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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向上帝逃亡(1/1)

历史瞬间

1910年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在生命最后时刻离家出走

1928年,茨威格撰写了另外一部传记作品,名为《三个各自生活的诗人——卡萨诺瓦、司汤达与托尔斯泰》,中译本也译作《三作家》。他认为,这三者都是描写各自生活的真正诗人,他们是在自我写照方面的共同天才,他们都把自己所塑造的人物当作是自己的化身和代言人。不同的是,卡萨诺瓦注重对自身肉体享乐的记录,司汤达注重对自我心理状态的分析,而托尔斯泰则注重对自我道德精神的反省。

在茨威格看来,托尔斯泰是个天才的道德家,他“以残忍的狂热与无情的冷峻,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发掘。他一辈子都在努力通过自我写照达到自我完善,从不停歇,从不满足,从不让艺术流于形式”。这样一种近乎自我折磨的自我审视与描摹,从他19岁就已开始,一直持续到83岁为止。他在50岁左右经历精神危机之后,一直尝试将身上的小我投入到全人类中去,找寻真正的信仰,于是,奔向上帝就成了他必然的选择。

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一直生活在自我与家庭的张力之间,他一方面渴望跟从自己的内心和理念,摒弃自己和周围的贵族生活,像农民一样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在家庭那里又得不到理解和支持,家庭的牵扯与纠纷让他愤恨不已,却又不忍割舍。虽然他多次尝试离家出走,但都没有成功。

对于现状的不满又不停地受到自身高度道德感的催逼,他的心愿变得难以遏制。在1910年7月,他在日记中写道:“我除了逃走之外,别无选择。我对自己说,现在正是表现你基督精神的时候!此时不走,永远别想走。这里没人需要我。帮帮我吧,上帝,给我指条路吧。”

最终,当他发现妻子又一次搜查他的文稿时,他终于狠下决心,在1910年10月28日清晨,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奔向上帝,奔向真正属于自己的任何地方,奔向注定要去的死亡。最终在一个小站站长简陋的卧室里,他度过了自己的最后光阴,那里的简陋恰恰符合他的最大心愿,因为这意味着他死得高尚纯洁,不带杂质。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开始写作一本戏剧式自传,这部戏剧是他未完成的遗作,之后以《光在黑暗中发亮》为名出版上演。此部未完成的作品(第一幕就已揭示此点)是对其家庭悲剧最详尽的描写,是对自己有意逃离所做的公开辩白,同时也是对其妻子的致歉,是一部在内心极端矛盾的状态下想获得完美道德平衡的作品。

托尔斯泰在剧本中塑造的主人公尼古拉·米海伊维奇·萨林采夫这一形象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因为可以这样认为:这一形象是此部悲剧中虚构成分最少的一个。列夫·托尔斯泰之所以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只是为了预先表白,他要摆脱这样的家庭生活。但是,不管是在作品中还是在生活中,不管是在当时的1890年,还是十年后的1900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做决定和决裂的勇气和方式。正是由于缺乏这种意志,这部未完成的作品就这样遗留了下来,以主人公完全不知所措结尾,乞求着向上帝伸出双手,上帝或许能帮助他,终结其内心的矛盾。

这部悲剧缺少了最后一幕,即使到了日后,托尔斯泰也没再继续写,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演出了这一幕。1910年10月末,二十五年的漂泊生活终于结束了,危机解除:在几次充满戏剧性的争论过后,托尔斯泰逃脱了,为了寻找那被其视为榜样的伟大死神,那塑造了其庄严命运的死神,他以恰当的方式逃脱了。

为这部未完成的作品补写经真实生活演绎过的悲剧结尾,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必然的事了。在此,我以尽可能忠于历史,并尊重事实与文献的方式进行这样唯一的一次尝试。我深深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傲气,想以此种方式补充和代替托尔斯泰的自白;我不会将自己和这部作品本身联系起来,我只想为作品尽我自己的力量。我在此尝试追求的,可能并不是作品的完美结局,只是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和悬而未决的矛盾而做的独立尾声。唯一确定的是,赋予这部没有结局的悲剧一个悲壮的结尾,也就实现了这篇尾声的意义,我满怀崇敬的努力也就有了回报。需要强调的是,如果要演出这尾声,值得注意的是,尾声中的情节比《光在黑暗中发亮》晚十六年,因此,这点必须在托尔斯泰的外在扮相上体现出来。其晚年精美的肖像画可以作为化妆的范本,特别是那些记录他和姐姐一起住在沙马尔京诺修道院时期的照片,以及临终之时垂于卧榻的照片。其书房十分简朴,也应如历史中记载的一样去布置。从纯粹的场景角度考虑,我希望这部尾声(主人公以托尔斯泰之名命名,不再是代表自身的人物萨林采夫)能与这部未完成作品《光在黑暗中发亮》的第四幕衔接,但幕间需要隔较长一段时间。脱离原作品单独演绎这一尾声并不是我的意图。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83岁时

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塔娅,伯爵夫人,托尔斯泰的妻子

亚历山德拉·洛娃娜(也被称为萨莎),托尔斯泰的女儿

男秘书

杜尚·彼得洛维奇,托尔斯泰的家庭医生和朋友

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

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阿斯塔波沃警长

大学生一

大学生二

三位旅客

前两幕发生在1910年十月末的最后几天,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托尔斯泰书房,最后一幕发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候车室。

1910年十月末,在亚斯纳亚-博利尔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单朴实,正如那幅著名图片所展示的一样。

男秘书将两名大学生带进来。他们是典型的俄式装扮,穿着高领黑色衬衫,都是年轻人,面庞棱角分明,举止十分谨慎,与其说是腼腆,倒不如说是自负。

男秘书请坐,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两位等太久,我只想请求你们,顾虑一下他的年龄吧!列夫·托尔斯泰十分热爱这样的讨论,以至于常常忘记自己的疲惫。

大学生一我们没有太多问题要问列夫·托尔斯泰——只有唯一一个问题,当然了,于我们、于他都十分重要的问题。我向您保证,只待一会儿——但前提是,我们可以自由谈话。

男秘书当然,越不拘泥越好。最重要的一点,请不要用“老爷”这个贵族称呼——他不喜欢这样。

大学生二(大笑)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唯独这点不需要。

男秘书他已经走楼梯上来了。

尽管年事已高,托尔斯泰仍迈着迅速而又轻松的步伐走了进来,敏捷又激动。他说话的时候,经常转动手中的铅笔,或将纸张揉碎,甚至急不可待地抢话。他快步走向两名学生,向其伸出手,以敏锐而具洞察力的目光依次审视两名学生片刻,然后面对着两名大学生,坐在蜡皮革扶手椅上。

托尔斯泰你们就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的两位学生,不是吗……(在自己的信件中翻找)请原谅,我忘记了你们两位的名字……

大学生一我们请求您,不要将我们的名字看得那么重要。我们只是作为成千上万人的代表,来到这里见您。

托尔斯泰(目光敏锐地看着大学生一)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一我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转向第二个学生)那您呢?

大学生二我的问题和他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所有人,俄国所有的革命青年——都只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不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托尔斯泰( 十分平静地)我已经按照我所希望的,在我的书籍,此外还有少量在此期间被公开的信件中提及了这一点——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亲自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一(十分激动地)我们到底有没有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这样问我们真是太奇怪了。仅仅读过——那是远远不够的。从儿童时期开始,我们就以您的书籍为生了;当我们成年后,是您将我们的灵魂从身体里唤醒。如果不是您,还能有谁教导我们去看清所有人类财富分配的不公正?您的书,只有您,让我们的心挣脱了国家、教会和不维护人类只维护不公的统治者。您,只有您,指导我们将全部生命投入到摧毁这虚伪的秩序当中去……

托尔斯泰(想打断其谈话并说)但并不是通过暴力的方式……

大学生一( 毫无顾忌地插话道)自从我们会说话以来,从来没有人像您一样,值得我们如此信任。当我们自问,谁将结束这一切不公呢?我们会说:是他!当我们有疑问,谁将站起来摧毁这一切卑鄙行径呢?我们会说:是他,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是您的学生,是您的仆人,是您的雇农。我觉得,当时只要您一挥手,我就可以按照您的旨意去死,如果几年前我能被允许进入这间房子,我还愿意俯身在您脚下,就像面对着一位圣人一样。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您,列夫·托尔斯泰,是我们当中千千万万的人心目中的您,是所有俄国青年心目中的您。直至几年前,我感到十分悲痛,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悲痛,自从那时,您离我们越来越疏远,几乎成了我们的敌人。

托尔斯泰(温和了下来)那您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和你们永远联结在一起呢?

大学生一 我并没有自负到要去教导您应该怎样做。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让您与我们、与所有俄国青年变得疏远。

大学生二现在,为什么不说呢,我们的事业太重要了,已经顾不得礼貌:您必须睁开眼睛看一下,面对政府施与人民的罪行,不要再袖手旁观。您必须从书桌旁站起来,坦然、坚定、全心全意地站在革命的一边。您知道,列夫·托尔斯泰,政府是用何种暴行镇压了我们的运动,如今,比您的花园里树叶还多的人被送入监狱。您呢,您亲眼见证了一切,正如人们所说,您或许偶尔也在一份英文报刊上写一些关于人类生命神圣性的文章。但是,您知道,如今,要反抗这血腥的恐怖统治,文字不会再起作用。您和我们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场彻底的革命是十分必要的,单单您的话就能为这场革命召唤组建一个军队。您促使我们变成了革命者,而现在,对您来讲时机已经成熟,您却准备小心翼翼地回避,您这样做,实际是在赞同强权!

托尔斯泰我从未赞同强权,从来没有!三十年前开始,我就放弃了我的工作,只是为了同所有当权者的罪行做斗争。三十年前开始——那时你们还没有出生——我就用比你们更加激进的方式,不仅仅争取现状的改善,而且为实现社会关系的彻底改革进行了不懈的努力。

大学生二(打断了他的讲话)那现在呢?三十年来,您得到了什么呢?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挥在传播您的言论的自由者身上的皮鞭,还有胸腔内的六颗子弹。通过您如此温和的催逼、您的书、您的宣传册,俄国又有了什么改善呢?您让人民宽容忍耐这存在了千年的帝国,用空话敷衍人民,其实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啊,您还没明白吗?不,列夫·托尔斯泰,以爱的名义感召这群横行霸道的人,完全没有任何用,即使您有天使般的口才,也只是徒劳!如果我们不举起拳头挥向他们的喉咙,那些沙皇的奴仆是不会因为您的耶稣而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哪怕是一个卢布,他们不会退让一寸。人民等待您的博爱已经太久了,现在,我们不再等待,现在,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托尔斯泰(非常激动地)我知道,你们甚至在宣言中将这激起仇恨的行动称为一场“神圣的行动”。但我不了解什么是憎恨,我也不想了解,即便是憎恨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我也反对。因为,作恶的人,比那个承受这恶行带来的痛苦的人,其灵魂会更受煎熬——我怜悯作恶的人,但我不憎恨他。

大学生一(十分恼怒地)但是我却憎恨所有施与人类不公的人——冷酷无情,如嗜血的野兽,我憎恨这些人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不用对我说教,我永远也不会去怜悯这些罪人。

托尔斯泰但这些罪人也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一就算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为人类带来痛苦,我还是会像打死一只疯狗一样击毙他。不,我不会再同情这群无情的人!沙皇和男爵的尸体不埋在泥土里,俄国这片土地就永无安宁可言;如果我们不用暴力逼迫他们,就永远也不会建立符合人性和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没有什么道德秩序是可以通过暴力强行建立的,因为,每种暴力都必然会再次孕育新的暴力。一旦你们拿起武器,你们也就创造了新的专制主义。你们这不是在摧毁专制,而是使专制永存。

大学生一但是除了摧毁现有政权,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对抗那些强大的掌权者。

托尔斯泰我承认这点,但是,人们绝不应该使用那些自己内心并不认同的手段。真正的强大,请您相信我,并不是以暴制暴,而是通过柔和的方式削弱暴力,福音书中就是这样记载的……

大学生二( 打断了他的讲话)啊,您还是别说福音书了,东正教教士们早就用福音书制成了一杯烈酒,麻痹人民,使人民沉闷不语。这一手段两千年前就有人用过,但当时已经毫无用处,否则如今的世界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与流血事件。不,列夫·托尔斯泰,如今,《圣经》格言再也不能填补被剥削者与剥削者、地主与农奴之间的鸿沟:鸿沟两端间存有太多痛苦和不幸了。今天,数以千计,不,数以万计虔诚而热心的人在西伯利亚、在监狱里受苦受难,明天,这个数字就会增至几十万个。那么我就要问您了,难道这数百万的无辜者就真的应该因为这少数罪人继续受难吗?

托尔斯泰(克制着自己)他们受难,总比再次付出血的代价要好;正是这无辜的痛苦,才是抵抗不公的有效良方。

大学生二(愤怒地)您是说俄国人民承受的、那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永无尽头的苦难是好的?现在,您就这样去监狱里,列夫·托尔斯泰,您去监狱里问问那些被鞭笞的人,问问我们那些在城市和乡村忍饥挨饿的人,这苦难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说的那么好!

托尔斯泰(恼怒地)但一定比你们的暴力好。你们真的认为,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把那些恶魔从这个世界永久铲除吗?不可能,你们自己身上也正孕育着恶魔,而且我要再次提醒你们,为了一个信念而受难,比为了一个信念而杀人要好一百倍。

大学生一(同样恼怒地)那么现在,如果受难是如此舒适又好,列夫·托尔斯泰,现在,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受难呢?您为什么总是赞扬别人所受的苦难,可当您的农民——我曾亲眼见到过——穿着破布衣服,饿得半死,快被冻僵在茅舍里的时候,而您却坐在自己温暖的房子里,用银质餐具享用着精美的饭食?您为什么不自己代替那些人去承受鞭笞,那些因为您的理论而备受折磨的杜霍波尔派教徒?为什么您不离开这幢豪华的房子,走到街上,在严寒中、在风雨中亲身感受这所谓的珍贵的穷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不真正按照您的理论行动呢?为什么您自己不亲身示范一下呢?

托尔斯泰退缩了,男秘书跳到了大学生面前,想愤怒地斥责他,但托尔斯泰已经镇静下来,将男秘书轻轻推到了一边。

托尔斯泰您不要管!这个年轻人提出的拷问我良心的问题,非常好……这是一个特别出色、真的很有必要的好问题,我会努力坦率地回答它。

他向前迈近了一小步,踌躇着,振作精神,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

托尔斯泰您是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自己的理论和说法去承受苦难?那么,我就怀着最深的惭愧回答您这个问题:受难的前提是,如果直到现在,我已经逃避了我最神圣的职责的话,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因为我……太胆怯了、太懦弱了,或者说太不坦率了,我是一个低贱、微不足道而又罪孽深重的人……因为时至今日,上帝都没有赐予我力量,最终去做那些刻不容缓之事。而您,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您的话是如此拷问我的良心。我知道,对于那些亟须解决的事情,我所做的连其中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我怀着万分羞愧承认,从很久以来我就有职责,舍弃这奢侈的房子和我那可耻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罪过。并且,正如您所说,以一个朝圣者的身份走到街上,除了在灵魂最深处自我羞愧,并屈服于自己的可耻行为之外,我别无所答。

两名大学生朝后退了一步,缄默不语。托尔斯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更轻的声音继续说。

托尔斯泰但是,也许……也许我还是在承受……也许我也刚好在承受痛苦,因为我并不能做到足够坚强和诚实,在人们面前履行我的诺言。也许我在良心上所受的煎熬比肉体承受的痛苦更深。也许上帝正是为我铸造了这个十字架,并借这幢房子让我承受更严厉的折磨,而不是让我脚上戴着镣铐躺在监狱里……但是您说得对,这种痛苦是无用的,因为这只是我个人承受的痛苦,而我又自负了,想借此自我夸耀。

大学生一(感到些许惭愧)请您原谅,如果我在情急中将矛头转向您个人……

托尔斯泰不,不,正相反,我要感谢您!那些用拳头撼动我们内心的人,恰恰是对我们行善之人。

一阵沉默。托尔斯泰再次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托尔斯泰您两位还有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一没有了,刚刚那是我们唯一要问的问题。我认为,您拒绝帮助我们,对俄国和全人类来讲,都是一种不幸。因为没有人会再阻止这场颠覆与革命,而我觉得,这场革命将变得十分可怕,比世界上的一切革命都可怕。那些决心要实施这场革命的人,将是钢铁般的人、怀有冷酷坚毅意志的人、毫无宽容之心的人。如果您能够领导我们,那么您的典范将赢得数百万人的支持,这样,牺牲者肯定会更少。

托尔斯泰但是就算仅仅是一条生命,若导致其死亡的过错在于我,我都不能对此担负道义上的责任。

房间楼下的时钟在报时。

男秘书(转向托尔斯泰,以打断谈话)已经中午了。

托尔斯泰(十分不高兴地)对,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是这么懒散地生活着,而这时别的人却在工作,为上帝服务。

他再次转向两名年轻人。

大学生二那么,除了您的拒绝,我们就没有其他的可以带回给我们的朋友了吗?您难道不想给我们一些鼓励的话语吗?

托尔斯泰(以敏锐的目光看着他,做思考状)请以我的名义,将下列话语转达给你们的朋友:我热爱你们,我敬佩你们,俄国的年轻人们,因为你们是如此深切地共同感受着你们兄弟所受之苦,并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以改善这一切。(他的语气变得严厉、坚定,截然不同)但继续说来,我并不想要追随你们,而且,一旦你们否定这对所有人的人道之爱和兄弟之爱,我便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大学生们沉默着,然后大学生二下定决心,向前迈了一步,强硬地说道:

大学生二感谢您招待我们,感谢您的坦率。以后,我可能永远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那么请您允许我这个陌生的、对您来讲什么都不是的人,再讲几句坦率的告别的话。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当您认为仅仅通过爱就能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您就已经错了:对夫人和无忧无虑的人来讲,这可能会奏效。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讲,他们从小时候开始就挨饿,一辈子都在农奴主的统治下受罪,他们很疲惫,期盼着那来自基督天堂的兄弟之爱的到来,为此,他们等待了太久,所以他们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拳头。我还想在您临死前告诉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世界还是将陷入血腥中,人们不但会杀死地主,还会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其分尸,撕成碎片,这样,土壤也就不再会从他们身上吸收恶的元素。祝愿您能够避免成为您自己错误的见证人——这是我对您发自内心的祝福!上帝会允许您安宁地死去!

托尔斯泰向后退了一下,对这个充满激情的年轻人的愤怒十分震惊。稍后,他恢复了平静,走向他,直截了当地说:

托尔斯泰我特别感谢您最后说的一席话:您对我的祝福,正是我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渴望的——与上帝和全人类同在,平静地死去。

两名大学生鞠了躬,转身离开;托尔斯泰目送了他们好久,然后他就开始激动地来来回回地走,兴奋地对男秘书说:

托尔斯泰这真的是多么出色的年轻人啊,冷静,自豪,坚强,这些年轻的俄国人!好极了,这些虔诚又充满激情的青年们!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也曾见识过;带着同样自由而又狂妄的目光,他们走向危险,走向死亡——固执地准备着,为了一种虚无,微笑着去死;为了一个空壳,为了空洞无意义的话语,为了一个并不真实的观点,只是出于对献身的热爱,就投注他们的生命,他们那宝贵的年轻生命。永远都是这样的俄国青年们,真的是好极了!怀着这一腔炽热与力量,服务于仇恨和谋杀,正如服务于一件神圣之物!是啊,他们这是在对我行善!他们唤醒了我,这两个年轻人,真的,他们说的确实有道理,现在是时候了,我要脱离懦弱,振作起来,实践我的诺言!离死神只有两步之遥,我却总还是在犹豫!真的是这样,人们只能从青年人身上才能学到正确的东西,只能从青年人身上!

门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疾风一样闯了进来,紧张又烦躁。她的动作显得很不安,眼睛总是慌张地从一个东西转向另一个。人们可以感觉到,当她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承受着一种内心涌动的不安带来的精神折磨。她的目光故意扫过男秘书,好像他是空气一样,只和她丈夫说话。紧随其后进来的是她的女儿萨沙;人们会觉得,她好像是在跟踪她的母亲,以便监视她。

伯爵夫人都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半个小时前,《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就在楼下等,想要你的一篇反对死刑的文章,而你竟然因为这两个家伙让他等了那么久。真是没教养又粗鲁的老百姓!就在楼下,刚刚仆人问他们,是否跟伯爵预约过,其中一个竟然说:没有,我们没有提前预约;是列夫·托尔斯泰约请了我们。你竟然对这样一个冒失的纨绔子弟听之任之,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最好混乱不堪,像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

她焦躁地环视房间。就像这里摆放的一切一样,书放在地上,一切都这么混乱,布满灰尘,真的,要是有比较高级的客人来访,这一切真是太丢脸了!她走向扶椅,用手摸了摸。油布破烂到不行,真应该感到羞愧啊,不,这样都别想再获得威望了。不过庆幸的是,来自图拉的裱糊师明天就要来了,他到了以后必须马上把这扶椅修好。没人回答她,她急躁地来回张望。

伯爵夫人哎呀,快点,你现在就来!不能再让他等了。

托尔斯泰(突然脸色苍白,十分焦躁地)我马上来,这里我还要……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萨沙会帮我一起……在此期间,你就陪一下这位先生,并替我道歉,我马上就来。

向整个房间投以一种闪烁的目光后,伯爵夫人走了。她刚迈出房间,托尔斯泰就跳到门边,快速转动钥匙,锁上了门。

萨沙(对他的激动行为十分吃惊)你在干吗?

托尔斯泰(特别激动,把手按在心脏位置,结巴着说道)裱糊师明天……谢天谢地……那么还有时间……谢天谢地……

萨沙但是这究竟是要……

托尔斯泰(激动地)刀,快拿来一把刀或者剪刀……

男秘书带着诧异的眼神从书桌上拿起了一把裁纸剪刀递给了他。托尔斯泰紧张又匆忙,偶尔害怕地望向锁起来的门,开始用剪刀将破掉的扶椅上的裂口剪得更大,然后用手不安地在鼓起的马鬃毛里摸索,直到最后掏出了一封密封的信。

托尔斯泰哈,难道不是吗?……真是可笑……可笑又难以置信,像是在一本糟糕的法国低级趣味中的情节一样……真是不停丢脸……那么我不得不,作为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男人,在我八十三岁的时候把我最重要的文件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因为我的一切都会被寻根究底地翻出,因为人们紧紧跟随着我,想探知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秘密!啊,在这幢房子里,我的生活是多么耻辱,如同在地狱中,是个谎言!

他慢慢变得平静,打开信件转向萨沙,开始读起来;

托尔斯泰我十三年前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就应该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幢地狱般的房子。这是一封给她的告别信,但我最终却没有找到告别的勇气。(信件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沙沙声,他自顾自地低声读了出来)……然而,我已没有办法再继续过这已经过了十七年的生活,一方面既要和你们做斗争,另一方面还必须给你们以鼓励。所以,我现在决定去做那些我本来早就应该做的事情,也就是——逃离……如果我一直犹豫不决,反而会十分艰难。我可能变得懦弱,恰恰在必须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的时候,却不去实行我的决定。那么,我请求你们的原谅,如果我的决定给你们带来伤害,特别是你,索尼娅,在你的心里忘掉我,不要找我,不要怨我,不要谴责我。(呼吸沉重地)啊,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年了,从那时开始,我又自我折磨了十三年,每一句话都真实如曾经,我如今的生活也是仍旧懦弱胆怯。一直都没有,我一直都没有逃离,一直,我一直在等待,在等待,却不知道到底在等待什么。我一直都清醒地知道一切,却总是做错。我一直都这么懦弱,一直没有决心反抗她!我就这么一直把这封信藏在这里,就像一个男学生在老师面前隐藏一本淫秽的书。而我请求她将我的作品产权赠送给全人类的那份遗嘱,我也交到了她的手里,只是为了换取这幢房子里的和平,而不是为了我良心的宁静。

中场休息

男秘书那么您认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这个问题,因为这种情况未曾预料……那么您认为……如果……如果您百年之后……那么……那么……那么您这个最后的最迫切的愿望,也就是放弃您的作品产权,也将真正地实现吗?

托尔斯泰(震惊地)当然……也就是说……(不安地)不,我不知道……萨沙,你觉得呢?

萨沙选择了回避,沉默着。

托尔斯泰天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或者说,不,再一次,我又再一次不是那么完全诚实;不,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它,我又再一次逃避了,就像我总是逃避每一个清楚而坦率的决定一样。(他目光敏锐地盯着男秘书)不,我知道,我确切地知道,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们,他们不会怎么重视我最后的意愿,就像他们如今看待我的信仰和灵魂义务一样。他们会利用我的作品进行交易,那么我死后,我将在众人面前成为一个违背我自己诺言的骗子。(他做了一个下定决心的动作)但是这一切不应该,也不允许变成这样!最后,就这一次,一定要清清楚楚!今天这个大学生,这个真诚的坦率的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世界需要我的行动,最终需要我的诚实,一个清楚的、纯粹的、明确的决定——这是一个信号!当一个人八十三岁的时候,是不应该再在死亡面前紧闭双眼的,他应该要直面死亡,简单扼要地做出自己的决定。是的,这些陌生人真的是对我行善了:一切不作为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胆怯的灵魂。人们必须清楚而真诚,而这也是我最终想成为的样子,就是现在,在我迟暮之际,在我八十三岁之际。(他转向男秘书和他的女儿)萨沙,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明天我要立下我的遗嘱,清清楚楚地、坚定地、毫无疑问地、无可争辩地,我要将我所有作品所获的收益、所有肮脏的金钱,以及在此基础上滋生的钱财,赠给所有人,赠给全人类——我绝不允许别人利用我所说及所写的关乎人类、发自我良心困境的话语而从事肮脏的交易。请您明天上午过来,带着另一个见证人——我不能再犹豫了,否则死神将阻碍我完成这一切。

萨沙再等一下,父亲——我并不是要劝服阻止你,只是,如果母亲作为第四人在这里注视着我们,我害怕会有困难。她会立刻表示怀疑,并还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动摇你的意志。

托尔斯泰(思考状)你说得对!不,在这幢房子里,我是不可能完成什么纯粹的、恰当的事情:在这里,整个生活都会成为一个谎言。(转向男秘书)请您这样安排,明天上午十一点,你们在格鲁蒙德森林左边的大树旁和我碰面,就在黑麦地后面。我会去那里,就像我平时散步那样。请你们准备好一切,我希望,上帝可以在那里给予我坚强,将我从最后的束缚中拯救出来。

午间的时钟再一次更激烈地敲响。

男秘书但是您现在千万不要让夫人注意到什么,不然一切计划都将付诸东流。

托尔斯泰(呼吸沉重地)真是可怕,总是要反反复复地自我伪装,总是要反反复复地自我隐藏。人们想对这个世界保持真诚,人们想对上帝保持真诚,人们想对自己保持真诚,但却不能对他的夫人和孩子们保持真诚!不,人们不能这样生活,人们不能这样生活!

萨沙是母亲!

男秘书快速将门锁打开,托尔斯泰走向书桌,转过身,背对着进来的人,以隐藏自己的激动情绪。

托尔斯泰(悲叹道)这幢房子里的谎言真的是要毒杀我了——啊,如果能有一次机会,能够保持完全真诚就好了,至少在死神面前保持真诚!

伯爵夫人(匆忙地走进来)为什么你们就是不下楼呢?你总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转向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慢慢地,用另外在场的人才能理解的重音说道:

托尔斯泰是的,你说得对,我总是需要很长时间,并且做一切事情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重要的却只有一点:时间留给人们及时去做恰当的事。

在同一个房间,第二天深夜。

男秘书您今天应该早点躺下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骑行和奔波,您一定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一点也不累,劳累带给人们的东西只有犹豫与不定。每一个行动都会带来解脱,甚至差的行动都比无所作为好得多。(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不知道我今天所做的是否正确,我必须先问问我自己的良心。我将自己的作品回赠给所有人,这使我的灵魂获得解放,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暗地里秘密立下这个遗嘱,而应该坦率地在所有人面前,怀着说服众人的勇气立下遗嘱。也许我这样做有失身份,我本应该为了真相而坦率地做这件事——但是,谢天谢地,现在它已经发生了,生命又向前迈了一步,同时也离死神近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最后的一件事:当一切都将结束之时,在正确的时刻,像一只动物一样在灌木丛中匍匐爬行,因为在这幢房子里,我的死亡也会像我的生活一样毫无真实可言。我已经八十三岁了,但是我却始终、始终找不到力量,将自己从尘世中解脱,然而,或许我正是错过了正确的时刻。

男秘书谁又能知道何时是正确的时刻呢!如果人们知道了,那一切就美好了。

托尔斯泰不,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不会变得美好的。您难道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吗?有次一个农民向我讲述的上帝是如何从人们身边收回预知死亡能力的这一传说。从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死亡的时刻,有一次,当上帝来到人间,他注意到有些农民不再耕种田地,生活得像罪人一样。所以,他对其中的一个人进行了责备,责备他的懒散,但是这个人却只是咕哝道:如果他自己不再能活到收获的时刻,他又应该为谁辛勤耕种呢?上帝这才意识到,如果人们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亡,这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所以,上帝收回了人们预知死亡的能力。从那时开始,农民们就必须耕种自己的田地,直至最后一刻,就像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一样,并且这也是正确的,只有通过劳作,人才能成为永恒的一部分。所以,我今天还是要——他指的是自己的日记——在我日常的田地上耕耘。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穿着睡衣走了进来,恼怒地看了一眼男秘书。

伯爵夫人原来如此……我还想,你终于是一个人了呢……我要和你谈谈……

男秘书(鞠了个躬)我这就走。

托尔斯泰祝您愉快,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

伯爵夫人等男秘书走后,门还没有关上:

伯爵夫人他总是在你旁边,像一根链条一样挂在你身上……而我呢,他恨我,他想让我远离你,这个阴险的坏人。

托尔斯泰你这样对他不公平,索尼娅。

伯爵夫人我不想做一个公平的人!他插手我们的事,将你从我身边偷走,离间你的孩子们。自从他到了这里,到了这幢房子以后,我就一点地位没有了,现在,你自己属于全世界,只有我们,你最亲近的家人,什么都不是。

托尔斯泰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只有上帝才会想让一个人归属于所有人,却为自己、为他毫无保留。

伯爵夫人好吧,我知道了,是他这么说服你的,这个伤害我的孩子们的小偷,我知道,他让你更加强硬地对抗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不会再容忍他继续留在这幢房子里,这个可恶的挑拨者,我不要再让他留在这里!

托尔斯泰但是,索尼娅,你是知道的,我需要他协助我工作。

伯爵夫人你能另外找到几百个可以协助你工作的人!(暴躁地)我再也受不了他待在我附近,我不想这个人挡在你我之间。

托尔斯泰索尼娅,你是个和善的人,我求求你,不要生气。来,你过来坐下,让我们平静地谈谈话——就像过去一样,就像我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你想想,索尼娅,我们所能拥有的和善的言语和美好的日子不多了!(伯爵夫人忧虑地环顾四周,颤抖着坐下)你看,索尼娅,我需要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信仰太虚弱,我才需要他,因为,索尼娅,我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强大。虽然每一天都在向我证明,在世界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宣扬我的信仰,但是你要明白,这是我们世俗的心;为了保持自我肯定,我们至少需要从一个人身上获得亲近的、鲜活的、可见可感的、近在咫尺的爱。或许圣人可以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所作为,就算没有见证人也不会沮丧气馁,但是,你看,索尼娅,我根本就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所以我必须有个人在我旁边,他可以宣扬我的信仰,这信仰是我现在年迈孤单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你,四十八年来我一直感激的你,如果你能理解我的宗教觉悟,这无疑会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索尼娅,你却从来没这样想过,面对我灵魂中最珍贵的东西,你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而且我害怕,你甚至是怀着恨意看待它。(伯爵夫人动了一下)不,索尼娅,不要对我有误解,我并没有指责你,你已经给了我,给了这个世界你所能给的一切:慈祥的母爱和令人愉快的关怀;你又怎么能为了自己在灵魂上无法认同的信念而做出牺牲呢?我又怎么能因为你不理解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而责怪你呢——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想法,永远是他和他的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但是你看,一个人到来了,终于有个人来到了我的房子,从前,他因自己的信念在西伯利亚受难,而现在,他追随着我的信念,是我的帮手,是我亲爱的客人,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帮助我,让我更坚强——为什么你不愿意让这个人留在我身边呢?

伯爵夫人因为他让你疏远了我,这正是我不能忍受的,这是我不能忍受的。这让我变得疯狂,让我变得忧郁,因为我恰恰能感觉到,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反对我的。今天也是,中午的时候,我逮住了他,当时他正把一张纸匆忙地藏起来,而且你们两个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不敢,你也不敢,萨沙也不敢!你们所有人都在瞒着我什么,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背着我做了坏事。

托尔斯泰我希望,在我离死神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上帝能够阻止我故意去做坏事。

伯爵夫人(激动地)那么你并不否认,你们已经在暗地里做了一些事……反对我的事……啊,你要知道,在我面前,你并不能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撒谎。

托尔斯泰(恼怒地跳了起来)我在其他人面前撒谎?你告诉我,你,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在所有人面前看起来是一个说谎者。(努力克制着自己)现在,我向上帝保证,我并没有故意犯下说谎的罪行。或许对于我这样一个虚弱的人并不恰当的是,总是将所有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是我认为,这样并不证明我就是欺骗他人的说谎者,是骗子。

伯爵夫人那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一封信,是什么样的一张纸……不要再继续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近她,十分温柔地)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要是你对我还有爱,对我还有信任——在你所不能理解我的方面给予我信任,那该多好!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我请求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啊!也许你还能从过去这些年,从那些被遗忘的某处时光,在你的某道皱纹中找到对我的一点点爱:那么,我请求你,捧起这小小的爱的火花,把它扇旺,再尝试一次去改变,改变成像你以前一直对我的那样,充满爱意,充满信任,温柔而又无私;因为,索尼娅,有时候想到你现在是如何对待我,这会让我感到十分害怕。

伯爵夫人(十分震惊而激动)我不知道我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对,你说得对,我变得可憎又凶恶。但是看着你这样折磨你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样,谁能忍受得了呢?这简直是种罪孽,是的,罪孽就是——傲慢,自大,不愿顺从,而且愿意就这样急不可待地去见上帝,去寻找一种对我们毫无用处的真理。以前,以前,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很真诚,人们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生活,正直而纯粹,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孩子们健康地长大,人们期待着变老。但是,突然,这可怕的幻想,这使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幸福的信仰,就都落到了你的肩上,那是三十年前。对此我能做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你自己刷锅、挑水、补脏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你,这个被全世界视为他们最伟大艺术家的你。不,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纯粹的生活,勤奋而俭朴、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为什么这样的生活就成了对其他人犯下的一种罪行。不,我对此不能理解,我不能,我不能理解。

托尔斯泰(十分温柔地)你看,索尼娅,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点:我们不能理解的方面,正是我们需要用爱的力量去信任的方面。人类是这样,上帝也是这样。您会认为,我是真的妄称自己了解正义吗?不,我只相信人们的正当之所为,人们痛苦地自我折磨以达成的所为,这在上帝和人类面前不可能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所以,请你,索尼娅,请你也尝试着去稍稍相信你对我所不能理解的方面,至少要信任我追求正义的决心,然后,一切,一切都会变好的。

伯爵夫人(焦躁地)但你就把一切告诉我啊……你要告诉我你们今天所做的一切。

托尔斯泰(十分平静地)我会告诉你一切,在我有限的余生,我不想再隐藏什么,也不想背地里做什么。我只是在等,等谢列日卡和安德烈回来,然后我想走到你们所有人面前,坦白地说出,我几天来所做的决定。但是,在这之前的短暂时间内,索尼娅,请放下你的猜疑,不要跟踪我——这是我唯一的、内心最深处的请求。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你愿意满足我的这个请求吗?

伯爵夫人是的……是的……肯定的……肯定的……

托尔斯泰谢谢你!看啊,有了坦诚和信心,一切是多么简单啊!我们能这样以一种和平和友谊的方式谈话,是多么好啊!你再次温暖了我的心,看吧,你刚刚进来的时候,脸上布满了猜疑,以至于不安和恨意让我对你感到十分陌生,我都已经认不出从前的你了。现在,你的前额又明亮了,我也再次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你少女般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而充满爱意。但现在,你该去休息了,我亲爱的,天色不早了!我从心底里感谢你。

他吻了她的额头。伯爵夫人离开了,在门旁又再次兴奋地转过身。

伯爵夫人但是你会告诉我一切对吗?一切?

托尔斯泰(还是十分平静地)一切,索尼娅。你也要记着你的承诺。

伯爵夫人不安地望了一眼书桌,慢慢走开了。

托尔斯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然后坐到书桌旁,在日记本中写下几句话。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再次回到书桌旁,小声读刚刚写下的文字:“面对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尽可能保持平静和坚定,而且我相信,我会或多或少达成我的目标:使她平静下来……今天,我第一次有机会,用善与爱使她让步……啊,要是……”他把日记本放下,沉重地呼吸着,走到旁边房间,把蜡烛点起来。然后他再次走了回来,从脚上艰难地脱下那双沉重的农鞋,脱掉上衣,然后熄灭了灯,仅仅穿着宽大的裤子和工作衬衫,走进了旁边的卧室。

半晌,房间完全保持着安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发生,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突然,书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有人光着脚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行走,手上提着一盏遮光提灯,至少暂时在地板上投下短短一束锥形光。是伯爵夫人。她害怕地四处环望,先是在卧室的门外静静偷听,然后蹑手蹑脚地,明显放心了许多,走向书桌。现在,点亮的遮光提灯在黑暗中投下白色光圈,只照亮了书桌周围的区域。伯爵夫人,在光圈中颤抖着双手,先是拿起留在桌上的手稿,怀着紧张和不安,开始读日记。然后,她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书桌的抽屉,越来越匆忙地在文件中翻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她颤抖着把提灯再次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惘然若失,像个梦游人一样。她身后的门一关上,托尔斯泰就猛地一拉,打开了卧室的门。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摇摆摆,愤怒使这个年迈的老人全身抖动:他刚刚在偷听他夫人的一举一动。他已经准备在匆忙中追出去,已经握住了门把手,但突然,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让自己平静下来,像是做出了决定,将蜡烛放在书桌上,走向另一边的门,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门。

托尔斯泰(轻轻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从旁边房间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小点声,小点声,杜尚!马上出来……

杜尚从旁边房间走了出来,但只穿了很少的衣服。

托尔斯泰去叫醒我的女儿亚历山德拉·洛娃娜,要她马上过来这边。然后你快点跑去马厩,命令格里戈尔套马,但叮嘱他,一定要小声行动,不要让房子里的人注意到。你也要给我小声点!不要穿鞋,注意点,门会嘎嘎响的。我们必须走,马上——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杜尚匆忙离开了。托尔斯泰坐了下来,果断脱下了靴子,拿起他的上衣,匆匆忙忙地走了进去,然后找了一些文件,快速收拾好。他的动作十分有力,但有时又会比较急切。现在,在书桌旁,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句话,肩膀颤抖着。

萨沙(轻轻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走了,我要逃离……终于……我终于决定了。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向我许诺,会信任我,但现在,凌晨三点,她竟然偷偷地闯进了我的房间,乱翻我的文件……但这很好,这真的很好……那不是她的意愿,那是别人的意愿。我曾经多次祈求上帝,如果时机成熟了,但愿他能赐予我启示——现在我是被赋予祈求的那个人,因为现在,我有了权利,留下她一个人,这个背弃我灵魂的人。

萨沙但是,父亲,你要去哪里呢?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远离这生活的虚假……随便去什么地方……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条街道,总有一个地方,有一堆稻草,或者有一张床,能够容一个苍老的男人安静地死去。

萨沙我要陪你一起……

托尔斯泰不,你还要待在这里,安慰她……她一定会大发脾气……啊,她将遭受怎样的痛苦啊,这个可怜的人!……而我就是她的痛苦之源……但我别无选择,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在这里窒息了。你要待在这里,一直到安德烈和谢列日卡到达。然后你再来找我,我会先去沙马尔京诺修道院,去和我的姐姐告别,我觉得,对我来说,告别的时刻到了。

杜尚(急匆匆地回来)车夫已经套好车了。

托尔斯泰那么,杜尚,你快去做好准备,来,这些文件放在你这里……

萨沙但是,父亲,你一定要带着这件皮大衣,夜晚太冷了,我要再快点去给你打包些保暖的衣服……

托尔斯泰不,不,不需要了。我的天,我们不能再磨蹭了……我不想再等了……我等这一刻,等这一启示,已经等了二十六年了……快点,杜尚……可能还会有人耽误阻碍我们。来,拿好这些文件、日记本、铅笔……

萨沙还有乘火车的钱,我去拿……

托尔斯泰不,不要再拿钱了!我不要再打扰任何人,他们会在火车上认出我来,他们会给我火车票,以后,上帝会帮助我的。杜尚,快点准备好,来。(转向萨沙)你把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告别信,也许她会原谅我。到时候写信给我,告诉我她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萨沙但是,父亲,我要怎样给你写信呢?一旦我在信上写了名字,她会立刻就得知你的所在地,然后去追踪你。你必须用一个假名字。

托尔斯泰啊,总是有谎言!总是有谎言,总是要用秘密将灵魂的姿态降低……但你说得对……快点来啊,杜尚!……按你的想法做吧,萨沙……这只会有益无害……那么,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萨沙(想了一会儿)我会在每封信上签弗罗洛娃的名字,你就叫托·尼古拉耶夫。

托尔斯泰(已经是十万火急状)托·尼古拉耶夫,好……好……现在,保重!他拥抱了她。托·尼古拉耶夫,如你所说,我会这样称呼我自己。就只再说这一次谎,就这一次!现在——我向上帝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那么真实。

他就这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三天后(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候车室。右侧有一扇装有玻璃的大门通向站台,左侧有一扇小门通向火车站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的起居室。候车室的木长椅上,一张桌子边,坐着几名旅客,等待着自丹洛夫开来的快车:戴着头巾的农妇们在睡觉,有穿着皮大衣的小商贩,另外还有几个来自大城市的人,显然是官员或者商人。

旅客一(正在读报纸,突然大声地)他做得真是太好了!这真是这个老头的一项壮举!这谁也没有料到!

旅客二有什么新闻?

旅客一列夫·托尔斯泰,他从家里逃出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夜里动身启程的,穿上了靴子、皮大衣,就这样,没带任何行李,没做任何告别,他就这么离开了,只有他的医生杜尚·彼得洛维奇陪着他一起走了。

旅客二他就这样把那个老太婆留在家里了,这对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现在得有八十三岁了吧?谁又能想得到他会做这种事呢?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旅客一 他家里的人,那些读报纸的人,他们肯定也想知道这一点。现在,他们正在满世界发电报传播消息呢,有人在保加利亚边境附近见到了他,另一个人又说是在西伯利亚,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老头,做得真是太好了!

旅客三(年轻的大学生)报上怎么说?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逃出来了,请把报纸给我,让我自己看看。(朝报纸看了一眼)哦,这真是好,这真是好,他终于振作起来了。

旅客一这有什么好的?

旅客三因为他的活法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的一种侮辱。他们已经强迫他扮演伯爵的角色足够久了,用阿谀奉承扼杀了他的声音。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终于可以自由地从自己的灵魂深处向人类发声,并且祈愿,通过他,世界可以了解在俄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究竟遭受了什么。是的,这真是好,这个神圣的人终于拯救了自己,这真是俄国的福音,是俄国痊愈的良方。

旅客二也有可能在这里闲谈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能——(他转了个身,确保没人能听到)低声说:也许他们只是把这消息硬写到报纸上,以混淆视听,实际上,他们把他带走了……

旅客一但是,谁会有兴趣,想把列夫·托尔斯泰带走呢……

旅客二他们,他们所有人,那些视他为绊脚石的人,他们所有人,东正教会最高当局、警察、军队,那些害怕他的所有的人。已经有些人就这么失踪了——而人们却说,他们去了国外。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所说的国外是什么意思……

旅客一(也小声说)那么说,他有可能已经被干……

旅客三不,他们不敢这样。这个说着勇敢话语的人,他一个人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大,他们不敢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用我们的拳头把他救出来。

旅客一(急促地)小心……注意……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来了……快把报纸拿走……

警长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穿着整齐的制服,从月台走了过来,出现在玻璃门后面。他马上走向车站站长的房间,敲门。

站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头上戴着站长帽)啊,是您啊,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

警长我得马上和你谈谈,你夫人在房间里吗?

站长是的。

警长那就在这里谈吧!(转向旅客们,用严厉而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请马上把候车室清理好,然后马上去站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急匆匆往外面跑去。警长再次转向车站站长)同样重要的还有加密电报也到了。已经证实了,列夫·托尔斯泰逃走后,前天到了沙马尔京诺修道院他的姐姐那里。确定迹象显示,他计划从那里出发去别的地方,前天开始,每辆从沙马尔京诺开向所有其他地方的火车都配备了警力。

站长但是,尊敬的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请您和我说一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呢?然而列夫·托尔斯泰并不是煽动者啊,他是我们的荣光,这个伟大的人,他是我们国家真正的珍宝。

警长但是,他却比那帮革命者制造了更多的混乱和危险。另外,我所关心的事,我只是接到了任务,要监视每一辆火车。莫斯科方面要求我们监视的时候完全不被人察觉。所以我请求您,伊万·伊万诺维奇,请您替我去站台,因为我穿着警察制服,所有人都会认出我来。火车一到站,马上就会有一位秘密警察从车上下来,通知您在这段行程观察中得到的信息。接着,我会马上把这一信息发送出去。

站长我会妥善处理,您放心!

信号钟响起,火车慢慢驶进站台。

警长您能做到像老熟人一样迎接这些警务代表,完全不引人注目,对吗?不许让乘客们注意到此次监视行动;如果我们麻利地执行好此次行动,对我们两个有益无害,因为每个报告都会传送到彼得堡,直至最高机构:也许我们还能捞到一个圣乔治勋章呢。

后方,火车轰鸣着驶进车站。车站站长马上穿过玻璃门,冲了出去。几分钟后,第一批乘客到来,农民、农妇,拿着沉重的篮子,喧闹着大声穿过玻璃门。一些人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或休息,或泡茶。

站长(突然穿过门,激动地朝坐着的人们大喊)马上离开候车室!所有人!马上……

人们吃惊地发着牢骚:这又是为什么啊……我们是付了钱的啊……为什么人们不许在候车室里坐着呢……我们只是在等车啊……

站长(大喊)马上,听到了没?所有人马上出去!他急促地将人们赶了出去,再匆忙走向门边,把门大大地打开。这里,请,请您把伯爵老爷引进来吧。

左边是杜尚,右边是他的女儿萨沙,托尔斯泰由他们带着,疲惫地走了进来。他把羊皮大衣的领子拉得高高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但还是可以注意到,这具包裹严实的躯体冻得在发抖。在他后面,五六个人跟着挤了进来。

站长( 对后面挤进来的人说)待在外面!

人群的声音:您就让我们待在这里吧……我们只是想帮助列夫·托尔斯泰……为他奉上白兰地或者茶……

站长(十分激动)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这里!(他用力把他们推了出去,将通往站台的玻璃门锁了起来;但透过玻璃门,整个过程中,人们还是可以看到好奇的面孔,在玻璃门后面走过,向里面偷看。站长快速拿了把椅子,安置在桌子旁边)老爷不想坐下休息休息吗?

托尔斯泰不要叫我老爷……谢天谢地,不要再这样叫我……不要再这样了,这已经结束了。(他激动地环顾四周,注意到了玻璃门后的人们)走,让这些人走……我想一个人待着……总是有人在周围……就这一次,我想一个人……

萨沙快步走向玻璃门,匆忙用大衣把门遮上。

杜尚和站长轻声说着话:我们必须马上把他扶上床,在火车上,他突然就发烧了,体温超过40摄氏度,我觉得,他的情况不太乐观。这附近还有带有空房间的旅馆吗?

站长不,根本没有!在整个阿斯塔波沃根本就没有一家旅馆。

杜尚但他现在必须躺到床上,您也看到了,他烧得多么严重,这样会很危险。

站长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如果能将隔壁我的房间提供给列夫·托尔斯泰使用……但是,请您原谅……我的房间非常寒酸,而且如此简朴……就是一间职工办公室,在底层,非常狭窄……我怎么敢将列夫·托尔斯泰安顿在那里呢……

杜尚这没关系,我们首先得不计一切代价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转向托尔斯泰,他正坐在桌子旁,身子时不时因为突然的寒战而抖动)车站站长先生非常友好,愿意把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您现在必须马上躺下休息,明天就会痊愈,我们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托尔斯泰继续上路?……不,不,我觉得,我不会再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段旅程……我已经到达终点了。

杜尚(鼓舞道)千万不要因为这几条体温刻度线而担心,这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您只是稍微有点感冒——明天您就会感觉完全正常了。

托尔斯泰我现在也感觉完全正常……完全,完全正常……只是今晚,真是太可怕了,我意识到,他们可能从家里开始就追踪我,他们可能会追上我,再把我带回那可怕的地狱……然后我就起来,把你们叫醒,这对我的刺激真是太大了。这一路上,这种恐惧、发热,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牙齿磕得直响……但现在,自从我到了这里……但我究竟是在哪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我完全没有恐惧了……他们再也追不上我了。

杜尚肯定不会,肯定不会了。您可以安心躺到床上了,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您。

两个人扶着托尔斯泰站了起来。

站长( 与他面对面)我请求您原谅……我只能提供一间非常简朴的房间……我自己的房间……床可能也不太舒服……只是一张铁床……但是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会马上发电报,让下趟火车运来一张别的床……

托尔斯泰不,不,不需要别的床……太久了,我已经比别人拥有更好的东西太久了!现在的条件越差,于我而言越好!那些农民究竟是在何种条件下死去的呢?……但他们死得也很安详……

萨沙(继续扶着他)来,父亲,来,你太累了。

托尔斯泰(再次站住)我不知道,我累了,你说得对,所有关节就像散了架,我太累了,但是我还在期待着什么……这就像,当人们困倦的时候,却睡不着,因为人们还在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那些即将发生在人们身上的美好事情,而且人们不愿意在睡眠中丢弃这种想法……真是太特别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也许这是死亡的先兆……数年,数年来,你们是知道的,我一直对死亡怀有恐惧,一种我永远也不会再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的恐惧,一种我本可以像一只动物一样吼叫,然后把自己藏起来的恐惧。而现在,或许他已经在房间里了,死神,他在等着我。然而,我却会向他迎面走去,毫无恐惧。(萨沙和杜尚把他扶到了门旁)

托尔斯泰(在门旁站住,向里面看)这里很好,很好。狭窄,拥挤,没有阳光,寒酸……我好像想象过这样的情景,这样一张陌生的床,在某处陌生的房子里,一个人躺在一张这样的床上……一个苍老而疲惫的人,等等,只是他叫什么名字?这个老人叫什么名字?……这个曾经富有,但最终回归贫穷的人,没有人认识他,他只能在炉边那张床上慢慢爬……啊,我的脑袋,我这愚蠢的脑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富有,而今却只有衬衫蔽体……而那个女人,那个让他感到痛苦的女人,并不在他身边,他是怎么死的……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在我的里,这个老人,我曾经称呼他为科纳·瓦斯尔耶维。而他死去的那个夜晚,上帝唤醒了他夫人的心,她来了,玛尔法,最后看他一眼……但她来得太晚了,他闭着眼睛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早已僵硬,而她不知道,他究竟还在生她的气,还是已经原谅了她。她再也不会知道了,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像刚睡醒一样:不,她叫玛尔法……我已经糊涂了……是的,我想躺下。(萨沙和站长将他引入房间。托尔斯泰对着站长)我感谢你,陌生的人,你将你的房子让给我,给我庇护,你给我了一只动物在丛林中才能拥有的东西……对此,我,科纳·瓦斯尔耶维,由上帝派来……(突然十分惊恐)关上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想再见任何人……(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比生命中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而美好……萨沙和杜尚将他扶到了睡房,站长在他们身后小心地关上了门,恍惚地站着)

外面玻璃门传来激烈的敲门声。站长打开了门,警长急匆匆进来。

警长他跟您说了什么?我必须报告一切,一切!他最后想待在这里吗?待多久?

站长他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

警长但您怎么能在一所国有建筑里给他提供住处呢?那是您的职员住所,怎么能随便给一个陌生人呢!

站长在我心里,列夫·托尔斯泰并不是陌生人。从来没有哪个兄弟比他离我更亲近。

警长但您的职责是,要事先询问。

站长我已经问过了我的良心。

警长现在,您要承担责任。我马上就去发报告……真是可怕,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责任落到了头上!要是能知道最高层对列夫·托尔斯泰什么态度就好了……

站长(十分平静)我觉得,长期以来,最高层对列夫·托尔斯泰是怀有好意的……

警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杜尚和萨沙小心地关上了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警长快速走开。

站长您们怎么安置伯爵老爷的?

杜尚他平静地躺着呢——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面容会如此安详。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人们所不能给予他的东西——和平。第一次,他单独与他的上帝同在。

站长请您原谅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我倍感惶恐,我不理解您的话。上帝怎么会将如此多的痛苦堆积在列夫·托尔斯泰的身上,以至于他必须从家里逃走,而在我这张寒酸又有失体面的床上死去……人们,俄国人们怎么能打扰这个神圣的灵魂呢,他们怎么才能充满敬畏地去热爱他呢……

杜尚正是这些热爱着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的人,经常横亘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而他也必须尽可能远地逃离那些人,那些站得离他最近的人。这一时刻到了,正如它应该到来的一样:死亡使他的生命变得圆满和神圣。

站长但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人,这件俄国土地上的珍宝,竟然不得不因为我们这些人而受苦,而人们却无忧无虑地混日子……这样的话,人们真是应该为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感到耻辱……

杜尚您不要为他感到惋惜,不要这样,好人;他这样的一位名人并不适合平淡而卑微的命运。如果他没有因我们这些人而受苦,他就不会成为列夫·托尔斯泰,成为人类如今所拥有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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