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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年帝国的陷落(1/1)

历史瞬间

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陷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与中国人思考历史的方式不同,西方人其实习惯将历史划分为三大部分——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古代当然指欧洲的古典时代,即古希腊罗马时期。而如何划分中世纪和现代则一直充满争议。依照传统,基督教、罗马帝国,以及两者的关系乃是划分的主要标准。所以,古代与中世纪的分界点被划定在以下几个事件: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颁布《米兰敕令》正式承认基督教合法地位的公元313年,或是狄奥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为国教并取缔一切异教活动的公元380年,以及西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罗慕路斯被废黜的公元476年。

这其中,学界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日期可以作为分界点,即君士坦丁大帝将首都迁至前希腊的殖民地拜占庭,并将其改名“新罗马”(民间则习惯称之为君士坦丁堡)的公元330年。君士坦丁皇帝在事实上已经把他辽阔的帝国分为东西两处管理区域,这也为后来古罗马帝国的正式分裂(公元395年)打下了基础。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东罗马帝国依然保留了罗马帝国的文化与制度,直到公元7世纪,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动荡之后,东罗马帝国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它将希腊的和斯拉夫的文化因素结合起来,在继续保持与西欧同样的宗教的同时,全面采用了希腊的语言和文化。不过,当时的东罗马人一直以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人自居,他们从未使用过“拜占庭”一词来指代自己,从未将自己称为“拜占庭人”或“拜占庭帝国”,而是一直沿用“罗马人”与“罗马帝国”的名称。所谓的“拜占庭”或“拜占庭帝国”其实乃是后世欧洲历史学家为了避免混淆而使用的研究性术语。

至于进入现代的标志,首先也与拜占庭帝国有关,那就是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从而终结东罗马帝国的1453年。伴随着欧洲最古老帝国的烟消云散,欧洲历史结束了漫长的中世纪,进入了新的时代。所以茨威格才会将其列为人类的一个标志性时刻。需要指出的是,汉语中“近代”与“现代”两个名词的使用常常给我们造成困扰,而德语中则把从15世纪中后叶开始一直延续到我们目前所生活的时代统称为“”(意即“新时代”),而英文中相对应的词则是“me”。可以看出,不论是德语还是英语,都表达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崭新的历史与时代感觉,这种感觉的诞生正是源于15世纪后半叶至16世纪初欧洲所发生的一系列改变,这其中有政治上的东罗马帝国灭亡,还有地理上的哥伦布1492年发现美洲。掀起宗教改革浪潮的马丁·路德于1517年在维腾堡教堂张贴《九十五条论纲》以及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具体时间未确定,很有可能是1514年),彻底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历史的长河从此获得了一个新的流向,一直流到了今天。

1451年2月5日,一位密使到小亚细亚向苏丹穆拉德二世的长子——21岁的穆罕默德报告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这位狡猾而又果决的皇储没有同自己的大臣和谋士商量一句话,就一跃跨上自己乘骑中最好的马,挥策鞭子,驱使着这匹纯种良马一鼓作气跑完一百二十里,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并且马上渡海,来到欧洲一侧的加利波利半岛。他这才向亲信们透露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为了事先就能挫败其他任何人染指王位的企图,他迅速集结了一支精锐部队,率军来到了亚得里亚堡,在那里,他也确实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就被确认为奥斯曼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而他随即采取的第一个政治行动,同时也充分显示了穆罕默德那毫无顾忌的魄力,十分令人恐惧。为了预先铲除掉所有嫡亲血脉的对手,他让人把自己那个尚未成年的弟弟淹死在浴池里,然后紧接着又立刻把那个被他逼着去干这件事的凶手处死——由此可见他的诡计多端和生性残忍。

年轻、狂热、醉心于功名的穆罕默德从此取代了较为审慎的穆拉德而成为土耳其人的苏丹,这一消息使拜占庭人惊恐万分。因为他们通过成百名的密探获悉,这个野心勃勃的苏丹曾发誓要占领这座曾经的世界中心,尽管他年纪轻轻,但却日日夜夜都在谋划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一毕生计划;同时,所有的报告又都一致声称:这位新的帕迪沙阿具有非凡的军事和外交才能。穆罕默德身兼双重禀性,他既虔诚又残忍,既热情又阴险,他学识渊博,爱好艺术,能用拉丁文恺撒大帝和其他罗马伟人的传记,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尖尖的鹰钩鼻略显刻薄,他融合了三种不同的品格于一身:不知疲倦的工人、悍不畏死的士兵,还有寡廉鲜耻的外交家。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集中到同一个理想上:那就是要远远超过他的祖父巴耶济德一世和父亲穆拉德二世所建立的功业——后两者曾利用新兴的土耳其民族的强大军事优势第一次教训了欧洲。不过,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并且感受到了,穆罕默德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攻占拜占庭,那是留在君士坦丁大帝和查士丁尼大帝皇冠上的最后一颗璀璨的宝石了。

事实上,对一个决心如此大的强力人物来说,这颗宝石已经没有任何保护,几乎唾手可得。当年,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幅员辽阔,曾一度包括了世界几个大洲,从波斯一直到阿尔卑斯山脉,后来虽然经历萎缩,但也曾再次延伸到亚洲的沙漠地带。那时的人们就是走上几个月的时间,也无法穿越全境,真可谓是一个世界帝国;可是现在,只须步行三个小时就能轻松地走遍整个国家: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如今只可怜巴巴地留下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一个没有国土的首都——君士坦丁堡,那是君士坦丁大帝建造的城池、古希腊人的拜占庭城。即使是这样,属于今日巴塞勒斯(即东罗马皇帝)的,也已经不是昔日的拜占庭城了,而仅仅是它的一部分(即今天的斯坦布尔城区),而海湾对面的加拉塔已落入热那亚人的手中,而城墙以外的所有土地则全部都被土耳其人占领;末代皇帝的帝国仅剩下这样一块弹丸之地,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环形城墙,它环绕着教堂、宫殿以及一片被称为拜占庭的杂乱无章的屋宇。这座城市曾因十字军的大肆劫掠和破坏而大伤元气;瘟疫使城内人口骤减;游牧民族连年不断的进犯也使得整个帝国精疲力竭;加之民族和宗教的纷争不断,内部四分五裂。如今一个敌人早已如同章鱼一般从四面八方伸出了无数触手,紧紧攫住了这座城市,而它却根本无力抵抗。它既缺乏人员又缺乏勇气。拜占庭最后一位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紫色皇袍已经在风雨中飘摇,几如风中残烛,而他的皇冠正在听凭命运的摆布。然而,正是因为拜占庭已被土耳其人团团包围,同时也因为它代表了整个西方世界延续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奉为圣地,所以,对于欧洲而言,拜占庭城乃是其荣誉的象征;在东方,它是基督教世界最后的一个堡垒,如今也正面临土崩瓦解的危险;只有当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共同来护卫它,圣索非亚大教堂——东罗马帝国最后的也是最富丽堂皇的基督教教堂——才能作为信仰基督的宗座圣殿而继续存留。

君士坦丁十一世马上就认识到了危险。尽管穆罕默德二世满口和平的言论,但君士坦丁十一世还是怀着完全可以理解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向意大利派去了一个又一个的使节,向教皇、威尼斯、热那亚求援,请他们派来桨帆战船和士兵。然而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也是如此。因为东派教会和西派教会之间依然横亘着那条古老的宗教信仰上的鸿沟。希腊正教憎恨罗马公教、希腊正教的牧首拒绝承认罗马教皇的首席权。虽然由于面临土耳其人的威胁,在费拉拉和佛罗伦萨举行的两次普世公会议上早已决定两教会重新统一,并以此为条件来保证拜占庭在同土耳其人的战争中能够得到支援。但是等到拜占庭所面临的危险刚刚变得不再那么迫在眉睫时,希腊正教方面举行的普世公会议就又都拒绝使条约生效。而到了现在,由于穆罕默德二世成了苏丹,危急的形势才战胜了东正教会的固执:拜占庭在向罗马方面送去顺从的消息的同时,还请求对方紧急支援。于是,一艘艘战船配备起了弹药和士兵。而罗马教皇的使节也乘坐其中一艘帆船来到拜占庭,他要来隆重地完成东西方两个教会和解的重大事宜,并且向全世界宣布:谁胆敢进犯拜占庭,谁就是在挑战整个基督教世界。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富丽堂皇的索非亚大教堂里,一派隆重庄严的景象——它从前那种由大理石和马赛克图案,以及那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所形成的金碧辉煌,是我们今天从它改成的清真寺中所无法想象的——宗座圣殿里正在为两派的和解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君士坦丁十一世在其帝国所有显贵的簇拥下,出席了这次庆祝活动。他想以皇帝的身份成为这次永久性和睦的最高见证人和担保人。被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的宽敞大厅里挤满了人。罗马教廷的使节伊西多鲁斯和君士坦丁堡牧首格列高利在圣坛前亲如兄弟似的一起做着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第一次重新提到了教皇的名字;第一次同时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唱起虔诚的赞美诗,余音在这座永不磨灭的主教堂的穹顶间缭绕。与此同时,已经达成和解的两派教士列队把圣斯皮里宗的圣体庄严地抬进来。在这一刻,东方与西方,两派的宗教信仰似乎从此永远联合在一起了。在经历了漫长而罪恶的争执之后,欧洲的理念,整个西方精神,终于重新得以实现。

然而,理智与和解的时刻在历史上从来都是短暂与易逝的。正当共同祷告的虔诚声音在教堂里水乳交融之际,那位博学的修士金纳迪乌斯已经在外边修道院的一个小房间里激烈地指责那些说拉丁语的罗马教会人士以及人们对于真正信仰的背叛。刚刚由理智撮合而成的和解态势又被盲目信仰的狂热所破坏,而且正如这位希腊教士不想真正屈服一样,地中海另一端的朋友们也并不想提供他们已经承诺的援助。虽然向拜占庭派去了几艘桨帆战船和数百名士兵,但随后就直接让这座城市听天由命了。

一切正在准备战争的强权统治者都一样,只要还没有完全准备就绪,他们总是竭力散布和平论调。穆罕默德也是如此。他在自己加冕典礼时接见了君士坦丁皇帝的使团,向他们说尽了最友好和最使人宽心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向真主以及先知穆罕默德、天使们和《古兰经》公开发誓:他将最忠实地信守同拜占庭皇帝签订的那些条约。但与此同时,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却又和匈牙利人以及塞尔维亚人分别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双边中立协定——他要在这三年内不受干扰地攻下拜占庭。然后,在他信誓旦旦地做出足够的和平承诺以后,他才通过一次违犯条约的行动挑起了战争。

直到目前为止,博斯普鲁斯海峡只有亚洲一岸是属于土耳其人的。所以拜占庭帝国的船只仍然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海峡驶进黑海,前往自己的粮仓。现在,穆罕默德根本不给任何解释,就要悍然切断这条通道,他下令在海峡的欧洲一岸,就在今天土耳其人称为鲁米利·希萨尔的地方,修建一座要塞。那里是海峡最狭窄的地段,在古代波斯人称雄之时,勇敢的薛西斯就是在此渡过海峡的。于是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挖土工人来到欧洲一侧,而按照条约规定,欧洲一岸是不允许构筑工事的(但是,对强权者而言,条约又算什么呢)。这些工人为了自己的生活需要,把周围的庄稼劫掠一空;为了取得建筑堡垒用的石块,他们不仅拆毁一般的房舍,而且还拆毁了那座古老而且著名的圣米迦勒教堂。苏丹亲自领导这项昼夜不歇的要塞建筑工程,而拜占庭却只能无奈地眼望着敌人违背公理和条约,掐断了它通向黑海的那条自由通道。在这片迄今为止还允许自由航行的大海上,第一批试图通过的船只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到了炮击。而在双方初步较量之后不久,穆罕默德也就不再需要任何伪装了。1452年8月,穆罕默德把他手下所有阿迦与帕夏都召集在一起,向他们公开宣布了自己要进攻和占领拜占庭的意图。其后不久,野蛮行动就开始了: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境内的四面八方,去征召适龄的壮丁。1453年4月5日,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帝国军队如同突如其来的潮水,出现在拜占庭城外的平原上,几乎就要涌到城墙之下了。

苏丹骑着马,一身豪华雄壮的戎装,走在自己部队的最前面,他要在吕卡斯隘口前扎起自己的营帐。但是,在他让人在自己的大营前升起帅旗之前,他先让人在地上铺好祈祷用的地毯。他跣足而上,跪拜在地,面向麦加磕了三个头;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部下,他们和他一起朝着同一方向磕头,用同样的节奏向真主念着同样的祷告,祈求真主安拉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那真是一派非常壮观的场面。然后苏丹站起身来,卑恭者又变成了挑战者,真主的仆人又变成了主人和战士。此刻他的那些“tells”,即传谕的差役,急急忙忙走遍整个营地,一边敲着鼓、吹着军号,一边继续宣告:“围攻拜占庭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现在的拜占庭,只剩下唯一的依靠和力量了,那就是它的城墙;昔日的拜占庭,它的版图曾横跨几大洲,然而,这样一个伟大而又美好的时代留给如今拜占庭的遗产,仅仅是它的城墙而已。这座呈三角形的城市,被三道防线重重包裹。在城市的两条斜边,即沿着马尔马拉海和金角湾的岸边,是较为低矮,然而始终十分坚固的石头围墙;而对着大片开阔地的那一面,则是巨大雄伟的防卫墙,即所谓的狄奥多西城墙。在他之前,君士坦丁大帝就已预见到拜占庭未来的危险,所以用方石把整个城市围了一圈,而随后的查士丁尼大帝又把城墙进行了扩建和加固,但是真正建立起主体防御工事的则是狄奥多西二世。是他建造了七公里长的城墙,而今天爬满常春藤的遗迹依然可以证明当年石块的坚固力量。整座环形工事乃是用平行的两重和三重城墙建筑而成,上有凹形眼孔和雉堞,之前则有护城河卫护,还有巨大坚固的正方形塔楼守望着。一千多年来,历代皇帝都会把它加固和翻修,因此在那个时代,拜占庭城也就成了坚不可摧的象征。这些用方石筑成的壁垒在以前曾嘲弄过蛮族部落蜂拥而至的拼命冲击和土耳其人的人海战术,现在它又同样轻蔑地对待迄今人类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无论是罗马式的攻城槌,还是中世纪的攻城槌,甚至是新式的野战炮和臼炮都对这座屹立的城墙无可奈何。没有哪一座欧洲城市能拥有比君士坦丁堡更完善和更坚固的防卫措施,而这正是因为狄奥多西城墙的存在。

而如今,穆罕默德比谁都更了解这座城墙,知道它的厉害。几个月来,或者说数年以来,在夜不能寐之时,甚至在睡梦之中,他都思考着这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攻克这不可攻克的城墙、如何摧毁这不可摧毁的城墙。他的桌子上摆放着成堆的图样、量尺、敌方工事的草图。他知道城墙内外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块洼地、每一条水流,他的工程师们同他一起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但令人失望的是,所有人计算的结果都一样:如果使用现有的火炮,是无法摧毁这座狄奥多西城墙的。

也就是说,必须制造更强大的加农炮!必须有一种比迄今在战争中所使用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加农炮!还必须用更坚硬的石头制造一种比迄今的石头炮弹更重、更有攻坚力和摧毁力的炮弹!要对付这座难以接近的城墙,必须发明一种新型重炮,此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穆罕默德坚定地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这种新的进攻武器。

不惜一切代价——这样一种表示总会在其内部唤起无穷的创造力和推动力。所以,公开宣战之后不久,就有一名男子来到苏丹面前,他是当时世界上最富于创造性和经验最丰富的铸炮能手。他的名字叫乌尔巴斯,或者奥尔巴斯,是一个匈牙利人。虽然他是基督教徒,并且前不久还刚刚为君士坦丁皇帝效过劳,但是他真心地希望能在穆罕默德手下,为自己的技艺获得更高的报酬和更为大胆独创的使命。于是他宣称,如果能向他提供无限的经费,他就能铸造出一种至今世界上还从未有过的最大火炮。就像任何一个被专一的念头迷住了心窍的人一样,苏丹根本不在乎钱的代价,他立刻答应给匈牙利人提供人手,要多少给多少,同时派出上千辆的车子,把矿砂运到亚得里亚堡;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准备,在铸炮工人们不停不歇的努力下,一个采用秘密的淬火方法制成的黏土模坯终于迎来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火红的铁水可以浇铸了。整个工程非常成功。大炮已经造好了。从模具里脱坯而出并且进行了冷却的巨大炮管是迄今世界上最大的。不过,在进行第一次试射以前,穆罕默德先派出他的传令兵走遍全城,去提醒那些怀孕的妇女当心。然后,随着一声巨雷般的声响,一道电光划过炮口,喷出了一颗硕大的石弹,瞬间就让一堵城墙土崩瓦解。于是穆罕默德立刻下令用这种特大尺寸的大炮装备全体炮兵。

后世的希腊作家们将会心有余悸地把这些大炮称为巨大的“掷石器”。虽然这第一尊大炮似乎已经制造成功,但接下来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把这个青铜巨怪拖过整个色雷斯,运到拜占庭的城下呢?于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艰险历程开始了。因为整个土耳其民族,全部的奥斯曼军队都动员起来,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把这硬邦邦的、长着长脖子的庞然大物拖来。先是派出一队队的骑兵在前面巡逻开道,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随后是数百名,也许数千名的土方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挖土和运土工作,为的是要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方便运送这无比沉重的大炮。而在大炮通过之后,这些道路又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人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将它们重新修葺好。就像从前罗马人将方尖碑从埃及运到罗马时所做的那样,五十对公牛拖着巨型的防御车阵,而金属炮筒的重量则均匀地分布在车阵的所有轮轴上,还有两百名壮工始终从左右两侧支撑着这个由于自身重量而摇摇晃晃的炮筒;与此同时,五十名造车工匠和木匠不停地忙着更换滚木,给滚木涂润滑油,加固支架,架设桥梁。谁都明白,这样一支庞大的运输队只有像老牛拉车一般,一步一步地,用最慢的速度越过山岭和草原。村落里的农民惊奇地聚集在路边,在这青铜怪物面前画着十字,因为这一切看上去就好像一尊战神被他的仆人和祭司从一个国家搬运到另一个国家。不过,没有多久,又有好几个这种出自同一个黏土模坯的青铜怪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从这里拖过去。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现在,已经有二十或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将它们那黑色大口对准了拜占庭,露出了锋利的獠牙。重炮队从此载入了战争史册。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城墙和新任苏丹的新式大炮之间的决斗开始了。

巨型大炮的炮弹如闪电般划过天空,其攻击频率虽然迟缓,但却始终不停、不可抗拒地蚕食和粉碎着拜占庭的壁垒。开始时,每天只能发射六七枚炮弹,但苏丹却不断地架设起新的大炮。每击中一炮,便会尘土弥漫、碎石乱飞,这座石头堡垒上的很多地方随之轰然倒塌,出现了新的缺口。虽然到了夜里,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会用那些愈来愈少的木栅栏和亚麻布捆凑合着把这些洞口堵住,但这毕竟已经不再是原来可以让人放心地躲在它后面进行战斗的那座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了!现在,城墙后面的八千人都禁不住开始惊恐地设想着那决战时刻的来临,到那时,穆罕默德的十五万人军队将会对这座业已千疮百孔的堡垒发起决定性的冲击。现在已经到了最为危急的时刻,该是欧洲以及整个基督教世界记起自己诺言的时候了。在城内,成群的妇女带着她们的孩子们整日跪在各个教堂的圣骨盒前祈祷;在所有的瞭望塔上,士兵们日日夜夜都在观察着,在土耳其船只四处游弋的马尔马拉海上是否终于有期待许久的教皇与威尼斯的增援舰队出现。

4月20日凌晨3点,瞭望塔上终于发出了灯光信号,因为人们看到远方有船帆出现。那并不是令人们魂牵梦萦的基督教世界派来的强大舰队,但无论如何毕竟还是有了那么一点儿迹象:三艘巨大的热那亚船只乘风破浪,徐徐驶来,跟在后面的第四艘船是一艘较小的拜占庭的运粮船,为了保护它,三艘大船将它夹在了中间。君士坦丁堡全城的人立刻聚集在临海的城墙上,准备欢迎这些支援者。不过,与此同时,穆罕默德二世也跨上了他的战马,离开自己的紫色帐营,用最快的速度向停泊着土耳其舰队的港口飞驰而去,他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些船只驶进金角湾,阻止它们驶进拜占庭的港口。

于是海面上顿时响起了几千副船桨的欸乃之声。土耳其舰队有150艘战船,不过船身偏小。这150艘装备着铁爪钩、掷火器、投石带的三桅帆船一齐向那四艘西班牙大帆船驶去。可是,那四艘大船借助于强大的顺风,强行突破了土耳其小船的拦截,土耳其人只能一边射击,一边不停地叫骂。四艘大船上鼓起了圆圆的宽大风帆,非常威武从容地航行着,毫不担心那些攻击者。它们向着金角湾的安全港口驶去,因为在斯坦布尔城区和加拉塔区之间那条著名的铁链一直封锁着海口,会保护它们免遭进攻和袭击。四艘大帆船已经非常接近最后的目的地了:城墙上的几千人已能辨认出船上的每张面孔;而男人和妇女们也都已经跪下身去,为了能得到这光荣的拯救而感谢上帝和圣徒;港口的铁链已缓缓放下,准备迎接这几艘增援船的到来。

可是正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风忽然停住。好像被一块磁石吸住了似的,四艘大船死死地停在了大海中间,距离能够进行援救的港口只有几箭之遥。于是,土耳其舰队的所有敌人都狂声欢呼,他们划着桨朝这四艘瘫痪的大船猛扑过来;而四艘大船却宛若四座塔楼,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大海里。这些小船用铁爪钩钩住大船的两侧,就好像一群猎犬死死咬住雄鹿不放;为了把大船弄沉,土耳其人用斧子拼命地砍着木质的船身;为了把它们点燃,愈来愈多的人爬上拴锚的铁链,向船帆投掷火炬和燃烧物。土耳其舰队的司令毅然命令自己的旗舰向那艘运粮船冲去,想把它撞毁。最后,两艘船像两个铁环一样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虽然开始时热那亚的水兵还能借助头盔的保护从居高临下的甲板上抵抗攀登上来的敌人,还能用刀斧、石块和希腊火击退进攻者。但是这场对决注定会很快结束,因为这是一次力量悬殊的战斗。热那亚的船只必败。

对城墙上的几千人而言,那是非常可怕的场面!如果说他们平时在君士坦丁堡竞技场里是怀着无比的乐趣来观看血腥搏斗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却是怀着无比的痛苦目睹着这场海上的大拼杀,而自己这一方的失败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因为至多还有两小时,这四艘船就会在这大海的竞技场上被敌人的猎犬围攻而死。这些救援者虽然来了,但却纯属徒劳!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距离自己的弟兄们仅仅一箭之遥,但也只能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狂喊,却无法前去帮助那些跋山涉水来帮助他们的人。一些人做出鼓劲的姿态,企图来激励那些正在战斗的朋友;另一些人则再次将双手伸向天空,呼唤着基督和大天使米迦勒的名字,呼唤起他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所尊奉的所有圣人的名字,这些圣人一千多年来一直都在庇佑着拜占庭,人们祈求他们能创造奇迹。但是土耳其人在对面加拉塔的岸边也同样在期待和喊叫,他们也在用同样的热情祈祷着自己这一方的胜利:大海变成了竞技场,海战变成了角斗士表演。苏丹本人已骑着快马赶来,周围是一群自己的高级将领,他急迫地催马冲进了海滩水中,以致溅湿了上衣。他用双手在嘴边合成传声筒,用怒气冲冲的声音向自己的士兵高喊,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住这些基督教徒的船只。每当他看见自己的三桅战船中有一艘被击退回来时,他就会叱责不停,同时挥舞着弯刀,威胁自己的海军司令说:“尔若不能取胜,就提头来见。”

虽然四艘基督教徒的船只还停在那里,但是战斗已接近尾声,从四艘大船上向土耳其人的三桅战船还击的石弹已开始稀稀落落。在同五十倍于自己优势的敌人进行了几小时的战斗之后,水手们的胳臂早已疲乏不堪。白昼已快结束,太阳已经西沉。纵然到目前为止这四艘大船还没有被土耳其人攻占,但最多还剩下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被潮水冲到加拉塔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意外的事。这在拜占庭城上那群绝望、怒号、叫苦不迭的人看来,简直是出现了奇迹。突然之间,风声呼啸,起风了!四艘大船上干瘪的篷帆顿时鼓得又大又圆。风,人们渴望和祈求的风,终于又出现了。四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头胜利地昂了起来,随着风帆的猛然鼓起,船突然起动,又超出了围困在四周的敌人船只。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在城墙上几千人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第一艘船已驶进了安全的港口,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之前放下的封锁海面的铁链现在又重新拉起。而它们身后,土耳其人那群猎犬似的小船只能无可奈何地东分西散在海面之上。在这愁云密布、绝望的城市上空又回响起希望的欢呼声,犹如一朵紫色的祥云。

整整一夜,被围困的人们都沉浸在无比狂热的欢乐之中;整整一夜,他们都浮想联翩,忘乎所以,错把梦幻中那甜蜜的毒药当成是真正的希望;整整一夜,被困的人们相信他们已经得到了安全与拯救。因为他们幻想着,从现在起,每周都会有新的船只到来,而且它们都会像那四艘船上的士兵和给养一样,顺利上岸。欧洲没有把他们忘记,在急切的期盼中,他们仿佛看到包围已经解除,敌人已经失去了勇气,大败溃逃。

但是,穆罕默德也是个幻想家,不过,他属于另一种类型,一种相当稀有的类型。他十分擅长通过自己的意志把幻想变成现实。正当那几艘西班牙大帆船误以为自己在金角湾的港口里十分安全之际,穆罕默德制订出了一项极具想象力与冒险精神的作战计划,这项计划在战争史上堪与汉尼拔和拿破仑那些最大胆的行动相媲美。拜占庭好像一个触手可及的金苹果,他却怎么也无法摘取:金角湾,仿佛一条深深探入内陆的大海的舌头,让他的进攻徒劳无功,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护卫着君士坦丁堡的侧面。要想进入这个海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海湾入口处的另外一侧是热那亚人的城市加拉塔,穆罕默德曾承诺给予这座城市以中立地位,而且从加拉塔到敌人的城池拜占庭之间还横拦着一条铁链。所以他的舰队不可能从正面冲入海湾,而只能从热那亚人领地边缘的内部水域出发,去袭击那些基督教徒的战舰。可是一支舰队如何才能到达海湾的内部呢?毫无疑问,穆罕默德可以在这海湾里面建造一支舰队。不过,这又不知要耗费多少个月的光阴,而早已急不可待的苏丹根本无法等待那么长的时间。

于是,穆罕默德想出了一项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法施展力量的外海,越过岬角运到金角湾里面的内港,即从陆地上运送几百艘的战船,带它们穿越多山的岬角地带。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想法,乍看之下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和不可实现,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塔的热那亚人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种战略部署,就如同他们之前的罗马人和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没有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的军队会神速地翻越阿尔卑斯山一样。按照世间所有人的经验,船只能在水里航行,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支舰队可以越过一座山。然而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永远都是一个有着魔鬼般意志的人物的真正标志,而且人们从中看到的永远也只能是一位军事天才,他在战争中嘲弄战争规则,能够在恰当的时刻灵光一闪,打破所有的常规。于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穆罕默德让人秘密地运来无数圆木头,让工匠们将其制成滑橇,然后再把战船从海里拖上来,安放在这些滑橇上,就像放在活动的干船坞上一样。与此同时,几千名土方工人也开始工作,为了运输的需要,把佩拉地区那个山丘上的羊肠小道从上坡到下坡一律弄得尽可能平整。不过,为了在敌人面前掩饰突然结集的这么多的工匠,苏丹命令部队昼夜不停地从加拉塔城背后向着君士坦丁堡方向连续发射臼炮,炮击本身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要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以掩盖自己的船只越过山地和峡谷,从一处水域进入到另一处水域。当拜占庭城里的敌人正在四处奔忙,并且以为进攻只会来自陆路的时候,无数涂满了油脂的圆木头开始滚动,如同一个无比巨大的滚轴,而被安置在滑橇上的船只,由无数成对的水牛拖着,在水兵们的协助下,一艘接着一艘地越过了那座山。夜幕刚刚降临,这一壮观的迁移就开始了。世间一切伟大壮举均完成于静默之间,世间一切明智之举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于是,这奇迹中的奇迹就这样成功了:整支舰队全部越过了山岭。

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这方面,穆罕默德那独特的天才得到了充分展现。没有人能够猜出他的预谋——这位天才的阴谋家有一次在谈到自己时曾这样说过:“哪怕是我的一根胡须知道了我的想法,我也会把它连根拔掉。”——正当大炮大事声张地向着拜占庭的城墙轰击之时,他的命令在最周密的安排下付诸实施了。在4月22日那天夜里,七十艘战船越过山岗和峡谷,穿过种植葡萄的山丘、田野和树林,从一处海域运到了另一处海域。第二天早晨,拜占庭的市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一支挂着三角旗、载着水兵的敌人舰队似乎借助了神鬼的力量,竟然在他们误以为无法接近的海湾中心航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当他们揉着眼睛,搞不清楚这样的奇迹从何而来时,在他们迄今以海港为屏障的这一面城墙底下,已经是军号四起、铜钹乱响、战鼓齐鸣了。除了加拉塔那一片狭窄的中立地带以外,基督徒舰队得以藏身的整个金角湾已经因为这一天才的谋划而落入了苏丹和他的军队手中。现在,他可以站在浮桥上,指挥部队毫无阻碍地向着拜占庭城墙较为薄弱的这一面发起攻击了:拜占庭的软肋受到了直接的威胁,本来就人手稀少的防线被再次摊薄。扼在牺牲者咽喉上的铁拳已经愈来愈紧。

被包围者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他们知道:即便把人全部集结在已经有了缺口的这一翼,在这千孔百疮的城墙后面,八千人马要抵挡住十五万人大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除非救援力量能够最快赶到。不过,威尼斯的执政团不是极其郑重地承诺过派来战船吗?如果西方世界最华丽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有变成异教徒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会无动于衷吗?难道困于内部纷争、被层出不穷的无谓猜忌弄得四分五裂的欧洲还始终不明白西方文化所面临的危险吗?被困的人们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说:也许一支增援舰队早已准备就绪,只是由于没有认识到形势的危急而迟迟不愿出航,如果能够让他们认识到,这种致命性的拖延将负多么巨大的责任的话,事情应该就可以解决。

然而,怎样去通知威尼斯舰队呢?马尔马拉海上布满了土耳其的船只,倘若整个舰队一齐突围,那就意味着要冒彻底毁灭的危险,况且这也会使城防方面减少数百名兵力,而对于守城而言,每一个人都是很有价值的。于是人们决定孤注一掷,只派出一艘载有微少人员的小船。完成这一英雄壮举的是十二名男子——如果历史公正的话,那么他们的名字应该像“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一样为人所传颂,可惜我们不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名字。在这艘双桅小帆船上挂起了一面敌人的旗帜。为了不引起注意,十二名男子一身土耳其式的打扮,戴着穆斯林的缠头或者土耳其毯帽。5月3日的午夜,封锁海面的铁链悄无声息地松开了,这艘勇敢的小船在黑夜的掩护下划了出去,尽量不发出划桨的声音。然后,奇迹发生了:这艘轻巧的小船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驶进了爱琴海,竟没有被人认出来。非凡的勇敢总是能够成功地麻痹对方。穆罕默德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艘孤零零的小船,竟然载着十二名勇士,敢于穿过他的庞大舰队,进行一次阿耳戈英雄式的航行。

但是,令人悲伤绝望的是,在爱琴海上看不到一艘威尼斯帆船的影子。根本没有任何舰队整装待发。无论威尼斯,还是教皇,他们都早已将拜占庭遗忘,他们全部热衷于鸡毛蒜皮的教会政治,而忽视了荣誉与誓言。历史上,这种悲剧性的时刻总是一再出现,正当亟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保卫欧洲文明的时候,各路诸侯与国家却放不下他们之间的小小纷争,哪怕是片刻搁置都不行。热那亚认为遏制威尼斯,比与威尼斯联合几个小时抵御共同的敌人更重要;反之,威尼斯对热那亚也是这种态度。海面上空空荡荡。这些勇敢的人坐在核桃壳似的小船里,绝望地从一个岛屿划向另一个岛屿。但到处都是敌人占领的港口,没有一艘友军的船只还敢在这片战区内航行。

现在该怎么办?十二人当中有几个已经情有可原地失去了勇气。他们觉得重返君士坦丁堡,再重复一次那危险的路程,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们无法给人们带去任何希望。说不定那座城市已经陷落;不管怎样,如果他们再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但是——这些无名英雄中的大多数人始终豪情满怀!——他们还是决定回去。既然有一项使命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就必须把它完成。把他们派出来是为了探听消息,他们现在就必须把消息带回家,哪怕这消息是最令人绝望的消息。于是,这一叶扁舟重新单枪匹马,奋不顾身地再次穿过达达尼尔海峡和马尔马拉海,穿过敌人的庞大舰队。5月23日,也就是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二十天,君士坦丁堡的人们早就以为这艘小船已经失踪,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会送来消息或者返回,可是就在这一天,几个哨兵突然从城墙上挥动起小旗,因为一艘小船正飞快地划着桨,向着金角湾驶来。由于被困一方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土耳其人才终于警觉起来,他们惊奇地发现,这艘挂着土耳其旗帜、肆无忌惮地驶过他们海域的双桅帆船原来是一艘敌人的船。于是,他们驾着无数小艇从四面八方向双桅小船冲去,想在它即将进入安全港口之前将其擒获。小船的归来,霎时让整个拜占庭充满了得救的希望,以为欧洲一直还记着这座城市,而上次驶来的那几艘船仅仅是先遣。数千人因此放声欢呼。然而到了晚上,真正的坏消息已四处传开——基督教世界已将拜占庭抛在脑后。被困在里面的人们是孤立无援的,如果他们不自己拯救自己,等待他们的就是毁灭。

战斗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已经持续了将近六个星期,苏丹变得不耐烦了。他的大炮已经毁坏了城墙上的很多地方,但是,他所指挥的一切攻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对一个统帅来说,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小规模袭击之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穆罕默德把他手下的帕夏们召集起来举行作战会议,然后他用热切的意志战胜了一切顾虑。这次决定性的大总攻被定在了5月29日,苏丹以他一贯的果断作风进行着战前的准备工作。他下令举行一次节日庆典,十五万人的部队,从最高统帅到普通士兵,全都必须完成伊斯兰教规定的一切节庆礼仪——七种洗身、白天举行三次隆重的大规模礼拜。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都已运来用于炮火强攻,以便为攻城铺平道路。各个部队都被分配了攻击任务。穆罕默德从清晨忙到深夜,片刻不歇。他骑着马,沿着从黄金角到马尔马拉海的广大阵地,从一个营帐走到另一个营帐,到处亲自给指挥员鼓气和激励士兵。不过,作为一个通晓别人心理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最有效地煽动起十五万人的高昂斗志。他许下了一项可怕的诺言,后来他也完全履行了这项诺言,这既给他带来了荣誉,也给他带来了耻辱。他的传令官敲着鼓、吹着号,四处去宣读这一诺言:“穆罕默德以真主的名义,以安拉的使者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名先知的名义发誓,他还用他的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用他自己孩子的头颅和他的弯刀保证,在攻陷拜占庭以后,他允许他的部队尽情劫掠三天,不受任何限制。城墙之内的所有一切:家什器具和财物,饰物和珠宝,钱币和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取胜的士兵们,而他本人则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求得到征服东罗马帝国这座最后堡垒的荣誉。”

士兵们用疯狂的欢呼声接受了这样一个狂暴任性的谕令。那雷鸣般的欢呼声,还有数千人高呼“Alh-il-Alh”的祈祷声,就如同一阵风暴向惊恐不安的城市卷去。“Jagma,Jagma”,这个词已经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随着战鼓回荡,随着铜钹和军号齐鸣。到了夜里,军营里一片节日的灯海。被困者胆战心惊地从自己的城墙上看着平原和山丘上点燃起无数的灯光和火把,敌人吹着笛子,敲着战鼓和手鼓,在取得胜利以前就大肆庆祝胜利;那场面恰似异教徒祭司在献上牺牲之前举行的那种极其嘈杂的仪式。但是到了午夜时分,所有的灯火又都按照穆罕默德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几千人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与令人不安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对于那些心神不定、侧耳谛听的人来说,要远比那喧嚣灯火中的疯狂欢呼来得更为可怖。

无需探子和倒戈投诚者,被困在城里的人们就很清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那种肩负巨大义务并且面临巨大危险的不祥预感,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这些平时四分五裂、陷于宗教纷争的居民,在这最后几个小时里聚在了一起——总是等到大难临头之际,世间才会出现空前的团结场面。东罗马的巴塞勒斯也下令举行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仪式,为的是让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他们要去奋力捍卫的东西:基督的信仰、伟大的历史、共同的文化。根据他的命令,全城的人——无论东正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无论是僧侣,还是普通教徒;无论是垂髫孩童,还是白发老者,他们全都集合在一起,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宗教大游行。谁也不许待在家里,当然,谁也不愿留在家里,从豪奢的富翁到赤贫的穷人,都虔诚地排着队,唱着“Kyrie Eleison”的祈祷歌,进入庄严的行列之中;队伍先穿过内城,然后经过外面的城墙。从教堂里取出来的圣像和圣人的遗物被举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凡是遇到城墙有缺口的地方,就贴上一张圣像,人们相信它比世间的所有武器都更能抵抗异教徒的攻击。与此同时,君士坦丁皇帝把元老院、贵族以及指挥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向他们做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士气。虽然他不能像穆罕默德那样向他们许诺无数的战利品,但他却向他们描述了,如果他们击退了这最后一次决定性的进攻的话,他们将为全体基督徒和整个西方世界赢得何等的荣耀;而如果他们屈从于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危险。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天将决定今后几百年的历史。

接着,最后一幕开始了,那是欧洲历史上最感人的场景之一,那是灭亡之前必然出现的令人难忘的迷狂。濒临死亡的人们都聚集在当时世界上最为富丽堂皇的总教堂——圣索非亚教堂里,自从基督教东西两个教派重修旧好以来,两个教派的信徒其实都很少来到这里。全体宫廷臣僚、贵族、希腊以及罗马教会的教士们、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士兵与水手,所有人都一律顶盔披甲、佩带武器,齐集在皇帝的四周:跪在他们身后的是成千上万个毕恭毕敬的黑影——那是饱受恐惧和忧虑煎熬的老百姓,他们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蜡烛艰难地与那低垂的拱顶所形成的黑暗抗争着,照着这群齐跪在地上祷告的人,几千人犹如一体。那是拜占庭的灵魂在这里向上帝祈祷。这时,牧首庄严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音,呼唤着上帝,唱诗班则同他唱和。西方世界里神圣且永恒的声音——音乐,在大厅里再次响起。接着,人们以皇帝为首,鱼贯走到祭台前,去领受信仰带来的安慰,持续不断的祈祷声犹如澎湃的波涛在巨大的厅堂里回荡,在高高的穹顶上盘旋。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弥撒,它的安魂弥撒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这座总教堂里,这是最后一次有基督信仰的存在了。

在这样激动人心的仪式之后,皇帝再一次匆匆地返回皇宫,请自己的所有臣仆原谅他以往对待他们的不周之处。然后他跃身上马,正如他那位伟大的对手——穆罕默德此时正在做的那样,沿着城墙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激励士兵。已经是深夜了,没有人说话,也听不到武器的撞击声。但是围墙之内的几千人心情激荡,他们正在等待着白昼,等待着死亡。

凌晨一点,苏丹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巨大的帅旗迎风一展,十几万人齐声高喊“安拉,安拉是真主”,他们拿着武器、云梯、绳索、挠钩向城墙冲去,战鼓阵阵,军号劲吹,大鼓、铜钹、笛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杀声震耳,炮声如雷,汇成一场绝无仅有的大风暴。那些未经训练的巴什波祖克率先被无情地送到城墙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半裸的躯体,在苏丹的进攻计划中只是起到一个缓冲器的作用,目的是要在主力部队发起决定性的冲锋以前削弱敌人,使其疲惫不堪。这些被驱赶的替死鬼带着数百架云梯在黑暗中向前奔跑,向城垛和雉堞上攀登,被击落,然后再冲上去,又被打退,接二连三,周而复始,因为他们没有退路:他们不过是些毫无价值的人形炮灰,精锐的主力部队就站在他们的背后,不断地把这些替死鬼驱向几乎是必死的境地。守军暂时还占据优势,即便矢箭和石块如雨点般落下,也根本无法给身披锁子甲的他们造成伤害。但他们面临的真正危险其实是疲劳——而穆罕默德也正确地估算到了这一点。城墙上的守军全身穿着沉重的甲胄,不停地迎战一批又一批势如潮涌的轻装部队,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战斗,一会儿又不得不跳到另一处去战斗,就在这种被动的防御中,他们的大部分精力被消耗殆尽了。而现在,双方激战了两个小时之后,天色开始破晓,由安纳托利亚人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攻击,战斗也愈加危险。因为这些安纳托利亚人都是纪律严明的战士,他们训练有素,并且同样穿着锁子甲。此外,他们在人数上占着绝对优势,事先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城的军队却不得不在多个地点之间来回抵御敌人的进攻。不过,进攻者所到之处还是不断地被击退下来。于是苏丹不得不动用自己最后的储备——耶尼切里军团,他们是奥斯曼帝国的主力部队和精英近卫军。他亲自率领这一万两千名精选的年轻士兵,他们是当时欧洲公认的最优秀的战士,齐声呐喊向着精疲力竭的敌人冲去。现在真正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城里所有的钟都已敲响,号召最后那些尚能一战的人都到城墙上来,水手们也被从船上召集而来,因为真正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开始。就在这时,不幸的事情出现了,东罗马军中英勇的热那亚人领袖孔多蒂热·朱斯蒂尼亚尼(dottiere Giustiniani)被流石击中而身负重伤,被抬到船上去了,他的倒下,使守卫者的力量一时发生了动摇。但是,皇帝已亲自赶来阻挡这十分危险的突破,并且再次成功地把敌人的云梯推了下去:狭路相逢,果敢的对决,有那么一瞬间,拜占庭似乎得救了。最危急的苦难战胜了最野蛮的进攻。但是,就在此时,一次悲剧性的意外事故发生了,那是时间长河中神秘莫测的一秒钟,它偶尔会让历史做出令人难解的裁决,正是这个事件一下子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

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在距离真正进攻的地点不远,有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层城墙中的某个缺口冲了进来。他们不敢直接向内墙冲锋。但当他们十分好奇而且漫无目的地在第一道与第二道城墙之间四处乱闯时,他们发现,内城墙的边门里面有一座被称作“凯尔卡门”的城门,由于某种无法理解的疏忽,竟然敞开着。就其自身而言,这仅仅只是一扇小门而已,在和平时期,当大城门关闭的时候,行人就由此出入。正因为它不具有任何军事意义,所以在最后一夜的普遍激动中,人们显然忘记了它的存在。这些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惊奇地发现,在如此坚固的堡垒中间,竟然有这样一扇门正向他们敞开着,可以从容地进入。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军事上的一种诡计,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荒唐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通常,堡垒前的每一个缺口、每一扇小窗、每一座大门前,都是尸体堆积如山,燃烧的油和投枪会呼啸着飞下城墙,而这里的凯尔卡小门,却像星期天似的一片和平景象,大方地敞开着,直通城中心。他们立刻设法叫来了增援部队,于是,整整一小队人马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冲进了内城。那些守卫在外层城墙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根本没有料想到背部会受到袭击。几个士兵突然发现在自己的防线后面竟然有土耳其人,于是战场上就响起了那不幸的喊叫。在任何战斗中,这种喊叫比所有的大炮加起来都更为致命,那就是谣言的呼喊:“城破了!”然后,土耳其人也跟在后面大声欢呼:“城破了!”喊声越来越大,它瓦解了一切抵抗。东罗马的雇佣兵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纷纷离开自己的阵地,以便及时逃回港口,逃到自己的船上去。君士坦丁带着几名亲随冲向入侵的敌军,但已无济于事,他阵亡了,死于乱军之中,没有人认出他来。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在乱尸堆中从一双饰有金鹰的紫色靴子上确认,东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已经战死沙场,以罗马人的观念来看,这是光荣的死法,而他的帝国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过烟尘大小的一次意外,凯尔卡门,一扇被人遗忘的边门,就这样决定了世界的历史。

有时候,历史很喜欢数字游戏。因为就在罗马的汪达尔之劫被历史铭记之后过了整整一千年,一场抢掠拜占庭的浩劫开始了。一贯信守誓言的胜利者穆罕默德,履行了自己可怕的诺言。在第一次屠杀之后,他听任麾下的将士肆意掳掠房屋和宫殿,教堂和修道院,男人、妇女和孩子。成千上万的人如同地狱里的魔鬼在街头巷尾争先恐后地狂奔。首先遭到冲击的是教堂,金制的器皿在那里发亮,珠宝在那里闪耀;而当他们闯入一处住房之后,就会立刻把自己的旗帜挂在屋前,为的是让随后来到的人知道,这里的战利品已全部有主了。所谓战利品,不仅仅是宝石、衣料、金银、浮财,还包括妇女、男人和儿童;女人是卖给王侯后宫的商品,男人和孩童则被卖给奴隶贩子。那些躲在教堂里的苦命人,被成群结队地用皮鞭赶了出来。老人被视为浪费粮食的废物和卖不出去的累赘,因此直接把他们杀掉了事。那些年轻人像牲口一样被捆绑起来拖走。劫掠的同时,还有毫无意义地肆意破坏。之前十字军在进行差不多同样可怕的洗劫之后,所残留下来的一些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被这一群疯狂的胜利者又砸、又撕、又捣。那些珍贵的绘画被毁掉了,最出色的雕塑被敲碎了,而书籍——那些凝聚着人类近千年智慧的书籍,那些本应将古希腊人思想和创作上的不朽财富永久保留的书籍,统统被焚毁或是被漫不经心地扔掉了。人类将永远无法完全确知,在那命运攸关的时刻,那扇敞开的凯尔卡门带来了怎样的灾难;而在罗马城、亚历山大城和拜占庭被洗劫一空之后,人类的精神世界又遭受了多少损失。

直到取得这一伟大胜利的那天下午,当大屠杀已经结束之时,穆罕默德才进入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他骑在自己那匹金辔雕鞍的骏马上,神色骄矜而又严肃,沿途那些抢劫掳掠的野蛮场面他视若无睹,他始终信守自己的诺言,这些士兵既然已为他赢得了胜利,那么他也就不会去干预他们那些令人发指的勾当。不过,对他来说,首要的不是去查看战利品,因为他已经赢得了一切,他傲然策马径直前往金碧辉煌的圣索非亚大教堂,那里乃是整个拜占庭的冠冕。五十多天以来,他一直怀着渴慕的心情从自己的帐篷里翘首仰望大教堂那光满四射却又无法企及的钟形圆顶;而现在,他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跨过教堂的青铜大门了。不过,穆罕默德再次克制住自己的焦躁心情:他要首先感谢安拉,然后他将会把这座教堂永远地献给真主。这位苏丹谦卑地从马背上下来,伏地叩首,向真主祈祷礼拜。然后他拿起一撮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为的是让自己记住,他本人不过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切不可妄自炫耀自己的胜利。在向安拉表达了敬畏之后,苏丹这才站起身来,作为安拉的首席仆人昂首阔步走进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大教堂——“神圣智慧”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怀着好奇且激动的心情细细察看着这座华美的建筑,高高的穹顶在大理石和马赛克图案的映衬下微光闪烁,精致的弧形门拱,由幽暗处向着光亮中次第延伸。他深深地感到,这座用来祈祷的崇高殿宇不属于他,而是应该属于他的真主。于是他立刻吩咐人叫来一位伊玛目,让他登上布道坛,从那里宣讲先知穆罕默德的信条。而此时,土耳其的帕迪沙阿则面向麦加,在这基督教的教堂里向着所有世界的主宰者——真主做了第一次祷告。第二天,工匠们就得到了任务,要把所有过去基督教的标志统统去除。基督教的圣坛被拆除了,无辜的马赛克被刷上了石灰,而高高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千年以来一直伸展着它的双臂,环抱着尘世的一切苦难,现在却跌落尘埃,发出轰然巨响。

石头坠落的巨大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同时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它的倒坍而震颤。噩耗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回响,犹如预警的巨雷传向法国和德国。欧洲万分恐惧地认识到,由于他们的麻木不仁,一股天谴般的破坏力量竟从那座被遗忘的小门——不祥的凯尔卡门闯了进来,这股暴力将要遏制和束缚欧洲达数百年之久。然而历史犹如人生,业已失去的瞬间不会因为抱憾的心情而重返,仅仅一个小时所贻误的东西,用千年的时光也难以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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