。

江陵风景依稀。

三十六年以前,一个年轻人从这里入京会试,成为新科进士;三十六年以后,他已归葬江陵,成为功业彪炳的张文忠公。

张居正魂归故土,其墓地就设在嘉靖三十八年后他六载赋闲时栖身的“乐志园”内。这里的湖水还是那般明净,田园依然畦垄齐整、菜蔬葱笼,远行千里的主人如今归葬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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